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有人走的路8:寻找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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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改变

6月4号,星期四

调整

一觉醒来,艳阳高照。

而两个小时后我们进入山里时,天空已经密布了乌云。我和莉莉加起来113岁了,都没见过这种架势的天昏地暗。路上我们还经过了热门景点板岩矿,简直比想得还差,我实在搞不懂,哪个出来度假的人会选择来看看这些个灰扑扑的、仿佛地狱一样的大坑。

按照计划,我们在到达英格兰湖区之前,只需要在切斯特市再停一次。切斯特市位于威尔士东北方的英格兰境内,起初,这里是罗马人修建的军事要塞,用于防卫威尔士凯尔特人的袭击。然而它最出名之处,在于它的半木结构房屋。42年前我和父母来过此处,在我的印象里,那里有着世界上仅存的宏大半木建筑群。但如果没有记错,那时切斯特就已经是个人潮如织的旅游城了,因此我对这里并不怀念。但是,我们刚结婚的那些年,每当在杂志上看到半木建筑的照片,莉莉和我都发出惊喜的尖叫,时常还会把图片留下来。因此,我一直希望有一天能向莉莉“展示”一下切斯特。如今,离愿望成真近在咫尺了。

看着阴霾正浓的天空,我感叹:“我真希望天公作美。”

“为什么?”莉莉问。

“否则就很难去看切斯特了,”我说,“旅游指南建议我们把车停在城墙外,然后步行进城。但如果下大雨,走路就很不方便了。”

“如果下大雨,我们干脆就不去了。”莉莉提议道。

我吓了一跳:“不能不去!那有最伟大的半木建筑群。”

“那又怎么啦?”

“那又怎么啦?”我不禁重复着她的话,感到无比诧异,马上提醒她之前收集图片的事。

听了我的提醒,她半信半疑:“也许那时候我喜欢它们,可现在,如果满城都是这样的东西,未免有些俗气了。这样吧,如果不下雨我们就去看看,如果下雨的话,我们还是继续赶路吧。”

看,人是会变的。

莉莉深谙变化之道,无人能及。20年前,我俩都从事心理治疗,前来咨询的客户经常是夫妇。针对这类客户,莉莉发明了一个术语:微调。意思是说,在健康的婚姻中,夫妻之间的调整磨合应该微妙,灵活多变,不能固执己见或墨守成规,丈夫和妻子都应该准备着以变应变。幸运的是,她将我调教得很好,因此,面对莉莉的变卦,我没有再继续坚持下去,没有说出“你当然想看切斯特,哪怕下着雨”这样的话。

莉莉如今对半木建筑的态度,也许是她最微小的变化。我可以列举出莉莉在数十年婚姻里发生的几十种更大的变化,在我看来,她最深刻的变化,是她处理抑郁症的方式。

黑暗

莉莉十几岁就开始患上间歇性抑郁症,虽然每次发作时持续的时间都不长,但强度很吓人。她刚开始的处理方式是隐藏,比如在我们恋爱期间以及婚姻的头几年,她隐藏得很好,其中我的迟钝也帮了她大忙。那时我深陷热恋之中,眼中都是花好月圆,压根想象不出她会有任何瑕疵。即使她忽然失踪,我也会认为她是来月经了或身体不适,而且,因为医科学习的高强度,我俩聚少离多,这也给她的隐藏提供了便利条件。

结婚第五年时,莉莉的伪装失灵了。我开始接受作为心理医生的培训,在家的时间比以往更多。而且,浪漫热恋的鼎盛花期已过,莉莉的抑郁症发作变得更频繁、更严重,纸里包不住火了。

抑郁的古语是忧郁(melancholia),源自希腊语“黑胆汁”(black bile)。作为一个心理医生,我见过很多比莉莉还严重的抑郁症患者,他们的自杀倾向更严重,心理功能失调更厉害,但我从未见过任何人有着像莉莉那样的黑色情绪。它很可怕,甚至有些恐怖,无论对我还是对莉莉本人来说。弥漫在威尔士群山中暗无天日的阴郁,和莉莉抑郁时我们家里的气氛相比,简直算不上什么。每天傍晚回到家,我一打开门,就能立刻判断出莉莉的心情是不是很抑郁。我不需要看见她或听见她的声音,空气就能告诉我她的状态。

