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徽宗:天才在左 天子在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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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落杏儿或者是人间绝色

此时此刻远在汴京的赵佶无从得知,前往睦州的大红官船正从杭州出发,驶出钱塘江水道,逆水行舟,一路向前,尽是富春江畔的山色风光,蔡京与童贯赞美不已:“真个是山清水秀,苏杭之美不及此处。”

童贯立在船头,说:“苏杭美女入宫无数,皇帝思慕的却是睦州美女!请问太师,陛下征选睦州美女入画,可有出处。”

蔡京捻着灰白须发,说:“陛下慧根,能梦到睦州美女,已是神奇了,闻说苏杭美女天下皆知,却很少有人知道歙州美女其实胜过苏杭,但是知道歙州美女在睦州美女面前自惭形秽的人就更少,如果不是上天托梦,陛下又何曾听说过睦州美女。所谓歙州美女胜苏杭,若是睦州美女出深山,歙州美女当丫鬟,等看到了睦州美女就知道了。”

蔡京是闽人,口音混杂,旁人难懂,只有当今皇帝听顺了他南腔北调地说话。童贯本是开封人,加上口齿清利,皇帝也是喜欢听他讲话的。而他与蔡京之间,言语投合,也是因为喜欢听对方讲话,甚至互相学对方的口音。童贯称蔡京为公相,蔡京称他为媪相,但经由蔡京一讲,听起来公媪不分,都是同样称呼,有时候引皇帝一笑。

出富春江时,船队遇到了一次小小的危险。其时天色突然阴暗,一只小船飞快地从芦苇荡里逆水行来,船上立着一人。开道的官船上前盘查,几十只大红的油纸灯笼一齐点起来,照亮了整个江面。大船上的童九两眼尖,看清楚了小船上正是那东南无名氏,刚要喊他,又怕冒失认错,只细细看着前面的小船。

童贯问:“女儿认识此人?倒是一个英俊后生!”

童九两脸一红,但马上平静下来,说:“虽说面容熟悉,细看却不认识。”

前面开道的官船喝令那小船快快回避,东南无名氏不理,继续划了过来,开道的官船撞了上去,把小船赶进小河汊里。隔着一丛芦苇,东南无名氏突然大唱起来:

“打破筒格,泼了菜格,便是人间好世界喂。”

开道的官船不由分说,向小船放了几排弓箭,东南无名氏躲进芦苇里。等开道船一过去,小船又突然蹿出,东南无名氏纵身跃起,远远地将一杆渔猎标枪掷向大红官船,标枪落进水里,把坐在船头的蔡京、童贯等吓了一跳。

开道官船快速追了过去,东南无名氏见状,驾着小船又消失在芦苇荡里。

童贯知道有人要杀他,心头涌起一阵寒意:“打破筒格”,要杀他童贯的人竟然在这睦州道上!他披上铁甲,站在船头,命令开道的官船:“你们放四五条小船,跟着他不放,一定要抓住这个刺客!”

蔡京倒不奇怪:“哼,他唱的什么泼了蔡,就是本太师蔡也。由他去,此处皇恩未及,民风一向凶悍。”

正在紧张的时候,江面上驶来一支船队,睦州知府率领一干官员前来迎接,原来已经到达睦州地界了。

睦州知府进士出身,书生长相,先是向蔡京行过礼。然后对童贯说:“童枢相好眼力,睦州这一带就是出美女。桃源、横山、碣村等几个村子依山傍水,户舍相连,实为同一村子,昨日州县都已发下榜文,半夜里就封了道口,再说,也是皇恩浩荡,千载难逢,良机莫失,姑娘一个都不会走。”

睦州知府的话不假,官兵们早已将四周各条道路都守住,派进村里的官员已经开始行动。

蔡京、童贯等人一下船,只见晨曦之中一个熙熙攘攘的热闹场面,如同展现了一幅选美的风俗画。

蔡京不由得叹道:“好一幅依江选美图!”

