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撤离
1
1949年的冬天,国民政府的陪都重庆仿佛处于急着走出旧历年的除夕夜:一股新的势力已经积蓄到了蓬勃而出的时候,所有的爆竹都在为了除旧迎新而炸响。于是,空气中弥漫了更浓烈的硝烟,大地上垃圾成堆。那些被赶走的人,不放过最后一次机会,想把身后的一切变成废墟;而那些要在废墟上重建家园的人,像闪电劈开夜幕,正挥舞着镰刀和斧头汹涌而来。
此时,国民政府国防部新编第一军政治部少将主任李涵章,正背对着文件柜,站在办公桌旁焚烧私人信件。隔着一部电话,他的副官江辉琦一言不发地站在桌子对面。尽管那是一些并不涉及军事机密的信件,有些甚至只是父亲从香港写给他的家信,但只要上面有一个字,李涵章就不想留给任何人,这是他十多年来在中统和党部工作中养成的习惯。
屋顶的白炽灯忽明忽暗,文件柜旁的收音机里,原本正在播送“总统令”,可一阵尖锐的调频高音之后,忽然传出一个让李涵章大吃一惊的声音——
“11月24日,南川解放。敌第二十兵团及第十五兵团两部约3万余人被歼,第十四兵团司令钟彬被捉。至此,国民党盘踞多年的西南重镇并企图借此再做‘复兴’美梦的重庆,已门户洞开,完全暴露在我人民解放军的强大攻势之下。摧毁敌人在南川一带的防线后,11月26日,刘伯承司令员、邓小平政委根据我人民解放军进军西南战局的发展态势,向所属各部发出了‘速歼长江南岸之敌,相机占领重庆’的命令。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各部,奉命分三路向重庆迂回前进,北路经涪陵沿江而上,中路由南川向西挺进,南路由綦江向北包抄,并于11月27日、28日相继攻克重庆外围的江津、顺江场、渔洞镇等蒋匪据点,向重庆城区进逼……”
又是一阵调频高音,之后,收音机像是没有电了,再不发出任何声音。
办公室里的人霎时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术,只有满室的纸灰,依然在空中飘成飞蛾状。李涵章手里的几张信笺,被火盆里窜上来的火舌引燃了,信笺慢慢地燃烧着,直到火苗烧疼了李涵章的手指,他才从收音机里的那个铿锵激昂的声音中回过神儿来。
尽管愣怔了一小会儿,但李涵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刚把那几张即将燃尽的信笺扔到火盆里,电话铃声突然如同火焰一般蹿起来,让李涵章觉得自己的耳朵像手一样,也被烧疼了。铃声响起前的那一瞬间,江辉琦就感觉到话筒晃了一下,然后,他的目光便在电话与李涵章之间来回穿梭着。虽然离开重庆已是必然,但具体什么时候开拔,却还没有接到任何形式的正式通知。他和李涵章一样,心里都很明白,这个等待已久的电话,也许将决定他们从今以后的命运。
电话铃一直响着,话筒像是患了疟疾,不停地打摆子。
见李涵章依然稳稳地站在原地,往火盆中一张一张地送信笺,脸上依然一点儿表情都没有,江辉琦只得摸摸他的大鼻子,伸手把话筒抓起来,举到耳边。刚“喂”了一声,他就侧过身,一边把话筒递给李涵章,一边轻声说:“主任,杨森杨司令找您。”
李涵章看了江辉琦一眼,把手里等着丢进火盆的一叠信件放回桌子上,接过了话筒。李涵章听着电话那头急促的四川话,看着火盆里印着黑字的纸,在燃烧中变小变轻,然后再旋上半空。这个场面让他想起了二十多天前,他接到杨森的手谕“将组训处、宣传处、主任委员室、书记长室、反共救国总队的机密档案全部清理焚毁”之后,带人将清理出的档案运出去焚烧时,整整一天的时间,调统室和总部行动组人员都在周围一百公尺范围内紧急戒严。那时候的场景可真是壮观啊……
听了好一阵,李涵章终于在一连说了三个“是”之后,轻轻把话筒放了回去,脸上仍像覆盖着一层透明却凝固的坚冰,让江辉琦看不出任何表情变化。接了这样一个重要的电话后,李涵章依然什么都不说,只是伸出左手,拿起桌上剩下的那摞信件最上面的一封,取出信封里的东西一看,居然是一本小册子。
“主任,这本共党编的小册子,还是我去中统局本部给你找来的。”江辉琦看了一眼,问,“也要烧掉吗?”
