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末路其一
商均峰,大雪初霁。
商忘川缓缓推着元难行出室外。积雪消融,朝阳微暖,恍若一幅宁静的画卷。元难抬了抬手,示意他止步。
“川儿,依你所见,我们现在应该做些什么?”
商忘川的眉梢不着痕迹地皱了皱,旋而道:“师父是想要动缈雾谷了吗?”
“你的语气,是认为这样不妥吗?”元难也不回首,淡淡道,“如今我们的势力已经巩固,更有青岚馆相助,而缈雾谷的势力尚处萌芽。苏瑶瑟、青衣子和木梵等人无一不是威胁,此时不动手,又待何时?”
“青岚馆?”商忘川轻笑一声,眸中冷意迭生,他面上不屑与厌恶之色立刻出现,却又极为知趣地消失殆尽。他换了一副与平日无异的微笑,摇头道:“师父真的有信心将缈雾谷斩草除根?如果一次铲除不了,余党的后果有多严重,您也知道。您不会忘了十六年前的……林胤吧?”
元难忽而一凛,冷笑一声:“不错,若非青岚馆告知,我竟不知林晚姐弟就是当年的漏网之鱼。当年若是能将林胤这点骨肉铲除干净,林晚那丫头早就会跟着爹娘去见阎王了,如今又怎会成我心头之患?这么说……”他话锋一转,“你意下如何?”
“自然是扩充自身势力,伺机一网打尽。”商忘川凝视着元难的背影,眼中神色颇为莫名,“武林与魔道也好,异派也罢,各派门人都因首脑的存在,方可汇聚一堂。说到底,普通的门人不过是一群奴隶,唯马首是瞻,毫无主见。无论是谁做主人,只要有人去役使,他们中的多数便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心安理得、心甘情愿地当牛做马。我们只消斩其首脑,余下那些想做奴隶而做不得的愚人们自会尽数归附。”说到最后,他见到元难肩头一动,唇现暗笑,“比如,千叶派和罡炎宗。”
“哈哈哈哈!”元难长笑不已,转过身来欣慰看向他,“川儿,果然是你最懂为师的心意。那这几个门派……”
“交给忘川便可,师父放心。”商忘川笑容丝毫不减,“只是缈雾谷之事,恕忘川不能助力了。”
“为什么?”元难一怔,只见商忘川将目光转向了南方,似笑非笑道:“师父忘了吗?我那个小师妹,可是很不让人省心呢……”
入夜,灯火通明的商均峰戒备森严。为防袭击之事再度发生,所有巡夜弟子都绷紧了神经,不敢有丝毫懈怠。
商忘川却不然。明日将要启程,他便早早睡下了。四周寂静,他不多时就沉沉睡去。
……
一片茵茵草地,殷红交杂其间,鲜艳得有些可怖。
面前奄奄一息的男人轻捂住胸口的血洞,长笑不已:“你,真是糊涂得可怜啊……你只知道该做什么,却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浑浑噩噩,真可怜啊!”
清煦俊美的少年一怔,面上划过一丝不解。很快,他再度冷淡起来,“不必你来训斥我。”
“你现在,还是在执行元难的命令吗?”男人依旧面带笑意,似乎恍然未觉自己即将死去,“真是一位好师父,一个好徒儿啊!”
少年右手抵住了他的咽喉,弯下身子淡淡道:“这么说,你妻子的下落,你是不愿说出来了?”见到男人神情,他嘲讽道,“不过是为了一个女人,你连死也不愿意痛快些吗?”
男人艰难地与他对视,呼吸渐趋衰弱,良久,他用尽全力,缓缓道:“你永远也不会明白,爱一个人,值得生死……相守……”
少年看着他的双眼渐渐失去光采,喟然一叹,起身欲去。他忽而一笑,自言自语:“是吗?”
“我倒是很想知道,未来,有谁会心甘情愿地为了你的女儿而死?”
他行出数步,犹豫片刻,终是回身,抬手轻轻阖上那的男人的双眼。猛而,清脆的女子声音响起:“是你……害死了我父亲?”
“咚!”
商忘川大汗淋漓,胸膛剧烈起伏不已。后脑刚刚撞到床的地方疼痛难忍,他却并未在意,缓缓坐起身来,眼前只有漆黑的夜色。
十三岁的那一幕始终挥之不去,一次又一次出现在他的梦境中。那是他第一次违背了元难的命令。他带着那个安息女人来到那个僻静之地,放过了她的儿女,目送着他携丈夫遗体离去。
为什么要那样做?