这时一个郎中模样的人上前与蔡京说话:“为了一块石头,我把房子都卖了,这会儿又要征走我女儿,是何道理?”

知府正好表现,为了以示办事干练,便和颜悦色道:“李郎中,又不是将你的女儿充军,是到繁华的京城去的,朝廷选美女的钦差来了,你把女儿抵了石头,进了宫去,也是你的福气,再说了,也不一定人人能够选上的,你李郎中若是有福,村坊邻居眼红都来不及!”

看到一大群官员在旁边看着自己,李郎中早已吓得不敢再反对了,只好画了押,对女儿说:“无邪,你认命吧,父亲行医江湖,怕是一辈子贫寒,你进宫去或许还会有荣华富贵。”女儿无邪怨恨地看了看父亲,什么话也不说,就跟一位衙差上了船,李郎中呆呆地坐在河边一言不发。

蔡京细看无邪,赞道:“果然有几分美色!”

到睦州地界之后不消一两天,睦州知府命人将各地选中的美女集中到桃源村这官船上,蔡京早已把押上船的美女们看了个仔细,说:“虽称得上个个都是美女,但其中并无陛下一看就中的绝色。”

蔡京的话使童贯一下子倍感压力。蔡京这句话的意思很明白,所选美女并没有一个能入得了皇帝的画。他回头对睦州知府说:“陛下亲自交代一件事,一定要在睦州找出一个皇帝相得中的绝色。”

睦州知府忙说:“此处有一个美女叫落杏儿,已在名册上,只是一时找不到。”

蔡京不以为然:“不会徒有虚名吧!”

睦州知府十分自信,说睦州美女实在太多,多得如天上的星星,但落杏儿的美貌在这一带是哪家女儿都比不了的。据说远在百里以外的歙州有一个倾城之貌的富家女子,不相信山沟里还有比自己美丽的女子,特意与自己的兄长一起来到青溪看个真假,结果兄妹两人心服口服,虽然落杏儿看起来还显得有几分幼嫩,但心里却已经有自己的主张,当那个兄长对她表示倾心,并提出愿以黄金百两作为聘礼,娶她为妻,接到歙州享尽富荣的时候,她没有任何的犹豫,就宣布说:“我已定了亲了喂。”听了她这句话,歙州美女只好扶着流泪不止的兄长,怏怏离去。据说,兄长回去以后声称终身不娶,除非遇上和落杏儿一般美貌的女子。

睦州美女落杏儿是由童贯首先发现的。

发现落杏儿的过程并不曲折离奇。她从远远的山坡上走下来的时候,童贯便眼睛一亮,禁不住朝她走了过去,然后越过众多人头和肩膀,眼睛不眨,眼神不移,镇定地看了她很久。这尽管是一个阉人一个宦者的目光,是一个失去灵根的男性的注视,但落杏儿还是感到了强烈的压迫感,她把头低了下来,并扯开了发,一头淡黄的秀发遮住了美丽的脸容。但童贯已完全捕获到了她,他的眼光继续紧紧跟踪她的同时,喝住了四周官员们的惊叹声。

久久的安静之后,童贯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但他没有说话,而是回头看着船上的蔡京,等待着他的鉴别和判定。

“此女子灵秀,道君皇帝必定喜欢,入画之人找到了!快别让她逃走!”这时蔡京像个小孩子那样,一边从船上跑下来一边喊着。

童贯拨开人群,走近了披散秀发的落杏儿,和颜悦色,细声软语:“村姑何姓?何名?能不能告诉童贯?”

落杏儿觉得他的声音十分古怪,她分不清童贯是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女人,禁不住要看他是个怎么样的长相。于是她抬头一看,马上低下了头。

蔡京看清了她的脸,忘情地沉浸于他这个年龄不应该有的激动之中,称赞道:“她真美!”

