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死生其四
安息帝国东陲,平远郡城外。
乐正怀礼纵马提矛,缓缓行至三军最前方。在他身后,乐正的银鹤旗迎风舞动,似欲借风直上九天。
对面,早有一桀骜粗犷,身长八尺的北狄首领率军兵临城下。他一双如刀锋般的眼睛逼视着乐正怀礼,嘴边冷笑渐生。
乐正怀礼看着那身着红袍,御乘骏骊,有如山一般强大的男人,暗中握紧了双拳。他思忖片刻,朗声道:“铎辰单于,别来无恙。”
撒尔纳不屑地看着他,目光如炬:“怎么是你?乐正怀忆呢?她不敢见我吗?”听闻此言,安息与北狄兵卒一起变色,后者面面相觑,而前者则是怒目而视,怒火中烧。乐正怀礼登时大怒,道:“单于何出此言?舍妹早已逝世,怎容你肆意侮辱?”他此言一出,安息三军立刻附和,一个个都将仇视的目光投向了撒尔纳。
看着四面八方弥漫而来的敌意,撒尔纳冷笑不已。乐正怀忆死了?笑话!他们说她死在了华夏,他便去华夏找她的坟冢,天南地北,整整五年不见半点踪影,那么她一定还在这世间了。他的面容愈发寒冷,长笑道:“哈哈哈哈!我撒尔纳驰骋半生,只遇见她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她怎么会死!好,既然她不肯现身,我便将她搜出来吧!”他手中宝刀脱鞘而出,直指乐正怀礼,“有胆量,就放马来吧!”
乐正怀礼险险喷出火来,正欲下令三军进攻,忽而只闻身后有一传信兵高声大叫:“禀太尉!有紧急军情!”他奔到乐正怀礼旁,滚鞍下马,急促道,“禀太尉,北狄诸英单于楚不鲁,咎如单于库什,屈射单于岩木趁金帐、孔雀二国边境空虚,大举进攻,掳得大批粮草辎重,现正率大军向宁边郡南方开进!”闻言,自乐正怀礼至乐正诸将领,无一不面色转青,心头如遭雷击。乐正怀礼睁目直视撒尔纳,恍然大悟:“你出的好计?”
撒尔纳只是冷笑不止,藐视着安息群雄。
安息、金帐、孔雀三国本为一体,昔日北云帝国国力强盛,四处攻城掠地,奴役北狄八部,与其结下深仇大恨。其后北云帝国虽然解体,但安息柔然氏,金帐晋楚氏与孔雀南荣氏昔日均为北云公族,本就与北狄有血仇,更兼二百余年来相互征战杀伐,可谓旧仇未了,新仇又生。此番北狄公然进攻安息,柔然启以为北狄以游牧业为主,现在陡遇寒冬,粮草有限,是以虽有撒尔纳这一心腹大患重出江湖,他也并未太过忌惮。谁知撒尔纳竟声东击西,趁金帐皇储晋楚律离去,卫宸军无法调动之机,将之与以商立国,兵力本就薄弱的孔雀帝国一并击之,出其不意,一得充足粮草补给,二断安息外援,着实是一个一石二鸟的奇计。
一时间安息将领无不四顾失色,有的人心中惭愧,暗想:“若是仪天郡主还在,早能识破他的计策,可惜我等无能,竟被蒙在鼓里!”乐正怀礼略一斟酌,当机立断道:“撤军!”不多时,乐正军缓缓退去。
北狄士卒见状,一个个摩拳擦掌,有人便道:“单于,咱们不如乘胜进攻吧!”
“不必。乐正军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撒尔纳傲视着乐正军尽数撤去,道,“此番为了让楚不鲁三人一击得中,我将八成兵力拨给了他们。安息基业深厚,国力难测,不可草率。”他一挥手,道,“撤军!”
宁边郡城城头,乐正怀礼看着那人的身影愈行愈远,眼中的忧虑,终是止不住流露了出来。
风烟大乱,时局将动。此番杀伐,何人为王,何人为寇?
