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夜里江上风寒,便是主舱里点着炭盆也时时透着点冷意,李玚吊儿郎当地斜靠着正襟危坐的父亲,一手捻着桌上那张薄薄的明黄丝绢。
“皇祖父送来的密信……他到底什么意思?”
他们发兵东巡还没几日,灵武就急匆匆来了天使传旨,诘责永王私出封地有逾越窥视之嫌,令他速去灵武面圣。
永王看了那圣旨,冷冷一笑,回了封奏表说当初三王出蜀中,玄宗便已授意他们要整顿江南,合其兵势以定中原。如今在河南作战的唐军已退守江北,颍川、东平、济阴尽数沦陷,本王发兵北上乃是奉诏讨贼收复失地,何来逾越之嫌?
便将那名为啖廷瑶的宦官连人带马轰了回去。
这般嚣张言行也曾令永王麾下颇有些疑虑,但不过数日,蜀中竟来了玄宗密函,不但在长江上游重镇接连任命了信臣以作接援,甚至隐晦地对永王的作为表达了支持赞赏之意。
李玚从前不太接触朝堂,对这分居蜀中、灵武的二帝心思一时难以摸清。
永王顺手拍了拍他的头顶示意他坐好,缓缓道:“当日叛军入长安,我们跟着你皇祖父入蜀,李亨请命东出抗敌却在灵武自立为帝,将父皇困在川蜀……”
“父皇一生都极重权势,怎会坐以待毙。后来他趁着灵武新朝未稳抢先颁布了诏令,命本王与盛王、丰王去往江南、广陵和武威任节度使,联兵北上抗敌……”
他略略一顿:“你以为这是为何?”
李玚抿唇思索片刻,回道:“围魏救赵,名为讨贼,实为兵压灵武以逼李亨退位。”
他虽性子狂妄,倒是聪慧机敏颇有政治头脑,听永王将这来龙去脉一说便通了其中关窍。
永王点了点头:“江南是未受叛军侵扰之地,兵多粮足,故而本王一人便领了四道节度使之位——后来父皇又接连将丹阳、襄阳和山南道的大员都换成了他自己的人,如今长江上游皆是父皇的旧朝势力,只待本王带着江南兵马出江西入河南与他们接洽……”
李玚悠然接过了话头:“便可稳占大半天下,逼迫李亨还位于他……潼关已破,天子西逃,他们倒还窝里斗得欢实。”他不屑嗤笑,转念一想又觉不对,“可是,皇祖父这计谋虽是巧妙,但若是不成……父王?”
“若是不成……”永王垂眸看着嫡子晶亮双眼,缓言道,“那诏令本就言语暧昧模棱两可,既要我们合纵御敌又不准亲王私出封地……”
李玚睁大了眼睛看着他,略略一想便明白了其中道理,不由气恼地啐了声“混账东西”。
永王被他逗得发笑:“怎么混账东西了?”
李玚撇了撇嘴:“若是成了,至多是个鸟尽弓藏的结果,可一旦威逼灵武不成——那便是父王与盛、丰二王不遵诏令窥视江左,皇祖父还能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永王欣慰地点了点头。
“无耻。”李玚不愉冷哼,将头靠在永王肩头胡乱蹭了蹭,闷声道,“可他们大概没想到父王会自立吧,眼下这形势倒成了我们出兵最好的借口,即便李亨借机责难父王欲反,想必皇祖父也会从中斡旋支援……难怪父王敢把那个死太监撵回去。”他想到啖廷瑶被赶走时铁青的脸色不禁扑哧一笑,“想必李亨看了父王的奏表要气到吐血。鹤蚌相争,渔翁得利……这下把水一搅浑,可就不知道谁是鹤蚌,谁是渔翁了……”
永王看着李玚踌躇满志的模样,抬起他的下巴与他对视,沉声道:“玚儿。”
“嗯?”
“你可知高适与李岘本都是本王下江南时,父皇亲自封来辅佐的江南大员,却为何赶在我们至江陵郡前接连去了灵武向李亨表忠?”
“这……”李玚听了这话心里一凉,江南大员虽多为玄宗旧派,对他们的到来颇为礼遇,却依旧有好些官员或是称病不朝或是闭口不言朝政,高适和李岘更是匆匆离开千岛湖投奔灵武——当初他还为这事儿发过脾气。
他略略一想便大约明白了其中利害,嘀咕道:“是儿臣想得太轻了。”
永王颇为满意地循循善诱:“说说看。”
李玚理了理思路,斟酌道:“皇祖父虽是天子正统但毕竟年事已高,因着杨家之乱也有不少朝臣对他有怨。李亨登位有瑕到底也是名正言顺的太子之身,现在明眼人俱知父王东巡的背后是新旧朝廷在争斗,江南兵马说到底是在为皇祖父尽忠,而站队新帝的官员将领亦不在少数……只怕沿途观望者众多,一旦二朝势力有变恐起内乱——”
他垂眸一想,又道:“可是如今江南各地无论百姓官家都唯父王马首是瞻,只要能尽快打下灵武便不怕出什么乱子,再者我手下还有数万私兵,若有哗变也可应对无碍……”
永王微微一笑:“玚儿,士族百姓响应拥簇是因为我们在奉天子诏讨逆平叛,若是他们发觉我们真实的企图……你认为会有多少人倒戈相向?再者,唐军几十万主力虽说皆在北方抗敌,可若是李亨破釜沉舟调军南下,光靠着你手下那几万龙图私军,能与之相抗吗?”
李玚深深皱起了眉头,心里猛地一阵发紧。
本以为有了兵马钱粮和玄宗在背后支持,又有着奉旨讨逆这个合情合理的借口北上,趁着天下大乱夺帝位简直易如反掌,却不料这其中竟然会有如此多的关窍。
可是这些话……为何父王要留到此刻才来告诉他呢?
他不解地看着永王高深莫测的神情,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说法。
如今箭在弦上,他们已经回不了头了。
永王面无表情地半阖着眼:“胜负尚无定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而已。”
说罢拍了拍李玚的背,轻声道:“明日还要早起,去睡吧。”
“……”
江上浪涛与呼啸凛风纷乱而起,渺渺回音夹着寒鸦嘶啼,一派肃杀之气。年少的襄阳王听着那呕哑嘲喳的声响,满腔的凌云壮志似也被这无际的寒夜给撕了个口子。
他们……真的能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