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談龍録(3)
一九
“清新”“俊逸”,杜老所重,要是氣味神采,非可塗飾而至。然亦非以此立詩之標準。觀其他日稱李,又云:“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其自詡,亦云:“語不驚人死不休”,則其於庾鮑諸賢,咸有分寸在。
二〇
司空表聖云:“味在酸醎之外。”蓋概而論之,豈有無味之詩乎哉!觀其所第二十四品,設格甚寬,後人得以各從其所近,非第以“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爲極則也。嚴氏之言,寧堪並舉?馮先生糾之盡矣。
二一
唐賢詩學,類有師承,非如後人第憑意見。竊嘗求其深切著明者,莫如陸魯望之叙張祜處士也,曰:“元和中,作宫體小詩,辭曲豔發。輕薄之流,合譟得譽。及老大,稍窺建安風格,讀樂府録,知作者本意,短章大篇,往往間出,講諷怨譎,與六義相左右,善題目佳境,言不可刊置别處,此爲才子之最也。”觀此可以知唐人之所尚,其本領亦略可窺矣。不此之循,而蔽於嚴羽囈語,何哉?
二二
余讀金史文藝傳,真定周昂德卿之言曰:“文章工於外而拙於内者,可以驚四筵而不可以適獨坐,可以取口稱而不可以得首肯。”又云:“文以意爲主,以言語爲役。主强而役弱,則無令不從。今人往往驕其所役,至跋扈難制,甚者反役其主。雖極詞語之工,而豈文之正哉!”余不覺俛首至地。蓋自明代迄今,無限鉅公,都不曾有此論到胸次。嗟乎,又何尤焉!
二三
攻何李王李者曰:“彼特唐人之優孟衣冠也。”是也。余見攻之者所自爲詩,蓋皆宋人之優孟衣冠也。鈞優也,則從唐者勝矣。余持此論垂三十年矣,和之者數人,皆力排規橅者。余曰:亦非也,吾第問吾之神與其形;若衣冠,聽人之指似可矣。如米元章著唐人衣冠,故元章也。苟神與形優矣,無所著而非優也。是亦足以暢曩者談龍之指也。
二四
始學爲詩,期於達意。久而簡澹高遠,興寄微妙,乃可貴尚。所謂言見於此而起意在彼,長言之不足而咏歌之者也。若相競以多,意已盡而猶刺刺不休,不憶祖詠之賦終南積雪乎!
二五
句法須求健舉,七言古詩尤亟。然歌行雜言中,優柔舒緩之調,讀之可歌可泣,感人彌深,如白氏及張王樂府具在也。今人幾不知有轉韻之格矣。此種音節,懼遂亡之。奈何!
二六
長篇鋪張,必有體裁,非徒事拉雜堆垛。余昔在都下,與德州馮舍人大木(廷櫆)並得名,日事唱和。會有得諸葛銅鼓者,大木先成長句二十韻,余繼作四十韻,盛傳於時,皆爲閣筆。江都汪主事蛟門(懋麟),王門高足也,内崛强,阮翁適得浯溪磨厓碑,蛟門亟爲四十韻以呈,阮翁贊之不容口,[15]以示余,余覽其起句曰:“楊家姊妹顔妖狐”,遽擲之地,曰:“詠中興而推原天寶致亂之由,雖百韻可矣,更堪作爾語乎!”阮翁爲之失色者久之。[16]
二七[17]
奬掖後進,盛德事也。然古人所稱引必佳士,或勝己者,不必盡相阿附也。今則善貢諛者斯賞之而已。後來秀傑,稍露圭角,蓋罪謗之不免,烏覩夫盛德!
二八[18]
文章原本六經,詩亦文也。余意尤重春秋。非春秋則取舍乖而體不立矣。昔人所爲致“嚴於一字”者,取諸春秋也。余曾爲先叔祖清止公行實,中間頗有所諱,阮翁爲益數行,余自是甘自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