李涵章翻了几页,看了看自己的名字,答非所问地说:“反是要走了,在不在这个名册上有啥关系?”
他说着,合上小册子,看火盆里已经没有火苗了,伸手在衣兜外面摩挲着。江辉琦见了,忙上前一步,掏出火柴,“嚓”的一声划燃,点着了李涵章手里的《四川匪特调查》。
李涵章把燃烧的小册子掂在手里,看火苗蹿起来又要舔着他的手指头了,这才松开,紧接着又去拿第二封信,继续往火盆里送。
江辉琦隔一会儿摸摸他的大鼻子,一直在旁边站着,等李涵章开口。
信件终于烧完了。可李涵章依然保持最初的姿势,站在办公桌旁盯着脚下的火盆,像在专注地看盆里那些火苗和灰烬,又像在听远处零星的枪声和近处的犬吠。
火苗渐渐变小,最后,终于熄灭了。
“这可真是干净彻底、灰飞烟灭啊!”江辉琦看着满屋子飞旋的灰烬,轻轻喊了一声,“主任……”
李涵章似乎听到了,但却没有朝江辉琦这边看,而是抬起头,望着天花板,平静地说:“杨司令密令,随行人员本日零时在‘渝舍’集中,补充枪弹;明天拂晓,二十军、新编第一军沿东大道经永川、荣昌、隆昌、内江到成都;为防止共军追击,待全军过后,走在最后的交通警备第五旅立即炸毁球溪河大桥和简阳大桥。”
2
江辉琦听完了李涵章的话,没吭声,转身出去,站在内院门口喊了一声:“周云刚!”
重庆是山城,修盖房子必须依势而建,常常是这个院子在山脚,那个院子在山腰,中间有蜿蜿蜒蜒的石径连着。石径两边种着竹子和花草,便自然而然成了一处处与别的城市韵味完全不同的园林。
“有!”一个小个子快步从院门下竹影婆娑的大门处跑上来,低声问,“江副官,我听外面的兄弟说,委员长和夫人走了以后,机场就要被炸了!机场没了,再想出这山城,除非生出翅膀来。这下子我们该咋走啊?”
“别啰嗦了,立即通知吴茂东,主任必须在十一点五十之前到达杨司令的公馆渝舍。”江辉琦左右看看,俯下身子,又对周云刚说,“记得把我们那20枚手雷和3000枚催泪弹带上。还有,前几天领来的国民身份证和那几套士兵军服以及便装,也全都带上。”
周云刚点点头,转身下了石径,出了大门,往车库跑去。江辉琦听到门外传来一阵阵杂乱的脚步声,知道那些不可能去台湾的中下级军官显然也已经接到了命令,正忙着调集军队,准备撤离重庆。
江辉琦摸摸他的大鼻子,叹息一声,推开办公室的门,来到李涵章身边轻声说:“主任,我们走吧。”
“好吧,我们走。”李涵章的脸上,此时终于有了表情。他抬起头,苦笑了一声,接着说,“人不要多,动静不要大。”
江辉琦一看主任终于同意动身了,赶忙说:“您放心,只有我和周云刚护送您,还有就是司机吴茂东。”
李涵章走出办公室,停下脚步,又回身望了望。虽然屋里只有一张空桌子和几个空柜子,但他还是躬身把门关上,就像以往每次出门前一样,认真地落了锁,然后把钥匙小心地收好。出了小院,李涵章借着路灯远远地看到,自己的卫士周云刚站在专属于自己的那辆美式吉普车的车尾,司机吴茂东站在车头。他们两个人都以接受检阅一样的姿势,站得笔直,目光始终落在李涵章身上。
李涵章看看远处的周云刚和吴茂东,再看看身边的江辉琦,想到以往那么多跟随自己多年的弟兄,今后将只有他们三个跟在身边,心里便隐隐地有些痛。但此时,他的这种痛是藏在心里的,并没有在他的三个部下面前表露出来,只是他的脸上再一次罩上了一层寒霜。李涵章镇静地掏出手套来,慢慢地戴到手上,交替着从指尖到手腕往下抹了抹,然后摸了摸领口,正了正军帽,确信自己恢复了以往出行时的仪表,这才深深地出了一口气,准备上车。
可就在他正要走下台阶时,冷不防旁边一阵疾风旋过来,一条黑影扑到了他面前!
