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梁木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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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丘比特之金箭

夏末的瓦儿沟,闷热的空气快要燃烧起来。

钢管林立的大楼框架下,斜搭在二楼楼沿的竹板架子,吱呀吱呀地叫着。木儿和爱钱,背着木板和绳子捆紧的几十块砖,佝偻着身子,一步一步地登着摇晃的架子,轮流着往二楼送砖。

爱钱一会儿抽口烟,一会儿喝口水,一会儿望望天,一会儿擦擦汗,一会儿和老罗聊几句听不太懂的废话,又时不时地递过去一根烟。

木儿一摞一摞地背砖,上去又下来,下来又上去,走马灯似的,不停不歇。衣服湿了个精透,又不能脱下来。

“你这个楞怂,也不知道叼空歇歇。”爱钱贴近木儿的耳边小声说。

“人家没,没说干活时歇,只说要好好干。”木儿喘着粗气,闷声说。他的脸晒得又黑又红,象要出油了。

“瓜怂货!疥疤肚(蟾蜍)挨砖头——硬撑,小心挣(累)死你。”爱钱没好气地说。

老罗蹲在墙根,敞着流汗的胸口,嘴里叼着烟卷,眯眼看着两个陕西娃儿。

这种日子,日复一日地,竟也不知不觉去了两三月。

一天,刚刚下工,工棚前突然大喊大叫,十几个人扭做一堆。踢脚抡拳,木棍飞舞。

“恩——恩——让你躲,让你躲!”

“打你个龟儿子!”

“癞疙宝,欠老子的工钱还不给,跟我藏猫猫。揍死你,揍死你!”一个高个子、大肚子、短胳膊的汉子声嘶力竭地、边喊便用他的短腿猛踢一个在地上打滚的人。

“哎吆不好了,娄工长被人打了!”从此经过的老罗喊着跑了过去。一起下班的爱钱和木儿也随后奔了过去。

“打不得打不得,有话好说嘛。”老罗跑到跟前停下了,那几个小伙儿的干劲简直象粉碎机。

“不敢打坏了,我还没领工资呢。”

“哥们手下留情撒,我可要靠他养家糊口的!”几个工人围了上去,踢打暂停了。

娄工长从指头缝里往外瞅,他看见了说最后一句话的人样儿。

短胳膊汉子走了出来,摩拳擦掌地说:“欠了半年的工钱,今个给,明个给,就是不给。我现在是在替你们这些软面头教训他,你们吃草了吧!”后面的话音刺耳地扬了上去。

娄工长一节一节地坐了起来,衣服一缕缕地,在地上摸来破裂的眼镜,手指头抹了抹要戴上。一个飞脚从旁边划出,眼镜又飞了出去。

“我他妈的容易吗?”娄工长拉出了哭腔,“东奔西跑揽下活儿,到我这是第八层了!鸡皮骨头啃啃也好,上面又不会利索地给钱。垫资、请客、送礼,哈巴狗儿摇尾巴,望人家下巴子。你们那活儿干得糟,返工一次早亏了。领导抓住把柄不放款,我也亏得一塌糊涂。”他摸着青肿的土脸说。

“不管你亏死亏活,你只说几号给钱?我要一个确切的时间!”短胳膊厉声高喝。

“年底吧。”

“啪啪啪!”几个耳光。“再让你吧吧,继续!”拳打脚踢又连上了。

看着一伙疯狗似的家伙,没人敢阻拦。

“嗷——”一声怪叫,一个人影从工友群中窜出来,扑向短胳膊,一个猛牛撞墙,短胳膊被頂了个仰面朝天。

“你疯了?”爱钱被飞出的木儿吓呆了,他喊出这句话时,木儿已被几个打手围住猛揍着。

娄工长利箭似地跑了。听工友说,他上学时曾经是个短跑高手。

老罗、有钱和几个工人奋力好言劝解,几个打手这才揉着酸痛的手腕,昂首挺胸地横着走了。

宿舍里,爱钱用沾湿的毛巾,擦拭木儿红肿的方脸。“真看不出来,你还有二楞子的冲劲!”有钱笑嘻嘻地看着木儿说。木儿转过头来:“饿,从他那,领了几百元哩。”说完竟笑了。有钱惊讶地发现,木儿神色气质有了变化,不但敢直视别人,常年僵死的笑脸也自然了许多。

