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芾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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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宝晋珍玩

经历雍丘勤勉无功之教训,此番涟水再宦,米芾似乎更倾向于无为而治,更多寄情书画吟咏。在涟水期间,米芾作了较多诗词,现存十馀首。他常登海岱楼饮酌抒怀,有词句云“千古涟漪清绝地”(《蝶恋花·海岱楼玩月》),可见他对此地美景流连忘返,而海岱楼也因其诗书佳作流传而名传海内外。米芾在此建有宝月观,赏月作诗赋,其《宝月观赋》后得到晚年北归的苏轼高评(详见下章)。又于军宅建“瑞墨堂”,在此留下不少书法佳作,至今涟水五岛公园还留下“米公洗墨池”。观米芾此际的书法,亦渐至老境。其收藏亦富,书帖之外,尤多奇石。《宋稗类钞》载:

米元章守涟水,地接灵壁,畜石甚富,一一品目,加以美名,入书室,则终日不出。时杨次公为察使,知米好石废事,因往廉焉。至郡,正色言曰:“朝廷以千里郡邑付公,汲汲公务,犹惧有阙,那得终日弄石,都不省录?尔后当录郡事,不然,按牍一上,悔亦何及!”米径前,以手于左袖中取一石,其状嵌空玲珑,峰峦洞穴皆具,色极清润。米举石宛转翻覆以示杨曰:“如此石安得不爱?”杨殊不顾。乃纳之左袖,又出一石,叠嶂层峦,奇巧又胜。又纳之左袖。最后出一石,尽天划神镂之巧,又顾杨曰:“如此石安得不爱?”杨忽曰:“非独公爱,我亦爱也!”即就米手攫得之,径登车去。[85]

明何良俊《语林》卷二十六亦载此条,“杨次公”下注指杨杰。按:杨杰生卒年不详,嘉祐四年(1059)进士及第,元祐三年(1088)提点两浙路刑狱,卒年七十。此事发生时杨杰可能在世,只是不知是否曾为察使。宋周紫芝曾提到:“杨次翁守丹阳,元章过都留数日。”[86]可知杨杰曾在米芾所居地丹阳任太守,当时曾款待了米芾数日,足见二人曾有交情。但身在官场,自有其游戏规则,杨杰之举若非假借纠察,阴行敲诈,也是表面文章。米芾“好石”是真,“废事”云云,未必有据。但既有关于其玩忽职守之议,为消灾,米芾不得不忍痛割爱,向杨杰奉上心爱之物。

米芾沉迷诗书奇石固然是天性难夺,但他在此并非不理民政,士大夫“以天下为己任”的信念仍然坚定。他初到任,即遇旱涝相连,而当地地主豪绅只顾一己之利而阻扰疏通河道,米芾曾致信上司:“豪姓因而擅之,恐非公家之利也。”嫉恶如仇溢于言表。其上楚州太守《狱空行》诗云:“淮风吹戟稀讼牒”,亦为自己勤于办案、政治清明之写照。李之仪有三封致米芾手札赞扬其政声:“到京……见者道公动止与夫政事之在人口者,十居八九”;“伏惟政成民乐……南来一口交誉,谓自过扬子渡,行路无不咨嗟颂咏,每道及公名姓,则以手加额上”;“近见子鲁、曾公书,道公学术高明、政事亹亹”。[87]在京群僚、任地百姓及友朋信札,皆交口称赞米芾为政有方,虽不无溢美,亦非全是虚构。其间米芾还敢于上章弹劾章惇,《滏水集》载:“世皆知元章能书,书一艺耳,亦何足道。然非有仙骨视声色富贵不足以槩其心者,亦不能造微入妙。尝见元章奏札,以涟水令弹宰相章惇植党擅权,已知其英气不屈。”[88]章惇名入《宋史》奸臣传,此时正是当政宰相,其书法亦佳,然米芾在章惇当政时期并不明哲保身、随世俯仰,敢于以一小小县令身份上章弹劾宰相章惇“植党擅权”,可见其正直敢言、关怀国事之一面。故上述杨次公纠察刁难米芾一事,未尝不是官场倾轧之体现。

米芾在涟水时还有斋戒请雨事,其《涟水军唐王侍御庙记》自述:“绍圣丁丑,丹阳米芾窃席是邦,政不中民,夏旱,四月晦,斋戒请雨,翌日雨降浃尺。”这在当时亦是常事,遇天灾而自责请罪,乃至斋戒祈神,以示体察民情之意,并非纯是迷信之举,由此可见米芾并未完全忘怀民忧。盖如《蔡志》云:“平居退然若不能事。事至官下,则率职不苟。喜为教戒,吏民初为烦,已而安之。”米芾文集中保留榜文多道,内容多为他到任即行告喻教戒之事,与《蔡志》合。总之,此间米芾绝非整日焚香玄谈、研帖作书、不理政事。倒是此后,米芾得蔡京提携,在京任书画学博士及礼部员外郎,有时形同弄臣,不免自扫其迹。

