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大名艺人陪伴空虚时光
想着皇帝突然离去时的迫切神情,李师师一晚上都没有睡好觉。第二天一早她忍不住也想到汴河边去看看,所谓睦州美女到底是何等尤物。
但她一脚跨出醉杏楼,两个公人,一个瘸子和一个独臂就紧紧追在她的后面。这是两个小人物,但在汴京城里有些知名度,一个叫董超,一个叫薛霸,是镇安坊上的专职巡卫。按照规定,开封内城的主要街市,每隔半里便有两名巡卫,但董超和薛霸是为李师师特设的,他们的主要任务是负责她的安全。皇帝与李师师第一次相遇以后,就命张迪将镇安坊李师师的坊间修饰改造,如同新宅。赵佶说:“镇安坊与皇宫近水楼台,朕要见花魁娘子只在一刻之间,因此坊间也要气派。”李师师又请赵佶重起个楼名,因为坊间和睿思殿门前一样,也有一棵杏树,赵佶于是就赐名醉杏楼。醉杏楼的朱红门口,则是赵佶所赐手书:歌舞神仙女,风流花月魁。
李师师花魁娘子之称也因此而得。
李师师的安全问题是由张迪到开封府落实的。开封知府正为西域胡姬的事耿耿于怀,自胡姬走后,他觉得自己没有把事情办好对不起皇帝,更担心皇帝会心生怨恨把自己重新调回西北边关。对皇帝钟情李师师的事开封知府早有耳闻,只是苦于没有机会表达自己的一片忠心,此事正好将功补过,当时就决定派出府衙内最得力的王、马、张、赵四大捕快和一个姓展的护卫。还当着张迪对这五个人进行了动员,说皇帝下达这样的重任,是开封府的幸事,李师师为开封府争了面子,开封府理所当然要负责照看好她。张迪一看,果然一个个身材健壮,相貌英俊,展护卫更是出类拔萃。展护卫原是包拯任权知开封府事期间的得力手下展昭的孙子,名叫展五。张迪赞扬了一番,没有马上做决定,说还要请示皇帝。回去后他禀明了皇帝,描述了他们的长相,赵佶犹豫了良久,说:“朕不想张扬,找一两个人就够了,人长得不要太引人注目。”张迪知道皇帝的心思:四个捕快和展五都太年轻太英俊了,尤其是这个展五,长得和他爷爷一样,是开封城内有名的美男子。镇安坊一带多的是歌台教坊,多的是年轻女子,叫他们早晚混在里面,说不定惹出什么风流事情来,影响也不好。皇帝对李师师是否专一应该是有把握的,但对展护卫就不一定有把握,谁能保证这小伙子不会迷上李师师?赵佶又命张迪跑了一趟开封府,传达了自己的意思。展五和四大捕快一听说取消了这份差事,也有些怏怏不乐,说:“皇帝是对我们不放心。”
开封知府说:“我知道陛下需要什么样的人了。”于是他推荐了著名的解差董超、薛霸。
其时董超、薛霸拿一半的俸禄,正在家中养伤待岗,因为去年冬天他们押解大名府的财主卢俊义去沙门岛,被卢俊义的家奴大名艺人劫走。那次大名艺人在英勇的救主行动中,下了重手要结果他们的性命,两个人只好随机应变装死,性命虽然保住,但落下残疾。张迪也听过两个人的大名,当时就表示要见一见他们。两人其貌不扬,董超是一个瘸子,而薛霸只剩下了一条手臂,张迪看到他们这副样子,放了一大半的心,但没有马上表态,只是说如果选中当这次皇差,俸银加倍。听说如此优厚的待遇,董超、薛霸主动表演了一路拳脚,两人相互配合,形同一人,张迪出手与他们试了试,打了个平手。
张迪回去告诉皇帝:“人虽残疾,但武功了得,虽说看重钱财,但口风却会很紧。”
赵佶说:“这两个解差朕也听说过,对朝廷倒是忠心的,以后他们的俸银也由宫内支付一份,开封府的那一份照例不能少,如果师师满意,要多给奖赏。”
就这样董超、薛霸担当了保卫李师师日常安全的重任。
李师师怏怏地往回走,见董超、薛霸仍不离左右,多少有些迁怒,道:“我跟你们说过多少遍了,不要每次都这样跟着我!”
