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正道沧桑
元祐七年,四十二岁的米芾虽广交新旧两党朋友,而仕途未见起色,故于此年岁末他再次进京上计。这正是旧党执政后期,此年六月,苏辙为门下侍郎,官居宰辅之列;苏轼亦于十一月再度进京,迁为端明殿学士兼翰林侍读学士守礼部尚书,是兄弟二人一生最为显赫时。时吕大防任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官拜左相,居宰辅之首。作为朝廷当权者的吕大防,史书上说他不热衷于树党,但他反对王安石变法,在“濮议”中与旧党立场相似,后入“元祐党籍碑”,其本人政治立场偏向于旧党,但其外甥章惇则是积极参加王安石变法的新党要人。米芾曾多次向吕大防投献诗词,如其集中《芾顿首上献相国汲公钧席下》长诗及《诉衷情》《鹧鸪天》两首祝寿词,和函札《闰月帖》等皆是,歌颂吕大防“有志隆宋业,无心崇党偏”,整体内容亦略嫌谄媚。米芾也应得到满意承诺,我们有理由相信米芾进京上计与旧党走得更近些。米芾这次进京,是其与旧党关系最近时期,终于迎来其仕途的重要转机,在元祐七年初夏得任雍丘县令。
雍丘即今河南杞县,当时隶属于开封府,是京师东南百里内的二等畿县,扼守京师南向要冲,水陆交通发达。米芾首次得任一方之长,乃作诗云“初入选仙图”,对仕途充满幻想、激情。他行事也是颇为慎重,收敛颠态,亲理民政,百事认真,谨勉从事,堪称其一生做官最认真之时。他甫一到任,即发榜文:“人饥荒则赈济缓急,阙乏则借贷与钱粮”,可谓宅心仁厚、真民父母,末还要求“一邦有识”、“小学师长”等要“劝化百姓,务尚和厚、敬长老、勤农桑、救贫困、养疏亲、省词讼,不欺善良,不兼并窝藏盗贼奸宄犯禁物,保全人情和厚,然后感召和气,五谷丰登,字养蕃息”(俱见《到任榜》)。俨然一位地方循吏。他在雍丘还留下颇多关怀民生之事及诗章。雍丘处汴水之滨,旱涝虫灾频仍,米芾初到任适逢天公作美,岁获丰收,乃作《岁丰帖》致宰相范纯仁,乐民之所乐。但好景不再,次年即元祐八年四月至八月,连月下雨,京师等多地大水[80],至十一月,“京师大雪,多流民”[81]。雍丘处在京畿附近,首当其冲。大涝之后虫灾又起,米芾致书苏轼,苏轼记云:“元祐八年五月十日,雍丘令米芾有书,言县有虫食麦叶,不食实。”[82]老友之间不再是讨论书画,而是一方主动言本县农田遭遇虫灾,一方记录之,可见俱有忧民所忧之意。
为树政绩、扬美名,此间米芾甚至有劳民、谀颂之事。如他得知笃信道教、好大喜功的真宗(死后尊“章圣”)曾于大中祥符七年(1014)幸亳州祭拜老子灵位、回銮曾驻跸雍丘之事后,米芾乃重修真宗下榻处,命名为“天临殿”。他把此事当作地方幸事,刚到任即撰《章圣天临殿记》,颂扬皇休、巴结上意甚明。然此举竟被新党中人、时任提点开封府县镇公事的吕升卿弹劾:“下邑不白朝廷,擅自创殿立名,将按治之。蔡元长作内相,营救获免。”[83]米芾此举事与愿违,若非赖老友蔡京搭救,反被治罪。弹劾之举本是宋代文人以天下为己任、反对劳民之正义事,但吕升卿是王安石变法阵营中的二号人物吕惠卿之弟,他弹劾米芾的用意是借此打击米芾的旧党靠山。好在此事统治者是明白米芾苦心的,故未降罪于他。在撰文后两年,虫灾淫雨过后,米芾又自书此文刻石。
