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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二天一早,门野雇了三辆货车,到新桥车站为平冈取行李。本来早就运到了,只因住房一直没有着落,所以拖到今天。代助算了一下,路上往返加上取货的时间,足足要花上半天的工夫。为了不误事,代助从一起床就提醒门野早点出发。门野操着平常那副腔调说没关系。他是一个没有什么时间观念的人,就这样随便回答了一句。听到代助仔细一讲,这才明白过来。代助还叮嘱他,把行李送到平冈住地,帮助他把一切都安排妥帖之后再回来。门野连连答应,请代助放心,说完就高高兴兴地出门了。

代助读书一直过了十一点,他忽然想起有个叫邓南遮[14]的人说过,要把自己的屋子装饰成红、蓝两种颜色。邓南遮认为,生活的两大情调,正是存在于这两种颜色之中。因此,凡是使精神兴奋的房间,如音乐室和书斋,都要尽量涂成红色。相反,凡是需要养心安神的地方,都要涂成浅蓝色。看来这位诗人运用心理学家的理论,使自己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

代助感到奇怪,像邓南遮这样容易接受刺激的人,为什么还强烈地追求这种叫人见了易于激动的红色呢?代助自己每每看到神社前的牌坊,心情总感到不快。如果可能,哪怕光是头脑也行,他真想在绿意荡漾的缥缈境界里安安静静地长眠。在一次展览会上,他看到一位姓青木[15]的人,画了一个站在海底下的身材颀长的女人。众多的展品里,代助认为惟有这一幅最为动人。他自己渴望着这种安谧而沉静的生活情趣。

代助走到廊缘上,望着庭院里一片迷蒙的绿色。花早已凋谢,如今刚刚抽芽、放叶,代助立即感到一股暖融融的绿风扑面而来。他喜欢这种耀人眼目的绿意里,衬托着宁静的底色。于是,他便戴上帽子,穿着日常的丝绸大褂,出了家门。

来到平冈的新居一看,门敞开着,空洞洞的,看情形行李尚未运到,平冈夫妇似乎也没来过。一个车夫打扮的人,坐在廊子边上抽烟。代助从他那里得知,平冈夫妇来过一趟,说上午反正来不及了,干脆下午再安排吧,于是就回去了。

“老爷和太太一道来的?”

“嗯,一道来的。”

“是一道回去的?”

“嗯,是一道回去的。”

“行李很快就会到的,你辛苦啦!”代助说罢又走到街上。

他到了神田,本不想再到平冈住的旅馆去,可是又惦记他们两口子,特别是平冈的妻子。他走进去,夫妇俩面前摆着食案正在吃饭,女佣端着茶盘,屁股冲着外面坐着。代助从后面打了声招呼。

平冈惊愕地望着代助,眼里布满了血丝,他说两三天没有睡觉了。三千代笑话他有些夸大其词。代助怀着几分同情,看了总算放心了。他没有久留,到外面吃了饭,理了发,上九段办点事,回来的路上又到平冈的新居看了看。三千代用手巾包着头,穿着印花长内衣,矮腰窄袖,两肩上系着带子,正在收拾行李。在旅馆照料他们的女佣也来了。平冈在廊上拆包裹,看见代助笑道:“快来帮帮忙。”门野脱了外褂,撅着屁股和车夫一块儿向屋内抬衣柜,一边对代助说:“先生,怎么样?看我这副打扮,你可不准笑话啊!”

第二天,代助正在吃早饭,照例喝着红茶。门野刚洗完脸,油光可鉴地走进茶室。

“昨天您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因为太累打瞌睡了,一点都没有注意。想必看到我睡着了吧?先生真坏。您回家时几点钟?到哪里去了?”门野又像平时那样,一直唠叨个没完没了。

“你真的帮他们收拾完毕才回来的?”代助一本正经地问。

“嗯,完全收拾好了。真费工夫啊,反正跟咱们搬家不一样,尽是各种各样的大物件。夫人只是站在屋子中央,呆呆地东张西望,真是个奇怪的人哪。”