我是个责任狂。凡是责任出现的地方,我会第一个冲上去扛起来。因此,让莉莉幸福成了我的责任,而她的抑郁几乎每天都在提醒着我的失败。她内心黑暗的主要成分是愤怒,而我以为自己就是使她愤怒的原因。很多年后我才开始明白,我只是众多原因之一,她的父母和哥哥、她的刚强、她的童年经历和心理机制,以及她的生物化学系统甚至她的胆汁,以上种种原因共同起效,造就了她的黑暗。

结婚第六年的时候,莉莉平均每周抑郁两次,每次持续约两天,这意味着,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抑郁。抑郁的表情开始刻画在她的脸上,因此,即便在她心情不错的时候,看起来也是一脸忧伤。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在她31岁后,她开始接受心理分析师的治疗,莉莉这么做不仅是勇敢,还很有英雄气概。

而对我来说,最痛苦的莫过于,她无法和我谈论她的抑郁。她的忧郁太强烈了,她非但说不出来,甚至不能想。每当我问起她的感受,她只能无助地哭,或愤怒地说“我没觉得抑郁”,或掉头冲出房间。

我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刻之一,发生在她进行治疗六个月之后,她第一次能够以非常柔和的语气告诉我,15小时前引发她抑郁的各种原因。

1967年,我被派往海外,莉莉也终止了治疗,至此,她已经治疗了大概300个小时。虽然她依然平均每周抑郁两次,但每次只持续8个小时,不再是48个小时了。在接下来的7年里,凭借自己的努力,她将每次抑郁的时间减至4小时。1974年,她又开始接受治疗,到了1976年,在另外一位治疗师的帮助下,经过又一轮300小时的治疗,她的抑郁持续时间变成每次2小时。从1979至1986年间,在一位荣格学派的治疗师的治疗下,莉莉又进行了数百小时的治疗。如今,她每周依然抑郁两次,但每次只持续5分钟。

我知道,很多人对心理治疗充满怀疑,毕竟,心理治疗师的良莠不齐的确是个事实,有些甚至害人不浅。还有时候,即使是最好的治疗师,但一旦治疗失败,人们还是会诟病整个心理治疗。一次,一位秉承“生物化学”的心理医生宣称:“心理治疗治不好任何人。”就莉莉来说,1965年,莉莉每周抑郁两次,28年后,在三个不同治疗师的努力下,经过三轮的强化治疗,她依然每周“犯”两次抑郁,看起来,她确实没被治愈。但我可以把心掏出来告诉你,和一个每周抑郁96小时的伴侣生活在一起,与和一个每周抑郁10分钟的伴侣生活在一起,这之间有着一千光年的差别。

莉莉的改变,离不开她自己的努力。离开第一位治疗师后,莉莉继续对自己进行心理分析,并且到今天也是如此。她后来之所以又接受了两轮治疗,并不是因为第一轮治疗失败了,而是因为她认为需要对已经取得的成果予以增强。

我们结婚时,莉莉是个性格外向的人,现在她却性格内向,这不是个巧合。当心理治疗成为一种生活方式时,人会慢慢变成一位默观者:对于内心世界的关注,会和对外部世界的关注一样多。在默观中,白日梦、夜梦、思想、感觉、洞察、直觉以及理解等内心活动,会变得越来越重要。当然,这并不是说外部的现实世界会被忽略,而是学会了更好地理解它们,理解它们给内心世界带来的影响。默观者变得更加审慎,他们不会轻易行动,但只要他们去做,就会十分慎重,长此以往,也许会取得更大的成就。

