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通灵神捕(下)(6)
外面月明星稀,屋中漆黑一片。蒲松龄坐在屋中黑影里,感觉好似坐在了一个巨大的棺材里,周围寂静无声,连个虫鸣蛙叫都没有。
卫无端已抱着手臂,靠在墙上沉沉睡去。他的呼吸悠远绵长,蒲松龄听了一会儿,不由得心生佩服。头上顶着破案期限,地上又潮又硬,卫无端居然还能睡这么香,也是本事。
他的目光又落在不远处的地面,昨天经历的事情在脑海中一一浮现。
院墙上的暗器,屋檐下的机关,沉入水中的尸体,还有死在屋中的侍女。他被凶手发现,两人交手缠斗,在外面的庭院里过招直到他跌入池塘里。
皮肤仿佛还能感觉到那一掌带来的疼痛,蒲松龄伸手按住胸口,深深吸了一口气。
“伤势加重了?”卫无端突然开口,蒲松龄吓了一跳。
只见卫无端睁开眼睛,十分满足地伸了一个懒腰,那表情好像刚在最舒服的床上睡到了日上三竿。也难怪,比起风餐露宿,这里的确算得上是间上等房。
“没有。”蒲松龄连忙放下手,又道,“我还不困,总捕头再多睡会儿吧?”
“足够了,自打入了公门,就没睡长过。”卫无端活动了一下手脚,“跑了一天,不困也得睡。受了内伤的人最忌讳劳累过度,别年纪轻轻的就落下病根。”
“没事儿,伤已经痊愈了。”
“痊愈了?”卫无端根本不相信蒲松龄的话,“按着你的说法,你挨的那一掌没有十成力也绝对有八成,就算你年纪轻,身体好,骨头硬,也很难短时间内痊愈。撑到现在已经是极限了,再继续下去,以后遭罪的可是你自己。”
“总捕头,我没硬撑,是真的痊愈了。”蒲松龄满脸认真地道。
卫无端闻言,瞪了眼睛看蒲松龄,在发现他并没有说谎之后,好似见着鬼了一般:“真的?”
“真的,除了皮肤上的灼伤有点疼之外,都没什么感觉了。”
其实,蒲松龄说出这话的时候,自己也觉得奇怪。他很清楚,以自己的能力,不可能在正面接下那一掌之后,还能毫发无伤。况且在水底的时候,他曾明显感觉到五脏六腑都被震裂,只是不知为什么,醒过来之后那种撕裂感竟然就消失了。
“被打了一掌,在水里漂了一夜,又提气飞奔回六扇门,紧接着跟我来到这里。”卫无端数着蒲松龄的遭遇,语气里的难以置信越来越明显,“换个人恐怕已经死得尸体都凉了,你非但什么事都没有,反而痊愈了?书生,你到底还有多少本事是我不知道的?”
蒲松龄嘴上不说,心里暗道,这恐怕只有叶雪澜才能回答了。毕竟,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副身体究竟还有什么异于常人的地方。
先是能看到尸体上残存的影像,如今又是惊人的恢复能力,蒲松龄越来越好奇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卫无端见蒲松龄出神不答,只当他是有难言之隐,于是笑道:“算了,咱们来日方长,跟着我一起办案,你的那些本事我早晚都会知道。”
“总捕头,实在不是我有意想瞒着你,而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蒲松龄无可奈何地摊开手,“就比如说,要不是这次被打进水里,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竟然能在水底漂一宿。”
“在水底?”之前蒲松龄只说是漂了一宿,卫无端想当然地认为是在水面上,乍一听见是水底,一时间惊得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终于挤出一句,“书生,你还是个人吧?”
蒲松龄哭笑不得:“总捕头,我要是个水鬼,肯定立刻去问那侍女的鬼魂,她家主人是什么来历了,哪儿还会陪您跟这儿受罪?”
提到那个侍女,蒲松龄的笑容忽然僵住。那侍女死前的样子出现在他眼前。当时他倒悬在门楣之上,看得很清楚,那侍女倒下之前看着那凶手双唇微动,似乎是在说什么。
“怎么了?”卫无端见他突然没了声音,下意识压低了声音,同时朝着外面看了一眼。谁知道这书生是不是连听觉也异于常人,能听见他听不见的声音呢?
