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李白
天宝元年(742),我的二姑在洛阳仁风里去世。我回到东都,为她服丧、作墓志、刻石。我的二姑父裴荣期,这时在济王府做录事参军,也赶回来了。
我的祖父杜审言多次任洛阳丞,故我们曾经定居繁华的洛阳。洛阳城仅外郭城便有8个城门,其中东墙有3个门,自南向北为永通门、建春门、上东门。当时,洛阳共有112坊,洛河之南83坊,洛河以北29坊。各坊四边长度三百步,合一华里,故称里坊,简称里。
建春门在怀仁里与归仁里之间,城东有“东城桃李”之景。在仁风里为二姑以丧礼哀悼的几日,我与姑父,在仁风里的落日中相顾无言。我常常不由自主怀想起幼时建春门内、青槐绿水的温暖往事。
那是李白曾经写下“白玉谁家郎,回车渡天津。看花东陌上,惊动洛阳人”的城东。那也是许多年后,刘禹锡写下“金谷园中莺乱飞,铜驼陌上好风吹。城东桃李须臾尽,争似垂柳无限时”的城东。
李十二写洛阳富家子,驾宝马香车,驶于天津桥上,中途忽然兴起,要去城东看缤纷桃李,遂掉转车头向建春门而来。他如此任性,却又那般潇洒,因此引得洛阳人纷纷驻足观看。
我至今仍可想象,那宝马横来下建章的盛况。
至于刘禹锡,他对城东桃李是不感冒的,认为其不如杨柳之蓬勃生机,但他也不能不承认那云霞般的美丽。城东桃李,多少年后,依旧灿烂迷人。
每到春来,我看过城东的桃花,也跟着二姑去过寺庙礼佛。龙门奉先寺的卢舍那大佛那时也正在修建,在工匠的手下,大佛典丽华贵,气势飞动。那些金银佛寺、庄严焕炳的壮丽景象对年幼的我,仿佛精神的穿透与洗礼。
我永远难忘寺里烟雾袅袅,香客摩肩接踵,而佛沉默慈悲。
城东还有玄元皇帝庙,庙里陈列着吴道子的《老子化胡经》及“五圣真容图”。“五圣联龙衮,千官列雁行。冕旒皆秀发,旌旆尽飞扬。”(《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真真“森罗移地轴,妙绝动宫墙”。
然而从前有多快乐,此时便有多寂寞。二姑的仁厚竟已离我而去了,这不得不面对的断舍离,几乎甚于头年父亲杜闲的离去。当时父亲正在奉天县令任上。
母亲去世后,父亲娶了卢氏。卢氏接连生育,一个个弟弟接着出生,她忙于哺育,根本无暇顾及我,我的母爱只来自二姑。
这是伤心的一年。童年欢颜、现世担忧,幼时温暖、此际孤单,统统涌上心头。细想从前,断肠多处,不与今番同。
办完二姑后事,我待在东都,直到天宝三年(744)。至五月,我的继祖母卢氏卒于陈留郡。八月,我撰写了墓志,方才决心出走。
回想这两年在东都,真有“生涯尽几回”之叹。其间,我时常会同一些当朝显贵来往,秘书监李令问、驸马郑潜曜的家里我算常客。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
洛阳西不远的新安县,便是郑驸马别业园亭,那真是一座好华亭。
郑驸马的这个亭子极雅致,亭子建在山间翠微处。山石更有奇险,巉岩仿佛要跃出其外。秋天的傍晚,美艳的亭子坐落在青色山间,摇曳着无数清辉。
坐在亭里,能俯瞰其下河水清且涟猗,波澜里有紫鳞承水,映照苍隼栖树。不止一次,我自华亭归家,天边残云陪伴飞马,另是一番景象。可这些美好,并不真正属于我。
至于秘书监李令问,是个奢靡之人,好美服珍馔。李大人尤其喜欢吃些异味,如炙驴罂鹅之类。这些东西,在那次他招了东床快婿的宾客大宴上可见一斑。
其实,李大人的豪奢,我是不敢苟同的。但李令问好客爱才,一见能倾心。因此,我也常去他的春风华馆,看高城烟雾、杂花分户、娇燕入帘。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天宝三载(744),我第一次见到了逸人李白。
李白,自峨眉而来。天为容,道为貌。不屈己,不干人。“欲倚剑天外,挂弓扶桑,浮四海,横八荒,出宇宙之寥廓,登云天之渺茫”。
这样的李白,生于安西。五岁迁绵州、诵六甲,十岁观百家、通诗书,十五观奇书、好剑术,才华盖世。