在我的书里,我曾将默观定义为“一种最大限度提高觉察力的方式”。莉莉之所以能将她的抑郁时间减至每次5分钟,仅仅是因为她的觉察力变得更强了。她意识到了自己意志的力量,她意识到,当抑郁出现时,她该以什么方式看待自己,意识到应该采取哪种措施,并且知道如何迅速付诸行动。她用了30年深度学习了这种觉察的本领,在这些年里,她变得更加智慧了。

不久前,我在亚拉巴马州结束讲座后,一个看起来卓然不凡的男子从听众中走出来。“我相信你不记得我了,”他说,“但1965年时,我见过你和你妻子,那时我和我儿子在尤卡坦和你们住在同一家酒店。我有个小礼物送给你,你也许会喜欢。”

这时候,我记起他了。他的礼物,是他当年为我和莉莉拍的一张照片,我俩当时站在庄园的门廊上,看起来非常年轻,以至于我都不敢相信我们这么年轻过。照片上的莉莉那年刚满30岁,虽然她当时十分漂亮,我们的假期也很愉快,但我能看出她脸上的抑郁。她的脸黑着,并无神采,还显得有些刻薄。我现在写下这些的时候,莉莉马上就要60岁了,虽然她有时还是很严厉的,然而大部分时间里,她的脸却是柔和的,充满了光芒。

改道

我们穿过边境从威尔士进入英格兰的时候,天空像爆裂的水库一样,顷刻间混沌一片,大雨倾盆。天公并没作美,再加上莉莉并不愿意,所以,我们就放弃了切斯特的那些半木建筑。

根据微调的原则,伴侣需要灵活适应彼此的变化,而这种适应与变化都是互相的。事实上,它们就像经纬交错的婚姻锦缎,而且,这匹锦缎一直在织就着。

我提到过我是个责任狂,这是种近乎偏执的倾向,会让我想要承担起本来不属于我的责任。这种倾向不仅对我自己有害,可能对其他人也是有害的。比如,我觉得我有责任确保我爱的人不受伤害,因此我时常试图安排他们的生活,却没意识到这也是一种干涉。说得委婉些,我有过度的控制倾向。我很希望自己能在这个问题上有些改变,就像莉莉克服抑郁做得那么好,但我做不到。

我和莉莉都出生在男权至上的文化和家庭里,在这种环境里,人们都期望男性当家做主,而女性即使有机会做主,也只能躲在幕后间接地管理。当我和莉莉结婚时,我俩虽然意识到了内心的男女不平等心理,但认识得很不全面。对于那些已经意识到的,我们很容易就抛弃了,但对于还没意识到的,我们依然紧抓着不放。

正因为这种心理状态,让我觉得自己身为男人,对莉莉的快乐或不快乐都责无旁贷,对此她也没有觉得不妥。虽然,莉莉没有完全将自己的抑郁归咎于我,但多少还是有些抱怨,她认为我不仅管得太多,而且还大男子主义。大约十几年前,我们的婚姻进入了一个关键期,因为莉莉一直在认真地考虑重回学校,但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她指责是我阻止了她前行的脚步。

我平静地告诉她:“在过去10年里,我一直在努力清除自己的大男子主义倾向,我认为我做到了。对于你的指责,我愿意为我以前对你的影响承担一定的责任,但我早已经改变了自己,所以,如今你的指控是不公正的。从现在开始,如果你感觉自己被压迫,是因为你在压迫自己。”

这之后,莉莉再也没有提起这件事,之后,她回到了学校,却不是学习文学或心理学,而是学习管理——她“接管”了我的事务。她宣布,她不再满足于只做个幕后的顾问,现在是时候走到台前了,她开始承担一系列重要项目的管理工作。莉莉——这个从小就被教导只需围着锅台转的华裔女孩,现在却成了一个重权在手的领导。

这是一种光荣。这不仅仅是一个人学习新技能的故事,不仅仅是她做了以前做不到的事,也不仅仅是她超越了她的文化限定给她的角色,而是她通过主动承担权力,拒绝扮演受害者的角色。但是,欲戴王冠必承其重,莉莉需要面对的改变,以及需要承担的风险,比她突破的程度还大。以前,人们总是来找莉莉寻求建议,大家都喜欢她。而现在,她作为一个上司,开始被人怨恨。