此间米芾长子米友仁成年,黄庭坚为他取字,赠以诗云:“我有元晖古印章,印刓不忍与诸郎。虎儿笔力能扛鼎,教字元晖继阿章。”[84]黄庭坚因收藏有一枚刻有“元晖”的古印,将它赠与米友仁,并以印文为其取字“元晖”,以与米芾字“元章”相继,并赞其书法笔力甚佳。成年后,米友仁赴举,米芾作《送大郎应举(尹仁)》,称其为“天下英才”,祝愿其进士高第:“归带蟾宫桂子香”。米芾自身非科举出身,仕途坎坷如此,故对长子应举寄望甚重。此次米友仁应举结果未见记载,历代登科名录及其传记均未言米友仁有过科举及第,故他此次应举应是落榜了。米友仁是米芾的唯一成年且继承家学的儿子,后成为著名书画家,父子并称“二米”。
应该说米芾颇为珍惜此一县之长之任,是在认真做官。但仕途从来不因勤能可致平坦,政治永远要看站队,尤其是政局翻覆之际,不会看风使舵者辈,难免遭到排挤倾轧。此年九月米家恩人太皇太后高氏崩,政局面临重新洗牌。此后,哲宗亲政,复新党章惇、吕惠卿等官,罢旧党吕大防相。受高氏荫蔽的旧党中人陆续被放逐,苏轼亦离京远赴定州,道经雍丘,米芾出迎款接一日,宴间置纸笔,兴酣秉笔对案而书,纸尽乃已,书罢互换,携以揣摩,此后二人书法俱大有进展。苏轼已至晚景,可谓人书俱老,米芾书法已达化境,故二者所书皆自以为得意之作。
米芾入仕本赖支持旧党的太皇太后之恩,升任一县之主亦靠吕大防等旧党高官提携,又与旧党苏轼等关系更密切些,故在旧党失势时落职难免。出人意料的是,他落职的直接原因居然是为民请命。前述米芾在任之第三年,遭遇天灾,但夏税仍旧,民不堪扰,老米抗言,词情并激。此际所书《诏使帖》云:“郡县已不胜扰矣”,又作《催租》诗云:“白头县令受薄禄,不敢鞭笞怒上帝。救民无术告朝廷,监庙东归早相乞。”米芾不肯鞭笞农民、强行催交租税,感于救民无术,甘愿辞职。他因与常平官争执,诉讼于朝。官司的结果虽是米芾胜诉,但此番风波也使其渐谙官场倾轧,尤其是绍圣元年三月,吕大防罢相,苏轼再次遭贬,使米芾预感仕途黯淡,故主动请辞,乞作监祠庙之闲职,果得嵩山崇福宫监庙之任。获命后米芾作《拜中岳命作》云:“却怀闲禄厚,不敢著潜夫”,可见其对政治原有较高期待,但从此只能作“图书老此生”的潜夫了。
监庙本是闲职,宋代一般官员失势或年老致仕后多以此退,实质仅为领禄之名,不必到任。故米芾离开雍丘后并未赴任嵩山。他先赴京,一边仍收藏书画,一边向旧友辞行。收藏品中最欣慰的是得王羲之《黄素黄庭经》于李璋后人,辞行者中最显达者是罢职宰相吕大防,米芾向其献五言诗一首作别。之后米芾一路南下,直奔润州之居。途中兼事书文,过高邮作《露筋之碑》,过扬州作《秋山诗帖》,皆是有感而发,非为书而书、临文作戏,如前作意在谴责小人,颂扬忠烈。
米芾利用监庙之闲在润州家居两年,主要活动是观帖作书、交游作诗。传世书帖如《方回帖》《逃暑帖》《乐兄帖》等皆作于此间。其此际交游主要有苏杭之游。绍圣二年(1095)八月十八日米芾观潮于浙江亭,赋诗一首,实为其存世诗中最好之七律(详见下一章)。米芾所交者有润州地方长官周穜(仁熟)、程俱、贺铸、刘泾、薛绍彭、方外人佛印、天竺堂头禅师等,活动多为谈艺、唱和之雅事。
监庙虽系闲职,亦有任期。且闲而无职、仅事书艺毕竟不是士大夫本色,故米芾在监庙期满后再次赴京上计。此番进京,也是其政治操守上之最大转折点。朝中多是新党新贵,中有米芾旧交,故其首先联系老友林希、谢景温、魏泰、赵仲爰等。米芾致书昔日两任恩公、上司谢景温云:“流落三年,重来京国,恍如梦觉。”希望汲引之意甚明。此番联络感情应该起到了作用,米芾得到涟水军使任,旋赴任,共任两年(绍圣四年至元符二年,1097—10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