这样的李白,这年终于被皇帝诏为翰林供奉,仅一年多却为高力士所谄,被玄宗赐金放还。他的达则兼济天下,他的穷则独善其身,在短短两年的时日里,竟全部应验了。我就是在这时遇见他的,这年,我三十三岁,李白四十四岁。
我三十而未立,他四十仍有惑,两个失意人一见如故。真真一生大笑能几回,斗酒相逢须醉倒。
在东都的这两年,我有点倦。所见所闻官场机巧、玉食锦衣,都让我感到生活的浓烈与负担。
我朝的一切都是浓烈的,如我曾不止一次出游的龙门石窟。龙门石窟在洛阳以南二十五里的伊阙,因伊水北流、两山对峙如龙门得名。
伊水两岸,崖壁之上,雕刻着许多石窟。无论佛与菩萨,迦叶、阿难与金刚,极尽精巧壮丽。石龛石佛数千,中有极大三龛,是魏王为长孙皇后所造,伟丽非凡。自龙门断山之上看去,佛寺弘开,洛城辉煌。
然而,这样的华赡浓烈又能持续多久呢?
所以我为得逢李白而狂喜。要知道,李白是这样的李白——玄宗对他说:“卿是布衣,名为朕知。”秘书监贺知章对他说:“诗可以泣鬼神!”
他是“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江湖侠客;他是名动京师的谪仙人;他是写“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的翰林;他是我心目中“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狂人。
而此际,为朝廷放还的李白,正计划入山林访道,远腥膻而近清净,所以我这样对他说:
其实,若像陶弘景一般,辞归筑馆,却仍能对国家吉凶征讨大事尽责尽心,一边做“山中宰相”,一边炼制长生不死之仙丹,相当理想。只是,又有何人能听其“我有数行泪,不落十余年。今日为君尽,并洒秋风前”的别有怀抱呢?我想,此刻的李白,也是无奈多于洒脱吧。而现在的我,正也有些彷徨。
东都暂无消息,倒不如先去寻陶弘景呢。
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苍穹浩茫茫,万劫太极长。
我见到李白的时候,他刚要离开长安。他要去游历梁宋,于是我俩相约求贤访道“拾瑶草”。李白先去汴州投奔李彦允,我则待继祖母事了后随之而去。
秋天,我与李白如约在梁重逢,同时重逢的,还有故友高适。此时的高适,入长安求仕失利,正居留梁宋。三人相见,直是“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秋雨病相如”。
梁就是后世的开封,宋就是后世的商丘。在我的年代,二者都是繁华的通都大邑,人口稠密、建筑宏伟、生活奢华、游侠盛行。我们三人,在梁宋之间,相偕游览遣怀。
在梁宋这段时间,我们大概做两件事。一是三人齐齐访古,一是共赴地方官员的饭局。
商丘附近富有古迹,如梁园。我去的时候,李白与高适已经多次造访了。他的怀才不遇,他的惆怅独悲,尽在其中。
高适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写《宋中十首》慨叹:“梁王昔全盛,宾客复多才。悠悠一千年,陈迹唯高台。寂寞向秋草,悲风千里来。”一样独立悲且歌。
我当然也忧时伤生。但跟他们一起,登临怀古、把酒论文、纵谈时政边事,我是快乐的。
不管怎样,“两公壮藻思,得我色敷腴。气酣登吹台,怀古视平芜”。
有时候,我们会去宋州李太守、单父县崔县令做东的宴席上闹腾一通。通常,我们会将清早在孟诸泽一带打围射猎的猎物带去,炮炙佐酒。
自日暮到次晨,观看歌舞,通宵达旦,不亦乐乎。
闲征雅令穷经史,醉听清吟胜管弦。这样的快意过了一阵子,我们三人终于兵分两路,高适南游入楚,我则随李白渡过黄河,去王屋山寻访道士华盖君。寻隐者不遇,华盖君竟已死。
失望之下,我俩决意前往东鲁再访董炼师。也就是在齐州,李白做了一名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