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天宝十五年冬月,永王先锋水军以收复河南为号,沿长江至广陵郡驻军,沿途官员纷纷开城相迎,增补钱粮兵勇无数。
是日永王于广陵郡设水军宴大宴群臣,广陵地方官吏,士族长老座无虚席,把不甚阔大的广陵郡守府挤得是热热闹闹,沸反盈天。
永王在主席上接受群臣朝贺,李玚不喜这官场来往,得了空闲便端着酒杯往侧殿门边一靠,缓缓扫视宴上众人脸色。
那些个官吏虽是满面红光,笑语晏晏,可眼神却是一个比一个清醒又锐利,左右乱瞟试探他人心意。
一群老狐狸。
李玚暗自嗤笑,与身后跟来的屈焰阳碰了碰酒杯一饮而尽。
“可看出什么道理了?”龙图卫首借着屏风遮掩替他擦拭了唇边残酒,低笑着问道。
“你自己看呗。”李玚心情颇好地往他身侧一靠,冲着殿内抬了抬下巴。
此时坐于永王右席的李白正应了某位官员之邀起身,侍从往中间摆了长桌笔砚,李白点起浓墨,略一斟酌便挥毫而起。
待他写完,便有一人上前捧起诗仙墨宝,高声诵读起来。
“……浮云在一决,誓欲清幽燕。愿与四座公,静叹金匮篇。齐心戴朝恩,不惜微躯捐。所冀旄头灭,功成追鲁连。”
“好!”
“好诗!”
四座屏息,簌而爆发出经久不绝的击掌喝彩。
众人听了这般豪情诗句皆是兴致高昂地议论不止,唯有后方数人悄悄对视一眼,眉头微皱似有忐忑之意。
“看出门道了?”
李玚方才便紧紧盯着席间状况,众人这般反应一个也不落地入了他的眼。
屈焰阳略一点头:“永王殿下好心计。”
李玚得意地瞟了他一眼,低声道:“去把那几个人的来历底细查一查。”
屈焰阳应声去了,李玚向着永王的方向略一举杯,踌躇满志地饮尽了杯中佳酿。
却不料永王心有灵犀般回过了头,仿佛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李玚喉咙一紧,别过头轻轻咳嗽起来。
第二日天方明,永王便叫了李玚去书房议事。
“父王。”
李玚领着屈焰阳刚进门,便见着韦子春和李台卿这两名谋臣正与永王在桌旁商论。
“玚儿过来。”永王见他到来便招手叫他过去,将手里一封书信递予了他,“你看看这个。”
李玚接过来一看落款:“江西采访使皇甫侁?”
他皱着眉将那信中内容扫视了一番,内里文绉绉说了一大堆,先是夸赞玄宗圣德肃宗威武,又感激永王招募然则自己不堪大任心有惶恐,说到最后中心思想却只有一个——永王东巡,二帝相争,下官隔岸观火两不相帮。
昨日永王宴请江陵官员士族,本就有招贤纳士的意味,皇甫侁作为江西大员自然在列,他在席上进退自如似有投诚之意,走后却连夜写了信婉拒永王之邀。
“哼。”李玚看得发笑,嘲道,“两不相帮……他倒是想得挺美。”
一旁韦子春一拈短须,哂道:“恐怕抽身事外是假,择主而侍是真啊。”
李玚点点头,示意屈焰阳将手里情报放到了桌上。
“这是昨日席上那几个人的背景来路,大都是江西那一块的官员,品级不高但都出身本地宗族大家,在当地算是地头蛇。还有,皇甫侁上任多年,这些人与他私交甚好。”
“这便是了。”韦子春略一思索,“江西与我们东巡的路途交集不大,反而更靠近肃宗掌控的江东,若他们投诚永王殿下,反倒是处境尴尬……”
一旁李台卿补充道:“然则三王出蜀中之时,江西本是玄宗陛下划归于永王的封地,他皇甫侁说到底还是殿下的下臣,如此表态,只怕他早与肃宗有所接洽才会这般有恃无恐。”
“听闻那皇甫侁的幕僚乃是昔日的寿安县尉崔佑甫,他当年做过太子门客,两京之乱后方才举家南迁,恐怕便是他向肃宗引荐了皇甫侁和他手下的地方官。”
“混账东西。”李玚听明白了这其中缘故,不屑地撇了撇嘴。
“玚儿。”一直未开口的永王看了他这模样不禁微微一笑,“一国有二帝本不寻常,选对了是从龙之功,站错了恐怕身家性命难保,人之常情而已,无需过多忧虑,派几个探子暗中盯着他们便是。”
“是。”
永王又道:“除却江陵守军和龙图私军,这些时日有多少新增兵勇?”
“广陵守军拨了三万,但尚有一万在广陵各县驻守,如要在广陵集结还需大约半月。”提起兵力整备李玚便来了兴致,胸有成竹说得头头是道,“本地捐赠的粮草约摸够八万军队三月之用,后续粮草可从江陵走水路调拨,倒是不愁吃喝……”
他略一停顿,皱眉道:“只是江南少有良将,除却屈焰阳带的龙图卫,大军三营主力还是得由浑惟明、季广琛和高仙琦统领。”
两名谋士各自将这三个名字细细咀嚼一遍,韦子春道:“高仙琦是永王旧属,忠勇自不必说,浑惟明和季广琛却是早年出身西北……”
永王却突然打断了他的说辞:“好,后军主力暂驻广陵,调一万精锐打散编入水军先锋,准备东进江淮。”
韦子春悄悄看了永王一眼,止了话头拱手而立。
“儿臣领命!”李玚意气风发得了令,转念又道,“只是父王,我们这一路走来似乎也太顺利了些,李亨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我们杀去灵武?”
“自然不会。”永王踱了两步,看着窗外寒枝,“我们东巡的名号是遵玄宗诏北上收复河南,李亨若没个合适的理由也拿我们无法,但如今江淮已动,若再拖延,灵武便将失了余地——皇兄他……应该也快要动手了。”
他神色冷漠,两位谋臣听他口称皇兄却是心头一跳。
昔年宫中旧事他们也有所耳闻,永王少年时与太子亨的关系不算秘辛,可叹这样一对兄弟,却也走到了如此田地。
当真是……天家无情。
永王挥手让他们去了,只留下李玚再商大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