“汪汪!”黑影的叫声和着它身后的铁链声,在初冬的夜空中,像冰凌一样从高处插下来,深深刺进了李涵章的心里。他浑身很明显地抖了一下,退后一步,蹲下身子,弓着背伸手去摸狗的脖子。这是一条纯黑的美国杜宾犬,是李涵章加入清白团时,陈立夫亲手送给他的,李涵章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黑伯”。
黑伯跟了他这些年,已经由当初唧唧呜呜的小犬娃,长成了一个身躯矫健、步履高雅的犬中绅士。李涵章此前听说,杜宾犬的眼睛颜色越深,对主人的忠诚度就越高,而黑伯的那双眼睛,就是两颗乌亮的墨玉!李涵章钟爱黑伯,不仅仅因为黑伯会随着李涵章的一个眼神、一个手势,变得温顺、变得警惕、变得乖巧、变得凌厉,还因为李涵章的每一次升迁,几乎也都和这条狗有关。
李涵章那双白色的手套在黑亮滑顺的狗毛上越发显得醒目。黑伯呜呜地叫,伸出舌头啧啧有声地舔李涵章的脚。但李涵章没有看黑伯的眼,他的目光随着那双白色的手套在黑伯油亮的皮毛上游走。他忽然硬着脖子厉声说:“把黑伯看好。等我回来,它要是少了一根毛,我拿你是问!”
院门边有人战战兢兢地答应了一声。
听到应声时,李涵章却在灯光的映射下,分明看见黑伯那墨玉一般的眼睛,漫出了泪水。
那是一条狗的泪水。
李涵章不能再看下去了。他松开手,站起来,继续下台阶。身后,那条叫黑伯的杜宾犬,一开始只是呜呜地哀吠,随着李涵章离开它的距离越来越远,呜呜的哀吠逐渐变成了发狂般的号叫。它左右腾跳着,狂吠着,想追过去,用爪子攀住它的主人。铁链随着杜宾犬的一扑一窜打在石阶上,发出“哐当”的声音。拴铁链的树也前前后后地摇晃着,那些还没来得及被寒风吹掉的树叶,此时“刷刷”地直往下落,打在李涵章的身上,也打在李涵章的心上。
李涵章的脚步停了一下,从手上摘下那双刚刚触摸过黑伯的手套,但他终于还是没有转身,只是把手套团在右手里,又继续往前走。江辉琦几步赶上来,摸摸自己的大鼻子,自言自语似的问:“主任,我们还能回来吗?”
李涵章没有回答他,只是在行走中慢慢地把那双手套叠好,装进口袋里,然后加快脚步走过去,拉开车门,上了车。他知道这是和黑伯的永别,但“肯定回不来了”这句话,他绝不会说出来。
江辉琦和周云刚坐定之后,吴茂东把车发动了。这个时候,李涵章却摆了摆手。吴茂东明白主任的意思,只好让美式吉普的引擎轰鸣着:他把手放在挡把上,但车仍然在空挡上。
灯光从台阶上的屋子里射过来,李涵章想在车内再最后看一眼他的黑伯。然而,车窗外的夜幕中,黑伯只是一个左冲右突的剪影。
终于,李涵章叹了一口气,说:“走吧!”
吴茂东立即拉动了挡把。
然而,就在车加速的那一瞬间,一条黑影伴着一串巨响,箭一样地腾空射过来。随后,又一声闷响,从车前的挡风玻璃上落了下去!
美式吉普的前挡风玻璃是防弹的,十分坚固,并没有碎裂。吴茂东紧急刹车后,李涵章第一个拉开车门跳下去:一阵血腥扑鼻而来!
李涵章往前走着,车往后退着。在惨白的灯光中,李涵章看见黑伯的身体已经被轧扁了。然而,尽管身子已经贴在地上,黑伯却还是面朝着自己的主人,使劲地往上抬头,一次又一次努力地想睁开它的那双墨玉一般的眼睛。但是,可怜的黒伯,眼皮一撑开随即就耷拉下去……就在那撑开却还没来得及耷拉下去的一个个瞬间,李涵章竟在黑伯亮晶晶的、蒙着泪膜的瞳仁里反反复复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单膝跪下,眼睛死死地看着黑伯,就像在看镜子里的自己。随后,他抹了一把额头上渗出的汗水,很慢很慢地从枪套里掏出了手枪……
“主任……你这是……”江辉琦吃惊地看着李涵章的举动,呆住了。
李涵章一言未答,他在扣动扳机的同时,忽然回过头来大声吼道:“找个好地方,好好地把黑伯洗干净,埋了!”
李涵章收了手枪,倒退着上了那辆一直没有熄火的美式吉普,直到他坐下,自始至终都扭着头,盯着他的黑伯。他看到有人过来把黑伯抬走,铁链子拖在地上,他却听不到声音。
“开车!”