董超、薛霸不肯离开,神情冰冷,低声说:“道君皇帝嘱我等,负责花魁娘子出门在外时的安全。”
李师师说:“那好,我不出门了。”
回去之后她坐在窗下发呆,想象此时此刻汴河码头的情景,内心变得空空荡荡,毫无着落。
这时一个从山东来的声称大名艺人的标致男子上门求见。李师师原本什么人都不想见了,但不知为什么,却见了此人。大名艺人先是送上了大量的金银,但李师师看也没有看一眼,说:“你胆子不小,怎么进得来?你难道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大名艺人非常得体地作了一个揖,说话直截了当:“我知道,花魁娘子是当今皇帝的红颜知己。”
李师师对他有了几分好感,说话的声音缓和了许多,又问:“你难道不怕道君皇帝知道了为难你吗?”
大名艺人目不斜视,说:“我对花魁娘子没有其他的想法。”李师师对着他嫣然一笑,就看了座,破例设宴招待他。
数杯酒后,大名艺人道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我流落河南已有些日子,目下正在山东水泊做点事情,混口饭吃,并非杀人越货之徒。”
谁知李师师并不惊奇,说:“原来是山东盗,你们有很多人才,早就听说大名艺人哥哥精通诸般乐艺,不知能否一观,酒边闲听,助助兴也好。”
大名艺人心想这分明是叫自己唱曲,正好显示自己本事,微微一笑,说:“怎敢在花魁娘子面前卖弄?”
李师师酒红已经上脸,说:“我便先吹一曲周美成的《少年游》叫哥哥听。”说着从锦袋内掣出那管凤箫,口中轻轻吹动。
大名艺人听了,不禁喝彩,心想外界传说李师师与周邦彦关系深厚,看来不假。第二阕时大名艺人也就跟着曲子唱了: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李师师心中惊奇大名艺人的音乐才华,此乃新曲,大名艺人却一听便通。李师师吹完曲后,递过箫来,放在大名艺人手上:“哥哥好情致,也吹一曲与我听听。”大名艺人自忖有要事在身,应想办法让李师师高兴,便接过箫,忽而呜呜咽咽,忽而悠悠扬扬吹了一曲,却是苏学士的《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タ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李师师也和着,唱着唱着,唱到“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一句时,就不再出声音,只是听得出神,怔怔地看着大名艺人,待曲罢了,说:“哥哥不但一表人才,英俊无人能比,想不到才艺也这样好!”
大名艺人又说:“我也唱个曲儿,让花魁娘子听听。”说着声韵清美地唱了一曲柳永的《雨霖铃》。李师师举着酒杯一边喝,一边舞,情绪放松开来。歌舞完毕,两人都一言不发,房间里突然静谧无比。大名艺人看出她心绪不在这房里,就说时候不早,要告辞了。
大名艺人没有看错,李师师此时想到了皇帝赵佶。他在干什么?前些日子和那个胡姬凤颠鸾倒,夜夜云雨,如今又一颗心全到了睦州美女那里了。想到这里李师师不禁一阵幽怨涌上心头,连喝了三四杯酒,才喘着气,笑说:“再坐片刻不迟,早就听说大名艺人哥哥一身好花绣,能给我看看吗?”大名艺人看那李师师两腮火红,两眼水汪汪的一片晶莹,黑眼珠儿只在自己身上转,便低了头,说:“虽有些花绣,但怎敢在花魁娘子前袒胸露背?”李师师此时酒劲一点点上来,胆子也更大,一定要讨看,说:“锦体社家子弟,那顾得揎衣裸体!”大名艺人只得脱下衣服,转过背来。李师师看着,一双纤手轻轻抚过他的肌肤。大名艺人慌忙穿了衣裳。正当此时,李妈妈慌慌张张地冲进来报告:“娘子,宫中来人了!”李师师一听说宫中来人了,不禁兴奋地失声叫道:“真的?”
趁着李师师高兴时不再注意自己,大名艺人悄悄走了。
原来大名艺人进了醉杏楼早已被人发觉。镇安坊四周来回走动的巡探们,都带着十分专注警惕的神情,脚步迅速,不声不响地在醉杏楼这边来回巡视。门两边,董超、薛霸各站一边,就像拉着一张网,等候着大名艺人从屋里出来投进网中。
因其脸熟,大名艺人一出镇安坊就被董超和薛霸拦住:“这位客官,请慢走。”
两人亮出执勤的腰牌,说:“我们是钦命负责镇安坊醉杏楼花魁娘子安全的公人,你半夜三更出出进进,却是为何?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大名艺人已经听出这两个声音有几分熟悉,便低着头走路,说:“我是花魁娘子的客人。”
薛霸上去拉住他的肩膀,说:“你敢说你是花魁娘子的客人?你还不如说是当今天子的小舅子!那就更得要跟我们走一趟了。”
董超借着红灯笼的亮光,忽然认出了大名艺人,喊了一声:“好啊,是你!你分明就是山东盗!”
