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七月
庞大的领地
据州土地管理员的记载,在这个世界上,属于我的私有土地一共有120英亩。州土地管理员是个瞌睡蒙眬之人,在上午九点钟之前,他是绝不会翻看土地登记册的。不过没关系,今天我们要讨论的问题是破晓时分我的农场发生的事。
有登记册也好,没登记册也罢,我以及我的狗都认为,破晓时,我走过的每一寸土地都归我一人所有。我的思想也与我的土地一样辽阔得无边无际,既不受地域的限制,也不受世俗传统的束缚。我行事无拘无束,地图上也无法标明。我原本以为,这个郡孤独得已不复存在,可是它却远远地延伸出去,有露珠的地方,就有它的影子。
和其他大地主一样,我也会把我的土地租给农民。可是,那些农民常常忘记上缴地租,而对土地使用权却斤斤计较。从四月到七月的每天黎明,他们都会彼此宣告自己的土地界线,由此可推论出至少他们承认我是土地的真正主人。
每天宣告的土地界线,并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而是必须有烦琐的仪式,我不知道是谁立下的这个规定,每天都要进行这个仪式。七月的清晨,时间刚到三点三十分,我就庄严地走出小屋,满以为自己是这个早晨的主子,一只手拿着咖啡壶,一只手拿着笔记本,面对淡淡的晨星。我坐在一条长凳子上,把咖啡壶放在身边,然后从胸前的衬衫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杯子,希望没有人看见我这个上不了台面的举动。然后,我拿出手表,倒上咖啡,把笔记本放在我的膝盖上,这意味着宣告仪式即将开始。
时间到了三点三十五分,在最近的某个地方,一只野麻雀发出了一声清晰的鸣叫,像是男高音一样。它的这声鸣叫是在告诉大家,从北边的河岸到南边的旧马车道之间的北美短叶松树林是属于野麻雀的。接着,可以听见田野里的所有麻雀一只接一只地吟唱起来,宣告着它们的地盘。还好麻雀们彼此间没有发生过争吵,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从来没有听见过。此刻,我只需静静地倾听,并从心底期待着它们的女同胞——雌鸟们也能默认它们的领地,一起和它们欢歌唱和。
野麻雀还没有结束它们的宣告仪式,栖息在高大榆树上的知更鸟[23]就发出了响亮的颤音,大声宣告着它的地盘。那是一根被冰雹砸断的大树枝,以及附属于树枝下面面积不大的草坪下的所有蚯蚓。
知更鸟顽固地叫着,黄鹂被它的叫声惊醒了。于是,黄鹂宣告,那根下垂的榆树枝归它所有,除此之外,它还拥有附近所有富含纤维的马利筋茎,菜园里所有松散的卷须,同时,它那像一团火一样的身子,有权利在这些所属物之间来回穿梭。
我的表已经是三点五十分了。山丘上传来靛蓝白颊鸟[24]的叫声,它在宣告着属于自己的财产,那是在1936年的大干旱中留下来的干枯的橡树枝,以及附近各种各样的昆虫和灌木丛。虽然它没有明说,但是,我想它是在向人们暗示,因为它的确比所有的蓝鸲及所有黎明中的紫鸭跖草蓝得更鲜艳。
紧接着一只鹪鹩突然从屋檐下的缝隙中钻出来,唱起了歌,于是,其他几只鹪鹩也跟着唱和起来,歌声越来越大,别的鸟儿也加入进来,顿时四周一片喧闹。蜡嘴雀、嘲鸫、黄色林莺、蓝鸲、绿鹃、红眼雀、红衣主教雀……所有的鸟都一齐歌唱起来。一开始,我还按照出场的先后,把鸟儿的名字记下来,后来却因为歌声变化得太快,也来不及记录歌唱者的名字了。这时,我的咖啡壶也空了,太阳眼看就要升起来了。我想,我必须在宣告自己土地所有权前,再去仔细地看看我的土地。
我,还有我的小狗,任意来去。我的小狗对鸟儿的歌声并不感兴趣,因为在它看来,证明某个地方属于你的证据不是歌声,而是气味。在它的眼里,任何鸟儿只要停在树上,都会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小狗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帮我找到了别的不唱歌的动物夏夜写下的嗅气味之歌,每首诗的最后都有作者的名字——如果我们能看得懂的话。想不到我们碰到了这些东西:到处都有突然打起哈欠的兔子,拍动着翅膀表示弃权的沙丘鹬,还有一只正在发怒的公雉,因为它在草地上不小心把羽毛弄湿了。
有时候,我们会看见一只浣熊[25]或者水貂,它们肯定是找了一晚上吃的,到天亮后才回家。有时候,我们会赶走一只正在捕鱼的苍鹭,或者吓唬一只正带着孩子们在梭鱼草下寻找安家处的林鸳鸯。有时候,我们会看见鹿刚刚吃饱了紫苜蓿、婆婆纳和野莴苣,正慢悠悠地返回茂密的树丛。但是,在大多数时候,我们只能看到像丝绸一样的露水上,一排排懒洋洋的动物的蹄印组成的黑白相间的线条。