米芾在涟水任上最终还是遭到弹劾去职。元符二年(1099)春,米芾离任,作《去涟水》诗:“长日开闲境,春风美鼻雷。黄依旧暖,牙鼓莫相催。”意似不舍。离任后,米芾暂归润州。次年他再次进京,遍谒权要,求人举荐。米芾元符三年致蒋之奇《廷议帖》拓本今存,乃其自拟荐词请新党新贵蒋之奇举荐自己:

芾老矣!先生勿恤廷议,荐之曰:“襄阳米芾,在苏轼、黄庭坚之间,自负其才,不入党与。今老矣,困于资格,不幸一旦死,不得润色帝业,黼黻王度,臣某惜之。愿明天子去常格料理之。”先生以为何如?芾皇恐。

此贴内容是米芾求蒋之奇引荐自己,并自己写好荐词托蒋代荐,希望蒋不要听廷上对自己不利的“浮议”,自己才华不亚于苏、黄,只是没有科举出身、资格受限制罢了。米芾希望通过蒋的举荐,让朝廷破格启用自己,这不免流露其贪恋禄位之心。蒋之奇与苏轼为同科进士,但他政治上站在新党一边,反对苏轼等旧党,此时已是朝中权贵。米芾拟的自荐文字说自己才华在苏、黄之间,但未入其党,有为自己与苏、黄撇清关系的意味。也许是蒋之奇等果真对其施以援手,予以举荐,米芾乃得江淮荆浙等路制置发运司管勾文字职,乃赴真州(今仪征),任近三年(1100—1102)。

此间政局再次动荡,新、旧两党斗争趋于白热化,先是哲宗崩,其弟端王赵佶继位为徽宗,向太后先听政复还政,章惇罢相,苏轼等旧党内迁。逾年,向太后亦崩,继而苏轼卒,蔡京等渐获重用。此间米芾之重要交往是和苏轼作了最后的交心之谈。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六月一日,东坡过真州,访米芾于白沙园,同游西山避暑。米芾出唐太宗书迹及新得谢安帖求跋,因东坡得疾未果。东坡得疾,米芾亲自冒热送去药材探视,苏轼作《睡起闻米元章冒热到东园送麦门冬饮子》诗以纪其事。苏轼旋卒,米芾中秋作《苏东坡挽词五首》,情真意切(详见文学研究部分),与情同师长而自己又不执弟子礼的尊者交心永别。但米芾是既颠而又现实的人,哭罢苏轼又念及东坡恐将自己心爱的紫金砚携去陪葬而深感惋惜,作《紫金研帖》云:“苏子瞻携吾紫金研去,嘱其子入棺。吾今得之,不以殓。传世之物,岂可与清净圆明本来妙觉真常之性同去住哉!”表面说俗物不堪与贤哲同伴,实则庆幸自己心爱之物未与苏轼陪葬。

此年蔡京提举洞霄宫,米芾与贺铸即前去拜见。时蔡京未达,故米芾与其交往尚出于与蔡京布衣之交与文艺知己之情。此际米芾收藏更富,包括得到拟请苏轼作跋的谢安《八月五日帖》、得黄绢本《兰亭》于故相王随孙王处等,其书法创作成就亦丰,存世的《新恩帖》《长至帖》《具状帖》《王献之〈中秋帖〉跋赞》《三米兰亭跋》《弊居帖》《承天帖》《黄绢本兰亭跋赞》等中小行楷书帖及大字《研山铭》等俱作于此时。

米芾收有晋代名人如王、谢等人诸多书画,收藏既富,自创亦得晋人书法精髓,故索性名其居曰“宝晋斋”。其《画史》云:“余家晋唐古帖千轴,盖散一百轴矣。今惟绝精,只有十轴在。有奇书,亦续续去矣。晋画必可保,盖缘数晋物命所居为‘宝晋斋’,身到则挂之,当世不复有矣。”其斋名牌匾不独挂在居所,还随身携带、悬挂,真是不同凡响。他在真州,来往乘船亦皆挂匾额“宝晋斋舫”,其跋尾书帖常署作于此,因而成为书画雅事。《古今事文类聚》载:“(米芾)崇宁间为江淮发勾,揭牌于行舸之上,曰‘米家书画船’。”[89]被贬荆州的黄庭坚千里风闻寄诗与米芾云:“沧江尽夜虹贯月,定是米家书画船。”“米家书画船”遂扬名书史,广为称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