听到江辉琦这样说,吴茂东这才像是回过神了一样,用衣袖擦擦额头的冷汗,二挡提速,吉普车随即像一个做了亏心事的孩子,飞快地逃离现场躲进了夜幕。
3
李涵章知道,他离开重庆的日子到了。
一个真正有责任心的男人,在作出任何一项重大决定时,通常都不可能把家庭因素排除在外。从李涵章知道自己被安排去台湾那天开始,他就很想把妻子素芬和儿子可贞都带走。他就动用了这些年来所有的积蓄,想搞到三张机票。那些称兄道弟的上峰或属下,收下那些金条或者现洋时,大多都拍着胸脯承诺“兄弟一定尽力”、“绝对让兄弟如愿”,但最终,这些信誓旦旦的兄弟要么黄鹤一去不复返,要么转眼间已成了共军的俘虏。
直到他从大足组建东西山游击纵队回来,确信无法为他们母子弄到机票后,他只好退而求其次,把他们母子送去香港。等自己完成了组建“反共保民军”的任务后,随杨司令到了台湾,再说和他们团圆的事儿。
团圆、团圆……在乘车从政治部去往渝舍的路上,李涵章刚刚亲手把他心爱的黑伯送去了天堂,心里堵得就像压上了一块巨石。他望着重庆街巷两边乌溜溜的房舍,在夜幕中,从黑伯临死前的那一双黑眼睛,不能自已地想起了他和素珍、可贞母子分别的那一天。尽管在这之前,他极力控制着自己不再去重复那些回忆。
“我不走,可贞也不走,要走的话,除非你带我们走!”王素珍一听说丈夫要她带着可贞先走,“哇”地就哭出了声,可贞被吓坏了,拉着妈妈的旗袍下摆,仰着小脸,睁着圆圆黑黑的大眼睛,看看妈妈,再看看爸爸。他没有哭出声,但眼里分明有泪水在打转。
李涵章在屋子里转了几圈,搓了半天胡子拉碴的下巴后,这才走到王素珍母子跟前,把手放在妻子瘦削的脊背上,轻轻地抚拍了几下,然后才咬了咬牙,把自己早就筹划好的、让她母子先去香港的目的说了出来:“你知道,上面发了一些应变费,我这些年也攒了些黄金和银元。这些东西连同家里所有的积蓄,你全部带上。到了香港,请代我孝敬二老,把可贞养大。”
王素芬抬起头问:“你这是说的啥话?自己的父母自己好好孝敬,不要想推脱。”
李涵章明白妻子的意思,是盼着他一起去香港。但李涵章心里很清楚,自己是军人,而且了解中统和党部太多的机密,哪里是想走就能走得掉的?看妻子说这样的气话,他蹲下身子,把儿子抱在怀里说:“可贞,乖娃娃,你是男子汉,爸爸不在身边的时候,你要多照顾妈妈啊。”
“爸爸,我是男子汉……我听爸爸的,照顾好妈妈。可是,爸爸,我不想离开你,妈妈……也不想离开你……”
可贞说这些话的时候,泪珠子滚出了眼眶,顺着两腮往下淌。王素芬看不下去,更听不下去,她刚才还只是嘤嘤地小声哭泣,忽然间号啕起来,猛地转身一把将儿子抱在怀里,冲丈夫吼道:“李涵章,从嫁给你那天起,我就没想着要和你分开。现在这情形,眼看着只要一转身,就可能到死也再难见一面。去香港?我们母子两个哪儿也不去!一家人,活就活在一起,死就死在一起!”
妻子的意思,李涵章自然再明白不过,但覆巢之下无完卵啊,他没有时间再和妻子说下去了,如果连去香港的船都没上去,共军就截了退路,到时候不管说什么话都枉然。
“素芬,你放心,要是我侥幸不死,我们一家总有团聚的一天。你要知道,现在时间十分紧迫,这些事也不是我们所能够决定的。你的心思我都清楚,啥话都别说了,赶紧去收拾东西吧,现在船票也难买得很。一会儿江副官就要来了,你和可贞路上的事情,他会替我安排好。”
李涵章把这些话说完,颓然坐回椅子上,右胳膊抬起来,伸开手掌,用中指和食指掐着两侧的太阳穴,手掌正好遮住了那张脸。他低着头,不再看王素芬。王素珍一看丈夫难为成这个样子,知道无论再说什么,都改变不了现实,于是一手抹着泪,一手牵着儿子,进了内屋。
过了一会儿,江辉琦来向李涵章报告,船票办好了。李涵章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进内屋去催促妻子。可进了里间,却看见王素芬坐在床边缝着一件很普通的蓝色夹袄。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缝衣裳?李涵章搞不明白这女人为什么这样做,问道:“你……这是在干啥?”
