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珊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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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芷江水寒

自从姑姑走后这店便交由阿和与冯落一同打理,自己也只是偶尔回来看看。不得不说姑姑找的这两人委实可以将这店打理的很好,整个雪柳驿中,阿和擅烤瓷,永远都能用最短的时间烧制出最好的青瓷,也正是因为这样,许多客家买主都点名要阿和烤的瓷。而他们之中多半是勋贵人家。冯落擅交洽,亦能用最短的时间招徕最多的生意,签下最多的买单。她招揽生意的时候我见过,活脱脱和姑姑一个样子,说句不上台面的话,若非有“雪柳驿”这三个大字横在高楼上面,再加上店里店外眼花缭乱的各类青瓷白瓷,人家或许会认为我们这是什么“暖春楼”也未可知。姑姑昔日在时,她或能稍加收敛那风骚样子,装作一心一意地招徕生意。如今姑姑嫁去,这雪柳驿还真变成了她的天下。不但整日压榨我们这些和她平日不快的人,便是连理应与她平起平坐的襄和也不放在眼里。不说凡事商量着来,便是连起码的尊重礼仪都减去大半。素日里姑姑虽与阿和不近,却能秉公办事,将她该得的一分不少的给予阿和,这厢每日我们是筋疲力尽,废寝忘食。真金白银却都进了她的腰包。我几次三番想找她理论,她却都以事务繁忙作理由推脱。

眼下正是隆冬时节,江南比不得塞北的冰封雪飘,却也是阴风骤起,飘忽内外,这日清晨,我下楼去倒早茶吃,白雾氤氲,门外稀稀落落飘着小雪。老远便听见一个尖刻细腻的女声喊道“周公子近来可好,听闻再有几日便是公子生辰,公子素来是爱瓷之人,到时定是要来小店好好选几款青瓷瓶,这是小店新出的翡冷翠。”边说边将对面那公子往里领,指着案边刚刚烧制好的一只青瓷瓶说,“这翡冷翠乃是本驿最新烧制,表面虽有冰裂纹,内里却是平滑如斯。颜色亦如青天的云彩,缥缈雅致。”谁知那周公子全然没将注意力放在瓷瓶上,倒是已对着冯落的姿容魂牵梦萦,垂涎三尺。慢慢将手搭在了她的肩上。我刚要制止,冯落便错开了那人的手,那人见未得逞,便又顺势将手拿上去,还说道“美人儿,你修得如此才貌双绝,断不好在这昏天黑地的地方做这些粗活儿,若是你同意,大可跟我到周府中去做我第十九房姨太太,保你吃香的喝辣的,你看如何?”冯落正了正色道,“公子不必如此戏弄我,请放尊重些。我虽女儿家,却也是正经的生意人。公子若想看姑娘,拐角便是红粉楼。公子请吧。”周公子自然是老大不高兴,甩下一句话“我说美人儿,你可别忘了你们店的生意都是谁招来的,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便重重地将扇子一甩吗,扬长而去。

周公子是当地芃城恶名在外的豪强,以强抢民女为乐,祖代做着皮货生意,没想到这代,竟生了这样一个肥头大耳无恶不作的废物。他不但人格极差,样貌也是极丑。若不是冯落与林家有亲,他断不会如此绕过她。听闻那日周府有客,冯落随小厮去将瓷瓶献上,那人见了便如痴如醉,常常到驿中打扰她,这期间自是带了许多生意,但冯落也委实不容易。

我斟了茶上楼,给她留了一盏。回想起刚才她厌恶的样子,倒是和初见萧兰枻时委实不同,提起萧兰枻,不知那日大雨过后,他怎样了…

阿和见我端着茶不动,打了个响指说“想什么呐!”

