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这天,诚吾一直没有答应借钱这件事,代助也尽量回避三千代可怜啦、不幸啦之类的话题。他想,自己虽然对三千代抱有同情之心,但要说服不了解情况的哥哥,使他也和自己一样怜悯她,那是不可能的。再说,一味谈些令人感伤的事,不光会被哥哥耻笑,而且是愚弄自己。因此代助仍然像平素一样,一面喝酒,一面漫无边际地闲扯起来。他想这也许就是父亲所说的热情不够吧。但是,代助坚信自己不是那种靠眼泪打动人心的低级庸俗的人。他认为最叫人看不顺眼的就是装出一副认真和热情的模样,用眼泪和烦恼去说服人家照自己的主意行事。哥哥十分了解他的性格,所以到这个时候,如果尽说一些低三下四求人帮助的话,那就会降低自己的身价。
代助只顾喝酒,再不提借钱的事了。兄弟对饮,这使他感到很痛快,彼此也都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到上茶泡饭的时候,代助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跟哥哥说,不借钱也可以,能否替平冈找个差事干干。
“不行,这样的人很难办。再说眼下正碰上不景气,没有办法。”诚吾说罢,大口大口地吃起茶泡饭来。
第二天一睁眼,代助躺在床上首先考虑的就是:要说动哥哥,非通过他的实业家同僚不行,单靠手足之情是不成的。
代助这样思量着,心里没有埋怨哥哥不讲情面,相反,他觉得诚吾这种态度是当然的。使他不解的是,从前自己玩艺妓欠下的钱,哥哥倒毫无怨言地为他偿还了,这回怎么就不一样了?要是他为平冈立下借据,说明是同平冈一道借的,那会怎么样呢?哥哥会同上回一样为他收拾局面吗?也许哥哥预料到这一点才拒绝的?再不然就是哥哥估计自己不至于干出那种事来,因而感到放心,所以一开头就不肯答应的?
论起目前代助的境况来,他不能为别人作担保,他自己也是这样想的。不过哥哥看穿了他这一点不肯答应借钱,这倒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他想试探试探哥哥的态度究竟有多大改变。想到这里,代助苦笑起来,觉得自己的心地也变坏了。
然而有一件事是肯定无疑的,平冈早晚会拿着借据找他来签名的。
代助想到这里就起床了。门野盘腿坐在厨房里看报,他一看到代助满头水淋淋地从浴室里走回来,连忙起来把报纸叠好,然后推到坐垫旁边。
“《煤烟》[21]这篇小说写得真好啊!”门野大声说。
“你读啦?”
“嗯,我每天都读呢。”
“有意思吗?”
“我觉得很有意思。”
“什么地方有意思?”
“你若问什么地方,这叫我怎么回答好呢。我想不管怎么说,它反映了现代人的不安心情。”
“你不感到有些肉麻吗?”
“是的,而且很强烈。”
代助沉默了。
他端着一杯红茶回到书斋,坐到椅子上茫然地望着院子。石榴树高矮不齐的枯枝和灰暗的树干上,长满了红绿相间的幼芽。这种艳丽的颜色只在代助的眼里一闪,马上就消失了。
现在代助的头脑里,已经不存有任何具体的思虑了,宛如大门外面的天空一般空阔宁静。但是,在他心灵的深处,却有无数难以捉摸的细小的东西涌了出来,他对这种感情上的微小的震动几乎毫无觉察,就像奶酪上不管虫子如何爬动,只要还在原来地方,他都不管。只是在生理性的反射到来的时候,他坐在椅子上才不得不改变一下身体的位置。
近来人们常常谈论什么“现代的不安”之类的流行语言,但代助很少说。一来他认为,自己是属于现代的人不说也知道,二来他确信现代的人不一定都有不安感。