到目前为止,我说了很多莉莉的变化,下面,我想说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

我成为作家并非偶然。

作家这个词和权威相连。即使是创作小说,一个作家也能毫不避讳地袒露自己的感受、观点、判断和品味。我从未掩藏过自身的锋芒或被迫隐身幕后,这或许因为我是个男人,身处一个男权至上的社会,还可能因为我天生说话具有权威感。记得21岁那年,我参加了一项与心理学有关的活动,一位年长的同学这样评论我:“我不知道这么说是批评还是赞美,但你一开口,斯科特,我觉得就好像是上帝在讲话。”

当莉莉已经进行了一年的心理治疗后,我也开始接受心理分析治疗,因为我感到极度的焦虑。我的焦虑,一部分缘于父亲的影响,他是位知名的法官兼律师,说起话来有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另一部分,则来自我对自己内心产生的困惑。每当我和那些大人物,包括我的直接上司思想不一致的时候,我就会问自己:我是个看穿了真相的智者?还是个只想捣乱的叛逆分子?

因为知道自己一年内会去其他地方工作,所以,在我进行心理治疗的开始,就和我的分析师签好了合约,每周见他三次,为期12个月。在前10个月中,我的焦虑逐渐减轻,效果非常明显。有一天,我一见到医生就说:“我感觉好多了,非常感谢您。我知道我们的合约是一年,但是这几天我在想,既然我已经得到了需要的治疗,那么再继续两个月的话,也只是走个过场,所以,我们是不是可以不遵守那个死板的合约?”

“你想中止治疗,也许是因为你在生我的气。”医生回答。

“恰恰相反,”我解释道,“您帮了我很多,我根本不可能生您的气,我的心里只有感谢。”

“我想知道,在我们上一次的治疗过程中,是否发生了让你生气的事。”医生坚持问道。

“没有,当然没有。”我坚定地说。

“我还是认为,你也许对上次治疗的某个环节感到生气。”医生好像没听懂我的话似的。

此刻,我真的开始生气了。“上次治疗没什么让我不满的地方。事实上,上次治疗什么也没发生,整个治疗过程中,都是我在说自己写的佛教论文,我问您是否了解佛教,您说您不了解,所以我不得不唱了一个小时的独角戏。很难相信您居然不知道佛教,我打赌您绝对知道一些,但就是不说。”我的声音开始提高了,“不诚实,就像我父亲对我那样……”

突然,我听见了我自己。

最后的两个月,我在和医生的合作中获得了更多发现。在他的帮助下,我意识到自己身上存在着依赖性。在此之前如果有人说我依赖,我一定不信,我是那种连问路都不想问的人,任何事都想自己搞定。但其实,我从小就很想依赖我父亲,他在我眼中是个散发着魅力的人,然而他太喜欢支配一切了,他的强大让我窒息,让我惶恐,因此,我早早就开始告诉自己:“我不需要他。这世上没有谁会离不开谁。”但是,我却总在无意识地寻找着父亲般的年长男性,希望他们像领袖一般来引导我。每当这些人没有达到我的期待——就像我的分析师说不了解佛学一样——我就会大动肝火。

因为这种期待是无意识的,所以,我不能完全理解自己的愤怒。而一旦这些期待浮出了水面,被我真切地意识到,我就能处理好这些期待,从对方身上学习所能学到的,同时原谅对方做不到的。而当我和对方步调不一致时,我也能更好地辨识出自己的做法是出于故意叛逆,还是真正的客观。

我感谢我的分析师,感谢他的自制力、亲和力和洞察力。如果没有那些治疗,我不可能充分发挥自己的能力。尽管如此,神经症依然不是路上随处可见的小石头,随便一踢就能消失不见,它就像一块巨石路障,需要用一生一点点消磨。如今,每次开口求助前,我依然要经历一番内心挣扎,并且对无偿的帮助尤感不安,但是,我已经可以做到自在地问路了。

