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严谨治学 深入浅出——杨志刚《亲近经典》序
顾德希
严谨治学和深入浅出,是北京四中的教学箴言。杨志刚老师这本书,让我不由想到这两句箴言。
历届四中校长常以“严谨治学”勉励教师,强调教学要像学者治学那样严谨。的确,教学是实践性很强的一门学问。不管讲课、作业还是命题、评卷,都是学问,若无对学生高度负责的严谨态度,是一定搞不好的。而“深入浅出”,则专就“讲课”而言。教师讲课,是“教”与“学”互动的基本方式。要提高教学质量,优化互动效果,讲课就须深入浅出。四中教学代表人物,如刘景昆、张子锷“二老”,都是深入浅出的大师。早在50多年前,“深入浅出”即被列入四中十大教学原则,至今还镌刻在教学楼门外。
深入浅出与严谨治学紧密相关。倘若能“深入”而不谙“浅出”,未必不能把学问做好,但那不是“教学”这门学问。而若片面追求“浅出”,把对学生负责的严谨态度置诸脑后,则易背离育人宗旨。
这本书中的不少篇章都是杨老师的“讲稿”,再现了他对中国古代经典的精彩讲授。书中并无严谨治学、深入浅出字样,但体现着他严谨治学的精神,生动反映了他深入浅出的教学特色。
一
杨老师的讲稿,覆盖了先秦洎于两宋的大量名作,可谓琳琅满目。就个人而言,这些讲稿反映了他12年来的用功不辍,留下了他严谨治学、扎实进取的艰辛足迹;就语文教学而言,这本书告诉我们,一名语文教师,如果肯在“讲课”上勤下苦功,那么他的教学定会步入佳境。
杨老师2007年来四中任教。那是一个偶然机会,我看到他班上学生读《庄子》的作业。学生们对“圣人无名”“神人无功”的感悟,思路开阔,见解卓异,我觉得即使专业研究者也难有如此妙想。这样的教学效果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但直到前年,我才第一次听他讲课。那是在外地举办的一次全国性教学活动,主办者让我推荐讲“观摩课”人选。一位常到中学听课的教授,说起几个他印象突出者的名字,其中有杨志刚。于是我便毫不犹豫做了推荐。在这次全国性活动上,我第一次领略了杨老师讲课的风采。他在这次大型观摩活动中的优异表现,令人刮目相看。
十几年间,杨老师在教学上迅速成长,得力于四中语文组严谨治学的浓厚氛围,得力于他本人在“讲好课”上的不懈追求。这本讲稿完全可以说明,刻意揣摩,把课“讲好”,对提高语文教学质量至关重要。语文教师倘不多读勤写,绝不可能把讲稿写好。而把讲稿写好,恰恰“直击”了教学中“讲”这一关键环节。语文教师,如能坚持不懈地要求自己把那些对学生很有启发性的话写下来,写好它,那么他的教学质量一定会得到极大提高。
多年来,语文教学看重“教案”,而不是“讲稿”。所谓教案,大多是把“教参”中对作家作品知识的解说,转换成某种教学过程的设计,以为把这个复制到课堂上就行了。其实,这与课堂上所需要的“教学互动”还有极大距离。近年我读过些据说很不错的“教案”。也许我年龄太大,读起来颇感吃力。而读杨老师这本书,却感到轻松愉快。大量足以激活学生思考的点拨,扑面而来,比比皆是。看来,语文教师若不在“讲”字上痛下功夫,终是重大缺陷。对教学全过程有所谋划的教案,原属必要,但究竟讲些什么,怎样讲才好,万不应忽略!