童贯微微躬下身,说:“姑娘,请上船吧。”落杏儿知道自己要往哪里走,她往后撸了撸头发,跟着童贯往船上行去,没有回头,越走越快。

到了杭州,落杏儿再一次受到瞩目。比较特别的是童九两看到她之后,两眼放出光芒,并不住地向她笑,说:“你真美!”落杏儿绷紧的神经放松了一些,也看了看童九两,虽不知道她是一个什么人,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眼前的这个人也可称得上“真美”二字。中间蔡京不时走进舱里,一来就坐很长时间,其中逗留最长的一次,说是要对落杏儿试以文字才学,还把自己新写的一首题睦州的《西江月》给她和童九两看。童九两先读,读得十分顺畅,但蔡京却嫌她语速太快,抑扬顿挫不够,而且有一两个字读得不大对。落杏儿开始感到很可笑,不肯读,但见童九两读得好,再则觉得那宣纸上的字写得真好,就低声读道:

碧水绿浪在前,红船白发春心,睦州有情醍醐顶,胜比少壮无行。

落杏儿只读了上阕,就不往下读了,她不懂词句讲的是什么,但隐约感觉到里面的意思。蔡京喜不自胜,告诉童贯说:“落杏儿认过字,念过书,聪颖过人,太师府中正缺这样一个女子,当年在苏州也没有遇见过这样灵秀美貌的。”暗示童贯把落杏儿送给他。

童贯婉言拒绝:“既是皇帝入画之人,我肯,恐怕陛下也不肯。”

蔡京拉长了脸,突然说了一句:“我看东南要不太平了,童枢相这时还……”蔡京强压心中的不快,向童贯辞别,要坐船先走一步。

童贯向蔡京行了个大礼,说:“童贯还有杭州地方事务要交代,几日后还要在苏州停一停,代道君皇帝对朱勔父子加以训诫,我怕陛下等得急了,这花石纲和百名睦州美女,当然还有那个落杏儿,都一齐请太师先行押走,陛下那里我已有快报。”

蔡京还了礼,颜面和悦了许多,说:“我是钦差,带走花石纲也是本太师的职责,童枢相放心那个落杏儿也随我一道走?”

童贯笑道:“道君皇帝知道了,正急急地等着呢,太师老成持重,自然不会有闪失。”

第二天,蔡京的话得到了一次小小的应验。一早,杭州运河船码头,十船花石,是为一纲,加上新得的百名睦州美女,一起押送汴京,运河上崭新的船队排成长长的一行,十分地壮观。

假山里突然出现那个美丽的村姑落杏儿,伫立于顽石之中,顽石似被其点化。

顿时,花石纲忽然变得生动。

送行的杭州大小官员一齐欢呼。

童贯得意地说:“就这光景到汴京,道君皇帝不会说我童贯没有品位吧?我给起一个名字,就叫作美人花石纲!”

蔡京也惊其美。一时无语,他知道了童贯的用心,也不得不佩服童贯的创意。

他向来愿意与童贯搞好关系。童贯虽是宦人,但做事有其胆魄,遇好遇坏,都有所担当,对皇帝忠诚,得其依仗,有时天不怕地不怕,总是抢别人的功劳,有时包括自己也要提防被他挤压。然而童贯近些年地位稳步上升,却仍嫌不足,此番征调花石纲,也不容更多的人插手,想必以此与皇帝越加亲近。想想自己宦海沉浮,时被褒贬,始终难成一党,虽然无法从内心真正看得起童贯,但总是为了大计,可以利用。他清楚地意识到,在某种程度上,自己是少不了童贯的。元符三年(1100),端王即位,蔡京即遭罢官,其间皇太后留他完成修史工作,但几个月后就因与内侍交结的罪名遭到弹劾,被贬出知江宁。蔡京心中不满,拖延不去赴任,又是那个陈瓘,人已经在无为军任上,却心心念念留意京都,情系朝堂,上了一道弹劾蔡京交结外戚的奏议,抨击蔡京炫耀与向太后家族的关系,骗取名声和实利,说他“谄事外戚,不畏上天”,进而质问“陛下徇一京胁持之私名,而不畏天下至公之大义乎?”因此,蔡京又被论罪去职,贬往杭州。