缈雾谷口,一行人缓缓进入谷中。
当首二人正是恒玄之、苏瑶瑟夫妻,在其后,青衣子、木梵、文璃、舒秦、空山五人与江逝、穷奇、朱厌、应红袖、林暮、应千千六人各成一派,并行入谷。
在缈雾谷另一地势较高之处,娵訾看着这一行人入谷,叹道:“看来,他们是真的打算握手言和。”
陆云生颔首,续道:“元难未死,武林同道深陷水火之中,若我们此时只顾昔日私仇,置同道安危于不顾,那才是大逆不道之罪。”他身边,江清心听到他说“只顾昔日私仇”诸语,心中一喜,心道:“师兄,他终于能暂且放下和爹爹的旧仇了……”她揽住陆云生臂弯,心头大慰。忽而,她想起一事,眼神再度黯淡。
同时,晋楚微也是停止探头探脑地凝望空山,回身拉起晋楚律:“哥哥,快来看嘛!”
晋楚律紧锁双眉,一言不发。此时江清心道:“不知道姐姐还好吗?怎么还不回来?”他心中一痛,双唇抖了抖。旁人自然不知,可他自幼随北天权阅遍百派武学,又怎会不知百里噬生毒与寐风共同发作的凶险?她……能活下来吗?
“尔殊冶,你一定……一定要把阿婉救回来啊……”他心中喃喃,看着缈雾谷满山积雪,心中忽而一动。
极天鸿他,应该知道去哪里……等着阿婉吧?
北风起,风云变。满地琼雪掩了阡陌,去路何在?来路何方?
他轻闭双眸,不住想象着。极天鸿等她的地方,应该也是银装素裹的吧?
洞庭湖,蓬雪满天的时候已然过去。万顷渡光,气象万千,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
今日是十五,今夜将月圆,不知月圆之时,人可圆否?
林晚驾了一叶小舟,轻轻驶向洞庭湖心。小舟所容,唯一人一琴一行囊。此时正是洞庭湖大雪半月初晴之日,远山长江,尽作素装,天与云,山与水,上下一白。这湖中之影,唯有君山一点,小舟一芥,并舟中之人一粒罢了。
真静啊,静得……让人心寒。
停桨扣舷,林晚静静望着湖水,回想起自中毒以来二十余日的经历,心中恍若隔世。她轻提右掌,凝视着自己殊无血色的五指,微微运起丹田之气。片刻后,她的五指之间,蓝紫光芒流转盘旋,妖娆而诡异。她下意识握紧了右手,握灭光芒,四顾环视片刻,无力地躺在小舟之中。那盘踞在她体内的,被商忘川起名“灼华”的天下无双之奇毒,正随着脉搏跳动着。
看起来,商忘川还未跟来。她轻轻一叹,旋而心头再度一紧。他……极天鸿他,会在这里吗?他她抚了抚身边古琴,想起一年前那次重逢。如果她奏响这琴,他会出现吗?
林晚闭上了眼睛,她在等待满月。她爱着洞庭之景,更爱这洞庭之月。他,想必也是如此吧。她动了动身子,肋下的伤口又一次作痛起来,她微微蹙眉,心道:“商忘川这疯子,下手……真是狠啊!”
二十余日前,墓府。
林晚昏迷多日,一醒来就发觉自己不慎摔到了床下,而身边站着的,正是风度翩翩,会弁如星的商忘川。商忘川浅笑不已,朝着狼狈不堪的她伸出一只手:“小师妹,终于肯醒了吗?”林晚怔了片刻,方才缓过神来,脸上厌恶之色顿生。她冷冷推开商忘川右手,欲自行站起,谁知她重伤之后元气不足,双腿一软,“咚”的一声重重摔在了地上。商忘川袖手旁观,注视着她在地上喘息许久,摇摇欲坠地扶着床沿站了起来。林晚缓了一阵,脱口而出:“冶伯伯呢?”她一开口,力劲又泄了几分,跌坐于床上。
“寒帝?跟着师父走了。”商忘川顺势坐在林晚身边,惬意的舒展开双腿。林晚不由得离他远了些,追问道:“元难怎么在这里?”