王素芬低着头咬断线头,说:“我缝了三个戒指在你这件夹袄的领口里。现在这世道,到处乱哄哄的,我和可贞走了,你难说会出啥事情。以后出门时,你贴身穿着这件夹袄,一来可以救急,二来,也当是我们在一起。那三个戒指,都是我戴过的,有一个,还是我们结婚的时候,你……”
李涵章听不下去了,也不敢再听下去了。他硬生生地打断妻子的话,挥挥手说:“我晓得了,素芬,轮船不等人,你快走吧。”李涵章把那件沉甸甸的蓝色夹袄接过来放在床头,然后一手拎着素芬准备好的行李箱,一手牵着可贞走了出去。
李涵章和王素芬那时谁都没料到,这件夹袄后来竟跟了李涵章一辈子。王素芬缝进去的那几个戒指,不仅在危难的时候救了李涵章的性命,更支撑着李涵章走出了人生的迷途。
江辉琦从李涵章手里接过箱子,往停在门外的汽车走去。司机吴茂东看见了,忙过来帮忙。江辉琦腾出了手,便从李涵章手上接过可贞,抱着孩子跟在吴茂东身后。王素芬看见吴茂东把行囊往汽车上放,明白离别就在眼前,她猛地转过身,趴在李涵章肩头大哭。眼看负责护送他们母子俩的几个人都上了车,李涵章没办法,只好一咬牙,把妻子抱起来,放进车里,猛地把车门关上,然后扭过脸去,背对着吉普车,把右手慢慢地举过肩头,像平时对属下们下达命令那样,往下一压,对江辉琦说:“走吧!”
车子轰然开动了,王素芬扭过头去,从吉普车后座上方的小窗里,一直望着渐渐远离的丈夫,泪水如瀑。可贞从车窗里伸出头,拼命地大叫:“爸爸——”
那一幕,李涵章现在想起来,仍然心如刀绞。三年前,他没有和父亲一起离开重庆去香港,不能承欢膝下,已经是大不孝了,三年后却又将刚刚开始启蒙的可贞,托付给已经年近古稀的他老人家……
李涵章每天从报纸上、从电台里、从同僚们的口中,不断地听到国军溃败的消息,他夜里开始失眠。那段时间,他在睡不着觉的时候,慢慢地养成了一个习惯——一遍一遍地回忆,回忆那些他在血泊中走过的半辈子的路,想到自己满腹经纶、能文能武,但却上不能侍奉父母,下不能照顾孩子,慢慢地,他竟然对这些年自己所追求的理想和信仰,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动摇。
然而,动摇只是一瞬间的,就像一次低级别的地震,大地上的一切都在晃动,而人仅仅只是感觉到微微有震感而已。
4
吴茂东多年来一直在国防部当司机,对重庆的大街小巷非常熟悉,所以,似乎也就是打了一圈儿麻将的时间,李涵章那辆美式吉普就“嘎吱”一声,停在了罗家湾渝舍的院子里。刹车的声音,剪断了李涵章心里乱麻般的往事,让他跌进了现实。
李涵章他们到达渝舍的时候,是十一点四十分。虽说比杨森要求的时间早了十分钟,但李涵章却发现,停在渝舍两边的车,已经至少有三十多辆了。从车牌上看来,接到通知赶到这里的人物,各界都有。
此时的渝舍,哄闹得就像朝天门码头。所有人脸上都能看出慌乱,只不过有些人毫不掩饰,有些人故作镇静而已。
李涵章一行四人跳下车之后,先去签到,然后就按照要求,去领武器。李涵章领到的,是一支标准型的美制柯尔特M1911A1式手枪、一把易于在身上藏匿的六发左轮手枪、一把美国造的纯钢匕首,600发子弹;江辉琦和周云刚各领了一支卡宾枪、柯尔特手枪和左轮手枪,以及1000发冲锋枪子弹、200发手枪子弹;吴茂东是司机,只领到了一支卡宾枪和500发子弹。另外,他们每个人还各领到了一个急救包。
签到、登记领取武器,来来往往、进进出出之间,总会遇到一些半生不熟的同事,但因为大家对即将发生的一切都不可预知,渝舍内外沉闷得像一座快要达到极限的锅炉,一种看不见摸不着,但却无处不在的压抑感,让每一个人都喘不过气来。
来渝舍的各级官员和随从都板着脸,不轻易私下交头接耳,看到有交情的人,也不过彼此点点头,而且还刻意不让周围的人看出来自己是在和谁打招呼。自局势紧张一来,平时大家相处,本来都极尽可能地诡秘和隐蔽,到了现在这种非常时期,所有的人更是心照不宣,各自忙着各自应该忙活的事情。李涵章平时为人就是出了名的严肃,这个时候,更是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遇到了熟人,他甚至连头都不点,只不过多看对方一眼而已。
把武器放到车上之后,他们四人又到渝舍的大客厅去吃饭。李涵章对这座大客厅并不陌生,只不过平时在这里用餐或者开舞会,高官云集,杯幌交错,红男绿女,衣香鬓影。但今天的这顿饭,却吃得匆忙而又简单,再也没有了以往的从容和愉悦。