我忙说“没什么没什么”。取来药膏,细细地擦在她手上。正是昨日那个“翡冷翠”我与阿和烧制了大半夜,长时间升腾的蒸气与火烟将手烧掉了一层皮,我还好,阿和一直不间歇地烧着,伤的更厉害些。

药触到伤口处,她颤抖了一下,锁着眉头,还硬逞强说“没事”

我尽量放缓节奏,打趣说“你看这像不像我们俩爱吃的红烧猪蹄?”我们俩都大笑,笑着笑着也就忘了疼了。

月末时冯落突说接了一单生意,但这单生意远在虞城,且买主挑明要我们瓷匠前去,在府中亲手做出瓷瓶来,不得有丝毫的纰漏。虞城在芃城西南处,相隔数十里,隔着三道江,需走水路舟车劳顿。买主派来的人告诉我们半月便要到达,那么明日即刻出发。

我与阿和打点行囊,此番只我,阿和,冯落,小结我们四个前去,船上有买主家的侍卫护送我们安全。一任吃穿用度全无愁事,况又是桩发财进宝的大买卖。大家自是其乐融融,一个个眉飞色舞地将些好吃的好玩的塞到我们的包裹里。姑姑知道后也是要我们亲力亲为的意思,并不想插手,我本不想去,只是怕冯落借故欺负了阿和,才跟着前去。

翌日一早,我们便来到了葑菲陌边,风铃桥下,游人络绎不绝。卖风铃的小贩还在那里自说自话。我跟着人群凑上去,发现那里什么颜色都一应俱全,唯独少了天青色。如此,我看着手腕上系着的铃铛,又想起萧兰枻来。

那日其实是我唐突了,萧府本是望族。在外行走有个别号亦是常事。难道还不许人有一技之长不是?实在是我因为那次花糕之事对那白衣女子症结在心,看到雨云令又将萧公子与其联想在了一起。想必他那样的风流态度,若是萧家真的狗仗人势,鱼肉百姓的话,他也不齿与之为伍的。而我又冤枉人家,在那样凄恻的雨夜对他说了那些绝情的话,还把他一个人留在雨中。不知他会怎样伤心。

就算他真的对我隐瞒了身份,我也不该把他想成是一个坏人。

我心中不免又想起和他一起的许多好处来,望着那波澜不惊的江流,愈发辗转。已经时隔一个月了,他仍然音信全无,也从未找过我。

“阑珊!船要开了,赶快上来!”阿和老远跑过来找我,身上还背着一个大包袱。

“来啦!你慢点”我在人群中中向她招手,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我们紧赶慢赶,在踏上船的最后一刻,船在平静的江面上缓缓移动。

眼下正值初冬,阳光虽然温润,却也抵挡不住江风的侵袭。我们乘的是一只仅供七八人在内的小舟,看着虽不太大,却也在这宽阔的江面上摇摇晃晃地行着。舟内座位有限,均被那几个护送的大汉所占。就连两张床榻,也被冯落她们占去一只,另一只上堆满了包袱与船家的货物。无奈,我与阿和只得在舱外观赏景色。

须臾之间,便已到了正午时分,芃城的青翠早已不见了轮廓,我们立在舱外,靠着栏杆席地而坐。身旁是划着桨的船家老伯,而小舟便行在这平如悬镜的芷江之上,芷江的水清浅透澈。徐徐还可望见水中几尾游鱼。我们赏景戏鱼,温和并不炽热的阳光沐浴在身上,眼前亦无扰心之事,倒也乐的自在。

船家老伯许是划桨有些累了,去江中汪了一酒壶江水来喝,还将水袋递过来示意我们也喝,这江水虽清澈但也不能直接入口,我们便拒绝了。老伯收起水袋,与我们交谈起来。

“小姑娘,你们是第一次去这虞城吗”老伯眯着眼看阳光,说。

“是的,老伯我们是第一次去。”

“那你们此行,是要走亲访友?还是结伴游玩啊”

“我们是芃城雪柳驿的烧瓷人,此番被邀去芃城为买主做瓷器的。”我回答道。

“哦,那你们形单影只,不怕有危险么?”

“不怕,我们有侍卫在周围,断然没事”我答得高兴,也忘了防备便一股脑将行程都报给了他。阿和微微蹙眉,示意我不要说太多。

“那你们可知,又是何人雇你们前去?”

