克里斯托弗和他的同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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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有部名为“狮子和影子”的作品,于一九三八年出版,书中描述了克里斯托弗·伊舍伍德十七至二十四岁的生活经历。不过这部作品并不完全是自传性的:作者隐瞒了关于自己的重要事实。他对许多情节做了过度的戏剧化处理,给角色起了虚构的名字。因此,作者在前言中建议《狮子和影子》一书应该被当成小说来读。

而现在我要写的这本书,将会尽量写得坦率、真实,尤其是关于我个人的内容。因此它跟《狮子和影子》不是同一种书,严格来说也不是它的续集。但我还是要从上一本书结尾的地方开始说起:一九二九年三月十四日,二十四岁的克里斯托弗离开了英国,生平第一次前往柏林。

克里斯托弗前往柏林,是受了朋友兼校友威斯坦·休·奥登的怂恿——《狮子和影子》里那位叫“休·威斯顿”的就是他。威斯坦当时二十二岁,在牛津获得学位之后就一直在德国,一边学习一边休假。

在柏林,威斯坦结识了人类学家约翰·莱亚德,他便是《狮子和影子》中巴纳德的原型。莱亚德曾是美国心理学家霍默·莱恩的病人兼学生。他曾把莱恩的革命性学说介绍给了威斯坦,威斯坦从中受到启发,将之作为诗歌创作的理念。于是威斯坦当时的诗句像一个欲图控制全人类的精神病独裁者在喊口号:“公布每一个治疗者……消灭错误现在正当其时……严格禁止事先排练好的回答……掠夺死者之屋……你和其他人的阴谋已经完蛋了……爱……需要死亡……年老者的死亡……建筑新风格,改变心意。”

照莱恩—莱亚德理论:

世间只有一种原罪,那就是不遵循自己本性中的内在法则。这要怪罪一直如此教导我们的人们。我们从儿时起便被要求去控制上帝(我们的欲望),而不是给予他成长的空间。可问题的关键在于找出何为上帝,何为魔鬼。唯一明确的判断依据便是,上帝似乎总是不明事理,而魔鬼似乎总是高尚正直。上帝不明事理的原因,在于他一直身陷囹圄而发疯致魔,愤怒不堪。魔鬼是意识的主动控制,所以看似理智且清醒。

撼动人生的箴言!听到这番话时,克里斯托弗比当初的威斯坦还要激动,因为他一直想改变自己的生活却缺乏勇气,而这些话语恰好证明了改变的正当性。现在他心急如焚,只想将这一切付诸实践,他要松开欲望的锁链,把理性和神智关入牢笼。

《狮子和影子》里暗示,克里斯托弗去柏林主要是为了见上莱亚德一面,可这并非完全属实。他确实期待结识莱亚德,但这不是他急着远行的原因。他渴望见识的是柏林本身;威斯坦曾对他许诺过的柏林。对克里斯托弗而言,柏林意味着男孩子。

中学时,克里斯托弗曾爱上许多男孩,对他们充满浪漫的渴望。上大学时,他终于成功和一个男孩上了床。这完全要归功于对方的主动。当克里斯托弗感到害怕,想就此打住时,那个男孩锁上了门,坚定地坐到克里斯托弗的大腿上。我现在仍很感激他。若他还在世,我希望他能碰巧读到这些文字。

之后还有其他经验,都很愉悦,但没有一次令人彻底满意。因为克里斯托弗感到拘束,当时这在上层社会的同性恋者中并不罕见;和来自同一阶层、同一国家的人相处,他无法在性方面放松。他需要一个工人阶级的外国人。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是在一九二八年五月,当时他去德国不来梅,住在一位担任英国领事的表兄家里。那段时间他并没有经历什么爱的冒险,但他观察周围,看到了自己缺少的东西。《狮子和影子》里甚至没提到不来梅之行,因为当时的克里斯托弗不想谈论这次旅行的性意义。多年之后的长篇小说《南下访问》里写了这件事,但虚构太多,事实太少。

克里斯托弗的第一次柏林之行很短——一周或十天,但已经足够了;现在我认识到这是我人生中的决定性事件之一。当威斯坦推开“惬意角落”同志酒吧的厚重皮革门帘,领他进去时,克里斯托弗感受到了初次尝试的恐惧所带来的美妙恶心感。那滋味我现在依旧能隐约感受到。一九二八年秋天,克里斯托弗体验过另一种恶心的兴奋,同样强烈而难忘。当时作为一名医学生,他走进圣托马斯医院的手术室,第一次观摩外科手术。但手术室的门与“惬意角落”的门不同,没能领他进入任何新天地。不到六个月,他就彻底放弃了医学。