他一次次回答自己,因为有趣。摆脱元难的命令,让他有一种自己还像一个正常人一般活在这世上的错觉,让这日复一日的灰色日子多了几分明亮的色彩。可……真的只是这样吗?
那个男人问他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他不知道。
现在的他,依旧不知道。
就像他不知道为何自己会屡屡暗中拖延对缈雾谷的围剿一样。
元难似乎并未意识到,现在的他已经今非昔比,正想方设法摆脱自己的掌控,他的心思,旁人从未看破过。可就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自己不可理喻的行为。
只是……为了摆脱这一切吧。
他重新躺下,眼前依然浮动着那个男人的面容。
屋外,元英听了许久,松了一口气,“他睡下了。”她揽住元难肩头,幽幽道,“我没想到,川儿已经这么大了,还是会做噩梦……”
“阿英,我知道你怪我迟迟不向川儿说明这一切。”元难长叹一声,“可我又何尝……”
“我知道。”元英将他揽的更紧,“我知道。”
她看了看自己的小腹,轻轻一叹:“我只是,无法再忍受失去你们任何一个人的痛苦啊……”
神都近郊,红药桥畔。
相传此桥有红药仙子守护,引渡过往魂灵,因而金帐王公贵族的亲属去世后,多葬于此地。
天空落下纷纷细雪,阴沉萧杀。红药桥畔只有一道身影默立。那是个年轻男子,容颜如玉,身姿如松,眉目间透着放逸洒脱,超迈俊爽的性情。只是现下,他的面容却肃杀如天空。
男子轻轻俯身,扫去面前墓碑上的雪水。墓碑上缀着两颗小小星辰,呈星宿之状。其下刻着一个名字——南荣梦。扫了片刻,男子忽一停身,淡淡道:“你们也来了?”
红药桥畔又转出两道身影,一人是个年长男子,浓眉大眼,面容朴实;另一人则是个更年轻的男子,与墓前男子年岁相仿,他戴着一副银色假面,露出一双眼睛和温润下颌。
年轻男子步上前来,向墓碑长施一礼,方道:“今日是降娄姐姐忌日,我怎能不来?”他一顿,又道,“眠兄,请节哀。”
“她叫南荣梦,不叫降娄。她死后只是我南荣家的人,不再属于十二星次了。”墓前男子凄然回首,忽道,“沉风,在你看来,站在你面前的是南荣眠还是析木?而你自己,是北沉风还是鹑火?”
“我……我又如何能决定。”北沉风无言以对,垂了垂首,目光一黯。
另一边的年长男子笑了笑,接道:“老二,你又想这些莫名其妙的事了,馆主会不高兴的。”他也在墓前施了一礼,道:“南荣姑娘去后,我十二星次的降娄一位一直无人可接,她修为之高,韦陵自愧弗如。”他又转身看向南荣眠和北沉风,“老二、老三,指不定什么时候啊,我这十二星座之首的位置就要退位让贤了,那时馆主和南荣姑娘应该会很欣慰的。”
南荣眠面无表情,声音忽而冷了下来:“馆主空着降娄的位子,自然也是为了让我记住,当年我姐姐是因谁见死不救而命丧北海。而那人至今在无端崖毫发无损,我却只能在这里立一座无用的衣冠冢,甚至连真凶也不知是谁。”他的眼中泛起一丝红色,洒脱的气质登时化为冰冷的杀意。
“眠兄,这不是你的错。”北沉风长叹一声,良久方再度开口,“其实……是父亲让韦兄和我来寻你,有要事相商。”
南荣眠点了点头,目光在墓碑上停留许久,方道:“那我们走吧。”
红药桥畔,再度归于沉寂。
无端崖内。
万俟钺注视着灵牌前的袅袅香烟慢慢散开,轻叹一声,自语道:“虽说当年是韦陵故意为之,但,你的遇害,还是我营救不力。”
“我对不住你,更对不住你将眠弟托付于我的信任。可那小子,却偏偏要走最危险的路,真是……”
“我枉为堂主,却连你和怀忆也护不住。如今,我只愿你我能如愿以偿,让眠弟平安度过这场风暴啊……”
万俟钺身后,和林初月突然出现:“禀堂主,四仙已至,不知您有何吩咐?”