“她身体不太好啊。”

“可不是嘛,脸色看来有些不对劲。平冈先生就大不一样了,他身体魁梧,昨晚一道洗澡时,使我很吃惊。”

不一会儿,代助回到书斋,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在朝鲜统监府任职的朋友的,感谢对方上回赠送的高丽陶瓷;一封是寄给法国的姐夫的,请他代购一件价钱便宜的塔那格拉[16]手工艺品。

午间出外散步的时候,代助又瞅了一眼门野的房间,看他倒在床上正呼呼大睡。代助望着门野天真的睡脸和翕动的鼻孔,实在羡慕。自己昨夜未能睡好,苦恼极了。放在枕畔的怀表,发出了很大的声响,代助伸手拿过来塞到枕头下边。可是那声音仍然在脑子里震荡。他听到表针走动的声音,迷迷糊糊之中,一切外来的干扰都沉到暗夜里去了。他只感觉到一支补缀夜幕的针,咔嚓咔嚓在头脑里回旋。不久,这声音又变成了唧唧的虫鸣,在门外树丛里欢叫……代助回忆着昨夜的梦境,心情恍恍惚惚,仿佛发现在睡眠和觉醒之间有一根细丝牵系着。

代助是这样的人,不论什么事,一旦留心起来,就一直想下去没个完。而且自己理智上明白知道有些事不必认真追究下去,然而一考虑起来就摆脱不掉。三四年以前,他曾试图解决这样一个问题:自己平时是如何进入梦乡的。夜里他钻进被窝,一切安排停当之后,意识渐渐朦胧了。“啊,就在这个时候,原来是这样入睡的呀。”这么一想,精神紧张起来,眼睛又睁开了。过一阵子刚要睡了,精神再度兴奋起来。代助每晚上三番五次被自己的这种好奇心纠缠着,最后被征服了。他想千方百计从这种痛苦中逃脱出来,他越来越感到自己的愚蠢。自己不明白的事偏偏要弄个明白,这就像詹姆士[17]说过的一样,点燃蜡烛去寻找黑暗,阻止陀螺旋转来玩味它运动的奥妙。这样下去,永远也不得安眠。他虽然明了这番道理,哪知一到晚上精神又兴奋起来。

这种苦恼持续了一年多,才渐渐消失了。代助把昨晚的梦境同以前的苦恼心情相比较,有着奇妙的感觉。因为他体会到舍弃一部分理智,让自己不知不觉放眼于梦幻之中,是十分有趣的。同时他又担心,这样做会不会变得如醉如痴起来。他过去从未有过感情激昂不能自已的时候,因此,相信将来也不会发起狂来。

此后过了两三天,代助和门野都没有听到平冈的消息。第四天过午,代助被麻布[18]的一户人家邀去参加游园会。那天来了很多客人,有男有女。主宾是英国的国会议员和实业界老板。这些高个子男人每人都领着自己的妻子。她们都是容颜标致的西方美人,戴着夹鼻眼镜。到了日本,装扮得更加姿色动人,手里炫耀般地打着不知从何处买来的岐阜出产的彩绘阳伞。

这天天气非常好,宽阔的草坪上站满了身穿礼服的客人。空中一碧如洗,使人打内心里感觉夏天到了。英国绅士皱起眉头望望天上,说了句:“真美!”他的妻子马上回答:“Lovely[19]!”他们的声音洪亮有力。代助想,英国人说起恭维话来又是别具风格。

这位夫人拉住代助说了几句话,不到三分钟,他再也应酬不下去了,就立即退了回来。接着,一位身穿和服,绾着岛田发型[20]的小姐和长期在纽约经商的某某又和代助搭上了。这位某某自以为具有讲英语的天分,每逢有讲英语的集会,场场必到。他同日本人也讲英语,最喜欢用英语发表即席演说,而且有个毛病,说几句就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一阵,英国人看到了时常现出惊讶的神情。代助暗想,不要再讲下去了吧。小姐的英语倒很流畅,她是有钱人家的女儿,雇用一位美国妇女做家庭教师,用英语从事研究工作。代助听她讲话,心里深切地感到,她的话语远比她的面孔更动人。

代助应邀到这个地方来,并非同东道主或这对英国夫妇有什么私人关系,完全是由于父兄在社会上的交际势力,使他得到了一张请帖。他到处踱着,同各方面的人打招呼,随便应酬几句。他看见了自家的哥哥。

“呀,你来啦?”哥哥说着,他的手抬了抬,没有触到帽子。

“看来,天气真好啊!”

