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学修炼手记:你所不知道的留学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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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 像律师一样思考

也许很多时候,我们要像律师一样思考,需要远离激情的理性,绝妙而又冷酷的逻辑。

秋日,午后。绿树葱茏,天晴日暖。我坐在Law Quad的红枫下静静沉思,巧遇法律诊所的Nick Rine教授。Rine教授个头很高,身材魁梧,满头白发,朝天鼻,嘴唇微厚。他教柬埔寨法,开了一个法律诊所,研究方向是法制与社会发展。我因为去年帮人找律师的事,跟Rine教授联系过,当时也从他那里学到了很多与律师沟通的技巧,我们算熟人了。

“Elena,你好吗?”Rine教授亲切地向我走来。

“我很好,教授。”抬头,是他温暖的目光。

Rine教授走到长椅边,坐在我的身旁。我们谈论着今年选课的情况,以及这一年的收获。我告诉他,回国后,我在国内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了。

“嗯,我发现你比以前有律师思维了。”他说。

“律师思维?怎么说?”

“就是法学院倡导的‘Think like a lawyer’。”Rine教授说。

“Think like a lawyer”应该翻译成“像律师一样思考”,这句话几乎所有法律人都听说过,而且是美国法学院培养学生的目标。在《平步青云》这部电影中,Kingsfield教授对他的学生说:“你们来到这里时脑子里面是一团浆糊,而离开时会Think like a lawyer。”但很少有人能够说上来究竟什么才是Think like a lawyer,或者说很难给它下一个定义。

律师究竟如何思考?

有这样一个小故事。“树上有10只鸟,用枪打死了1只,还有几只?”如果当作脑筋急转弯,我们会说“0”,如果作为考小学生的数学题,答案显然是“9”,如果律师,答案会是什么?

作为律师,或作为有法律知识或法律素养的您,能够提供怎么样的答案呢?如果换作我,很轻易地回答“0”,教授给我“1”分。理由很简单:不知道有几棵树,不知道鸟的情况,不知道枪的情况,如何能判断到底会有几只鸟?当我回答“0”时,我仅仅是一个普通人,当我回答“不确定”时,我才是一个有律师思维的人。

这也只是一个方面。像律师一样思考,更多的是一种绝妙而又冷酷的思维方式,它要求我们把事件的核心从感情与混乱的表象中剥离出来,通俗地说就是“透过现象看本质”。它还需要我们重视整个事件逐步推进的过程,而不是结果。

在美国,即使是在最普通的用语中,大家也都知道“像律师一样思考”指的就是对法律条文与证据的逻辑运用,再加上参考一些过去类似案件的处理结果。

亚里士多德说过:法律是远离激情的理性。一个好的律师要与法律共舞,就要把一个复杂事件冷酷地分解为若干个环节。这个律师要能够“独立”并且“封闭”地分析事件的每一个环节,每一个步骤,从而得出结论。而且,通过改变任意一个环节的某个条件,能够得出一系列不同的结论。

有人把“Think like a lawyer”总结为以下几点:

1.客观看待事件,并且从事件的各个方面给出意见;

2.把你的情感从事件的客观事实中分离开来,让你的意见紧密联系证据和法律;

3.把复杂的事件分解成一个一个最基本的元素,再把这些元素联结起来得出你的结论;

4.使用法律语言,这样你可以不用通过冗繁的解释,就可与其他律师有效交流;

5.相信以你的能力一定能够找到适用事件的法律条文;

6.良好的研究技巧,出色的沟通能力以及不错的记忆力。

Rine教授说,“有这样一则笑话,一位法学教授问他的一个学生:‘假如你要给别人一个苹果,你应当怎样说?’学生回答说:‘我把这个苹果给你了。’教授说:‘不对,要像律师一样想问题!’学生想了想回答:‘当我把苹果给他时,我会说,今天我将这个苹果全部并单独地转让给你,苹果的产权、所有权、收益权、请求权以及其他一切合法的权益,连同苹果的皮、汁、肉和种子一并转让。你有权咬它、切它、冷冻它或者用其他你认为更好的办法吃它。同样,你也可以把这个苹果的皮、肉、汁和种子连同所有的权利,以符合法律规定的形式在你认为合适的时间转让给第三人。当然你也有权只转让你认为应该转让的那一部分。’”

“那可不可以这样理解,假如张三想买房子,就有必要考虑这间房屋的所有权是谁的,是否征得了所有产权人的一致同意;这间房屋是否是以别人的名义修建的;这间房屋是否有其他诸如抵押、担保、出租或转让的情况;是否存在法律所不允许转让之情形;如果在履行合同的过程中,一方毁约,怎么承担责任,等等。这些内容张三不仅要通盘考虑,而且要用白纸黑字写下来,以合同的形式来规定买卖双方的权利和义务。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及时办理产权证和土地使用证。这些张三都考虑到了,一旦买卖成交,就要以最快的速度搬进这间房屋占有它、使用它。”我说。

“是的,如A和B怄气了,A想请人去报复B,就要考虑法律允不允许他这么做;他请的人会不会超出其委托的权限将别人致残或致死;他请的人会不会在落入法网时,因为扛不住而将责任一股脑儿地推到他的身上,他因此就会承担法律责任;他请的人会不会以后借此理由长期敲诈他的钱财,使他陷入是非困境之中……如果他像律师一样想问题,就很可能会放弃请人复仇的愚昧想法,落得个自在安逸。”Rine教授总结道。

“我想到了国内学者提出的,‘像律师一样思考’意味着相信法律(首要的是对抗制)是解决所有难题的理想手段。如果与法律制度无关的某一生活领域的事项出了问题,这个解决手段会将法律制度扩张到该领域。”我说。

“在英美人眼里,‘律师’包含受私人委托的律师,也包括在检察机构从事诉讼活动的律师(检察官被称为‘控方律师’),所以在这里,对‘律师’一词不妨做宽泛理解。像律师一样思考,应当是指一个人的思维方式具有律师思维方式的特性,这种特性根植于律师职业、法律活动本身的传统和性质。它是一种职业习惯,一种角色心理,是养成的,熔铸在律师的群体属性里。”Rine教授意味深长地说。

在我看来,“像律师一样思考”可以理解为国内法学专家们所谈的“法律思维”。

如何培养法律思维?