在“惬意角落”,克里斯托弗遇到了一个小伙子,我且管他叫布比(德语里的“小宝贝”)。这是他在朋友间的昵称,因为他长着漂亮面孔、吸引人的蓝眼睛、一头金发,还有光滑的、几乎没有毛发的身体,不过肌肉硬实。一看到布比,克里斯托弗立刻被迷住了。这不奇怪;他来柏林就是为了寻找迷恋。在克里斯托弗的爱情神话中,布比是第一位像样的主角候选人。

这是个什么样的角色?最重要的,布比必须是德国男孩,代表了他的种族。(其实布比是捷克人,但这可以忽视,因为他只会说德语。)通过拥抱布比,克里斯托弗拥抱了整道谜题——魔法般的异国味道,德国味道。通过布比,他可以爱上并占有这整个国家。

布比满头金发,这也很重要——不仅因为金发是德国男孩的典型特征。从克里斯托弗儿时起,金发男孩——不管是哪国的——就对他有神奇的吸引力,而且这种情况会持续很多年。但我很难解释其中的原因……约翰·莱亚德大概会鼓励我编造一套说辞,不管听起来多么荒唐。他会说,一个人关于自己的任何理论都是他个人神话的一部分,因此是合理的。以下就是我想到的第一套说法:克里斯托弗选择与黑头发的英国祖先站在一边,并将金发者视为来自另一块土地的侵略者,他们要征服他,侵犯他。因此金发成了男性化的异国之“阳”,要与克里斯托弗的本土之“阴”相交合……这里头有一股荣格调调——但即便穷尽想象,我也无法以此来描述布比和克里斯托弗的关系。除了别的身份,布比曾经是一位拳击手,所以他一定可以有侵略性,但与克里斯托弗在一起时,他温柔体贴,甚至太过礼貌了。

除了扮演德国男孩和金发男孩,布比还为自己创造了另一重角色;他是流浪者,迷失的孩子,他无家可归、身无分文、梦幻般地消极,同时又顽强、不惧危险、无视困难、浪迹天涯。这就是布比眼中的自己,他也让克里斯托弗和其他许多人这样看待他。布比的脆弱与粗粝的独立融合在一起,具有强大的吸引力,同时又带着戏谑。你渴望保护他,但他不需要你。或者他其实需要?你很想帮助他,但他不肯接受帮助。还是说他愿意接受?布比扮演的流浪者丝毫不能打动威斯坦。但是,主要为了取悦克里斯托弗,他还是写了一首关于布比的美妙诗歌《这挚爱的一个》。

克里斯托弗在柏林期间,布比每天花几个小时陪他。对克里斯托弗而言,这段时光混杂着狂喜、感伤、担忧、希望,他不停地看表,每一个瞬间在本质上都是痛苦的。克里斯托弗想永远把布比留在身边,想完全占有他,而他知道这不可能,而且很荒谬。如果他是个野蛮人,他的解决之道可能是吃掉布比——出于法术原因,而不是为了美食。至于布比本人,他是一个格外体贴的伙伴,但不管是床上还是床下,他都无法再给予克里斯托弗更多安全感了。

他们一起逛街,给布比买小礼物,大多是衬衫、袜子和领带。布比不愿让克里斯托弗挥霍。他们在饭馆里吃维也纳炸肉排和生奶油甜点。他们去动物园,去月亮公园坐过山车,去Wellenbad[6]游泳——那是一间巨大的室内泳池,有人工造浪。在电影院,他们看了普多夫金的《亚洲风暴》和帕布斯特根据韦德金德作品改编的《潘多拉的魔盒》。

威斯坦不客气地指出,后者对克里斯托弗是寓教于乐,因为影片展示了试图独占一个天生滥交的人会有什么可怕后果。因为布比取消了一次约会,克里斯托弗确实开始大闹起来。在威斯坦的指导下,他费劲地背下一小段话,开头是“Ich bin eifersuechtig”(我妒火中烧)。布比耐心地听着。也许他甚至同情克里斯托弗的感受,因为他自己——这是威斯坦后来发现的——对妓女有一种癖好,他会不顾一切地追求她们,把所有的钱都给她们。然后布比回应了许多话,他把手放在克里斯托弗的胳膊上,用抚慰的语气诉说。但克里斯托弗的德语还是很差,不管布比对他说了什么谎言,他都没听懂。

