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信仰
6月5,星期五
点拨
根据我和莉莉的研究,湖区只用一天就可以游完,所以,经过深思熟虑后,我们破例改变了原有的计划。今天,我们要往东走,离开坎布里亚山脉进入奔宁山脉,然后再往东,去赛德伯镇。
赛德伯镇外约6公里的地方,有座弗班克·费尔得山,也就是在这里,28岁的乔治·福克斯曾向千名“寻找者”进行了一次伟大的布道,为了纪念这一事件,在他曾站立的那块大石头上设置了牌匾。
我们去赛德伯镇要穿过奔宁山脉,这座山比一般的山脉要雄伟,但山势柔和平缓,大都是波浪般的连绵起伏的高地、沼泽地和荒原。虽然它植被稀少,但却有一种古老的质朴,自带温柔祥和,让我们不禁猜测这氛围来自于岁月。
在赛德伯镇的另一边,我们前往弗班克·费尔得山的路上,经过了一溜长约一公里的吉卜赛人旅行车队。那些车辆停泊在路边,有的是皮卡车,大部分则是半新不旧的小型房车,但其中,也穿插相当数量的传统吉卜赛大篷车——古色古香浑然一体的木制筒状车厢架在轮子上,颜色鲜亮明快。男人们三五成群,围聚在一起聊天,他们看上去并非传说中脏兮兮的模样,也全然不像是偷孩子的恶人。
在这条地区纵横交错的小路上,我们开了一个多小时,却没有发现那块与乔治·福克斯有关的牌匾,但我和莉莉并不沮丧,因为仅仅身处于这个环境中,就很有意义了。我们在寻找的似乎不是一块真正的牌匾,而是我们最深层的信仰之根。
我前面说过,在信仰时代和理智时代之间,西方文明经历了漫长的动荡。17世纪的时候,这动荡达到了顶峰,遍布欧洲各处。而1652年,在位于英格兰的弗班克·费尔得山,人们在动荡中迎来了光明一刻。
乔治·福克斯,作为一个动荡时代的公民,他的生活跨越了繁乱的政权更迭。他出生于一个中下阶层家庭,虽然聪明,但没有受到过正式的学校教育。他既没好文笔,也不具有通常意义上的好口才,而且很多迹象表明,他有着某种阅读障碍。在他10岁出头时,做了一位羊毛商人的学徒,此后他干得相当不错,几乎就要成为一名成功的商人,但就在19岁那年,他却突然改变了轨迹。他用了3年的时间,昼夜不歇踏遍了不列颠中部的平原,晚上就在田野里的树篱旁过夜,餐风饮露,却从来没有停止思考。他是怎么活过那几年的,至今都是一个谜。
22岁时,他返回城镇,重新入世。但当时的人们大都认为他是个异类,因为他敢扰乱教会的礼拜仪式,而且声称人人都具有神性之光。在阶层或身份“优于”他的人面前,他不脱帽,并且完全无视称谓惯例。他拒绝按照政府官员的要求宣誓效忠君主或国家,因此遭到迫害,两次入狱。
在弗班克·费尔得山的山顶,乔治·福克斯受到了重要的启示,从此,他克服重重阻挠,建立了自己的组织,但却因为对于等级制度的不屑,始终不愿意被人们称为领袖。他从来没停止过云游,在人生余下的几十年中,他行至四面八方,拜访并鼓励那些困顿中的人们。45岁时,他结了婚,然而婚姻却并未让他停下脚步,他反而和妻子一起四处传教。1691年,乔治·福克斯在传教途中宁静逝去,享年69岁,人们相信他是因为操劳过度,力竭而死。
乔治·福克斯的生平并非多么波澜壮阔或华彩耀眼。是什么促使他放弃经商?他为何对安逸舒适的生活全无牵挂?他没读过什么书,也没深厚的文学功底或雄辩口才,他是如何激励了成千上万的人?他们为何不仅相信他的话,而且还像他一样勇敢?或许我们只能说,乔治·福克斯确实是个圣人,一个被神的手直接点拨过的人。
我和莉莉没能找到弗班克·费尔得山上的那块牌匾,但是,我们却成功发现了位于赛德伯镇外的“朋友会”会议室——正是乔治·福克斯亲手建立起的。当年,朋友会的成员被成批逮捕入狱,罪名是因为他们像朋友般相聚,像乔治·福克斯一样互以“你”相称,而不使用敬语“您”,并拒绝向教会纳税,还不向地方法官鞠躬、脱帽或宣誓。
这是我见过的最小的宗教性质的会议室,但却十分独特。在室内布置的作用下,人们可以互相看着对方。朋友会建立在这里的初衷,并非是要做个意味神圣的地标,因为乔治·福克斯深信神并不居住在建筑里。从一开始,他就将这类建筑视为平等和平的地方,而非神圣之地。
我很难说清,是什么力量引导着我们迫不及待地来到赛德伯。我和莉莉只是两个无教派的基督徒,为何我们选择来到这里,而非长老会或圣公会圣地?或许,这源于过去的十年里,我们生命最炽热的、共同的激情——“共同体”。
静默
我和莉莉曾和数百人一起并肩工作,将我们三分之一的时间和金钱投入到弘扬“以人为本”的事业——FCE组织中去,我们看重群体间的健康交流,我们希望人与人能结成共同体,且这种共同体文化超越宗教、民族和文化。我们相信这种共同体会带来累累硕果,但也明白它实施起来并不容易。