商忘川略带玩味地看了看她,轻轻摇头道:“小师妹,有些事情,你还是不必知道的好。师父对你期望甚高,可要勤加修习啊。”他话音未落,林晚已冷笑道:“家师只有苏老阁主一人,元难怎能相提并论?想要我与你们同流合污,痴人说梦!”末了,她强撑着站了起来,欲向外走去。商忘川也不气恼,将左足向前伸了数寸,林晚促不及防,登时被他绊倒,再度摔伏于地。商忘川右臂挟住她腰间,将她轻轻扔回床上,笑道:“小师妹在此养伤,想来也无聊,不如我来教你几手功夫?”他这一扔,看似随意,实则既准且狠,将林晚臂弯的曲泽穴对准石床床沿尖角撞了过去,林晚只觉臂弯巨痛难忍,全身经脉酸软无力,“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商忘川见她面浮痛楚之色,微微一笑,他伸出右手食指,紫光盘旋其上,忽明忽灭,妖异无比。
“小师妹,这是第一招,看清楚了!”商忘川晃了晃食指,身子端坐不动,右手却如恶鹰扑食般拂向林晚紫宫穴。林晚早就曾折在此招之下,见势只得强提真气,向侧闪避。但这石床本就甚为狭小,商忘川又占了半席,她虽及时避开,却依旧逃不了商忘川指风。只见商忘川右手变指为爪,抓向林晚左腕,中指正按住了她手背的合谷穴。紫光一拥而上,正待乘虚而入,却见林晚右掌掌心忽而冒出蓝紫两色光晕,将商忘川右手震开了去。原来林晚经元难一番疏经引脉,寐风与百里噬生毒早已与她融为一体,是以见商忘川来势凶猛,二毒竟随着内力自行运作了起来。
商忘川见林晚下意识使出“巫神煞生体”的功夫,脸上却是一片茫然,将右手提至面前细看,他心下了然,笑道:“小师妹果然冰雪聪明,我还未教,你倒先学会了不少。”林晚恍若巨雷贯耳,浑身颤抖不止,抬首望向商忘川,双眸闪过几分惊恐:“这是……‘巫神煞生体’?”见商忘川颔首,她当时呆若木鸡。
心中茫然良久,林晚才想起獬豸的遗言,心中清醒了几分。这便是“巫神煞生体”?她双眉紧锁,凝神苦思,却想不起半点这两天发生的事。她再度看向商忘川:“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看来你这几天还真是伤得不轻啊。”商忘川戏谑一笑,在床边拿起一面铜镜,照向林晚。林晚转眸向镜中望去,见到自己肌肤苍白胜雪,没有半分血色,重伤之后气息萎靡,面容较之前瘦了些许,唯独一双琥珀美眸不显病态,反而越发光彩照人,甚至多了一两分妖颜惑众的神韵。她轻吸一口冷气,立刻问道:“这……这是怎么……”
“眸中所映,皆是内心。小师妹,你重伤之后百脉破而后立,较之前强了许多,虽然现下有些萎靡,想必不出几日就可恢复。”商忘川见状,温和解释道。林晚又细细看了看镜中自己的眸子,心下大痛,心道:“这么说来,我的确已经……”猛而,她双踝一痛,发觉商忘川已迅速抓过了自己双踝,用左手按在床间。她足上涌泉、昆仑二穴均在商忘川左手方寸之间,立时受制于他。商忘川随手放下铜镜,笑道:“好了,小师妹,再来学第二招吧!”他右掌抬起,直朝林晚天灵穴击下。
林晚此时一被他按住了双足,下肢动弹不得;二恐他突袭自己足心涌泉穴,防不胜防,情急之下奋力向后仰面,躲过商忘川掌风,怒道:“卑鄙小人,快放开我!”商忘川却是倜傥轻笑,道:“古人云,君子善戏谑而不为虐。我既未对小师妹你有什么非礼之举,更未去挠你足心调戏,怎么是卑鄙小人了?”林晚怒火中烧,叱道:“你这还不算非礼之……”她一句话还未说完,就闻商忘川道:“第三招来了!”见他展臂运掌向自己肋下按去,心知再也躲闪不了,只得以手格挡。