蒲松龄忙回神道:“我突然想到,那个侍女死之前好像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卫无端连忙问道。
“声音太小了我没听见。”蒲松龄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但我肯定她的话是对凶手说的。”
“人要死的时候能对凶手说什么?”卫无端拧着眉头沉吟,片刻后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书生,想不想知道她说什么了?”
“当然想。”蒲松龄把头点得好似一只啄米的鸡。
“你之前说那侍女死前,你曾听到杯盏碎裂的声音?”
“对,等我过去的时候,她已经救不活了。”蒲松龄冲着门直挺挺地跪下,对卫无端道,“她当时就这么跪着,凶手站在她面前。”想了想,他又指着身前的地面道,“这个地方有一个倒扣着的朱漆木盘,还有一些碎瓷片。”
卫无端看罢,点头道:“果然如此。凶手是临时起意杀人的,事发突然,侍女根本没想过自己会死。所以,出于下意识的反应,她死前的最后一句话十有八九是个称呼。”
“称呼?”蒲松龄不明白,疑惑地看着卫无端。
只见卫无端从地上站起来,往门口走。蒲松龄忙要跟着出去,刚支起左腿,忽然觉得一道凛冽的掌风冲着脑门劈下来。这一掌要是挨上,定然脑浆四溅。
蒲松龄本就毫无提防,再加上对方出手奇快,根本来不及起身。情急之下,他往后一仰,左脚用力一蹬地面,硬生生从地上拔起一个空翻,右脚顺势踢向对方手腕。
力道相冲,蒲松龄借力翻身,与袭击者对面而立,才站稳立刻惊叫一声:“总捕头?”
“如果你被我打死了,这就是遗言。”卫无端把手背在身后,不动声色地揉着手腕,心中暗道,这书生不仅反应快,出手也是又准又稳,只要再多些临阵经验,早晚成为六扇门的第一高手。
蒲松龄这才明白,卫无端是在回答他刚才的疑问。
“总捕头你直说就是了,吓我这一身冷汗。”蒲松龄拿袖子往额头上抹了一把,嘴里埋怨道。
“亲身经历记得牢。”卫无端虽然手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心情却好得很,又问道,“其他人是怎么称呼这凶手的?”
蒲松龄回忆了一下,摇头道:“我猜是因为当时他们不能确定我死了没有,怕我在水底听见,所以一直避免称呼凶手。”
“这就有意思了。”卫无端双手环抱在身前,手指敲着上臂,“估计是一个很特别的称呼,特别到别人一听就能猜出凶手的身份。”
“可惜我没听见,不然咱们现在就有线索了。”蒲松龄故作懊恼地道。
他表面上捶胸顿足,心里却已经有了打算。别人束手无策,在他这儿确实手到擒来。蒲松龄打定了主意,若是卫无端从尸体上找不出线索,他就从称呼上调查凶手身份。虽然想要说服卫无端相信这件事并不容易,但眼下抓人要紧,也就顾不得这许多了。
所以,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尸体。
怎么找蒲松龄不知道,但他可以肯定,不是卫无端这种找法。
从天亮到现在快两个时辰了,卫无端一直背着手,迈着四方步,领着蒲松龄在宅子西北角的园子里,一遍又一遍地闲逛。悠然自得,完全就是一副在自家园子里遛弯儿的样子,偶尔还指着园中摆设,跟蒲松龄评点两句。
今天是破案期限的最后一天,这都火烧眉毛的时候了,蒲松龄哪有心情听他说这些?只不停地催卫无端赶紧找尸体,然而每一次得到的回答都是一句敷衍的“不着急”。
能不着急吗?人命关天啊!蒲松龄心里咆哮,总捕头这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啊?
再三追问都得不到答案,蒲松龄索性原地站住,道:“总捕头,咱是不是不找尸体了?要是不找了,我可就回六扇门了。今天是最后一天,还有结案卷宗没写呢。”
卫无端扭头看着他,莫明其妙地道:“我这不是找着呢吗?”