吃着这顿没滋没味儿的晚饭,李涵章忽然想到了两件事儿:水和汽油。一想到这两件事儿,他立刻撂了碗筷,把四个人兵分两路:他和周云刚去开水房灌上四壶开水,江辉琦和吴茂东去保管那里领油。临分开时候,李涵章特地叮嘱江辉琦,要把油箱、预备油箱全部加满,还有,在吉普车的车座下面有两个绿色扁铁桶,也全都装满汽油。李涵章心里很清楚,一旦开上这部车离开了渝舍,就意味着踏上了溃逃之路,汽车没有了汽油,那就是一堆废铁。
他们忙完这一切,刚刚坐下来打算闭上眼睛小睡一会儿,渝舍的吃饭号响了。四个人连忙去那个大餐厅里吃早餐;吃完早餐后,又按要求领路上吃的干粮……
终于要上路了。
由总务处长的指挥车开道,后面跟着车顶架有一挺机关枪、车厢里站满武装士兵的大卡车,再后面的是辎重车。紧跟在辎重车后面的,各级官员的车。李涵章的车夹在中间。昨夜在渝舍集合起来的各色人等组成的这支独特的队伍,就这样浩浩荡荡却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重庆,离开了他们曾经在这里呼风唤雨的陪都。七年前宋氏三姐妹穿着时装、仪态万方地并排走过的陪都大街,现在满地都是残垣断壁、残砖断瓦;曾经在整个雾月艺术节里都拥挤着高谈阔论的文人雅士的小巷,现在到处露着光秃秃的屋顶,墙壁上的泥巴脱落了,青黄的篾条变成了炭色。满街的废纸片、烂木条和被碾碎的皮箱子、被轧扁的各式大小鞋子,让整座山城眨眼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垃圾场,黑黢黢的街道上,没有人,只有车,一辆接一辆的车。
天还没有亮。似乎在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不打算离开的人都缩在房子里,打算离开的人都缩在车子里。每辆车的主人都小心翼翼地亮着前后的灯,摇摇晃晃,想把车尽量开得快一些。这个时候,他们像一群赤脚的偷儿,想在逃跑时避开满地自己亲手打碎的瓷片。
和每一个逃不脱阴影的人一样,李涵章他们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一路无话可说。一阵接一阵的枪炮声无规律地四处响着,虽然远远近近地不断震荡着耳膜,而且一听就知道在射程之外,但山城的空谷却有着大自然非凡的魔力,能让那些声音像羽毛一样四处弥漫,通过眼耳口鼻甚至张开的毛孔,钻进人们的皮肤下面,侵进人的五脏六腑里,让他们心神不宁。
不时有性能更好的车,超过李涵章的那辆美式吉普,把整个车身暴露在吴茂东不停远光和近光地转换着的灯光中。不用问,看看车牌,他们就知道那些车是谁的,上面坐的可能是哪些人。但他们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依然没有吱声。一个多小时后,重庆已经被远远地甩在了车后,围绕着那座山城爆响的炮声、枪声也随之渐渐稀落了。这个时候,尽管天已大亮,李涵章从车内探出头去,看了看天色和周围的地形,叫吴茂东把车篷放倒。
车窗外已经没有被炸掉一半的房屋和被削去树冠的秃树干了,一眼望出去,是盘旋在山间的蛇形般的山路和路边山坡上的密林:冬季的四川盆地,干燥异常。山路上车队驶过,尘土飞扬,路边高高的落叶乔木,孤独地把枯枝伸向天空,而低矮的常绿植物却依然沉默地、固执地一片葱茏。偶尔有叫不上名字的鸟儿落在路边凸起的岩石上,但爪子才着地,旋即就又腾起,转身没入了浓密的树林,于是,只见一阵墨绿乱晃,那鸟儿,就没了踪影。
李涵章和江辉琦还和刚才一样端坐着目视前方,吴茂东也还和刚才一样紧张地把着方向盘,只有周云刚开始不由自主地左顾右盼。他动了动屁股,回头看着车后面,低声骂道:“枪声密集的时候,跑得比兔子还快,一个劲儿超我们的车,他妈的现在……”
“不是人家不想超,而是心急的都已经超过我们跑前面去了,不急的心态和我们一样,反正只要不掉队,跟得上杨司令就成。交通警备第五旅要在杨司令过去之后,才炸桥嘛。”江辉琦接着话茬,和周云刚开玩笑。他们两人从血战台儿庄起就一直跟随在李涵章左右,彼此都从来不把对方当外人。
“你们放心吧,后面的车还多。我注意过了,杨司令的车也在后面。”李涵章没有回头,只是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话,宽慰他的副官和卫兵。
“格老子的,他现在是不用着急了。他那一帮姨太太早几天就坐包机去台湾了,黄金美钞带了几大箱,谁不知道?”周云刚一边观察窗外的地形,一边没好气地抱怨。
5
听周云刚说起杨森的事儿,李涵章不由得想到了王素芬他们母子俩,于是轻轻咳嗽了一声,把头转向了江辉琦,问道:“辉琦,这几天忙,也没来得及问你,你送可贞母子走……他们说啥了吗?”