商忘川右掌下按,左手松开林晚足踝,轻盈抓住她格挡的右手。只闻“喀喇”一声,他的右掌已重重击在了林晚肋下。林晚痛呼一声,一口鲜血登时喷出,她微微扭动身子,感到肋下有断骨相互摩擦,痛似钻心,彻骨难耐,不禁呻吟几声,蜷起了身子。旋而她猛觉唇上一凉,身心立刻一震,心跳霎时漏了一拍。
将林晚击伤吐血,商忘川丝毫不以为意,看着她不住呻吟。忽而他看到林晚双唇上有淋漓鲜血残存,被她苍白脸颊一衬,显得妖冶无比。他开心一笑,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将食指探向林晚,轻柔地将她唇上残血涂匀。林晚只觉一阵恶心,紧紧闭上了双目,却无力反抗,只得任他倾心涂饰着自己的双唇。俄而,商忘川起身,看着林晚殊无血色的玉颊与娇艳欲滴却有些可怖的红唇,轻拂双手,满意地笑出了声。
“小师妹,你知道吗?你这样子真的很美。”商忘川感叹流连良久,才想起一事。摸了摸林晚肋下。林晚不由得再一次呻吟起来,喘息道:“你这个疯子,别……别碰我……”商忘川自然不停,摸索了几下,蹙眉道:“这可不好,断了整整三根肋骨。小师妹,真抱歉了。”他双手齐上,将林晚的外衫解开些许,两手按住她的断骨缓缓挪动,又是“咔啦”一声,林晚的一根断骨被他强行接上。林晚又是羞愤,又是痛彻心肺,早已无法言语,只有不住轻呼。待商忘川将她三根肋骨尽数接上,她几乎昏死了过去。
商忘川替林晚重新穿好外衫,起身轻轻伸展腰肢,道:“小师妹,你的伤本来五天左右便可以养个半愈,不过现在看起来……只怕没有十数天,你是不能行走骑马了。”他推开房门,笑道,“我去拿些药来,你躺在这里歇息吧。小师妹,你还是像这样乖巧一些的好。”
林晚直至他离去,方才睁开双目。她伸手探了探伤口,心中又是火冒三丈,又是惊惧交加,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应付他的魔掌。
“商忘川这疯子,下手……真是狠啊!”
从回忆中醒过神,林晚长叹一声,对商忘川也是无可奈何。自己在墓府十余日名为养伤,实则过的是暗无天日的生活。她不愿如元难与商忘川一般修炼这天下第一邪功,商忘川便日日用自己的内力引导她的内力随体内奇毒而动。这种受人所控的感觉着实如同万蚁噬体,虽对她的武功大有裨益,却也将她的身心折磨殆尽。或许是因为她体内有幽所赐的侍子之血,修炼“巫神煞生体”也是事半功倍,不过十日,除了肋骨之伤外,身体其他地方的伤口已基本痊愈。想来商忘川的一掌太过凌厉,就算“巫神煞生体”也不能令其痊愈。
不过……林晚懊恼地揉了揉眉心,冥思苦想商忘川的用意。若说他别有企图,为何日日与自己有肌肤之亲,却并未意图不轨?若说他恪守君子之节,又为何对自己百般折磨,欺诈外人极天鸿被擒至墓府,以诡计引她自投罗网?若是说他是奉元难之命囚禁自己,为何又要在自己伤愈后放自己离去?
“这个怪人……”林晚烦闷不已,一时间聪慧如她,竟也对这性情乖僻而武功高强,行为残忍却又风度翩翩的商忘川琢磨不透,无计可施。看着红日渐渐西斜,她内心的乱麻也悄然被涌起的期待所淹没。
此时,商均峰也是沐浴在夕辉之中。先前大火燃出的伤痕,已被大雪与夕阳掩了大半。
元难坐于轮椅之上,远眺天边落日。在他身后,商忘川扶着元英坐下,元英面色红润,玉颜生辉,双手小心翼翼的护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元难回首看向他们,脸上竟是露出了慈父与良人般温柔而体贴的笑容,柔声道:“阿英,你有了身孕,不便动武,以后就安心在峰上休养吧。”他顿了顿,看向商忘川,“川儿,你计划如何?”
