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珊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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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无名乐章

原本别无二致的一席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扇屏风,屏风上绘着山水,倒让我想起那柄油纸伞上,也绘着这样的山水。静默几秒后,一声玉碎打破了我的遐想,直觉世上本无琴能发出那样铮然的声响,仅仅一个音符,便叫人拍案叫绝。

倏而,那断了线的雨点连缀在了一起,几个孤立的乐声从弦中飞起,形成了由高到低的音律。应是一阵熟络的摇指。高处如坚冰将崩,低处如春风旖旎。那乐曲愈奏愈快,琴音却渐渐浅淡。绕着古琴氤氲而起,像一阵竹林中拂过的清风,从脚趾一直吹到了发丝。而我只觉,弹奏的人连琴弦都未看,只是朝着屏风,逍遥一笑。

正乐伊始,琴音袅袅,像是早秋的雾,轻纱一般细如游丝,又好像,那根本就是九霄的云彩,不洗耳恭听捕捉不到影踪。前音过,叫人缓缓从云端落入凡间,落入一个茂林修竹的禅院中,乐声如佛法的梵音,虽是空旷的曲调,却能一字一句毕恭毕敬地临摹在经帖上,佛法无情,琴音却有情。黄昏的渔舟慢慢地摇,波光便倒映在水中。

舒缓的节律过后,几声寥寥竟愈渐欢快,草长莺飞,儿童散学。清溪畔,少女捣着衣,一声一声,诉说着柔软的情思。这一节音律细腻婉转,全然不似出自男子之手,灼灼然若杏花初放,泠泠然如清泓初溅。

倏而,一股磅礴之气愤然耳中,寄予着奏琴者无限的愁思与哀伤。如鱼龙潜跃,水文涌岸。此曲与前曲相映成趣,穿插自如。一哀诔一动容,一忧伤一欢悦。更是别有洞天,情思万千。

久之,乐声渐渐暗沉,像是从弦中抽去了元魂,却与前奏不一,无半分苦涩,听来竟是一种渐褪的热闹。这乐音愈来愈小,到后来,却是怎样捕捉都不能够了。

正当宾客要拍手叫绝时,从西天出又惊然涌出一阵惊雷,这雷声一浪恰似一浪高,与前曲之声律凛然不同,却如高山倾颓,叫人潸然泪下。

意犹未尽中,那雷声伴着春雨却滚滚而去,戛然而止了。

此时,方是真正演奏完。台下,却依然鸦雀无声。直到屏风后,有一人影影绰绰立起行了拱手礼。所有人的思绪才真正回魂,醒悟过这令世间乐曲黯然失色的仙人之乐,当真是出自一凡人之手。

“好!”一个粗犷的男声结果了宁静,一财大气粗之人站起身,连连拍手叫好。

“好!好!好!”众人便都站起身,用最直白鄙陋的方式附和刚才那人。连连拍案叫绝,中或有人懂得音律,略略评上一两句,却也知自己自惭形秽,拱手垂立,只管吃喝。

可无论台前的人怎样夸赞,屏风后始终一言不发,让人感觉好像空无一人。想必那样行若清风的人,亦不堪与之为伍吧。

有些脾气急家世好行事鲁莽的公子哥受不了这样慢待,便伸手要去撤掉屏风,却被不知从哪闯出的侍卫拦下。这下那些粗俗之人便更看不过眼了,吩咐自家伙计一同上去捣乱。嘴里还嚷嚷着“不过一玩弄琴箫的乐人,有何金贵的不能看上一眼,本大爷今日还就是要看上一看,我看谁敢拦我!”

“就是,就是,难不成真有那闭月羞花之容,见一眼怕萎谢了吗!”