“您这难道不是游园赏景?”蒲松龄怀疑地道。
“找尸体又不耽误逛园子。”卫无端迈步继续往前走,一面道,“这宅院虽然比不上正经府宅的规模,但也是五脏俱全。你别看一个园子地方不大,可是个极花心血的玩意儿。哪儿该铺路,哪儿该种花,水怎么流,山怎么摆,里面的门道多了。这园子小巧精致,设计一流,一般的江湖人可没这闲情雅趣。”
蒲松龄环视周围,这比闹鬼的荒地也好不了多少吧?怪石歪在一旁,花草倒伏在地上,古树连根拔起横于路中。水中虽然还没长出绿苔,但已经能闻到臭味。
他揉了揉鼻子,又问道:“那不一般的江湖人呢?有没有谁恰好住在附近?”
卫无端撇着嘴摇了摇头,根本没听蒲松龄在说什么,一双眼紧紧地盯着不远处的一块太湖石。
蒲松龄见他看得认真,也好奇地跟着一起看。这块太湖石有近一人高,整体轮廓仿佛一个“寿”字,立在石台上,周围用青石点缀。
“鬼斧神工。”蒲松龄赞叹道。
“嗯。”卫无端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鼻子不停地动,像是在闻什么气味。
他走到太湖石下,俯下身将脸凑到青石上使劲嗅了一下,猛烈地咳了起来。他抹了一把咳出来的眼泪,向蒲松龄招手道:“来,搭把手。”
“下面有什么?”蒲松龄立即跑过去。
“推倒你就知道了。”四只手按在石头上,两人各自运力,卫无端道,“一,二,三!”
石头轰然倒地,露出下面的井口。井里的腐烂气味一下子冲上来,蒲松龄冷不防吸了一大口,立刻掩鼻后退,被呛得鼻涕眼泪齐流,还不忘了问趴在井口往下瞧的卫无端:“下面的是尸体?”
卫无端点头:“幸好是口枯井。”说完,他回手解下束袍的腰带,一端缠在手腕上,一端扔给蒲松龄。
蒲松龄看着他纵身跃入井中,连忙跟着走到井口,紧紧抓着腰带。
片刻之后,只听卫无端在井底喊:“拉上去。”
蒲松龄不敢耽误,双臂运劲,用力一提。只见卫无端抱着一具赤条条的尸体,直直地从井口蹿了出来。他背对着蒲松龄将尸体放下,又脱下外袍把尸体盖上,只剩下个头露在外面。
蒲松龄在卫无端身后看了一眼,道:“就是她。”
卫无端闻言,起身气呼呼地骂道:“妈的,还真是把尸体扒光了扔下去的。”
蒲松龄也跟着心凉了半截:“这凶手到底是什么人啊?短短四个时辰内,居然能这么细致,任何一点蛛丝马迹都不给咱们留。”
卫无端没有回答,只是来回踱步,低头沉思。
从蒲松龄遇到精心布置的陷阱开始,一直到刚才他找到这具藏在枯井中的女尸,无论是对屋中痕迹的伪造,还是对这口枯井的隐藏,凶手的每一步都走在了他和蒲松龄之前,甚至已经料到他会选择从侍女的身上查找凶手身份。
“这人不仅心思缜密,而且熟悉六扇门,不,应该是熟悉我的习惯。”卫无端猛然站住脚,脑子里闪过一个似是而非的念头,“你先回六扇门,我……书生?”
卫无端回头见蒲松龄倒在地上,先是愣了一下,而后连忙上前,看到蒲松龄的手握着尸体的手,无语地拍了一下脑门,恨不能一脚把他踹醒。
在他出神的时候,这书生不知哪根筋搭错,竟然凑到尸体前仔细观察。结果再次被吓晕,四仰八叉地倒在尸体旁边,不省人事。
卫无端认命地叹了口气,一边念叨着要惩罚蒲松龄,让他长点记性,一边弯腰捞起蒲松龄扛在肩头。五儿说他们家就在北门附近,正好顺路把他送回去。
离开前,卫无端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自语道:“晕过去也好,免得被连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