对木儿鲁莽的勇敢,在爱钱的心底,竟也升腾起一丝敬意。

一天,一阵冷不丁的大点雨,铺天盖地的砸下来,打得室外的工人纷纷躲避。木儿被雨击得一阵阵打激灵,他没停下来,小跑着往上送料。

“冷怂,快下来。”爱钱躲在檐下大喊。

“不下去了,上面的师傅会停下的。”说着又上去了。那竹架板的侧棱已开始打滑了。

“大瓜怂,一点儿也不知道变通。师傅们巴望着你停下,他们也好歇歇。”爱钱嘟囔着。

大雨暂歇。

“多大了? ”娄工长坐在工地的砖垛旁,问正在搬砖的木儿,“有媳妇没?”

木儿笑得直不起腰,竟然有人问他有没有媳妇。

“有个锤子!二十七了。”爱钱递给娄工长烟卷。

“傻大个,我给你介绍一个,有空让你见见。”娄工长点着烟卷。

爱钱吐出一个大烟圈。

木儿涨红了脸。

转眼一月过去了,天气慢慢转凉了。

一天下午,戴着金丝眼镜,口叼雪茄,头頂一女式的礼帽?耳朵芯插着两根细电线,穿一件大花衬衫,腰间挂着bp机的娄工长,从一辆还没散架的绿色皮卡车上,象抽筋似的下来了。那老罗穿戴整齐,简直不会走路了,跟在飘荡的娄工长身后来到工地。

“下来下来木儿,”娄工长用食指指着木儿,一边摇摆着空荡荡的花衬衫,“去换身扎势点的衣服,洗洗鸡窝头,和你那陈猴子兄弟去吃个饭。”一根指头在空中点戳。

“吃饭?没下工啦。”木儿转身,疑惑地问。爱钱在水泥柱子后面,探头探脑地。

“让你去你就去嘛,换好了在汽车旁等我们。”老罗替工长喊道。

“那我回来再干。”木儿从架上下来,爱钱屁颠屁颠地也下来了。两人去工棚旁的临时洗澡房洗了澡,木儿换了一件红色短袖,有钱换上了一件黑色上衣。

迪斯科的舞曲在工地激荡,娄工长手里捧着一个小播放机,耳朵里的电线不见了,口里上翘着粗黑烟卷,两手摆动着,火箭红皮鞋轻佻地在沙石地上点踏翻飞,象在玩小孩的跳皮筋。

“咚,咚,咚,”四个人的头有三个撞了车頂,龇牙咧嘴上了车,娄工长开车上了街道大路。

“今天请你俩吃饭,一是我所有的工程款都结了;二是感谢木儿舍身救我;三是感谢你俩辛苦的劳动;另外,给这个傻大个介绍对象。”娄工长指指木儿,“大家坐一起吃个饭。怎么样猴子,我够意思吧?”工长抑扬顿挫地说,他等着赞美声。

“那太感谢娄工长了!我俩辛苦是份内的事,你就不用谢了。 ”爱钱看看涨红脸的木儿说。

繁华的吃食一条街,四个人走进了“诚信川菜馆”。偌大的餐厅,桌椅密布,装修讲究,凉爽舒心,服务员笑容可鞠。

轻快的音乐在祥和的空气中飘荡,“……穿过了青石巷,点起了红灯笼,你十八年的等待,是纯真的笑容,斟满了女儿红,情总是那样浓……”

娄工长的手和胳膊又开始抽风似的手舞足蹈,紧身牛仔喇叭裤,瘦屁股的衣服褶皱一扭一扭的,裤头一摆一摆地。几个服务员捂着嘴笑,一个爆炸头发型的服务员领着他们上了二楼的一个雅座间——隶书体“仁义阁”。

一个白色的大圆桌边,坐着两个女子,一个标准的瓜子脸,年轻内敛,眼神犀利,一个年长成熟,大度自然。

“这是我的外甥女石美美,这是美美的表姐罗美花,都是大美女。”娄工长眉飞色舞地扬着胳膊介绍,那中年女子打了工长一拳头,年轻的女子捂着嘴笑。

娄工长朝着爱钱使眼色,爱钱心领神会,知道这就是介绍给木儿要见的对象。

白嫩、漂亮、时髦,爱钱看了几眼石美美,心想这娄工长的眼光真糟糕,把这么标致的外甥女介绍给一个贫穷木讷的小子,真不是一般的差劲。

不用说是白费感情。

老罗和爱钱坐在了角落,木儿最后一个进来了。

他那高大的个子引人注目。

“这是木儿和陈爱钱。”娄工长介绍。

石美美的目光投向木儿。

木儿看见了石美美。

四目相对,瞬间,他俩不约而同地呆住了!