“Think like a lawyer”其实与美国法学院的苏格拉底式教学方法密不可分,所谓苏格拉底式地问答就是用来培养律师思维的。

目前国内法学教育注重理论,侧重学生对知识的记忆,不重视解决问题的能力,轻视实践技能,实际上,从法学知识到解决问题的实践能力之间是存在距离的。中国政法大学方流芳教授认为:“法学大师的产生是一个长期积累的过程,指望仅仅凭法学院的教育而成为法学大师,是一个从来没有实现的梦想。”法学院应当追求弥补理论与实践的差距。

Rine教授告诉我,1989年,美国律师协会成立了“法学教育与职业发展:缩小差距”的特别工作组,旨在了解美国法学院培养法科生从事法律职业的能力水准。工作组发布的《麦卡特报告》指出:法学院的核心目标在于培养法科生的律师执业技能与职业价值。报告强调:“二战”之后,法学教育最显著的发展就是职业技能训练课程的发展。诊所法律教育鼓励学生批判性地思考问题,提高发现、分析及解决问题的能力。让学生掌握学习的方法,才是职业教育的精髓,运用这种方法教学,必将培养出大量富有创造性、善于解决法律问题的律师。

2008年,我在苏州大学王健法学院参加的中美欧法律暑期学校,教授们使用的就是诊所式教育。一位来自伯克利的教授说,我们办这个项目的目标,就是培养合格的律师(eligible lawyers)。在那次的项目中,我们所有的学生被分成代表谈判双方的不同小组。案情是一个跨国贸易,从合同的签订到争议的产生,各方都知道,但是各方手中各自有一份自己的材料,上面有委托人的授权、谈判底线以及己方所面临的困难。熟悉案情之后,开始模拟谈判、向董事会报告、模拟仲裁和模拟诉讼。我们每个上午学习谈判技巧、法律适用等课程,下午就进行实践。尽管这只是一场模拟,但是大家很快进入了角色,在为期三周的项目中,认真准备,在合同签订的谈判中讨价还价,在向董事会的报告中慷慨陈词,在解决争议的仲裁和诉讼中据理力争。三周课程结束后,大家既兴奋又激动,只感慨时间匆匆,意犹未尽。这样的教育,在国内的法学院中是不多见的。

据我理解,法律思维不仅是法律人的思维方式,贯穿在从事法律职业的过程之中,更是一种做人处事的理念。做律师的时候,我认为法律思维是一种逻辑性思维、分析性思维和精确的思维。言语不能有任何错误,表述必须绝对精确,思维必须精细而缜密。文书不能有一个错别字,也不能有一个标点和格式的错误。头脑要比电报机摩斯码还要高效准确。宁可缄口不语,不能开口说错。高标准才能出精品。这丝毫不亚于精密仪器和显微镜下的高精尖科学。

进入法院之后,虽然转换了身份,变换了思考问题的角度,但我对法律思维的理解更加深刻。如果说司法是一把宝剑,法律思维就如同剑魂,引领着司法者,也约束着司法者。我认为,法律思维是一种概念性思维,逻辑性思维,规范性思维,社会性思维,目的性思维,正义性思维。法官在裁判实践中,不是消极被动、无所作为的,既不是法律条文的奴隶,也不是程序规则、证据规则和举证责任分配规则的奴隶。唯有正确运用法律思维,才能正确掌握和运用各种裁判的方法,从而在各类案件的审理中实践法律正义,并促进社会的和谐。

据说,耶鲁大学法学院院长高洪柱的办公室里悬挂着一块中文条幅:“理论没有实践就没有生命,实践没有理论就没有灵魂。”

法律诊所作为一种实践性法律教学方法,有利于培养学生的法律职业技能。它使用真实的案件作为背景材料,有真实的当事人,更易激发学生的兴趣,训练他们的应变能力,以及法律领域中需要的许多技能:如会见、咨询、谈判、起草法律文件等。诊所法律教育除了教授律师执业基本技能,也要求法科生遵守职业伦理,确立职业责任感。

想想民国时代法学教育家孙晓楼在《法学教育》一书中所说的话也就释然:“我们的所谓法学教育,是希望以外国的科学方法,来训练适合于中国国情的法律人才。”

是的,虽然法系不同,法律制度和文化不同,但法律人的共同点,是有冷静、理性、精准、科学的思维方式。

这一点,中西方又是相通的。

一个秋日的午后,一把普通的密歇根长椅,我和Nick Rine教授对法律思维的话题,谈到了一地枫叶。它们在秋风中一片片儿地打着卷儿跳跃着腾挪而去。

我想,这一片落叶,我该如何用律师的思维去考量它?

暗夜,天空繁星闪耀。

人类的智慧,总是那么渺小而伟大。

或者也可以这样说吧:总是那么伟大而渺小。

法学院内的红枫 摄影/赵梦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