照代助的观点,俄罗斯文学中的不安,是来自天时的不顺和政治压迫;法兰西文学中的不安,是由于奸淫有夫之妇的事太多的缘故;以邓南遮为代表的意大利文学中的不安,则是表现在无限制的堕落引起的自我毁灭感。日本文学家喜欢单从不安这一角度来描写社会,所以这类作品都是模仿外国作品的产物。
在求学时代,他就有了理智上怀疑事物而产生的不安。发展到一定程度,就会戛然停止而走回头路,这好比向天上扔石头一样。代助认为还是不要干这种傻事为妙。禅宗所论的“大疑现前”[22]的境界,对代助来说还是未知的王国。代助生来就是对万物抱有怀疑的直率而敏锐的人。
代助读起门野赞赏的《煤烟》来。今天,他把报纸放到了红茶茶碗旁边,再不想打开了。邓南遮作品中的主人公都是挥金如土的纨绔子弟,他们不论如何享乐,如何玩世不恭,都是无可非议的。而《煤烟》的主人公却是个手无分文的穷苦人,没有爱情力量他是不可能坚持到那种地步的。可是在小说里,无论从男主角要吉身上或女主角朋子身上,都看不出他们正是为了诚实的爱情才被排除到社会之外来的。代助不知道主人公靠什么样的精神力量支配着自己的行动。他们处于那样的境地能够果敢地行事,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安。只有像自己这样在优柔寡断,踌躇不前的时候,才会有不安的情绪。代助每当独自寻思的时候,总以为自己是个特殊的人物,可是看到要吉这种特殊人物时,觉得他远远超出了自己。前些日子他就是在这种好奇心的驱使下开始读《煤烟》的。然而这两天,他发觉自己同书中的要吉有着一段不小的距离,常常看了几眼就放下了。
代助坐在椅子上,不时挪动着身子。他觉得这样可以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过一会儿,他喝完红茶,又开始读书了。一连看了两个小时,还算顺利,当读到某一页的中央时,突然停下来,两手支着面颊。接着拿起旁边的报纸,又读了一段《煤烟》,仍觉得不合自己的胃口。他又看了看其他的杂七杂八的报道,有一条消息说,在高等商业学校的事件中,大隈伯[23]站到了继续骚动的学生一边。代助认为这是大隈伯为了把学生吸引到早稻田方面去而采取的计策。代助扔下了报纸。
到了午后,代助终于意识到自己坐不住了。他觉得肚子里出现了无数细小的皱褶,这些皱褶不断交换着位置,改变着形状。情绪总有些摇摆不定。过去代助经常处于这种心理状态的支配之下。每当这时,他总是作为一种本能上的反应加以控制。他有点后悔昨天不该跟哥哥去吃鳗鱼。他想出去散步,想到平冈那里去。他自己也弄不清主要的目的是散步还是看望平冈。代助叫老妈子找出和服来正要换衣服,侄儿诚太郎来了。他手里拿着帽子,把圆圆的小脑袋向代助面前一伸,就势坐下了。
“已经放学啦?怎么这么早?”
“一点也不早。”诚太郎笑笑,看着代助的脸孔。代助拍拍手招呼老妈子。
“诚太郎,你要喝可可茶吗?”
“要喝。”
代助叫老妈子端来两杯可可茶放下,然后逗趣地说:
“诚太郎,你尽玩棒球了,近来手都变大了。手倒比脑袋要发达啊。”
诚太郎笑嘻嘻地用右手抚摸着自己圆溜溜的脑袋,他的手确实大得多了。
“叔叔,听说爸爸昨天请你吃饭去啦?”
“嗯,可不是嘛,直到今天肚子还不舒服呢。”
“又开玩笑啦。”
“不是玩笑,是真的。全都怪你爸爸。”
“所以爸爸对我说啦。”
“说什么?”
“他叫我今天放学以后到您这里来吃东西呢。”
“噢,是要我还礼吗?”
“嗯,爸爸说昨天他请客,今天该轮到你啦。”
“怪不得,你是为这个才来的?”
“对啦。”
“哥哥的这个孩子真够机灵的,好,我现在不是给你喝可可茶了吗?”
“可可茶算什么!”
“你不喝?”