美美还半弯着腰儿要站起来,木儿的一只准备去扯耳朵的手,都突然间僵住了,定格了,卡住了。

那悠长的凝望,足足有三四秒!

惊鸿一瞥?电闪雷鸣?

美美把目光拔了回去,脸儿通红得像个红苹果。

木儿突然转身跑了,爱钱起身去外面把他拽了进来,一个劲地问怎么了,那木儿只把头拧到一边去,盯着墙角,咬着下唇,一声不吭。一样通红发胀的脸。

他们从对方的目光中读到了什么?

宿世的冤孽?前生的情侣?

爱钱有点莫名其妙了。

“喂!你们不会认识吧?”老罗喊了一腔。娄工长叼着烟卷,眯眼观察着。爱钱惊异地目光审视了几圈。

“坐坐坐,木儿倒茶。”工长靠在椅背上。

轮到给美美倒水,杯子的水溢出来了,木儿手里的茶壶还在倒。

“喂喂喂,什么情况呀?他俩像是认识很久的样子。”老罗又喊,看看周围的人。

美美又是捂嘴笑。

木儿尴尬地往后退。

“好家伙!你心不在焉啊!”工长拍拍木儿。几个人哄堂大笑。

“我看有好戏。”老罗扒在老娄耳边耳语。

木儿的脸老红老红地,象熟了的红高粱,朴实而单纯。

娄工长用感恩的眼神看着窘迫羞涩的木儿,和那天神勇无比的木儿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美美去上洗手间了。

“我的这个外甥女,年龄和你相仿,长得很漂亮,命却糟透了。四五岁时爸妈离了婚,妈妈把她养大,还没享享女儿的福,却得病去世了。找了个工厂的工人,一表人才,却是个大烟鬼,年纪轻轻地留这大山羊胡须,外号麻胡子,嗜好抽大烟,又游手好闲,嘴馋身子懒,是个白面锅盔套在脖子上也会饿死的主儿。”

罗美花用胳膊碰碰娄工长,小声说“说这些干嘛呀?”

娄工长的头稍微扭了一下,又接着说:“被工厂开除后,没有了收入,就动不动打我的侄女。看着生活没啥好指望,美美就提出离婚,那麻胡子不同意,拖了两三年才放手。现在还缠着复婚,怎么可能呀,就他那样子! 婚史短,没小孩,你不介意的话, 可以考虑一下我的外甥女。”娄工长看着木儿说。

爱钱淡淡地一笑。

木儿涨红了脸,惊慌失措地点头,又不安地站起来在那儿打转转。

“介意是肯定不会的,人家有啥要求嘛?”爱钱的瘦脸盯着娄工长,好奇地笑着问,更像要观看一个笑话,“比如门当户对啊,年龄相貌啊,家产人员啊?”

“穷富不说,只要年轻、实在、勤劳就行,这傻大个看着不错。”娄工长用信任的目光看着木儿。

老罗点点头。

“不错?哈哈,那也得合合八字,捏捏属相,算算五行撒。如白马怕青牛,十个九个愁;猪猴不到头,一个泪花流啥滴。”爱钱一连串土得掉渣的陕西话,像是说给木儿,听得娄工长一头雾水,只当那是搞笑的话儿,也跟着一个劲地颤笑。

“我替木儿说吧。一句话,家境不好、孤儿一个、房子漏水、烂门漏气、碗有豁豁,一穷二白。”爱钱象作诗似的,尽量用普通话说清楚。

“听着够吓人的,我小时候不比他强,不过现在大不一样了,政策好,只要勤快都可以改变,要有自信,你一吓自己,一有压力,自己会挡住自己的脚。是不是,大个子?”老罗说。

木儿憨憨地笑着。

美美进来坐下:“怎么了?都看着我,怪吓人的。”

“你的好舅舅正在推销你呐!”罗美花说,“给你介绍对象呢!”一边说一边用一根指头暗暗地指指木儿。

美美用大白眼盯盯舅舅,站起来用手拧了舅舅一把又坐回去。

大家笑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没啥不好意思的,我建议你们谈谈。”老罗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