大名艺人不觉一惊:“胡说!”肩膀一动,甩开了薛霸的手。薛霸以为大名艺人要动武,往后一跳几步远,董超已横刀在手,说:“我们正是去年秋天大难不死的董超、薛霸!”
大名艺人脱口而出:“你们怎么没有死?”
董超哈哈两声大笑,说:“我们当时被那姓燕的山东盗连弩箭射中,只好装死,却分别损了一条臂膀一条腿。今夜不想撞在我们手里,正好报当年之仇!”
大名艺人也冷笑,摆出阵势,说:“原来你们没有死!今日你们要是纠缠于我,就没有上次幸运了,必死无疑。”
董超和薛霸齐声说:“今天不比去年荒凉无人之地!我等合二为一,功夫已经了得。而且这堂堂京师,街坊之上巡骑密布,三步一探,五步一哨,你敢妄动,只要一声呼哨,便是天罗地网,看你怎么逃脱?”
听说是山东盗贼,四周的捕快公差都迅速地向大名艺人靠拢。大名艺人没有多话,突然出手先将薛霸摔倒,并腾手抽出刀来。董超猛地退后,正要高喊抓人,这时,李师师在楼上推开窗子说:“董超,不要乱来!大名艺人请刀下留人。”趁着董超薛霸二人一愣神的机会,大名艺人飞身离去。
之后,李师师先是邀请董超、薛霸进楼喝酒,两人说:“不敢,保护花魁娘子的安全是我们的职责。”
于是李师师便下楼来,赠送一包银两给二人,并轻声叮嘱道:“事关道君皇帝的机密,遇上大名艺人的事不要与外人道,以后也不要这么烦劳,在醉杏楼边一步不离的。”
董超先把那包银两揣入怀中,脸上有了笑容说:“身负钦命,不敢马虎,可能我们认错人了。”
李师师一笑说:“道君皇帝不过是随便跟开封知府开了一句玩笑,你们何必当真。”
董超、薛霸二人一边嘴里连声说不敢,一边招呼周围捕快公差收队离开了。
这时红灯已经掌上,李师师叫人关上大门,又备下几样酒菜,自己吃了起来。李妈妈说:“说不定今天皇帝要过来,你还是先等等吧,不要急着吃。”
李师师停住了酒杯,往屏风那边看了一看,又把一杯酒倒进了嘴里:“都这时辰了,不会来的。”她这么说着,但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那一排屏风,满心希望屏风移开来,出现那张熟悉的脸,然后再给他添上一只酒杯,两盘热菜,和他美美地喝上几杯,在半醉之中弹几个曲子,接着……李师师想着全身热热的,禁不住一连往自己的嘴里倒进了五六杯酒,白银酒杯边沿已是一圈红唇的残印。她的双眼已经有些蒙眬,但却看得清楚那排屏风还是一动也不动。
她忽然清醒了,心里不禁一声苦笑:我怎么忘记了宫中新来了一批睦州美女呢!
夜深了,李师师却一直不能入眠,坐起来弹了一会儿琴,迷糊中唱的是柳永的《忆帝京》:
薄衾小枕凉天气,乍觉别离滋味。展转数寒更,起了还重睡。毕竟不成眠,一夜长如岁。
停了停,心中少许怨尤,故意模仿赵佶口气,唱了下半阕:
也拟待、却回征辔。又争奈、已成行计。万种思量,多方开解,只恁寂寞厌厌地。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一边唱着,一边想着下回再见到,让他一起唱,心里轻松不少,居然打了一个盹,猛然惊醒,总是惆怅,又磨了墨,对着赵佶的字练起来,从“宣公三年春”一直写到“冬,郑穆公卒”,天已经亮了。
宫中过来的是一个小黄门,送来了两匹渝州进贡的绸缎。没有带来皇帝的任何消息,也没有皇帝的一句问候,对于皇帝昨晚和今日的行踪,小黄门一问三不知。
李师师把临摹的瘦金书交给他,说:“我写的字,请皇帝批改。”
小黄门看了看问:“跟皇帝写的一样了,这写的是什么?”
李师师冷冷道:“是生死誓约。不过只是写了一半。”
“还有一半呢?”
“还有一半在道君皇帝那里,他现在还没有给我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