当然,两人很快重归于好。克里斯托弗要回伦敦时,布比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廉价的镀金手链——大概是哪个追求者送的,他不想要了——系在克里斯托弗的手腕上。这礼物令克里斯托弗很高兴,它不仅是爱情的信物,也是他获得解放的象征;他仍然认为男人戴首饰是大胆的行为,而这手链将不断提醒他,他现在自由了。到家后,他挑衅般地展示手链。但母亲凯瑟琳并不震惊,她只是隐约有些困惑,儿子怎么会喜欢戴如此俗气的东西。

尽管克里斯托弗一心扑在布比身上,他还是抽时间在柏林见了约翰·莱亚德。莱亚德有着X光般的眼睛、嘲弄的兴味、惊人的坦率,他还会谈起霍默·莱恩。换在任何其他时候,克里斯托弗都会被这些迷住。但在当时看来,与在布比那儿的亲身实践相比,莱亚德这儿的理论似乎学术气太重。

不过第二年,克里斯托弗在回英国期间再次遇到了莱亚德。他们成了朋友,莱亚德教给他很多东西。他甚至治愈了克里斯托弗——或者说,他令克里斯托弗自己治愈了自己——摆脱了对自己身体的隐秘羞耻感。克里斯托弗的左侧肩胛骨上有块很久之前的粉刺印迹,上面长出了一丛体毛,他一直觉得难为情。莱亚德解释说,这是本能(多毛的左肩)与有意识的控制(光滑的右肩)之间的冲突。上帝和魔鬼于此处再度出现。“你看,你的本能正试着把动物性从监狱里释放出来,它强迫你认清这一点,所以长出了皮毛!我喜欢它,这很美!”而且莱亚德真的吻了他毛乎乎的肩膀,以表明自己是认真的。克里斯托弗尴尬地咯咯笑起来。但从那天起,他渐渐就不再在意那丛体毛了,即便是在公共场合脱下衬衫的时候。

从柏林回英国后不久,克里斯托弗的扁桃体发炎格外严重。那些日子里他天天嗓子疼。威斯坦称之为“谎话精的扁桃体脓肿”,并提醒他莱恩说过,这是人在生活中不诚实导致的症状。克里斯托弗很愿意承认自己在英国的生活基本上是假模假式的,表面上符合体面的标准,但内心十分排斥和鄙视。不过莱恩还说过“每种疾病都是一剂良药,只要我们知道该如何服用”。而克里斯托弗现在确信自己知道如何让生活再次回归真实。他努力学习德语——使用雨果书系的《德语三个月无师自通》。他用德语给布比写信,布比在回信中圆滑地向他要钱。随后,克里斯托弗一攒够旅费就回德国了。那是七月初。

威斯坦此时住在霍特胡特,哈茨山脉里一处被森林环绕的村庄。这里的空气弥漫着松香味,牛铃声浪漫地回荡。傍晚,母牛们从高处的牧场回到村子里,它们会主动离开牛群,沿路回各自的农场。你很容易把它们想象成被施了魔法的人类,因为这整个地方就像格林童话中的场景,除了那座火车站。

威斯坦住在旅店里,他还从柏林带了一个乐呵呵、好脾气的年轻人。他已经完全过得无拘无束了。屋子里就和他住过的每间房一样,乱七八糟,到处是书和稿子,他读书、写作,一如既往充满躁动的能量。他欢迎克里斯托弗就像欢迎客人来自己家一样,那神气仿佛他拥有这座村庄和村民。自然,他成了当地人的主要谈资。在火车站的茶点室里,他砰砰地重击钢琴,演奏德国流行歌曲和英国赞美诗的曲调,逗村民们开心。在附近的一片草地上,他和那位朋友赤膊摔跤,引得众人围观。

抵达德国的第二天,克里斯托弗请威斯坦打电话去柏林,叫布比也过来加入他们。但两天过去了,布比并没出现。克里斯托弗变得狂躁起来,决定去柏林找布比。为了帮着找人,威斯坦把他在柏林认识的一个英国人的地址给了克里斯托弗,那人叫弗朗西斯。弗朗西斯确实很尽心,他陪克里斯托弗去了“惬意角落”和其他酒吧,克里斯托弗询问那些认识布比的男孩时,他充当翻译。就这样,克里斯托弗了解到布比正被警察通缉,已经失踪了。