“当然要喝啦。”
诚太郎提出了下面的要求:等相扑表演开始的时候,他要叔叔带他到回向院去,坐在正面最高的位置上观看。代助愉快地答应了。诚太郎兴高采烈起来,他突然冒了一句:“爸爸还说,别看叔叔荡荡悠悠的,他可是个了不起的人哪!”代助听罢稍稍发起呆来,他只好随便答道:“叔叔了不起,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可我昨天晚上才听到爸爸这样说哩。”诚太郎辩解道。
据诚太郎讲,昨天晚上哥哥回家之后,就同父亲和嫂嫂三个一块儿谈论起来。小孩子虽然听不太懂,可头脑聪明,有些话记得很清楚。当时父亲谈起代助来就说,看样子不会有什么出息了,哥哥却说,他办起事来还算挺懂道理的,不如随他去吧,您尽管放心,不会错的。看来哥哥处处为自己辩护。嫂嫂赞成哥哥的意见,她说一个星期前,才问过算卦的先生,说代助将来一定能成为人上人。……
代助一面催促诚太郎继续讲下去,一面颇有兴致地听着。当他得知嫂嫂为他占卦的事时,实在觉得好笑。过了一会儿,他换上和服,把诚太郎送出门外,自己就到平冈家里去了。
平冈的家外表十分简陋。由于数十年物价不断飞涨,中流社会的日子一天天艰难起来,这所宅子就是最好的代表。至少在代助的眼里是这么看的。
房门和大门之间只有一席之地,这里算是厨房了。里面和两侧都是窄小的屋子。这本来是那些资金微薄的小业主们的住居。随着东京市内日渐贫困,他们企图用有限的资金放高利贷,以便获取二至三成的利息。只好拿出少量的钱来,盖了这些简陋的住房。这些建筑成了他们生存竞争的产物。
今日东京,尤其是街头巷尾,到处都是这样的房屋,而且像入梅时节的跳蚤似的不断繁衍扩大。代助曾经把这种现象比作“向灭亡发展”,他认为这正是日本最典型的象征。
这些房顶,都用油罐的铁皮焊成方形遮盖着,像鱼鳞一样。在这里租住的人们,都曾经在半夜里被房柱的断裂声震醒过。他们的房门总有破洞,他们的窗户总是东歪西斜。那些时时惦记着自己的资本、月月靠利息生活的人们,都是屈身住在这样的地方,平冈也算其中的一个。
代助从墙根前通过的时候,首先向屋顶瞥了一眼,黑乎乎的泥瓦给他一种奇妙的感觉。那没有一点光亮的地板,好像不论有多少水都能吸进去。大门口散乱地堆放着破草席,那是搬家时包东西用的。走进屋内一看,平冈正坐在桌前写一封长信。三千代在里面一间屋子,弄得衣柜的环子哗啦哗啦直响。旁边有一只大箱子敞开着,一件漂亮的长袖女衫露在外面。
平冈对代助打了声招呼,说太失礼了,叫他等一等。这时代助不住望着那只皮箱和里面的衣物,望着那双在衣箱里不停摆动着的纤细的手。窗户依然开着没有关上,但三千代的脸孔被遮住了,代助没有看见。
不一会儿,平冈把笔放在桌上,坐直了身子。看来他好像专心写一封至关重要的信,耳朵红了,眼睛也红了。
“怎么样?可要好好谢谢你啦,本来正要登门拜访的,一直未去成呀。”
平冈的话听起来不是什么表白,而是一种挑战。他连衬衣和长裤都未能穿好,就一屁股盘腿打坐在铺席上。由于衣领没有扣得齐正,一些胸毛露了出来。
“还没有安顿下来吧?”代助问。
“还谈什么安顿,这辈子也别想安顿下来。”平冈说着,连忙抽起烟来。
代助心里很能理解平冈为何以这种态度对待自己。这决不是冲他来的。而是针对社会,不,是针对自己而发的。想到这里,他反而同情起平冈来了。然而,平冈说话的调子总是给代助的精神上带来一些不快,代助只是没有生气罢了。
“房子怎么样?有点不配套吧?”
“嗯,不配套也没有法子。想住舒适的,只好买股票。最近东京漂亮的住宅,不都是股票公司经营建造的吗?”
“也许是这样的,不过盖成那样一座漂亮的建筑,背后不知要毁掉多少住房哩。”
“只要住起来舒服就行。”
平冈说着大笑起来。这时,三千代出现了。她向代助说了几句感谢的话,然后坐下来,把手里一卷红法兰绒拿给代助看。
“这是什么?”
“孩子的衣服,做好了叠着,一直未动。今天看到仍放在箱子底下,就拿出来了。”她说着解开纽扣,把袖筒向左右摊开。
“瞧!”
“还留着干什么用,快当抹布算啦!”