“啊,真好。”

代助的个头并不矮,哥哥比他还要高得多,而且近五六年来,身体逐渐肥胖,显得十分有气派。

“怎么样,到那边同外国人聊聊吧。”

“不,我不愿去。”哥哥苦笑着,一边用指头摆弄垂在大肚皮上的金锁。

“外国人很有意思啊,简直有点过分了。经这么一夸奖,连天气都非得好起来不成?”

“他们那样赞美天气吗?哎,我倒感到有些热。”

“我也是。”

诚吾和代助说着,就不约而同地掏出白手绢擦额头上的汗。两个人都戴着丝绸帽。

兄弟俩来到草坪旁边的树荫下站住了。附近没有一个人。对面正开始表演节目,诚吾还是带着平时在家里的那副神情,远远地望着。

“像哥哥这样的人,无论待在家里或出外作客,心情都是一样的。他对当前的社会生活已经麻木不仁,丝毫不感兴趣了。”代助看到诚吾的样子,心里这样想。

“父亲今天怎么没来?”

“他参加诗会去了。”

诚吾不动声色地回答,代助多少有点奇怪。

“嫂嫂呢?”

“她有客人。”

代助想,嫂嫂回头定会抱怨的。他越发感到奇怪了。

代助知道诚吾一直很忙,他心里明白哥哥大部分时间是花在这样的聚会上,但他并不觉得腻烦,也不发怨言,只是一味地喝酒,吃东西,同女人厮混。这些事诚吾泰然处之,总不见有疲劳和焦躁的样子,身体一年年胖起来。代助对哥哥的这一手非常敬佩。

诚吾接待宾客,上茶楼酒肆,出席白天和晚上的宴会,进俱乐部,到新桥和横滨迎送客人,赴大矶请安,从早到晚,在人们聚会的场合多次露面。他既不感到自豪,也不感到厌倦。代助想哥哥大概过惯了这样的生活,就像海蜇漂荡在洋面上,已经尝不出海水的咸味来了。哥哥这一点在代助看来实在难得。诚吾同父亲不一样,他从来不对代助进行枯燥的说教。他也绝口不提什么主义、主张、人生观之类的令人费解的道理。他似乎不知道这些东西的存在。但是,他也从不想试图打破关于主义、主张和人生观这些抽象的说教。实际上,还是采取这种平凡的态度为好。

然而有一点叫代助不满意。要是闲聊天,嫂嫂远比哥哥更能引起代助的兴趣。代助见到哥哥,听到的尽是报上的新闻,什么意大利发生地震啦,土耳其的天子被废黜啦……要么就是对面海岛上的花儿不行啦,横滨外国船舱里养着大蛇啦,有人被火车轧死啦,等等。这些不着边际的新闻要多少有多少,他一谈起来就没完没了。

不过,他有时也问代助,托尔斯泰是否死了,如今日本小说家谁最伟大之类的怪问题。总之,他对文艺既不关心,又无知得出奇。谈不上什么尊敬和轻蔑,他只是随便问问而已,所以代助回答起来也很容易。

跟这样一位兄长面对面谈话,虽然缺乏刺激性的话语,但也还算轻松、愉快。只是他每天早出晚归,很少能碰面。哥哥难得有时间在家里待上一天,同嫂嫂、诚太郎和缝子一起接连吃上三顿饭。

如今代助同哥哥肩挨肩站在树荫里,对他来说,真是个少有的机会。

“哥哥,我有话要跟你谈,你什么时候有空?”