“我这就去。”万俟钺神情淡然,转过身来。不多时,穆云轻、叶桓、叶衡与阳鹿仙皇甫棋妙入了室内。万俟钺见到四人面色都有些凄楚,沉沉叹道:“你们多去看看她,也好。不过,叶桓……”
“属下无碍,堂主无须记挂。”叶桓生硬地打断了万俟钺的话,却看也不看他。叶衡在一边轻咳一声,忙道:“堂主,今天是梦姐的忌日,所以兄长他有些……有些不适,还望堂主见谅。”
“无妨。”叶桓的冷淡并未影响到万俟钺,他苦笑一声,道,“眼下要烦劳你们走一趟了。云轻,你去一趟宁边郡,仔细探明北狄诸单于动向,即时传给乐正太尉和我;叶桓,你自南水关入金帐一探,将他们受北狄攻掠后的状况告知我;叶衡、棋妙,你们在南水关待命,一旦青岚馆派遣人手前往华夏,立即加以阻挡,若是阻拦不成,那就随之进入华夏,寻找长煊郡主和子冶示警。”
和林初月见状追问:“堂主可否能猜出青岚馆派出的人手?”
“析木、鹑火,二者必至。”万俟钺答道,“不过无需担心,我们的目的不在强攻,而是将计就计。”他侧身看了看和林初月,后者微微颔首,闪过一丝笑容。
“只是……北天权的意图究竟是什么?”和林初月望向万俟钺,见他挥手命四仙退下,这才转过身来道:“不必纠结,我自会去与他会上一面,大战将至,想必他也有些按捺不住,既是如此,我又为何不成人之美呢?”
青岚馆。
目送着南荣眠和北沉风消失在视野中,北天权方看向韦陵:“你三人此次往华夏需谨慎行事,不得有半点失误。恐怕太一天宫开启之日,已经不远了。”
“馆主想必早有准备。”韦陵面容淳朴依旧,却挂着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但馆主不担心我们那位殿下节外生枝吗?”
“他是我教出来的,是个什么人我自然清楚。我虽有牵制他的手段,但他远非池中之物,日后必成大患,等大局一定,杀了便是。”北天权慢慢道,“晋楚律为人刚毅,绝非懦弱之辈,是块明君贤王的好材料,可惜……做不了傀儡,留他不得!”
韦陵在侧频频点头,附和道:“这位殿下是我看着长大的,虽有修罗之名,却无修罗之实。若是旁人触了他的逆鳞,他连诛灭九族、鸡犬不留之事都能不毫眨眼地干出来;要是旁人不触犯他,他就难以对其痛下杀手,如此性情,与馆主的大计极为不利。”
“你可还记得我的计划?”北天权闻言,抬眸看向他,韦陵躬身轻笑:“当然。”
“东与高丽结盟,南与百越联合,以约三分华夏。如此,我国可于东、南大扩疆土。北使北狄八部牵制安息,使安息外有强敌虎视,内有我青岚馆扶持势力伺机践祚,如此,安息帝国自然是囊中之物。西慑孔雀,使之不得妄动,俯首称臣,待吞并安息后将其碾压。在国内暗耗晋楚一氏,借金帐君臣昏庸之势推波助澜,使之成为傀儡,以掌金帐之柄,最终取而代之。如此以往,馆主终将君临天下!”
北天权颔首微笑:“你记得很清。如今,金帐朝廷颓势日盛一日,若是晋楚律身登大宝,想必金帐还能出现又一个盛世,可惜……晋楚氏的龙椅,是时候交给别人了。”他面上划过一丝冷笑,继而看向北方,自言自语:“我知道,你是唯一了解我的人。不过……就算你知道了一切,那又有何用,有人会信吗?有人能解吗?有谁,能阻止陈年的深仇旧怨吗?”
“你还真是枉费了那独步天下的力量啊,说来可笑,这世上唯一了解我,看透我的人,怎么会是这样一个无可救药的榆木脑袋呢?”