“师父不是已经答应我,将有关林晚的事交给我吗?”商忘川闻言,淡淡一笑。眼神中却没有元难与元英的那种幸福。元英心疼道:“你赶了这么远的路,先去歇歇吧。”不多时,商忘川已而去。
元难拂了拂元英小腹,欣喜道:“阿英,你说是个男孩儿?还是个女孩?这个孩子来得,太意外了……”
“我怎么知道?”元英佯嗔一声,轻轻依偎在元难肩上。只听他道:“若是个男孩,定是像川儿那样聪明俊逸,若是个女孩,长大后定然像你一样温柔秀美。”元英双颊一红,笑道:“你啊……”
不远处,商忘川停步回首,望向一轮夕阳下那两个剪影,眼中泛起一抹莫名的光彩。他意味深长一笑,向山下走去。
她在哪里,缈雾谷还是洞庭湖?弹指之间,他已猜出了答案。看着天边如缤纷落英,灿烂舜华的晚霞,他心情大好,随口轻吟:“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前些天,他曾一时兴起,自作主张将林晚体内由寐风与百里噬生毒交融产生的天下第一奇毒命名为“灼华”,如今细想,这名字倒也着实贴切。他含笑沉思,信步走远。
洞庭湖日色渐暗,晚风柔然。碧山已落,彤云暗了几重?
东天,一轮明月的影子在天空中渐渐剪出来。江云驳尽,太虚真气如帐碧玉,积雪由绯转素,洞庭由静转幽。湖畔沙滩色如柔蓝懈白,映着未融琼雪,君山林麓则似黛绿石青,蕴着匝地水晶。满月似玉镜,如银盘,凝照东方,不见辙迹。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林晚缓缓起身,古琴横膝,泛舟于夜色之中。天地静象,浩然之气盘旋乾坤。她纤细十指虚拂琴面,面容静美,身姿姣好。神闲意定,万籁收声天地静,玉指冰弦未动,宫商角徵意已传。
原野旷然,天低江树,湖光清朗,明月近人。几圈毂纹化作悠悠音韵,升于琴上,鸣于洞庭,彻于碧落。
你在这里吗?你在听吗?
琴声起,月影寒,楚云泱,泽波漭。琅然,清圆,谁弹?响空山。
无言,惟琴声起于皓月,惟妙指轻徵幽契。月明风露娟娟,人未眠,思未休。
商声寥亮,变徵凄苦,羽声昂然,呈缴缠之势飘落寂寥江天。琴声起势轻清,音律初时平缓和美,继而五弦一转,已变为清越之音,似滴碎金彻雨,如敲碎玉壶冰。清昂琴声渐趋高峰,忽而乐走偏锋,莫名多出几分悲意,听来似喧啾百鸟群中有孤凰展翼,四处寻侣,却只余断肠啼声;又如三更秋雨滴入梧桐,叶叶声声空滴到天明,尽现离情之苦。
林晚心中痛楚,琴乐亦转凄冷,她轻叹一声,素手上挥,恬然一笑。这里是洞庭湖啊,她又怎能这样呢?她双眸扫过湖畔残荷枯蓬,心神自然而然飘入了那晚春月夜。那时,大多小荷只露尖角,芙蕖不过只绽一二,却依旧香气袭人。心念如此,她仿佛也沉睡于那十里荷花之中,兰棹漾月,清梦甚惬。她心中所思转为往昔美好,琴声也柔和起来,繁音忽阙,雅韵泏清,似清泉咽夜之声,若万壑松间之月,如遥帝子之灵,可停仙人之步,一声月白,数律山青。她虽身处冬夜,指间琴律却暖如花昼,流转着那鹊桥之上的柔情似水,佳期如梦。
琴声渐入佳境,细听来似有采薇破土而出,原隰郁茂,百草滋荣。乐声婉转清和,一如仲春令月,有新燕衔泥鼓翼飞过浅草,有早莺啾鸣交颈争抢暖树。雎鸠关关,鸧鹒嘤嘤,桃李灼灼,东风历历。
林晚的心神早已游离了洞庭,徜徉于那弄情羌管,泛夜菱歌,重湖叠巘之中。那里,有一袭白衣的他遗世独立,启唇吹箫,横臂舞剑,凝视着她莞尔不止。洞庭晚风悄然吹过,又停了脚步,吹落了些许枯叶,吹乱了她的漆发。两行清泪划过她丹唇的微弧,又被颤动的冰弦击碎,散了一琴的月,一心的霜。
这洞庭之水几时方涸?这相思之苦何日方休?