三千代没有回答,把小衣服放在膝头上,低着头默默瞧了老半天。
“是同你的一道做的。”她看了看丈夫。
“是这件吗?”
平冈带有碎白花的夹袄下面,贴身穿着一件法兰绒衣服。
“穿这个不行,太热啦。”
代助开始看到昔日的平冈了。
“夹袄下面还穿这样的厚绒衣,太热啦。这样的天气穿衬衣都行。”
“嗯,我嫌麻烦,所以一直穿着。”
“我叫他脱下来洗洗,就是不脱。”
“好,脱就脱,我不想再穿啦。”
话题终于离开了已经死去的孩子,气氛也比代助刚来时融洽了。平冈说好久不见了,喝一杯吧。三千代要收拾一下,她叫代助多待些时候,说完就进了里面屋子。代助望着她的背影,心里想,无论如何得借点钱给他们才行。
“你找到工作没有?”他问。
“哎,又找到又没有找到。说没有找到,是因为眼下还闲着没事干,说找到了是指慢慢找下去总会有门路的。”
这话说得如此轻松,可在代助听起来,却感到平冈正为寻找工作而焦急不安。代助本想告诉平冈昨天自己同哥哥会谈的结果,但听到平冈的话之后,决定还是等等再说。因为他怕这样做会有损于对方的体面。另外关于钱的问题,平冈一直未提起过,自己也没有必要先许下愿来。代助想,这样默然不响,平冈心里一定觉得自己是个十分冷漠的人。然而,现在的代助,对别人的责难已经近乎麻木不仁了。他认为自己确实不是一个感情热烈的人。如果用三四年前的眼光来看待现在的自己,也许是堕落了。然而要是用现在的观点回顾以前走过的路,又确实觉得自己对道德观念理解得更深,运用得更加自如了。照他现在的想法,与其煞费心机地把黄铜装扮成金子,倒不如老老实实承认本来就是黄铜,这样即使受人蔑视,心里也会感到自在的。
代助甘愿以黄铜自比,并非因为有小说中描写的那种经历,即于无意中陷入时代的狂澜而不得自拔,惊悟之余遂回心转意;而是依靠他自身特有的思索和观察,逐渐剥去了美丽的外壳。他认为,这种外壳有一大半是父亲给他加在身上的。那时候,父亲看起来像金子,许多先辈们看起来像金子,凡是受过相当教育的人,看起来都像金子。因此他自己不满足于这种虚假的表象,急着想使自己早一点也变成一块金子。但是,在他亲眼看到别人的所作所为之后,才知道自己的努力不过是枉费心机罢了。
代助又想,自己三四年里有了这样大的改变,凭着他的感觉,平冈在这三四年里,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要是在过去,内心里总想尽量给平冈留下好印象,碰到昨天这种场合,即使同哥哥打架、同父亲吵嘴,也要想办法为平冈借到钱的。他还会跑到平冈家里大肆吹嘘一番。而平冈呢,他只是过去才会有这种想法,现在看来,他似乎也不那么看重友情了。
所以,关键性的事情只谈了一两句,接着就随便闲聊起来。说话之间,三千代端着酒壶进来,两人便开始对饮。
往常平冈逢到喝酒,话就逐渐多了。这人不管怎么醉,谈话依然像平素一样,显得很有兴致,语调里带着欢悦的情绪。他比一般的酒友能说善辩,有时会举出一些重要问题来,同你争论不休。代助还记得,过去两人中间摆着啤酒,互相争持不下。那时代助感到奇怪的是,平冈每当陷入醉态时,最容易同他发生争论。平冈还时常说,酒后吐真言。现在彼此的心境同那时候大不一样了。两个人心里都很明白,双方在思想上有了距离,是很难找到共同的道路的。平冈抵达东京的第二天,两人分别三年再度重逢时,不觉之间感到彼此都有些隔膜。
然而今天倒挺怪,平冈喝得越来越多,谈吐又像过去那样了。酒劲儿一上来,什么眼下的经济啦,以及伴随而来的痛苦、不平和满腹的牢骚全都麻木了。平冈的语调一下子变得高昂起来。
“我失败啦,但失败了再干,而且打算永远干下去!你看到我的失败在发笑哩。笑也罢,不笑也罢,没关系,对我都是一回事。好吧,你就笑话我吧。你虽然笑话我,可你却毫无作为,你对社会是照单全收的人。换句话说,你是个没有主心骨的人。大凡人都有自己的意志,说没有才是骗人呢。人始终没有知足的时候,这就是证明。我要将自己的意志付诸现实的社会之中,要使现实社会按照我的意愿行事,哪怕一点也好。没有这样的保证,我就难以生活下去了,从这里,我才发现自己生命的价值。你一味耽于思索,凭着这种思索,你把头脑里的世界同现实的生活分割开来,你忍受着这种极不协调的生活,这不正是一种无形的失败吗?你说这是为什么呢?我把这种不协调的生活推出去,而你却把它容纳进来。也许正因为如此,当我排斥这种不协调的生活时,我便感到失败得少一些。然而,我被你取笑,却无法笑话你。不,我很想笑,但从世人来看,我又不能笑。”
“你尽管笑好啦,你不笑我,我已经自己笑自己啦。”
“这是撒谎。对吧,三千代?”