“我们也不知,阿伯。”阿和抢先答道,截住了我的话头。

老伯见我们不方便透露,便也没再多问。只是闲聊了两句虞城的风物及芷江的景色等等。

阿和拿来包裹里的苹果,在江水里洗了洗拿给我,又递给了老伯一个,对我说道,“我们出门在外,不可随意将行迹告诉他人,以防不测。”

我啃着苹果,大大咧咧地说“怕什么,我用这苹果起誓,那老伯断然不可能是坏人。”说罢,用手敲了敲红彤彤的苹果,笑阿和凡事太过紧张。

阿和见我冥顽不灵的样子,又去拿了手帕。叹了口气低声对我说

“保护买主的身份与信息,是我们行商的道德与保证。”

我心不在焉地嗯了几声,抬头看这愈发浑浊的天色。对着划桨的老伯说

“这天色忽然黯淡,该不会要下雨?”坐船时最怕不测,夜间的雨若小些还罢,若是遇上疾风骤雨。就我们这一叶扁舟,怕不是连性命都要交代于此。

老伯见我面上慌乱,和蔼地说“看着是要变天的缘故,姑娘大可放心。最多也不过几个时辰的阵雨,且此地已接近江心,老夫我划桨几十年,此地最是平安。”

老伯那娴熟的技法使我宽心不少,虽然心中仍是隐隐不安。但也只能宽慰自己。阿和已经睡着,我将衣服披在她身上。

晚来风急,天边浓墨渲染,江风也冷冷地侵人肺腑。原本毫无波澜的江面上亦出现点点涟漪,雨滴坠落打在脸上,身上,俄尔边将衣衫湿透大半。一人取来斗笠示意划桨的老伯船上。老伯一边用破烂的衣袖擦着坠落的雨滴一边费力的睁眼划着桨,苍白的发丝紧紧贴着脸颊,船中的另一位船夫走出换他的班。他才勉强将斗笠穿戴好。

我叫醒阿和,回船舱用晚膳。

冯落与小结不知什么时候与船上那几位彪形大汉打成了一片,桌子上琳琅满目都是鲜果,还有热腾腾的茶水。食盒放在地上,是刚刚靠岸时船家去岸边酒楼买的。船外凄风苦雨,船内却是莺歌燕舞,阵阵欢笑,也不知船外的老伯,用晚膳了没。

冯落装作看不见我进来,只顾和那几个人调笑,中有一个布衣青年,长得有几分清秀,只见那青年两只眼睛都要掉进她身上,只管一个劲儿对着她傻笑。

我与阿落自去取食盒,想要靠在一边草草填了肚子。谁知打开食盒一看,竟是只有一个冷馒头与几样杂菜,狼藉一片,显然是被人动过的样子。我冷眼看身旁几个大汉正腆着肚子盯着我,眼神中满是肆无忌惮的蔑视与轻佻。冯落与小结在一旁掩着袖口笑,我便知道了这件事的主谋是谁。阿和虽未说话,面色不大好看想必和我有如出一辙的遭遇。冯落的食盒崭新放在那里,我打开时她没有反对。只见其中荤素俱全,还是温热的。

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满腔怒气的冲冯落走去,却被一个男人挡住去路。只得退后质问

“冯落,我们每个人交的饷银都是一样的,这吃食也该是一样的。凭什么你锦衣玉食,我们就该吃残羹剩饭。”

旁边男人从鼻子中挤出几句哼哼,冯落轻摇着扇,说道

“我说沐阑珊,你连自己的吃食都看不好,还有脸问别人?”

阿和上前劝我,我气冲三丈,提了声音,喊道“这明明就是你纵容他们二人来糟蹋我的吃食,我还没兴师问罪,你倒有脸说我?”

我清楚地感到当我说到“糟蹋”二字时,旁边人攥起的拳头,身体便也跟着颤抖了一下。

冯落将扇子轻轻放在案上,示意那人走开,站起身向我走来。我亦摆好架势,骂她的话攒了一箩筐在嘴边。

“不错”冯落说道。“是我叫他们吃你的饭的,大家劳作一天也都饿了!”她刻意提起声调,道:“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寒酸样子,你也配和我吃一样的饭!”

随后,她又靠近一步,以一种极其轻蔑的眼光盯着我,在我耳边说

“沐阑珊,我抢你的东西,还需要理由吗?无论是一盒晚膳,还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