太阳终于升起来了。鸟儿们唱得渐渐没了劲,远处传来牛铃的叮当声,说明有一群牛正走向牧场。拖拉机的哒哒声告诉我,我的邻居已经起床了,世界又回到了州官员所熟悉的轨道上。于是,我和我的小狗也转身回去,早饭时间到了。
大草原的诞辰
从四月开始,一直到九月,几乎每星期都有十种野生植物开花,这是它们在这一年里的第一次开花。到了六月,多种植物会在同一天开花,有时候竟达十二种之多!没有人会专门注意这些一年一度值得纪念的日子,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视而不见。五月,有人会双脚踩过蒲公英而浑然不知,他们可能会在八月开花的猪草前驻留片刻。在四月忽视榆树红彤彤迷雾般花蕾的人,他们的汽车可能会在六月梓树飘落的花瓣中打滑。如果你告诉我某个人非常关注某些植物的生日,我就会知道这个人所从事的职业、爱好、他是否患有花粉热,以及他的生态知识水平等诸多情况。
每年七月,在我去农场或者从农场回来的时候,会经过一片墓地,这一天是大草原的诞辰。在墓地的一个角落里,有一位幸存的专为草原诞辰祈祷的神父,他目睹过许多重大事件。
这个墓地非常普通,周围长着常见的云杉,中间遍布着普通的粉红花岗岩和白色的大理石碑。每个周末,在这些墓碑前面,都会有一束常见的红色或粉红色的天竺葵。其实,这个墓地也有它不普通的地方,那就是它的形状。其他的墓地一般都是正方形,而它却呈特殊的三角形。而且,在墓地篱笆的拐角处,还有一些过去的草原遗迹。这块墓地建于19世纪40年代,直到今天,墓地还没遭受过镰刀和除草机的荼毒,因此还为威斯康星州留下了一些草原的遗迹。七月一到,那里会长出和人一样高的翅果菊,这种植物开出的黄花有碟子那么大,状如向日葵。在这条公路,或者说在整个郡的西部,恐怕只有在这块墓地里才能找得到这种珍稀的植物。假如有一千英亩翅果菊出现在眼前,水牛的肚皮触碰到这些花朵,那将是怎样的景象呢?不过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够回答,也许也不会有人问。
今年,我经过仔细地观察,发现翅果菊第一次开花的时间是7月24日,比往年晚了一个星期。在过去的六年里,它第一次开花的时间一般是在7月15日。
我在8月3日那天再次经过墓地时,发现墓地的篱笆已经被修路工人拆去了,翅果菊也被割去了。可以想象,在今后几年里,翅果菊会奋起与除草机斗争,但这是一场徒然的斗争。它终会被除草机打败,然后死去。大草原的时代就此告终。
公路局宣称,每年夏天有三个月时间,正当翅果菊盛开时节,会有十万辆汽车从这条公路经过。我想,在这十万辆汽车上,至少有十万个人学过历史课吧,或许在他们当中,有两万五千人上过植物学的课吧,但是,恐怕没有几个人见到过路边的翅果菊,更不会有人知道它的惨死。如果我跑到附近的教堂,向牧师控诉修路工人以除杂草为借口,焚烧掉了有关墓地的“历史书”,牧师肯定会惊讶与困惑,杂草怎么成了历史书呢?
翅果菊的死,是本地植物群落葬礼的一个小插曲,也是世界植物群落葬礼的一个插曲。热衷于机械化的人们,不管愿不愿意,正在将地球上的植物推向灭亡,尽管自己毕生也要生活在其上。当人们清理了他们眼中的这些“杂草”之后,居然扬扬得意。如果人们还算明智的话,现在应该停止一切历史课和植物学课程,免得未来的人们知道他们的幸福生活是以植物的死亡为代价时,会感到非常愧疚和不安。
据说那些农村周围缺乏植物群落的地区,都是“好”地区。我的农场不是“好”地区,因为它周围没有公路,它的植物没有被割掉,所以我才选择了它。没错,我的农场周围的环境不处于“进步之河”上,那里的道路仍然是当年拓荒者大车经过的道路,没有被平整或者铺上碎石,没有被清理过,也没有被碾压过。我的邻居们经常跑到郡领导那里哭诉,说他们的树篱已经连续好几年没人来修剪了,他们的沼泽没有筑起堤坝,没有排干那里的水。但是如果在垂钓和进步之间让他们选择,他们始终钟爱垂钓。每到周末,我这个植物爱好者的标准生活模式就是住在偏远的农场;在非周末的时候,我会尽我最大努力与大学农场、大学校园和临近郊区的植物共度时光。整整十年,我坚持每年为这个地区的野生植物第一次开花做记录,并以此为乐。
植物首次开花月份 郊区与校园的植物数量 偏远农场的植物数量
四月 14 26
五月 29 59
六月 43 70
七月 25 56
八月 9 14
九月 0 1
合计 120 226