三千代从刚才起一直默默地坐着,被丈夫冷不丁地一问,吃吃地笑了。她望望代助。
“是真的啊,三千代。”代助说着,递过酒杯来倒满酒,“撒谎。不管我的妻子如何为你辩护,都是假的。当然,你也许在笑话别人的同时笑话自己,你是能够使这两者共同存在于头脑之中的。不过,我能辨别你的话是真是假。……”
“别开玩笑啦。”
“这不是玩笑,完全是正经话。你已经不是过去的代助啦。过去的你不是这个样子,同现在判若两人。是吧,三千代?不管在谁眼里,长井都是扬扬得意的人物。”
“说什么呀,我刚才从旁看来,觉得你反倒更得意些呢。”平冈哈哈大笑起来。三千代端起酒壶到里屋去了。
平冈用筷子夹起饭盘上的菜,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嚼着,过一会儿,咕噜翻了一下眼珠,说:
“好久没见面,今天很高兴,喝醉啦。你怎么样?你的情绪欠佳呀,这怎么行,我已经变成过去的平冈常次郎啦,你还没有变成过去的长井代助呢,这不像话。一定得给我变过来,以后要大大干他一场。我今后要干下去,也请你跟我一样干下去吧。”
平冈的话既直率又天真,他想努力促使今天的代助恢复到过去的生活中去。代助体会到这一点,而且被他的热情打动了。不过,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平冈实在有些操之过急了。
“你喝了酒说出话来像是醉了,可头脑还是挺清醒的。我也来说上几句。”
“是啊,这才像是长井君哩!”
代助不愿意马上开口。
“你头脑确实清醒吗?”他问。
“当然啦,只要你清醒就行。我永远都是清醒的。”平冈说着看看代助,他确实像自己说的一样。
于是,代助开始说起来:
“你刚才一个劲地攻击我,说我不干这不干那,我默不作声。因为确实像你攻击的那样,我什么都不想干。”
“为什么不干?”
“你问为什么,这不能怪我,要怪社会,广而言之,是日本对西洋的关系决定着我不能有所作为。首先,日本是借贷最多的贫穷国家,你想,借那么多钱何时能还清?即使能还也不能靠借钱过日子呀。日本是个不从西洋借钱就无法维持生计的国家,还以先进国家自居,拼命想挤入一等强国的行列。这只能是打肿脸充胖子,愈见可悲。青蛙拼命同牛比身个儿,怎能不鼓破肚子呢。这些都给我们每个人很大的影响。受到西洋压迫的国民,头脑迟钝,也就很难成事。一切教育都是为了驱使人们不息地劳作,弄得大家神经衰弱,说起话来愚蠢可笑。自己过一天就干好当天的事儿,别的啥也不想。因为疲劳使你无法考虑其他的事。精神困惫、身体羸弱、道德沦丧,各种不幸之事,一一接踵而来。整个日本不管走到哪里都看不见一寸光明,眼前只是一片黑暗。我一人置身在这样的环境里,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我本来就是个懒惰的人。不,同你交往时起才变得懒惰起来。那时年少气盛,你也认为我是个前途有为的人吧。假如整个日本社会的精神、道义和肌体大体上还算健全的话,那么我依然是个前途有为的人,我有好多事情要干,那时候会有许多的新鲜事物刺激我不断克服我的怠惰。但是一切都落空了,我终于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这就是你所说的对世界照单全收,满足于那些最适合我去接触的事物。当然,我并不想规劝别人按照我的办法行事。……”
代助稍稍顿了顿,望了望有点拘谨的三千代,讨好般地问:
“三千代,你看呢?我的想法就是对什么都无所用心,你不赞成这个观点吗?”