于是克里斯托弗悲伤地回到霍特胡特。第二天警察就来了。一定是柏林哪家酒吧里有人跟他们通风报信,说克里斯托弗在这个山野藏身处等着跟布比会合。警察盘问他和威斯坦时,旅店老板塞给克里斯托弗一封信。信上有荷兰的邮戳,是布比寄来的。克里斯托弗就在警察眼皮底下偷偷读了。布比说他在阿姆斯特丹,要当甲板水手坐船去南美,问克里斯托弗能不能尽快给他寄点儿钱,寄到邮件代存处。布比补充说,他没给出自己的住址,因为他非法居留在荷兰,而这封信可能会落入他人之手。至于钱,布比发誓说他以后不会再索要了,因为克里斯托弗已经够慷慨了。但他现在只身一人流落异乡,满世界的人,他谁都不能信任,除了克里斯托弗,他最后一位真正的朋友……这封信让克里斯托弗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一边读,一边觉得自己已然成为罪犯阶层的一名荣誉成员。现在他一定不能愧对这个机会。他必须不顾一切地回应。他必须马上动身去阿姆斯特丹,在布比出海前见他一面。

与此同时,不愿空手而归的警察开始盘查威斯坦的朋友。他们管他要身份证件——但是,哎,他的证件不对劲。(男孩们会用同样哀伤的语气说“我的证件不对劲”或“我的胃不对劲”,好像两者都犯了什么毛病似的。)警察很快就使他坦白,他是从一家少年管教所里逃出来的。他们把他带走了。

警察一走,克里斯托弗就把信给威斯坦看了,威斯坦同意跟他一起去阿姆斯特丹,尽管他对布比没有好感,因为布比间接导致了他的朋友被捕。他们离开霍特胡特时,旅店老板依旧很友好,虽然他们在他的地盘上闹得把警察都招来了。老板带着宽容的笑容对威斯坦说:“我猜柏林发生了很多我们理解不了的事情吧。”

他们一到阿姆斯特丹就撞见了布比,他正要去邮局看看克里斯托弗给没给他回信。布比的惊讶和喜悦正是克里斯托弗希望看到的。更令他欣慰的是,在他们第一个愉快的拥抱之后,布比突然悲伤起来:“我们能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布比是一个真正的德国人,懂得享受感伤的离别。他把与克里斯托弗的短暂重逢变成了一场连绵不断的告别;他们出去散告别步,吃告别饭,喝告别酒,做告别爱。然后布比启航的日子到了。他的眼里噙着对自己这个孤独流浪者发自内心的同情之泪,紧握着克里斯托弗和威斯坦的手说:“谁知道我们还能不能再见面了!”

(他们后来确实再见面了,见了许多次,在许多不同的地点。而下一次重逢是在柏林,大约三年之后。那时克里斯托弗会觉得奇怪,自己能用德语同布比喋喋不休——奇怪,还有一点儿悲伤,因为他们之间语言障碍的坍塌埋葬了那个充满魔力的德国男孩形象。布比似乎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一点儿也不脆弱,反而狡猾得可笑。克里斯托弗惊讶地发现和他在一起非常自在,自己完全不迷恋他。)

克里斯托弗回英国之前,和威斯坦在阿姆斯特丹多待了一天。他们都兴致高涨。能两人独处真是一种解脱,一种幸福。他们乘坐一艘观光船在运河和港口之间穿梭,沉浸于交流私人行话和笑话,几乎没意识到周围环境。离船登陆时,所有乘客都要在一本留言簿上签名。除了两人的名字,威斯坦还抄了两句伊利亚·爱伦堡关于俄国革命的诗:

阅读关于我们的故事,惊奇吧!

你没能生活在我们的时代——遗憾吧!

八月,克里斯托弗离开伦敦,去往一个偏僻的海边小村。他受雇给一个小男孩当私人教师,或者至少让他在暑假有点儿事干。在此期间,克里斯托弗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一个女人有了完整的性体验。这个小地方天黑之后没有什么社交活动,除了打牌、喝酒和做爱。两个人都喝醉了。她比他大五六岁,随和、时髦、幽默,结过婚。她喜欢做爱,但丝毫谈不上渴望。他开始吻她,懒得考虑之后会发生什么。当她有了回应,他觉得吃惊又有趣,原来自己这么容易就能把平常的姿势和动作用在这位不平常的伴侣身上。他感到好奇,还有玩一种新游戏的乐趣。他也感受到了情欲,但那主要是自恋;她曾说他是多么有魅力,现在他为自己与她做爱而兴奋。但很多异性恋者也会承认自己偶尔有这种感觉。重要的是,他的性欲真的被唤醒了。高潮过后,他催促她去他的房间,在那里他们可以脱光衣服,然后无休止地继续下去。可她不同意,因为她的酒劲儿现在渐渐过去了,她开始担心被人撞见。第二天,她说:“看得出来,你有过很多女人。”