而乔治·福克斯宣扬的首条宗旨,就是“神之光”居住在每个人的心灵之内。因此,他所组织起的朋友会(后来发展为贵格会)就有了“默会”的习惯,这与形式繁复的传统习惯完全相悖。在默会上,没有牧师,没有布道,没有赞美诗也没有圣歌,只有静默。在场的任何人如果觉得心灵被触动,都可以打破这份静默,谈论想说的话题。然而,人们从默会中获得的满足感,很可能胜过经历一个热闹的聚会,即便一言不发,每个人也都有一个小时安静地聆听自己。我有幸在纽约市的友谊学校度过了高中的最后两年,在那里,我第一次体验了默会,并且第一次在全场静默的情况下宣讲。鼓励我开口的,是自己感受到的光,与其说,我讲出的话蕴含了智慧,不如说那些话刷新了我对自身智慧的认识。
我和莉莉所憧憬的共同体,离不开静默后的深度交流。事实上,在无数的交流错误中,最拙劣的就是心未动、话已出。我们经常见过这样的人,他们似乎一直被触动着,滔滔不绝,垄断了整个发言时间。而另一种拙劣错误,就是心已动、话未出,这本质上是一种违心。
获得真正的共识,通常需要很多时间,因此,等待便成了一门艺术。不久前,FCE要召开一次年度大会,大会原定在科罗拉多州的丹佛举办,但是就在去年秋天,科罗拉多州通过了一项歧视同性恋者的修正案。全美各地同性恋者对此做出了回应,要求各机构组织联合抵制科罗拉多州作为会议举行地。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如果按照计划在丹佛举办大会,是否就是在宣扬不平等?从另一方面来看,这种抵制过程本身,是否可视为一种不平等?热心的志愿者们深入讨论了大会的举办地点,起初,大家的意见摇摆不定,但经过了三个半小时,大家达成了共识,大会将会按照计划在丹佛举办。所有人都很高兴,不仅因为共同做出了决定,还因为达成一致的方式。
从世俗角度来看,时间就是金钱,浪费时间用来商讨诸如会议举行地这样的事,似乎并不划算。但是,如果我们总不愿花时间达成共识的话,世界便会因分歧过多而岌岌可危。而共同体的一个主要部分,就是学会等待,并达成共识。这是乔治·福克斯的精神所在,也是我和莉莉愿终身投入的事业。我们需要让人们明白,如何等待自己的心灵被触动,并学会在触动后再开口。我们的心灵之光有着同样的根系,因此,当我们依靠心灵之光指明方向时,看见的也会是一个方向,由此,我们就达成了共识。
而这就是我和莉莉来到赛德伯的原因。
惊骇
我们的旅游指南上写着,在赛德伯西北30公里的地方有三个巨石遗址。于是,我们便离开了朋友会会议室,踏上了寻找石头的单行道。
第一个寻石站,是格姆兰兹石圈。结果我们不小心开进了附近的村子,察觉不太对劲后,我们掉头拐上一条土路,驶往远处平缓的山顶。路况很不好,地上遍布着泥坑,我们也没找到任何标记,我和莉莉开始衷心希望租来的车足够结实,能够挺过这糟糕的路况。我们很仔细地四下寻找,除了苏格兰和英格兰北方特有的高大石头墙,却什么也没看见。车开上山顶还不到1公里,土路戛然而止,到了尽头,看来这将是一场徒劳之旅。
怀着失望的心情,我和莉莉准备回到山下。就在这时,多亏莉莉眼尖,再加上我们居高临下的优势,她看到了那处极其不易为人发现的石头遗址,就藏在一片普通田地角落的山墙后面。我们急忙开过去,墙上有一道门,走过门后,是密布的湿漉漉的三叶草丛。徒步穿越草丛并不轻松,却绝对值得,因为我们最终看到了那些石头:它们大约有三十多块,光溜溜圆乎乎,并非立着,而是低低地卧在地上,呈现出完美的环状,目测直径有40米。这真是个惊喜,穿着湿透的鞋,我和莉莉不禁跳起了庆祝舞。
我和莉莉的喜悦,既是因为遗迹出现在乡村里,还因为我们经过了必需的寻找与付出,再加上一点儿运气,才得以与它见面。回想这一切,我们怎能不欢欣鼓舞。
不久后,我们又发现了另外一处遗址:克罗斯比小屋居留地。这一次,我们很容易就发现一条大路,并且看到了路上的标记。这处“小屋”之前是规模庞大的石材农庄,阴森森地矗立在路的尽头,看起来荒无人烟,让人生畏。基于礼貌和尊重之外的原因,我和莉莉把车停在了农庄外,莉莉反常地喊起了累,说要自己在车里等。于是,我下车转了转,然后沿着一条小路走到了大院的另一边,那里可以看到部分田地,但我既没看见巨石,也没看到任何标志,我只得回到车前告诉莉莉:“也许我们应该试试去找这屋里的人。”
莉莉没有回答我,而是表情奇怪地指着车窗外,问:“那是什么?”