无味

除了焦虑症,我的抑郁症也很严重,但和莉莉不一样,她通过积极挑战自我来征服抑郁,而我能从抑郁症中走出来,很大程度则是通过被动等待。

1970年至1972年,我在华盛顿的美国陆军总检察长办公室工作。这期间我必须时不时出差,而我十分讨厌出差,于是,我在1972年11月从军队辞职了,和莉莉搬到了康涅狄格州最偏远的乡下地区。我准备在这里做一位乡村心理治疗医生,因此买了一栋有些凌乱却有着两百年历史的殖民时代房屋,四周掩映着古老的枫树。在接下来的八年里,每当我走出门外,我都会对自己说:“这里真美。我永远舍不得离开这儿。”

1981年,我开始应邀在全国范围内做演讲。我这样做的动机不是因为高额的演讲费,或高居讲台备受瞩目带来的兴奋,真实情况是,不知为何,大自然之美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触动我了,我不再留恋乡间景色。就在那一年,珍馐佳肴也不再令我兴奋了,虽然我依然不爱吃快餐,但食物对我已经不再像以前一样重要。此后,在很短的时间里,伟大的艺术对我来说也失去了魅力,我依然欣赏它们,但不再渴望拥有。到了1984年,我如日中天的名气都不能令我觉得兴奋了,反而成为一种负担,后来,再迷人的女性在我眼里也不再具有吸引力,也就是这时,我开始感到抑郁,对任何事都毫无兴趣,连走路的动力都没有。

1985年,我去见了一个人,不是心理医生,而是一位修女,八年来她一直是我的精神导师。我向她讲述了内心的变化,我说:“如果有人带着同样的故事来找我,我会认为这是抑郁。我的确很抑郁,虽然我没有自杀的念头,但我经常想到死亡,并希望它早些到来。我每天提不起精神,唉声叹气,希望长睡不醒。是的,我很抑郁,但也不全是抑郁,我不知道这是什么。”

“对你的这种症状,我们专门有个名称,叫感官黑夜,你明白吧。”她回答道,并且描述出了更多症状,条条切中我的内心。

“那现在我该做些什么?”我急切地问。

“什么也不做。”

“什么也不做?”

“是的,”她强调说,“我无法告诉你去做什么。我只能提醒你不做什么,那就是:不要试图往回走,有些人会去寻找更漂亮的女人或更伟大的艺术,希望以此找回从前的感觉,但那是不可能的。所以,你什么都别做,等着就好。”

“等?要等多久?”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回答说,“但最终,你将会从黑暗的另一头出来,和从前的你不再一样,只是我无法告诉你这需要多久。”

那之后的一年半,我经历了黎明前的黑暗。1986年的秋天,我觉得自己简直要死了,不是身体上的衰亡,而是心理上的“濒死感”。我恐惧,并且泪流满面,然而就在圣诞节前后,这种情况却戛然而止了,它神秘地来,又神秘地走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的精神导师是正确的,当抑郁消失后,我不再是从前的我。从前,我的喜悦都来自外部事物:一段新罗曼史、一本新书、一段精彩的采访等。而现在,我的喜悦虽然不是时时刻刻存在,但都纯粹来自我的内心世界,和外在没有关系。事业成功不会再让我心花怒放,但失意也不会令我消沉。正好那时候莉莉的情况时好时坏,人们会关切地问我:“你怎么样,你还好吗,斯科特?”我会回答:“很好,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

自那以后,我实现了将喜悦和感官分离,而这并不是我近几年来唯一的变化。我也不像以前那么固执己见了,也可以说,我的观点变得更全面而复杂了。将近20年后,我重读了当年写的《少有人走的路:心智成熟的旅程》,书中的真理依然让我震动,但更让我震动的是,我当年在谈起这些真理时是那么确信无疑,带着一些未经深思的冲动。现在,我对事情不会像以前那么笃定了,而且也不会快速做出评判。也许抑郁带给我的“礼物”,就是让我看到了生活并不简单,让我能对他人的缺点有了更多的理解和共鸣。如果让莉莉来总结我的这些变化,她应该会觉得我变得更加“温和”了。