“馆主现在打算如何?”韦陵见他心神回转,低声问道。
“去华夏,赴约。”北天权缓缓起身,踱向室外,“这杯欠了十五年的酒,是时候摆出来了……”
五日后,千叶派大明山。
恒玄之、江逝与应红袖率下属前往缈雾谷之前,曾再三叮嘱不忧子加强警戒,恐元难趁虚而入。因而数十日内,大明山都戒严得如铁桶一般,生怕元难部属大军来犯。结果正如恒玄之所料,元难果然趁机对大明山出手了。
然而,预想中的大军到来后,只是牵制了天辰教等门派的援军,并未有大举攻山之意;真正出现在千叶派众人面前的,只有几十名墓者和墓主商忘川。
商忘川武功修为极高,放眼大明山无一人是其对手,从山门一路行到议事厅,如入无人之境,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径直杀到了不忧子和霍昭明师徒前。不忧子不明所以,但出于深深的忌惮之心,命门人将议事堂围了个水泄不通。商忘川冷冷看着自己陷入包围,只是淡淡笑道:“魔道之人,果然不知君子之仪。”
“你也配称君子之辞?”霍昭明年轻气盛,勃然大怒,“你不过是元难的走狗!你主子挑拨离间,害的我们险些错怪了天辰教和九嶷的友人,真是阴险狡诈,卑鄙小人!”
“哦?似乎当初问责极天鸿的人中就有你吧?”商忘川嗤笑一声,“以所谓道义胁迫他人的事,忘川可做不出来。”
“你……你……那还不是你们从中作梗!”霍昭明怒不可遏,拔剑冲上。不忧子见状连忙跨出,“昭明,不可!”他刚刚冲到霍昭明身侧,伸手去抓他的衣袖,就觉商忘川的衣袖轻飘飘拂到了自己与霍昭明之间,旋而一股巨力袭来,他与霍昭明登时被甩向两侧。
不忧子堪堪稳住身形,眼睛余光就看见商忘川右手覆上了霍昭明的天灵盖,一抹紫光闪现,霍昭明脸上忽而现出古怪笑容,嘴角肌肉开始僵硬地抽动,一双眼珠飞快地转了起来。他歪歪扭扭走出两步,“啪’的一声双目瞳仁尽毁,倒地而亡。千叶门人目睹这肃如松下之风的年轻男子竟在刹那间杀了少主,一个个手足无措,连兵刃也抬不起来了。
“商忘川!”不忧子长长的白须剧烈抖动起来,悲啸一声,抱住爱徒尸身。他目呲欲裂,怒啸道:“我千叶派就算只剩下一个门人,也绝不会向你这黄口小儿屈膝!老夫名扬江湖之时,你还在娘胎里呆着呢!”他双掌暴起,直取商忘川心口。
商忘川轻巧地拆解不忧子攻势,叹了一声:“忘川以为,你的门人们也许不会如你所愿。”他轻仰上身,足尖扫向不忧子双膝。不忧子以掌化爪,抓住商忘川右足,正欲向上甩出,立觉双手剧痛,他忙撤了双手,掌心却有紫气弥漫开来。商忘川乘势而上,依旧以足尖扫去,“喀喇”一声,不忧子双膝膝盖骨在巨力下尽数粉碎,他惨呼一声,跌伏于地。商忘川再度抬足踢中不忧子下颌,不忧子喷出一口鲜血,身子向后飞出,重重撞在墙上,继而萎靡于地,连话也说不出了。
“忘川似乎记得,适才是你放言不会屈膝?”商忘川低声笑道,提起霍昭明的尸身掼在他身上。霍昭明浑身散发的奇毒立刻闷住了不忧子,他本欲抬手,商忘川却抢先一步,抬足将他双臂尽数踏折。只见不忧子身躯剧烈抽搐许久,渐渐没了声息,商忘川抬头含笑扫视一周,道:“还有谁想一试?忘川奉陪。”
他此言一出,又有数十名门人怒发冲冠,径直扑了上来。当首大汉破口大骂:“魔头休要痴心妄想!老子就算……”他话未说完,商忘川已迅捷地用右指掠过他颈后哑门穴,那大汉吃痛难忍,毒冲经脉,倒地不省人事。堂中众人只能见到一道人影在人群中四处游走,如入无人之境,不过半柱香时间,堂中亮兵刃的二十余名门人已化为二十余具横尸。见状,余下门人的膝盖纷纷一阵颤抖,接二连三跪伏了下来。
“既是如此,忘川谢过各位了。”商忘川径直踏过众尸身,缓步负手出堂,“诸位,准备好迎接大明山新的主人吧。”忽而,他步子一顿,抬眸看向不远处山林,朗朗一笑。
“小师妹,你们来的有些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