显然,住在偏远地区的农民的视觉享受,要比生活在校园里的学生和商人强两倍。不过,不管是偏远地区的农民,还是城市里的商人和大学生,他们都不曾认真观察过他们所拥有的植物群落。如上所述,我们面临着两个选择:要么民众长时间继续对植物漠不关心,随其自然;要么认真思考如何将社会进步和保护植物统一起来。
导致大量植物萎缩的原因有三个:一是经营无杂草的农场;二是林地放牧;三是修筑道路。为此,便把农场、城镇,乃至整个州郡的植物铲除一空,这么做既无必要,也是有害的。事实上,每个农场都有一两块闲置的土地,每条公路都有与之长度相同的空地。不应该让牛羊、除草机等进来,而是应该让这些地方长满本地原有的植物,加上外来的数十种“偷渡者”,成为每个居民正常环境中的一分子。
具有讽刺意义的是:草原植物群落“杰出保护者”,竟然对这些“小事”一无所知,毫不关心。为了修筑铁路,他们用栅栏把铁路用地围了起来,留给草原植物生长的地少得可怜。虽然如此,但在那里,在煤渣、煤灰和每年一次的大火的威胁下,草原植物还是在不同的时间,各自继续焕发出绚丽的色彩。从五月粉红色的流星花,到十月蓝色的蓝紫菀,竞相开放。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想和冷漠无情的铁路公司总裁谈一谈,并摆出切实的证据,想唤醒他内心深处的善良。当然,我还没有这么做,因为我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总裁。
铁路公司为了清除路边的野草,会使用喷火器和化学药品喷洒器来清除野草。不过,喷火器和化学药品的成本很高,所以在离路轨稍远的地方,他们并不经常使用。也许,他们会想到更好的办法来改善这一状况。
人类某些亚种,如果我们对他们不太了解,那么对于他们的消亡,我们往往会无动于衷。我们认识某位中国人,只是因为我们吃过他的一碗炒面,他的死引不起我们的悲痛。我们只为自己非常熟悉的人的离去而伤心。如果我们只知道翅果菊是一种植物的名称,那么当它从丹恩郡西部灭绝的时候,我们是不会为此而感到难过的。
我曾经想挖一株翅果菊移栽到我的农场,就在我辛苦挖它的时候,我第一次了解了它的特性。挖一株翅果菊,就像挖一株橡树幼木那么费力。我挖了整整半个小时,弄得全身都是泥巴和尘土,但最后还是没有挖出来。据我所知,它的根部扎得很深,仿佛是一株直挺挺的硕大甘薯,几乎延伸到了地下的岩石基层。我没有挖出那株裂叶翅果菊,但是我却明白了一个道理:翅果菊之所以在地下做出如此精明的策略,为的是熬过大草原的干旱。
接着我播下翅果菊的种子。它的种子非常大,而且多肉,有一股葵花子的味道。种子播下后,很快就发芽了。但是,等了五年,它的幼苗还没有成熟,没有长出开花的茎干。也许,翅果菊需要十年的时间,才能开出第一朵花。那么墓地里那株我钟爱的翅果菊该有多大岁数了呢?它可能比最古老的墓碑的年龄还要大!那墓碑是1850年立的,如此说来,那株翅果菊目睹过黑鹰从麦迪逊的湖泊逃亡到威斯康星河的情景,因为它就生活在这次大逃亡的路上。它当然也见过当地许多拓荒者的葬礼,看着他们一个又一个地长眠于蓝紫菀下的经历。
有一天,我亲眼所见电动铲在挖路旁排水沟的时候,把一株翅果菊的“甜薯”根切断了,但是没过多久,那被切断的部位又长出了新芽,最后竟然长出了花茎。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这种植物从不入侵新的土地,而且有时还能从刚被平整过的路边长出来。一旦翅果菊在一个地方生根了,是不怕遭人摧残的,除非在此过度放牧、拔除或耕种。
在牧牛地区,翅果菊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为什么呢?我曾经看见一个农民把一群奶牛赶进一片原始草地放牧。这些草地只生长牧草。牛有一个习惯,只吃翅果菊,别的草一概不动。可以想象,牛对翅果菊情有独钟。但是牛无法忍受自己整个夏天一直被关在篱笆墙之内,只吃一片草地上的草。换句话说,幸亏牛只是偶尔来这里吃草,翅果菊才逃过断子绝孙的厄运。
上帝是仁慈的,他让成千上万种植物和动物经历了漫长的被灭绝之危后,依然具有一种历史意识,从而形成了当今的世界。如今,还是这个上帝,却把那份仁慈取走了。当最后一头美洲野牛离开威斯康星州时,也许没有几个人会为它伤心落泪;同样,当最后一株翅果菊随着野牛永远离开,到了人烟稀少、青草繁茂的大草原上时,又有多少人会感到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