“讲风过盛”诚然是语文教学的“痼疾”,但那指的是在课堂上不厌其烦地搞“教参搬家”,或没完没了“扯闲篇”。这些无疑都应在涤除之列,但绝不能因此忽略了讲授水平的提高。备好课,是教师一辈子的事。而倾力提高讲课的启发性,永远是备课的重中之重。语文教师要习惯于深思熟虑,要反复揣摩怎样“讲”才更到位,还要尽可能落实到纸面上,反复审视,看看究竟能不能站住。
“讲得好”,对语文教学永远是重要的。鲁迅当年讲课,据说教室窗外挤满人,都是来听“讲”的,可见其“讲”的魅力。翻《鲁迅全集》不难看到,许多名篇其实便是“讲稿”。文学史家称之为“杂文”,不知教育史家肯否归之为“学生为主体”的优秀课例。那时“讲得好”的并非只有鲁迅一人。据老辈人讲, 20世纪30年代辅仁大学有位缪先生,把庄子《天下篇》讲了一学期,一时京城盛传“缪天下”,想来也是“讲得好”之一例。这是大学课例,中学也不是没有。 20世纪50年代初,北京四中语文组白熹三先生,以讲“三表”(《出师表》《陈情表》《泷冈阡表》)享誉京城,这是首师大中文系总支书记刘国盈教授亲口告诉我的。60年代中,他听说我分配到北京四中,特意向我说起此事,但很遗憾,我与白先生竟缘悭一面。
写讲稿,不是写“讲义”。“讲义”系统性强,类似于教材,讲稿则灵活得多。我提倡教师写讲稿,也不是说要把一堂课怎样讲从头至尾写下来。确切点说,我主张教师要重视写好“片段”。我个人的体会是,许多问题怎样讲,往往一时想不清,须假以时日。翻资料时想,做饭时想,骑车上班时也想。确乎想清楚了,最好用文字凝定下来,到上课时便不难运用自如。那些凝定下来的文字,最初大多随手写在纸片上或课本空白处。有功夫,再写在什么本子上,便有点讲稿片段的模样。可惜,我这方面的积累很不够。但即使如此,我觉得对自己教学上的进步也有异常重要作用。倘若对课上“讲”些什么,不去千锤百炼、精益求精,那严谨治学岂不落空么?
这次读杨老师这本讲稿,钦羡之余,深感后生可畏。他勤读勤思勤写,积累宏富,颇多新意,值得大大赞赏,值得认真学习。
二
在讲授方法上,杨老师这本讲稿可学处颇多。最值得借鉴的,是“深入浅出”原则的成功运用。
书中讲的都是古代经典,但即使是相当深奥的经典,杨老师讲起来也让人感到触手可及,平易生动,这正是深入浅出所取得的效果。那么,怎样才能用好深入浅出原则呢?
首先,当然是教师对经典的理解要深入。杨老师书中的讲授,往往是谈作品的某个局部,甚至是某句话,但绝不是孤立地“死抠”字眼儿,而是灌注着某种融通——与上下文、与相关文本、与作者其人其事、与诸家点评诠释、与各种不同见解以及自己的生活经验,紧密而有机地勾连着。这便是深入。一个人,皓首穷经,即使书读得再多,倘不融通,顶多是“书架子”,谈不上深入。张子锷先生的名言是“桶水”“杯水”:如果讲给学生听的是一杯水,那么教师必须有一桶水。讲授经典,只有这样才能深入浅出。
经典之所以为经典,在于历经千百年而依然具有鲜活的生命力。因此对经典的阅读,应力求读出自己真切的体验。如本书开篇的《采薇》,杨老师的体验就真切而独到。而之所以取得这种体验,非反复揣摩、深刻理解、触类旁通不可。
对经典的理解是没有止境的。如果用“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来形容我们对经典的深入理解,应当也是贴切的。历经求索,终于有所发现,而灯火阑珊,意犹未尽!在深入理解经典上,宜秉承这种态度。而给学生讲授经典,也宜这样确定目标。
恰当确定目标,利于深入浅出。杨老师这本书定名为《亲近经典》,他所追求的是学生对经典的不断“亲近”,我十分赞成。“亲近”,突出了经典阅读中情感的重要性。教师本人对经典的阅读,若不能发现足以打动自己的东西,又怎么可能去打动学生?对教师来说,这是对深入理解很高的要求。而在教学目标上,着眼于情感,也很符合提高阅读写作修养的实际。“情感”包含大量“表象”层面的认知。对绝大部分人的阅读写作来说,倘若拥有基于表象层面的丰富积累,即已足够。如此立意,利于解放教师手脚,利于增强讲授的吸引力,利于打动学生。这与遵循文本解读常规,从时代、作者、内容、形式等方面逐一解说,是大异其趣的。杨老师的讲授,既紧扣经典文句,又天宽地阔,极擅旁征博引,均体现“亲近”立意。
