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初恋《诗经》—— 《诗经·小雅·采薇》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
靡室靡家,猃狁之故。
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
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忧心烈烈,载饥载渴。
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
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王事靡盬,不遑启处。
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
彼路斯何?君子之车。
戎车既驾,四牡业业。
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
君子所依,小人所腓。
四牡翼翼,象弭鱼服。
岂不曰戒?猃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我时常想起《采薇》中的四句诗:“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里面有我青葱的记忆。
一
十九年前的一天,我推开剥蚀了紫檀色油漆的木门,走入了县城唯一的书店。窗外射进几缕阳光,光柱里飞腾着细细的灰尘。零星的顾客出入时,木门发出吱呀的声响,收银员才懒懒地睁开眼。我在书店里徘徊了一上午,只为自己挑选一本书。
那天买来的书现在就在我手边,扉页上写着一行字:购于一九九七年元月二十二日。元月二十二日,这是一个让我很为难的日子。临近放假,钱基本已经花完。定价二十二块三,已经是我一周的伙食费了。我在那位收银员的长久打量下买走了这本厚得像本字典、贵得有些离谱的书。
这本书叫《诗经》,湖南出版社版本。
二
如今翻开这本一九九三年出版的《诗经》,给人的感觉有些奇怪。左首页面双栏布局,《诗经》的正文在左,现代译文在右;右首页面,对照的是英文译文。
换成今天,我一定不会买这本书。如果想了解《诗经》,我有《诗经译注》《诗经新注》《诗经别裁》《诗经析读》《诗经全注全译》等;如果想研究《诗经》,我有《十三经注疏》《诗三家义集疏》《韩诗外传》《诗集传》《毛诗传笺通释》《诗经原始》等。但当时的我,对上述的书籍毫不知晓,仅仅听说过中国有一本最早的诗歌总集叫《诗经》,那是一部极重要的典籍。
黑色的套封,烫金的花纹,图案大概是采自汉代壁画。那时我已经在书店里游荡了很久。把这本《诗经》抽出书架,拂去书顶侧的灰尘,翻开那泛黄的书页。冬日的暖阳打过来,洒在“国风”上,洒在“小雅”上。走入了历史的隧道,我既好奇又沉静。几乎没有太多犹豫,我立即付钱,一路轻盈地走回几里之外的学校。
你肯定会想,我一定如饥似渴地去阅读这本书,事实上你想错了。仔细看了几页后,我发现这本书并不适合我。没有注释的《诗经》,根本不是一个穷乡僻壤的高二学生所能看懂的,更遑论其英文翻译了。我只能挑选其中“明白如话”的诗歌片段,偶尔翻上一翻。
至于那时我曾读过这本《诗经》中的哪些诗篇,几乎都不能记起了。时至今日,仍能萦怀的仅有《采薇》中的那十六个字——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我曾把这十六个字抄录多遍,甚至写在时时能看到的地方。十七岁的我,还留着“郭富城式”的一头不算短的头发。在书本堆叠如山的课桌上,藏着一面梳头用的小圆镜子。我用翠绿色的彩纸把镜子背面艳俗的图片换掉,抄录上这十六个字。我甚至在老师讲课时,也时常在课本的掩护下,掏出镜子照一照自己的头发,再翻过来审视这十六个字。
在翠绿色彩纸的烘托下,我认为这诗境柔美异常。想一想吧,杨柳娉娉婷婷,垂下稠密但不失舒爽的千丝万丝,春风轻拂,袅娜而动。雪花纷纷而落,闪着晶莹的微光。世界是静谧的,更是浪漫的。在十七岁少年的心里,有了“杨柳依依”与“雨雪霏霏”的烘托,离别、归来,都不能被赋予浓烈的色彩,一切都是柔美的,都是充满诗意的。以此,来对抗我那段干瘪的高中生活。
三
多年后我成为了语文老师,曾暗笑自己当年的稚嫩。当时所谓的柔美与诗意,其实纯属个人感受,且断章取义。
《采薇》中虽有对军容盛大而带来自信的摹写,但更多是在写那位征人思归不得的辛酸。只看“雨雪霏霏”之下的几句便可一目了然——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他饥渴交加,他伤心异常,他发出了无人知晓的浩叹。当年离家,远征猃狁。那日春风暖阳,依依杨柳,多么温暖,可他却在品尝生离死别之苦。如今他返归故土,心中欢欣,可这天空却纷纷扬扬播撒着冰冷的雪花。王夫之点评说:“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姜斋诗话》)这让人想起一首乐府古诗: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
出门向东看,泪落沾我衣。
《采薇》中的那位征人,大概也有如此感慨。在生命的春天离开家乡,生离死别。本应欢欣地归来,却物是人非,人生进入了冬季。十六字之中,有多少期待,多少忍耐,多少酸辛,多少无奈!方玉润说:“今何幸而生还矣,且望乡关未远矣,于是乃从容回忆往时之风光,杨柳方盛;此日之景象,雨雪霏霏。一转眴(按:同‘瞬’)而时序顿殊,故不觉触景怆怀耳。”又说:“不然凯旋生还,乐矣,何哀之有耶?”(《诗经原始》)
又或假如当年我关注了许渊冲先生对这十六字的英文译文,理解上也许不会也有如此的偏差。英文译文:
When I left here,
Willows shed tear.
I come back now,
Snow bends the bough.
将其译回汉语,便是——
当我离开,
杨柳垂泪。
如今归来,
雪压松枝。
这几句英文虽不能传递汉语诗歌的丰富含蕴,但对情感走向的把握还是准确的。
如今,我再讲解这十六字的话,肯定会告诉学生这是典型的“乐景写哀情”。我时常告诉学生,读诗要有整体关照的眼光,从把握诗人情感走向入手,再去揣摩景物描写所蕴含的情感,答题才能正确。断章取义,仅仅从景物的特点去推知作者的情感,答题便会出错。
然而,这样的说教我当年也并没有遵守。大概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读诗首先是情感的投入,先爱上诗,再谈及去解读诗。这就像初恋一样:我喜欢她就是喜欢她,不必经过什么逻辑分析的过程。先考察其工作,再盘查其家境,那是相亲,不是恋爱。
2016.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