混乱

过了切斯特,我们上了高速公路驶往湖区,也正因为省掉了切斯特,我们在午后就到达了今晚要住的罗塞庄园酒店,它位于湖区东端的安布赛德镇,我们将在此住上三宿,好在它宽敞的空间非常符合我们的心意。更妙的是,雨恰好也停了,我们便悠闲地在镇里走马观花。这里街道绿树环绕,蜿蜒曲折,商店的窗户明亮通透。

大雨为我们节省下来的时间,正好让我们可以策划未来三天的行程。虽然策划是出行的重要乐趣,但也确实是项烦琐的工作。研究地图和旅游指南是我的任务,对我来说,这就是我的填字游戏。策划完毕后,我将路线让莉莉过目,还仔细列出了所有可能的其他路线,然后,我们就开始了筛选。我无法描述我们是怎么做的,选择真的是件神秘的事,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地图和旅游指南表明,虽然湖区可能没有巨石,但湖区周边却肯定有些巨石。这条信息让我和莉莉感到满足,否则我们可能要尝到类似成瘾后“药物戒断”的不适。与此同时,我们回味着那些已经见过的巨石,并从中汲取一些意义。

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目睹了六处古迹。有的被列在旅游指南里,有的出现在地图上,有的有路标,有的没有,还有一处路牌上的信息互相矛盾。从这种混乱中,我们可以得出什么意义?

混乱本身,就是第一重意义。寻石过程充满不确定性,唯有亲自去寻找,才能验证一切。如果放在20年前,我很可能不会去做这样的寻找,如果发现信息和预想的不一样,我会默念一声“去他的”,然后用最快的速度离开。如此说来,我对于石头的瘾也可以解读为一种稳重的瘾,当然,也可能是衰老的象征。虽然我对很多事情不再确信无疑,但正是这些不确定和混乱,让我变得更安之若素,甚至开始感到享受。

混乱带给我们第二重意义,就是:要想获得最大的成功,需要四面寻找。光是地图或旅游指南都是不够的,即使这上面没有标注出自己要找的东西,也要一路保持警觉,以防错过机会。而且,不要迷信看到的信息,保持自己头脑清醒,并拥有自己的智慧和判断力。

混乱还带给了我们第三重意义,那便是:不是所有的问题都能被看见,也不是所有看得见的问题都会有答案。在南堆栈的茅屋圈,几个男人在砍除欧洲蕨的过程中挖出了石头,由此我想到,在被挖掘出土的那些遗迹中,有哪些是被意外发现的?那些展露在世人眼前的遗迹,又有哪些保持着自己的原始状态?它们是否经过修复?答案我们无从知晓,就像那些与巨石有关的谜团一样神秘。

还有些意义,与此次寻石之旅无关,却与混乱有关。比如在我的讲述里,我和莉莉都是在越变越好。实际上,我们除了身体健康不复当年外,是否还隐瞒了一些越变越坏的地方?我相信我们并没变得更糟,相信我和莉莉的变化体现了“成熟”这个词的正面意思,但并非人人都能如此,有些人还是老样子,而有些人随着年龄的增长一直在走下坡路,变成了老古板或老奸巨猾。我真心相信,我和莉莉的婚姻之所以持续到现在,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们能通过婚姻一起成长。

我们很幸运,没有和一个拒绝成长的人生活在一起,也没有和一个越变越坏的人生活在一起。偶尔,当彼此的变化不尽如人意时,我和莉莉也会在心里质疑,不知我们是否能如誓言中说的那样“无论疾病或健康,都不分离”。如果我们两个都没有成长,我怀疑这段婚姻会终止,无论是通过分居、离婚还是貌合神离的方式。所以,对于过去发生的一切,我们都心存感激,虽然我们不知道未来会有何变化,但成长的模式既然已经成型,我相信一切都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