天宽地阔地“讲”,对吗?“给”的太多,行吗?可能有人会有这样的担心。其实大可不必。在阅读能力的构成中,除了字词的“确认”绕不过去,其余所需要的,主要是丰富的常识,包括言语经验、生活体验。除了专业研究者的专业研读,对一般人的阅读来说,基本不需要太看重什么“专识”。在我们确定阅读教学目标时,实不宜过分看重概念性专门知识的“砸实”。杨老师为了使学生“亲近经典”,很注重帮助学生打开眼界,让学生对传统文化增多“耳濡目染”,这是极好的事!至于学生多掌握点,还是少掌握点,掌握到什么程度,完全可各取所需。这符合深入浅出原则。而若斤斤于什么“知识点”反复“砸实”,恐难免“浅入浅出”,索然寡味。
要深入浅出,讲授便不可千篇一律。分段分层——概括大意——归纳主题——分析艺术表现,或者从头到尾“串讲”,这都无不可,也有能这么把经典讲好的。但千篇一律,就欠妥了。何况这么讲,往往与学生阅读实际的距离较远。所以,要提升教学互动质量,就要善于变化。教师讲授为主,还是学生活动为主,是两大维度。从讲授上说,也可变化多端。把长文讲“短”,让分量沉重的经典举重若轻;取精用宏,让芥子之微亦可折射大千世界;置身于听讲者立场,坦言个人体验过程;综合提炼,搭好“阶梯”,使学生思有所得、学有所获;指点方法,做出示范,为学生自读提示多种门径。在杨老师的这本讲稿中,可见出他在这诸多方面的默运匠心。
不过万变不离其宗。不管变换哪种方式,教师一定要千方百计提高讲授的启发性。教师若把启发学生思维贯穿于讲授之中,那么他的讲授,必能较好体现深入浅出原则。若讲授不看对象,不尊重学生,就很易犯深入深出、浅入浅出的毛病。所谓启发,必是讲授者确有某种较深体会,通过讲授,使学生不断有所发现:嗯,原来是这样!不,原来是那样!哦,居然是这样!倘若讲授者在思维强度上把握得当,那么各类学生必有豁然开朗之感,甚至醍醐灌顶之快,那便是最成功的启发式讲授,也一定是最好的深入浅出。
前边所说杨老师的匠心,都可视为启发之法,但真收启发之效,关键还在于启发得当。一般来说,只要选准话题,不搞平面化的贪大求全,而把握住与学生求知欲相契合的合理思路,反复质疑问难,层层深入,不断打开学生视野,使学生不断有所发现,那么,这样的讲授必有很大启发性。这些不妨称为启发式讲授“诸元”吧。在杨老师的讲稿中,我感到他对这些是了然于胸的。
书中善于启发的例子很多,《吾与点也》便很有代表性。这篇讲稿在对作品理解的深度上,达到很高水准。但作为“听讲”的学生却绝不会感到隔膜。原因在于讲授思路与学生的求知欲高度吻合。讲授中的追问,穷原竟委,合情合理,牢牢吸引着学生。杨老师从“吾与”讲起,“吾”——孔子,他在“三子”各言其志之后,为什么“独与”曾皙呢?那么“三子”之志是什么。曾皙之志又是什么呢?由此转进,从曾皙的太平图景,进而谈到其本质,从而使学生领悟到孔子“吾与”两字所表达的神往之情。但到这里,思考并没停下来,又进一步探讨孔子“喟然”背后的复杂情感:不能说孔子全无偕隐之意,也不能说孔子不赞同“三子”之志,杨老师最终以极充分的理据,有力烘托出孔子那令人肃然起敬的家国情怀。在这循序渐进的剖析中,再现了“四子侍坐”的情境,绘声绘色,如在眼前;融汇古今,如数家珍,极大拓展了学生的视野;而讲授者信手拈来的“权威”诠释,更大大强化了讲授的折服力。在这样的讲授中,清晰与宏赡水乳交融,花开千朵,一本所系。“吾与”二字中的“吾”,始终是学生思考的重点,孔子思想中的精华,具体、丰富、深刻地撼动着学生心灵。读《吾与点也》,令我不由得对杨老师当时的教学悠然神往!
深入浅出,不是单纯的方法问题,它反映着讲授者所追求的某种境界。讲授者对所讲内容,必欲掌握得深入再深入,而绝不满足于机械重复别人说过什么话。唯使其言若出己之口,其意若出己之心,始能不断深入。至于“浅出”,本质上是与对话者平等、尊重态度的某种外化。作为教师,不断提高自身修养,便不难打开与学生“分享”某种发现的大门,使情感的沟通、经典的亲近,入于坦途。
志刚书成,坚请为序。上面说了许多话,不免拉杂,言不尽意,聊以四中传统共勉云。
二〇二〇年,庚子上元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