月亮风定露华清,微波澄不动,冷浸一天星。
在这一湖黯星明月之中,在这一湖渐趋哀婉的琴声中,姗姗来迟的声音,兀然响起。
那乐声如湘灵鼓瑟,蜀僧抚琴,似霜钟余响,醒心泠泉。它击开空明,溯光而上,虽幽远有如相隔重山,却使林晚的心湖风浪汹涌。“铮”的一声,她指下角、羽二弦一齐断开。她停了手,一双秋水映着粼粼月光。
箫声忽远忽近,时起时落,川为静其波,鸟亦罢其鸣。它时如迸泉击石,好鸟相啼;时似风摇翠竹,雨潇芭蕉。箫声之中,山川长河皆成微尘,血肉之躯俱归泡影,万物皆虚,万籁皆寂,唯有着一曲新声,吹尽了古今之情。
洞箫之声越来越近,暗飞着散入月影,盈满了八百里洞庭,有如野鹿在山间呦呦而鸣,清旷悠远,其间绿水绕峦,潮回带沙,起起落落间蕴了无尽情谊。继而,缠绵悱恻的箫声忽而一提,转而飘逸,似有仙人乘驾回风,载着云旗而来,身轻如一叶飞鸟。飘逸的萧声一路奔高,纵情天外,像无根无蒂的柳絮浮云一般,天地阔远任其飞扬。终于,箫声如浮云般消散在烟深水阔之中。余音袅袅,恰似悬悬别离,情意切切,宛如望尽千帆。夜阑风静,洞庭纹平,琴箫和鸣,遗乐万山。
林晚远望向萧声飞处,只见雪夜湖波。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氤氲水气升起,她垂下了头,直到棹击流水的声音响起。伴着它的,是他的箫声,他的白衣,他的深邃如墨的双眸。
极天鸿轻启双唇,吐纳天地灵气,玉指翻转调真声,如若三山鸾鹤情。箫声似顺流放棹,瞬息千里。待一曲终了,他眼中水帘方才退去。他抬起双眸,犹豫片刻,看向垂首的她。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他等了很久,从新月等到满月,从神女峰等到洞庭湖。她终是来了。
新雪初霁,满月当空,上转亮银,下铺皓影。两舟相近,船头相触,而她,也是抬起了头,纤指若兰透骨香,凝眸似水剪心愁。
月色与雪色之间,她是第三种绝色。
极天鸿与林晚对视良久,欲言无言。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醉人心神。
她用力眨了眨眼,足尖点舟,飞身跃起。他笑颜灿烂,迅捷上前,轻巧将她拥入怀中。她玉肌细腻,淡眉横翠,微晕红潮轻贴着他的衣襟,云鬓青丝轻挂着他的双袖。这是十二玉楼,还是清浅蓬莱?
极天鸿轻柔地拥着她,感受着那熟悉的体温与体香。他有千言万语,但对视一眸已道尽千言万语。他微微低颔,与她樱唇相触,唇侧温软,心底一片湿润。
只愿此生,都能停于此刻。时光长短,人生浓淡,尽抛之身外。
相吻许久,他与她的面颊才彼此分开。月满雪霁,良辰美景,是真是幻?是实是虚?是短暂还是永恒?是偶然相遇还是命中注定?
至少,在现在,在洞庭,在月圆之夜,他们终于找到了彼此的归处。
“我回来了……”她哽咽。
“回来就好。”他带笑。
“你……等了多久?”
“我没有等啊。”极天鸿恬然一笑,“丫头,我们的心,一直在一起啊!”
林晚止住泪水,展颜一笑,紧紧握住他的手。他为她闯商均峰,她为他直捣墓府。这样的他们,还缺了什么吗?
她有很多很多话想告诉他,可现在,她只想依偎在他怀中,无忧无虑地睡上一觉。
满月下,小舟荡漾着波光滟影。林晚靠在极天鸿怀中,轻轻阖上了双眼。极天鸿默默运起全身内力,将她裹在自己炽热的内力与温柔的目光中,他感到她呼出的气息绕着他的颈子,胭脂醉人,凝脂婉妍,他情难自禁,双唇触了触她光洁的额头,又恐将她惊醒,忙抬起了下颌,眼中还仍满是笑意。林晚的胸脯均匀而规律的随呼吸起伏着,祥和而美满,这是她几个月来第一次睡得如此酣甜,肋骨的疼痛消失不见,满腹的忧虑也化为虚无。洞庭虽无涯,却远远不及他温暖的臂弯舒惬。
一曲相思酬,不离到白首。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