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edrich Nietzsche 弗里德里希·尼采
啊,人类!留神啊!
幽深的午夜在诉说什么?
我睡着了,我睡着了——
我从深沉的梦乡中惊醒了——
世界是深沉的,
而且比白天所想的更深沉。
它的痛苦是深沉的——
快乐——比心痛更深沉:
痛苦说,消瘦吧!
而所有快乐却都想要永恒——
——想要深而又深的永恒!
——弗里德里希·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5]
尼采,1864年
(一)
尼采和瓦格纳皆追慕叔本华的思想。世人视叔本华的思想为“悲观”哲学之代表。在叔本华眼里,世界非仙境瑶台,而是痛苦困厄的渊薮,个体陷入其中,欲罢不能,这是人生悲剧。唯有摒弃欲望,方能得到救赎。尼采和瓦格纳对此感同身受。尼采21岁时,血气方刚,读了《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后,似佛陀参悟喜怒哀乐的无常;瓦格纳40岁时,接触该书,在历次险境中躲过生命里的礁石。他们对该书自有一番高见。
1868年,经友人介绍, 24岁的尼采去瑞士小镇特里布辛拜访瓦格纳。初来乍到,尼采愣愣地站着,亲见大师,茫然不知所措。一番交谈后,已过天命之年的瓦格纳开始正眼打量尼采;科西玛则慷慨地端出刚出炉的姜饼,以飨来宾。
其时,巴塞尔大学教授一职对于尼采就是个生计。来到瓦格纳的别墅后,见群山环抱,苍翠欲滴,时而与瓦格纳泛舟湖上,畅谈艺术,大有“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之感。在交往过程中,瓦格纳和科西玛视尼采为帮手。为了笼络尼采,二人当着尼采的面赞扬其写作和作曲的才能,背后却讥笑尼采迂腐。瓦格纳盘算:尼采通晓古典语言学,擅写作;而路德维希二世乃当今之国君,富甲天下。尼采为我撰文,路德维希为我筹钱,正所谓,君子用人如器,各取所长。
(二)
与瓦格纳相识三年后,尼采写出《悲剧的诞生》。前言道:“我确信艺术是人类的最高使命和人类天生形而上的活动,我要在这里把这部著作奉献给人类,奉献给走在同一条路上的人类的先驱者。”这本书不仅仅是献给瓦格纳,同时也是回敬叔本华。叔本华与尼采皆在年轻时就写下各自的成名作。
瓦格纳的戏剧多以北欧(古日耳曼)神话为题材。尼采的《悲剧的诞生》则是以古希腊时代的悲剧文化为主题。尼采认为,悲剧代表希腊艺术和文化的完美状态,就像酒神狄奥尼索斯与日神阿波罗的结合;自欧里庇德斯和苏格拉底后,希腊的悲剧文化开始谢幕,取而代之的则是科学乐观主义。挽救艺术颓败乃是当时之重任,瓦格纳是先行者。
交往渐深,尼采察觉瓦格纳并非良师益友,待自己缺乏平等;所以瓦格纳一家搬到拜罗伊特后,尼采就与之少有往来,彼此日渐疏远。有一次,趁拜访之机,尼采带来一份勃拉姆斯的乐谱,并将其搁在瓦格纳的钢琴上,这引起瓦格纳的愤怒——在瓦格纳眼里,勃拉姆斯是北德的乡巴佬。这是尼采故意激怒瓦格纳,还是真心希望瓦格纳好好读读勃拉姆斯的作品,从中领略一种纯正的音乐品味呢?两者中,我更信后者。
德意志帝国的诞生是一个百十年的形成过程,它的高潮在1871年前的一段时间里,德国北部的普鲁士帝国与南部的巴伐利亚王国合并,形成新的帝国——德意志帝国。这对于政治家来说有无比重要的意义。它开创了一个新的纪元,而作为哲学家,尼采对此似乎并不关心。
1876年8月,尼采来拜罗伊特参加瓦格纳《尼伯龙根的指环》首演。歌剧院挤满了达官显贵、文苑名流,一派“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的气象。尼采觉得这个音乐节弥漫着德国文化的沙文主义。尼采生活的那个时代,欧洲经历了启蒙运动,拿破仑的革命也促进了民主思想的传播,英国的现代科学亦证实基督教只是人类的发明,而不存在“上帝造人”的真理。尼采常宣讲“没有真理”,或者“永恒的轮回”。作为敏锐的文化批判者,他是无神论者,也是怀疑论者。在当时,他注定是个特立独行的思想者。他无法认可瓦格纳与新权贵们同流合污,而成为具有帝国主义思想的德国人。尼采过惯了闲云野鹤的生活,结交富贵名流不符合他的本性。在拜罗伊特,尼采显然有点水土不服,倒是瑞士特里布辛的山林流泉给尼采一片幽静的惬意。1882年,尼采与女友莎乐美曾经朝拜过特里布辛。
尼采天性敏感倔强,一旦发觉被愚弄,他会运用一套组合拳向对方给予还击。他决定讨伐这位虚伪的大师。在瓦格纳去世前几年,尼采和瓦格纳彻底决裂。尼采撰文说瓦格纳的艺术根本没有触及“意志”的真相,而是用“放纵乐观”代替叔本华的“人生悲剧”,这是欺骗。1878年后,尼采身体欠佳。关于他的病症,瓦格纳揣测杜撰,如老妇人般嚼起舌根来。约阿希姆·柯勒(Joachim Köhler)所书《尼采与科西玛》( Friedrich Nietzsche und Cosima Wagner )中记载,瓦格纳曾向尼采的医生奥托·艾舍(Otto Eiser)讲述:尼采的病因在于没有结婚,且他长期手淫。尼采到底有没有手淫,这是个难解的谜。瓦格纳去世后,尼采从朋友那里得知此事,称之为“致命的侮辱”。关于这个“致命的侮辱”,尼采在给朋友迈森布克的信中写道:“瓦格纳以致命的方式侮辱了我。我要告诉您,瓦格纳正小心翼翼地回到基督教和教会,我把这感受视为对我个人的谩骂。我觉得,我整个青春及其方向都似乎受到玷污,有了瑕疵。”
(三)
瓦格纳下世后,针对尼采的批评,科西玛与拜罗伊特的精英们悉心布局,展开“护瓦运动”。尼采像个怨妇,与他们死缠烂打,一时间,拜罗伊特一片叫骂。在瓦格纳去世五年后,尼采还撰写了《瓦格纳事件》,书中写道:“瓦格纳的艺术毒入骨髓,病入膏肓,坏人无数。其剧中痉挛的激情、亢奋的情绪、刺激的佐料皆是腐败之物。男女主人公酷似病态角色,不用怀疑,瓦格纳是一个神经官能症患者。”
但尼采也会前言不搭后语。 1881年,尼采闲住热那亚,西罗克(sirocco)海风唤起他的温情。彼时他醉心于比才的《卡门》,异常兴奋,觅来该剧的钢琴曲谱,在空白之处写上溢美之词。他认为比才实现了瓦格纳的倡议——音乐要具有地中海的气息。他在给卡尔·福克斯的信中写道:“对我来说,瓦格纳要高于比才千倍。”在《瞧!这个人》中,他又提到,达·芬奇所擅长的奇特风格,在《卡门》中第一个声音响起后,便失去了魔力。尼采在彻底疯癫之前,潜心研究《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称其危悚刺激,魅力十足。用尼采的话说:“除我之外,世间无第二人理解瓦格纳的非凡才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