“太太没说啥,小公子只哭着喊要爸爸。主任,他们现在怕是已经到香港了,您放心吧,老太爷和老夫人会照顾好他们的。对了,去码头的路上,可贞还和我一块儿照了张相,您看看吧。”江辉琦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探着身子打算递给李涵章。
李涵章伸出手,还没接触到照片,猛地又把手缩了回去,说:“不看了,不看了。你好好收着……你好好收着就行了。他们母子没有怨我吧?”
“主任,您知道的,太太一向通情达理,咋会怨您呢?再说了,不能带家眷走,是上峰明文规定的,又不是您的意思。”江辉琦说完这话,略略沉吟了一会儿,摸了摸他的大鼻子,又接着说,“不过,太太告诉我,她还是放心不下您。抗战结束时,要是您听老太爷的话,全家一起去香港,哪里会落到现在这步田地?如今被逼无奈,要他们母子去香港投奔老太爷,您这样做,让两位老人家更伤心……主任,太太的原话我记不清楚了,大概意思只这样。”
“唉!素芬说得有些道理。我这辈子,估计注定是要让老爷子失望了……”
李涵章的话还没说完,只听“吱呀”一声,原本开得好好的吉普车,摇摇晃晃醉汉般往前行驶了几十米,突然竟熄火了。江辉琦一边把他和可贞的合影放回口袋,一边看着吴茂东,问:“咋回事?”
“供不上油了,怕是油路出问题了,我下去检查检查。”吴茂东说着,从车上下来,搬出随行带着的工具箱,掀开了车盖。
车子在临行前特地保养过,油路咋会出问题?李涵章、江辉琦和周云刚三个人都这样想着,起初还坐在车里等,可看到吴茂东叮叮当当、螺丝刀钳子地捣鼓了半天也没动静,就都下了车,站在路边边等车修好边抽烟。
在这条从重庆延伸过来的山路上,不时有散兵游勇、伤兵病夫衣冠不整地经过。看这些人骂骂咧咧、吵吵嚷嚷地从自己身边走过,联想到沿途公路两旁的大小商店全都关门闭户,所有的老百姓看见军车,就像躲瘟君般,李涵章心里涌起一阵酸楚——哪怕是一个对中国历史稍微有些了解的人也知道,眼前的景象,就是史书中所说的“败亡之象”啊!
这会儿,偶尔有李涵章认识的人过去,有的不减速直接开着车走了,也有的会摇下车窗,跟他打个招呼,并叮嘱他快点儿跟上来,免得掉在后面,与共军遭遇。李涵章听了这些话,抬眼看了看吴茂东,他依然弓着身子,脑袋伸在车盖下,手里抡着一个大扳手,在那儿忙活着。
吸完了一支烟,李涵章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终于有点儿耐不住性子了,正打算亲自上去踩几下油门,看看究竟油路的问题出在了哪儿,却猛地看见杨森的车远远开了过来,忙命令江辉琦和周云刚整理衣冠,列队行礼,在路边迎接。虽说身边只有几名侍从,但在上司面前,李涵章依然表现得像一个充满信心的将军。抗战胜利后,中统局总部带着大部分人马从重庆迁回南京,李涵章属于留下的一小部分,并离开三处,担任了中统外围组织、国民党重庆市党部社会服务总队副队长。杨森担任重庆市党部主任委员后,将党部社会服务总队改为重庆市反共救国总队,虽隶属国防部,但直接受重庆党部指挥。年初,国防部要在西南一战死保重庆,下令将重庆反共救国总队扩建为国防部新编第一军,杨森直接提名李涵章担任了一军的政治部主任。所以,在李涵章心里,杨森不仅仅是他的上级,而且对他有知遇之恩。
就那么一瞬间,杨森的车已经停在了李涵章他们面前。这位重庆市党部主任委员、重庆市市长兼卫戍司令伸出头来说:“咋个搞的,这个时候熄火。抓紧点儿!共军可能会由南岸渡江,在成渝公路上阻击我们,你必须赶快修好车,赶上队伍,第五旅可不会等你!”