几年以后,蔡京以谋逆罪将陈瓘下狱,赵佶知其人品,为其开脱,贬至通州,但蔡京并不肯放过,变本加厉,对其不依不饶。宣和六年(1124),六十五岁的陈瓘病逝于楚州,这是后话了。

至靖康元年(1126)赵佶退位,蔡京被贬岭南,途中死于潭州,而同时,陈瓘被追封为谏议大夫,并在县学中建斋祠奉祭。这也是后话了。

童贯以供奉官的身份到杭州,蔡京极力巴结,希望他在皇帝面前替自己美言。果然被重新起用,掌握大权,为投桃报李,蔡京借权提拔童贯领节度使。童贯更是内朝呼应,又使蔡京屡得提拔,最终拜为太师,位极人臣。虽然蔡京在其间又数度险遭降贬,但都是童贯从中周旋,化险为夷。这次大兴花石纲是蔡京的计谋,童贯则说动了皇帝,二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各显神通,千方百计使皇帝看到新建和扩大宫苑的好处,双双求得恩宠。因此蔡京认为与童贯虽有小摩擦,但无大矛盾,双方结盟,互通声气,才是大局。

想到此处,蔡京连连称赞童贯的才识与气度,说:“陛下圣目慧眼,得赏童枢相。”

童贯听到称赞,认为蔡京也不是假意。之前蔡京得以起用进京,得力于童贯。蔡京任相后,维护童贯的统兵权威,赞成童贯的用兵主张,使童贯在枢密院的地位得以巩固。其间虽有蔡京借人之口,批评童贯恃功而骄,对选拔将领官吏等要事,绕过宰执,直接奏明皇帝表示过不满,对皇帝拜自己为开府仪同三司有所妒忌,提出过使相官职怎能授给宦官的质疑,但这一切,都不是明目张胆的公开批评,说明他多少还是想努力维持双方的良好关系。事后蔡京还主动示好,说:“时人称我为公相,你为媪相。正好。”承认二人平起平坐。自己与蔡京交好,双方恩惠互加,朝野皆知,尤其百官总有参弹,世间不免骂声,蔡京官位更高,顶在前头,承担更多,压力更重,自己能有所遮挡,有所进退,有何不可?更主要的是,这次花石纲,天下震动,一旦皇帝反悔,怪罪下来,蔡京首当其冲,自己有何损失?如果花石纲诸事顺利,誉满天下,他与蔡京事事联合,不也可以各取所需,取悦皇帝,共享成果吗?他看着蔡京的老态,得意地笑了。要说计算,不止他蔡京一个人。

两人正各自想着,这时人群中,那个自称东南无名氏的年轻人握着那把牛耳尖刀,正悄悄往童贯这边走来。码头四周人山人海,但戒备森严,负责警戒的几个公差似乎注意到了他的举动,发现了他的异常,提着朴刀向他迎面走去,与他近在咫尺。

发现东南氏的还有童九两,她挤过去,拦住了东南无名氏,高声喊道:“大哥,又见到你了喂!”

几个公差一看眼前出现一个如花似玉般的女子,一时愣了神,只管盯着她的脸看。东南无名氏听到声音,一看是童九两,然后又看见了几个公差,知道自己被注意了,于是快速闪进了另一股人流,仍然往河边挤过去,那几个盯住他的公差再次一齐向他靠过去。

假山上的落杏儿因站在高处也看见了这一幕。

落杏儿突然大叫一声,便要往假山上撞。

只见一个人快步冲上来一把拉住了她,紧紧抱住了她的身子。这人正是童九两。

混乱之中,东南无名氏躲进了码头的一艘运粮船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