这一切证明了什么?证明他获得了极大的自信。证明性,性本身,对他来说变得越来越自然——就像你会游泳且在需要游泳的情况下,你就自然地游了起来。这要归功于布比。

他问自己:我想跟更多的女人或女孩上床吗?当然不想,只要我能拥有男孩。为什么我更喜欢男孩?因为他们的形体,他们的声音,他们的气味和他们行走的姿态。而且男孩可以很浪漫。我可以把他们放进我的神话里,可以与他们相爱。女孩可以是极其美丽的,但从不浪漫。其实,我觉得缺乏浪漫正是她们最可爱的地方。她们如此理智。

难道女孩的形体就无法让你兴奋起来吗——如果你努力试着兴奋呢?或许可以吧。难道你就不能再创造一个神话,把女孩放进去吗?可我他妈为什么要这么做?话说回来,如果你这么做了,你的生活会方便很多。那样你就不会遇到这一切问题了。社会愿意接纳你。你会和几乎所有人都步调一致。

克里斯托弗自省到这里,突然狂怒起来。去他的“几乎所有人”。国家和教会和法律和医疗行业都认可女孩,他们要求我渴望女孩。我母亲也认可女孩。她默默地、残忍地希望我结婚,给她生孙子。她的意愿就是几乎所有人的意愿,而他们的意愿就是我的死亡。我的意愿是按照自己的本性生活,找一个地方可以让我做我自己……但我要承认一点——即便我的本性和他们的一样,我也应该以这种或那种方式反抗他们。假如男孩们不存在,我也必须把他们创造出来。

心理学家可能会认为克里斯托弗的坦白对他的诉求有损害,而且他的激烈情绪很可疑。他们可能会指责他压抑异性性欲。威斯坦有时会半开玩笑地这么做,说克里斯托弗只是“一个有品位的直男”,并担心他迟早要变节。自那时起,将近五十年过去了;时间证明了威斯坦的担忧是毫无根据的。

威斯坦现在回英国了,很快就要开始一份当教师的差事。布比在南美的什么地方,从来不写信。莱亚德离开了柏林。十一月二十九号,克里斯托弗又去了德国,是这一年里的第三次。只是,这次他没给自己的居留时间设限。这次甚至会变成移民。当德国护照检查官问他此行的目的时,他假想自己坦诚地回答:“我正在寻找自己的祖国,来看看这里是不是。”

到达柏林的第二天上午,他去拜访弗朗西斯,这是他现在唯一认识的说英语的人。弗朗西斯住在一条叫篷内路的街道上,可以看见蒂尔加滕公园的景致。巨大的房门在身后轰隆一声关上,克里斯托弗带着他特有的紧张匆忙跑上二楼或是三楼——我现在忘了是哪一层了——按响了门铃。

公寓门猛地打开,弗朗西斯出现了,他头发蓬乱,怒气冲冲,一只手抓着深红色丝绸长袍的交叠处。他立刻开始用德语咆哮。克里斯托弗现在能更好地理解这门语言了;他知道弗朗西斯叫他滚开并且再也别回来,否则他就报警。一通咆哮结束后,大门又砰地在他面前合上。他站在原地,盯着门,震惊得挪不动腿。然后他大喊:“弗朗西斯——是我,克里斯托弗!”

门再次打开,弗朗西斯再次出现。“哎呀,我这是怎么了!真的很抱歉!我以为你一定是昨晚跟我回家的那个男孩。只因为我醉了,他就打算把这地方偷个一干二净;被我抓个正着,然后扔出去了……而你甚至跟他长得并不像……咦,我认识你,不是吗?”

“今年夏天我来过这里,请你帮忙找人。你太好了,带着我把那些酒吧都走遍了。其实,我刚从英国回来——”

“你怎么不进来呢?不过我这地方乱得一团糟。他们做卫生的钟点太可怕了,我始终起不来床。这是你第一次来柏林吗?”

“呃,不是——我说了,夏天我来过这里——”

“你一定要原谅我,亲爱的——不吃午饭我的脑子里就是一片空白。我猜,你不介意在这里吃午饭吧?还是你受不了这地方?”

克里斯托弗受邀面对的折磨是与马格努斯·赫希菲尔德博士的性学研究所的员工和一些病人共进午餐。研究所与公寓毗邻,赫希菲尔德博士的姐姐住在这栋公寓里,她把两间房租给了弗朗西斯。碰巧她还有第三个房间空着,因为又小又暗,所以租金便宜一些。午饭吃完,克里斯托弗决定搬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