“您是因为厌世,才对一切都觉得无所谓的吧?我不很清楚。不过,我觉得您有点含混不清。”
“哎?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您说呢?”
三千代向丈夫看了一眼。平冈把胳膊撑在大腿上,手掌托着下巴,一声不响。他默默地把酒杯递给代助,代助也不吱一声地喝了下去。三千代又给他斟满酒。
代助将酒杯送到嘴唇边,他想没有必要再说下去了。他既不是为了说服平冈改变想法前来辩论的,也不是为了接受平冈的开导前来求教的。两人不管谈到什么程度,命运决定他们之间总有一段距离。代助从一开始就觉察到了,所以随便议论几句算了。他试探着谈论起社交方面的事,这样三千代也可以参加进来。
但是,平冈一旦醉了,抓住一件事就谈个没完没了。他挺起长满胸毛的红红的胸膛,说道:
“有意思,这太有意思啦。像我这种立身于社会局部同现实进行苦斗的人,是没有工夫考虑这些事的。日本贫穷也罢,弱小也罢,一干起工作来就都忘了。就算社会堕落,我也不去想它,仍然埋头工作。像你这样的闲人也许觉察到了日本的贫穷和我们这号人的堕落,然而,只有那些对社会毫无用心的旁观者,才会说出口来。因为他们有时间对镜自省。如果忙得连照镜子的工夫也没有,谁都会忘掉这些的。”
平冈喋喋不休地说了半天,打了个比喻,像给自己找到了同情者一般,心情十分得意。说到这里他停了停。代助只好微微笑了笑。平冈马上接下去说:
“你不愁钱用,生活上也没有困难,所以你不想干。总之,公子哥儿嘛,尽爱讲些漂亮话……”
代助听了稍稍感到激愤,他突然中途打断了对方:
“干当然可以,但是干必须超出生活之上,这才是光荣的。一切神圣的劳动都不是为了面包。”
平冈的脸上泛起了奇怪而不悦的表情,他瞅了瞅代助,问:
“为什么?”
“因为为生活之劳动,并非为劳动之劳动也。”
“这种理论上的命题我搞不懂,你能否结合实际的人生,说得具体一点?”
“这就是说,单纯为着吃饭而工作,是很难达到真心实意的。”
“你和我的想法正相反,因为要吃饭,所以才拼命地干活嘛!”
“拼命干活也许能够做到;但是做到诚实却很难呀!你说为吃饭而干活,那么吃饭和干活究竟哪一方面是目的呢?”
“当然是吃饭啰!”
“照这么说,吃饭是目的,不论干好干坏,有饭吃就行,也别管干些什么或怎么干,只要有面包吃一切都好,对吗?既然劳动的内容、方法乃至顺序都受到外界的制约,那么这种劳动就是堕落的劳动。”
“又讲大道理啦,真有你的!这样又有什么不好呢?”
“我举一个非常有趣的例子来说明这个道理,这是很早以前的事了。我记得是在什么书上看到的。据说织田信长[24]有位有名的厨师,开始他吃了这位厨师做的饭菜,很不合自己的口味,就把厨师大骂一顿。厨师想,自己做了最拿手的饭菜,反而遭到训斥。后来他就做了二流或三流的饭菜送给主人,结果受到了赞扬。你看,这位厨师为了保住自己的饭碗,干得多么聪明。但是,从他玩弄技艺以迎合主人这点来说,不是个很不诚实的堕落的厨师吗?”
“他不这样做就会被解雇的,没有别的法子可想。”
“所以衣食宽裕的人,如果不择其所好就不能认真地干点工作。”
“这么说,只有像你这样的身份才能从事神圣的劳动啰。所以你更有义务努力干了。对吗,三千代?”
“可不是嘛。”
“怎么,说着说着又回到原来的话题上来了。这可不准再争论了啊!”代助说着搔了搔头皮,谈话到这里总算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