我回过头,看向距车大约三四米的铁丝网。刚开始,我还奇怪莉莉在看什么,接下来,我陡然紧张起来,在最上面的铁丝刺条上,每隔六七厘米就悬吊着什么小东西。我最初以为那是些小旗子,但微风拂过,它们却一动不动。然后,我觉得那可能是睡着的蝙蝠,当我轻手轻脚走近后,恐惧突然攫住了我。那每个挂着的小“东西”,不是死鼹鼠就是死地鼠,它们一字排开,上腭都卡在尖锐的金属刺条上,足有上百只。这些尸体已经开始腐烂萎缩,证明它们死了差不多一个星期了。
我赶紧钻进车里,和莉莉飞速驾车离开了,路上,我还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而在这之前,我对这种动作一直不屑一顾。
车开出了一公里,我们见到了一座农庄——一座正常的农庄。有位农民正往播撒机上叉肥料,我们停下来向他问路:“据说这附近有一处史前遗址,你知道它在哪儿吗?”
“不知道,”他回答道,“我不清楚这周围有任何遗址。”
“我也不知道这遗址是什么,”我说,“不过它叫克罗斯比小屋居留地。”
他想了一下,然后指向我们来时的方向:“那里有个农庄就叫克罗斯比小屋,你可以开过去问问他们。”
我们自然没有采纳他的建议。我相信,有些谜题不太适合一对手无寸铁的老夫妻去探索,就像有些石头也许最好留在那里,不要翻过来一样。
打赌
不用商议,我和莉莉就直接进入下一环节,赶到今天的最后一个巨石场地:沙普竖石碑。沙普村很容易就找到了,但它周围没什么石头标记。在村子中心的一家面包坊,我们停下来问路,并且为了方便打听,我们还买了两个肉馅饼。然而,三名服务员却对神秘巨石知之甚少,其中一位告诉我们:“如果你在消防站那里右拐,然后在诊所处左拐,你会开到一块田地的门口。如果你翻过田地爬上山,在山的另外一边,你会看见一块石头。不过我也只是听说而已,我自己从来没见过。”
她指的方向一点儿没错,但有两个难以逾越的难题。一个是通往田地的门被铁丝合拢关着,结实得一辈子也坏不了,而且在这把年纪,我们的翻门技术也大不如从前了。另外一个问题是,田地里面有一大群高大壮实的北约克郡绵羊,如果我们冒失进入,它们很可能会像发春一样激动起来,对我们来说,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我和莉莉沿着田地边,穿过了大片潮湿的三叶草丛和粪土,终于,在一大片犁过的地里看到了一块竖立着的巨大石头——约两米高,顶部光秃秃,底下是一圈未犁过的草地,油绿而闪亮,正映衬着晚霞,像个发光的圆圈。旅游指南上说,沙普竖石碑有不止一块竖立的石头,但对我和莉莉而言,能看见单块石头就已经深感满足了。在经历了一天的历险后,我们现在可以毫无遗憾地打道回府了,回到在湖区的住处。
我和莉莉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赌徒。我们有两个富得流油的朋友,他们每年都会专程去拉斯维加斯待上两个周末,虽然我和莉莉非常喜欢他们,但实在不能理解他们的行为。我们不明白,为什么有人玩掷骰子或21点纸牌可以用上一两个小时,更不明白为何有人千里迢迢专门去玩这些,我和莉莉偶尔也会打个小赌,比如,我们每年都会押一美元的注,来赌我们在康涅狄格州西北部家门前的大湖何时会封冻,再押一美元来赌它何时会解冻。虽然赌注很小,但我们却会对评判参数进行很详细的辩论:当湖心还有一小圈冒着热气的洞时,湖水算是结冰了吗?当春寒料峭的早晨,湖面还有一层薄冰时,它真的解冻了吗?此外,我们大部分的赌注都是即兴而起,赌的都是眼前事。
此刻,鉴于之前那群绵羊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所以,我对莉莉说:“我们今天一定是在约克郡。”
“我认为我们一整天都在坎布里亚郡。”莉莉有着自己的看法。
“我打赌,我们去了约克郡。”
于是,我们打了一英镑的赌,并且把赌注郑重地封了起来。回到酒店,我立刻打开了地图仔细查看,越看越懊丧,坎布里亚郡往东延伸的要比我预想得还远,甚至包括了赛德伯。我们距约克郡也不太远,大约只有5公里,差一点儿我就赢了。我极不情愿地将那一英镑给了莉莉,那可是三天前在波特梅里安打赌,赌潮水是否能覆盖沙滩时我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