这厢姑姑姑父连忙召集人手平定动乱的局面,屏风后,虽仍是寂静,但亦能感到那人破琴而出的怒气。

我与阿和也上前拦着,劝着“别打了,别打了。”可毕竟人微言轻,还险些伤了自己。

不知是谁酒醉莽撞,脚下生滑撞倒了身后的一群人,偏偏我也在其中,那人身形庞大肥硕,不仅压倒了许多人,亦顺势推倒了那扇山水屏风…

屏风后,掉出一架古琴,再然后,一袭墨衣弯腰拾起了那柄琴,我亦瘫倒在地,清楚的看见了那柄琴的轮廓,紫檀木制成的,弦是冰蚕丝吧,我小时养过冰蚕的。真是把好琴。还有那人,也很好看。许是我真的醉了,竟以为他是萧兰枻。

眼前的人无疑也看见了我,但是素不相识。没想到他竟不动了,延续着捡琴的动作,弯着腰,一动不动地看着微醺的我。

若我过后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我发誓一定不会让他看见我。最起码不要以那样的姿态见到我。

我两手扣着地面,左手还被人踩了一脚,躺倒在满是沙尘的地上,周围的人拥挤着,将我推成一个相当别扭的弧形。而身后的人偏偏又倒在了我腿上,使我动弹不得。

而我在那样的窘态中,看见了他,一双瑞凤眼中含着虹光,一袭墨袍上绘着几只海棠,而左手的手腕上,却系着和我一样的天青色风铃。即使是在那样的窘况下,他衣衫凌乱,却仍是一轮绝色。我眨了眨眼,又晃了三下头。而眼波中那人的影子却还那样清晰。只是神情由木然变得不安,躲闪着我。

是萧兰枻,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有那样好看的一双眼睛,亦再没有一个人,会用那样目光注视着我。

他慌乱中帮我推开了身上压着的阿和,扶起躺倒在地的我,拾着琴走了。这一切,好像云里雾里。

哪有什么萧家公子,原来这一切,都是他骗我。我追了出去,脚步踏的飞快。在葑菲陌的尽头处,我拦住了他。看着他垂下的头和飘散的目光,我觉得好笑,便笑了几声。他转过头来看我,我只说了三个字“兰公子。”

原来那样不绝如缕的琴音便是从这柄琴中奏出的,原来,是从这个人的指尖流淌出的…

“阑珊,你听我解释。”

他想要伸手拦我,抛出的衣袖中却飞出了雨云令。那枚令牌坠落在寒凉的月华中,发出阴冷的光。我将其拾起,一同奉送的还有那枚木舟小案。

见此,他不做声了,眉头紧锁在一起,茫然的看着我。手空悬着,不去接东西。这次,换我错开了目光。

我没有去问他到底是谁,是一个门客还是乐师,是姓萧还是姓兰。都不重要了,好像他已经走进我的点点滴滴,浸透了我的生活。在每一个出其不意的地方突然出现,却不是惊喜。

许久,我拿着物什的手累了,便一股脑地塞进他怀里。

“我们,这就结束了…”空旷的声音落在天宇中,混着雨声浓浓地坠到耳边,我转过身,感觉眼中有水泽渐渐漫开…

“没什么,只是你让我感觉,很危险…”我费力将哭腔逼回,用一个干净清脆的声音回复。然后离开,并未再回眸一眼。

每一次遇见他。都是这样的雨夜。

萧兰枻望着她跑开的影子,想要伸手去抓,却觉得自己不配,只是恒久站在雨夜里,抱着那柄古琴,任由淋漓的雨水将自己浇透,面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后侍从终是在漆黑的夜里寻到他,他已是倒在地上,半分知觉没有。头发与衣衫都被雨水打透。

庭院之中,一男子逶迤倒在床榻,周围是拿药的侍从侍女,听闻他已三日汤水不进,只是闭着眼胡乱喊着“蓝山”像是一个人的名字。

那天夜里,阿和煮了姜汤给我,告诉我姑姑拜堂时出的滑稽事。姜汤滚烫的,我喝着却像万顷寒冰。感觉心中有一块肉生生被人剜去。头脑迷迷糊糊的,行动都需要人支持。裹着被子,哭了好久。

再也没有那块被我焐热的木舟小案了,我只能抱着双膝,忽然看到手腕上的青色风铃,脑海中又想起那人的音容笑貌,那双含情脉脉的瑞凤眼,那袭绘了海棠的墨袍,那盏澄黄的兔子花灯,那个,像现在一样不眠的雨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