“是!长官!”李涵章没有考虑杨森说这番话是出于什么动机,他“啪”地行了军礼,毫无表情地回答了杨森的“叮嘱”。
杨森说上面那些话的时候,眼睛看着李涵章,右手却攥着一双雪白的手套,搭在车窗上。说完话,他看了一眼李涵章,扬了扬那双手套。一阵轰鸣,李涵章他们面前,便留下了一溜渐渐散去的黑烟。在杨森的车后,紧跟着十多辆各式各样的汽车,以货车居多,但绿色的帆布把车厢遮盖得严严实实。
“第五旅是你家养的狗,只等你过了就炸桥!”看着杨森的车和随行的十几辆车跑远了,刚才和李涵章一样站得笔直的周云刚跺跺脚,骂道,“格老子的!姨太太已经带走几大箱子了,现在居然还有这么多车!”
“胡说啥?”李涵章厉声呵斥道,“第五旅炸桥,那是校长的战略安排!”
听到李涵章的训斥,周云刚不再发杨森的牢骚了,但嘴里仍咕哝:“校长,哼!”刚要继续说什么,抬眼看见李涵章凌厉的眼神正瞪着他,硬生生把下面的话憋回了肚子里。
周云刚是个急性子,心里憋着气儿,不撒出来不舒服,便大声喊叫着,跑过去催促吴茂东快点儿修车。李涵章和江辉琦正要跟过去,又有一辆车开了过来。车门打开,李涵章认出上面坐的人,是总部迁回南京时从自己手下调去二处的苟培德。内政部调查局成立之后,他又回到了重庆办事处。
苟培德从车里钻出来,先是摘下白手套,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前敌”牌香烟,弹出一支来,双手递到了李涵章鼻子下。“前敌”牌香烟,是国民烟草公司专为国军高级将领生产的特供烟。那个时候,谁能抽上“前敌”,是体面身份的标志之一。这个牌子的烟,市面上根本见不到,何况是眼下风声鹤唳的多事之秋。
李涵章皱了一下眉头,但还是把烟接了,苟培德划了根火柴,帮李涵章点上,然后又双手递了支“前敌”烟给江辉琦,这才凑过去问:“咋了?”
江辉琦说:“车子有点儿小故障。”
李涵章看着这个老部下,吐出一口烟,盯着烟头上袅袅升起的青白色烟雾说:“培德啊,你离开我去了二处,后来又去了训练委员会,升得这么快,说明你干得不错呀!”
“哪里哪里,是主任您一向栽培兄弟的结果。小弟一直记挂着主任的大恩大德。主任,您这是……您看,我能帮您啥忙?”苟培德把剩下的半包“前敌”很小心地装进口袋里之后,哈着腰问李涵章。
苟培德身边的车里,坐着一胖一瘦两个女人,胖女人双手抱着一个大口袋,瘦女人用手绢掩着鼻子,俩人都瞪着苟培德,脸上一副极不耐烦的样子。李涵章看了,浅浅地笑了笑说:“呵呵……不用不用,培德啊,你公务要紧,先走吧。”
“那……兄弟就先走了啊。”苟培德说着,退后两步,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军礼,然后才扭身飞快地上了车,临关车门,还向李涵章挥了挥手。
扇着苟培德的车扬起的尘土,周云刚吐了一口唾沫,歪着脖子骂道:“呸!这个狗娘养的马屁精,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到哪儿都是这副熊样儿,献媚还忘不了显摆!”
看着他那么较真,李涵章被逗笑了,走过去问趴在车头折腾的吴茂东:“咋样呀?”
吴茂东抹了一把汗,蹲下去,把头埋在两腿之间,结结巴巴地说:“主任,我……我真不知道咋回事,走之前检查没问题的,可现在,估计这车是修……修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