“有空?”诚吾重复了一句,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明天早晨怎么样?”

“明天早晨我要到横滨去一趟。”

“中午呢?”

“中午公司方面有事找我商量,你要是来,也没有时间长谈。”

“那就晚上吧。”

“晚上我要到帝国饭店去,那对西洋夫妇明天晚上找我有事。不行。”

代助噘起嘴巴盯着哥哥瞧,接着两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你要是急,今天谈谈怎么样?今天我有空。我们好久没有在一起了,一道吃饭去吧。”

代助同意了,他本以为要到俱乐部去,哪知哥哥提出要去吃鳗鱼。

“戴着丝绸帽进鳗鱼馆,这可是头一遭。”代助迟疑地说。

“那有什么关系?”

两人离开游园会,乘车来到了金杉桥旁的鳗鱼馆。

这是一家古老铺子,门前有一道河,栽着杨柳。黑乎乎的神龛柱子旁边有一只木架。他们把丝绸帽翻转过来并排放在上面,代助看着看着,说了声:“真别致啊!”兄弟两个登上了门窗敞开的二楼,盘腿坐了下来,倒觉得比游园会更加有趣。

两人高高兴兴地喝着酒。哥哥只顾吃喝闲谈,除此之外再没有他关心的事了。代助也迷迷糊糊的,看样子要是再喝几杯,就会把要紧的事给忘了似的。女侍摆上第三壶酒的时候,代助开始进入正题了。不用说,代助谈话的正题就是三千代找他借钱的事。

说实在的,代助还从来没有张口直接向诚吾要过钱。还是刚从学校毕业的时候,他去玩艺妓,钱花过了头,是哥哥想办法给他垫上的。代助记得哥哥当时没有责备他,只说:“真够呛,可不能告诉父亲呀。”然后通过嫂嫂为他还清了债务。哥哥没有埋怨代助一句,打那时起,代助觉得对不住哥哥。每到手头拮据的时候,就央求嫂嫂帮助想办法。因此,今天是第一次和哥哥面对面谈借钱的事。

照代助看来,诚吾就像一只打掉提梁的茶壶,不知从何处下手才能拎起来。然而这一点正是他对哥哥感兴趣的地方。

代助若无其事地闲聊起来,他慢慢悠悠地诉说起平冈夫妇的经历来。诚吾听了脸上毫无关切之情,只是一边喝酒,一边“啊、啊”地应和着。话题逐渐说到三千代借钱的事了,他还光是一个劲地点头。代助看到这种情形,只得说:

“所以,我看她很可怜,就答应借点钱给她。”

“噢,是吗?”

“怎么样?”

“你有钱借给她?”

“我一文也拿不出,只好借。”

“向谁借?”

代助早已预料到哥哥会来这一招,就直截了当地说:

“我想从你这儿借。”说罢又望望诚吾的脸。

哥哥仍然带着平常那副表情,不动声色地回答道:

“我看,还是算啦。”

按照诚吾的说法,这不关系到什么人情面子,也不考虑她将来能否偿还,会受到多大损失,等等。他只是一味断定,逢到这种场合不必管他,人家自会有办法解决的。

诚吾为了证明自己的论断,举了这种例子。诚吾的街坊有个叫作藤野的人,租住一家客栈。最近,藤野一个远房亲戚的儿子借住了进来。不久,这青年要马上回乡接受征兵体检,他提前寄来的学费和盘缠都被藤野用了。于是藤野来求诚吾想办法,诚吾没有直接见他,叮嘱妻子不要搭理。结果,那青年还是按期回去了,并且顺利地通过了体检。还有一次,这位藤野有个亲戚,把自己存的房租花光了,房东赶他第二天搬家,他出于无奈,又托藤野前来求情。这回又被诚吾回绝了。到头来,他还是还清了房钱。……诚吾讲的尽是这样的事。

“该不是嫂嫂暗中做了人情吧,哈哈……哥哥还糊涂着呢。”

“哪会有那样的事。”

诚吾依然是先前那副表情,把面前的酒杯端起来,送到了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