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脚步
1
中秋节前夕,我去西城监狱探视了一次陈若离。月饼的包装盒按规定不让带,沈敏就帮我把月饼拿出来,逐个用油纸包好,放进一个纸袋里。那些油纸每张都方方正正,质地柔软,大小正好;纸袋子也很精美,不知道沈敏是从哪里找来的。她还炒了些糖栗子,我说等狱警交到犯人手里时早就绵了,但沈敏坚持要带。她说她打听过,嘉兴福利院每年中秋节都会给孩子们炒糖栗子,这个传统已经延续了几十年,陈若离小时候肯定就有。我也不知道这件事她是从哪打听到的。
去之前,我和杜学弧打了个招呼。那个年轻人的声调一如既往的懒散,甚至开口讥讽,说我身为警察未免太过矫情。我知道他只是口上这么说。案件告破以后,他一次也没有和我提起这个案子,但我知道他在心里惦记着。当然了,我想他心里惦记的案子着实太多。关于林乙双死亡一案,我们只是私底下问询他的意见,他从未居过功。
但是这案子对我这个乡下民警来说印象深刻。我从二十岁出头就开始参加村里的治安联防队,其后又如愿从警,抓人犯的工作一干就是三十多年。一开始是手执长棍,后来变成腰间配枪,我所骄傲的部分是一直为家乡服务。在那些剧变的年代,哪怕是偏僻的乡村也能感受到善意的跌坠。年轻时我也曾因热血而愤怒,会一巴掌接一巴掌抽那些搞传销的,用脚踹那些家暴妻儿的;也会把那些贩卖毒品的打得脸颊变形,直至两只拳头都染血……
但我从未经历过所谓的奇案。陈若生兄妹的案子算是头一件。三条人命,二十年纠葛,恍然若梦的半生。我有时会和沈敏感慨,蜗居在小地方有蜗居在小地方的好,虽然当了警察,见证过许多死亡和罪恶,但所幸并未对人心失望。人是互相伤害,也是互相恩爱的动物,一个人可以为茶余饭后的口角向别人捅刀子,也可以为匆匆的一面爱得坚持,更遑论感情深厚如兄弟姐妹,同胞而生终生相随。
三年前案子尘埃落定的时候,我就考虑过以某种方式把整件事记录下来。虽然卷宗档案一清二楚,随时随地都能查阅,但我寻思,这个故事不该只封存于冷冰冰的口供之中。这一点沈敏也十分赞同。她说人年纪大了,就该多动动笔,脑子和心都能保温……当然真正驱动我做这件事,有一些别样的个人原因。人年纪大了,总会在心里埋藏事情,有喜有悲,有些事情因怀念而伤感,舍不得回想。而陈若离说了一句话。探视的时候我和她正面相对,我问她在狱中的生活怎么样,她笑笑回答一切都好,只是仍会想念哥哥。
“如果可以,很想再见他一面。”
见字如面,我想她是这个意思。这是一种坦然的表达。我不免受了启发。所以从西城监狱回来后,我跑到文具店,买了一盒圆珠笔和一沓作文纸。结账的时候,文具店的店员问我,孙子都会写作文啦?我用微笑代替回答。回家后,我把买的笔和纸,在蒙了灰的书桌上铺开……
那个年轻的警察若知此事,肯定要说我矫情。对此我要表示反对,说到矫情,我哪里比得上他。
2013年初夏,雨水比往年更充沛。那一阵,刘亮和交往十年的女友谈结婚没谈拢,掰了关系。在所里无所事事的时候,他用胳膊肘枕着头,一边看雨一边嘟囔:水渠又得漫过去了。这些年,大伙儿早都有了市场经济意识,居民也好,农户也好,有了事先是找保险公司,再是去信访,倒是少了派出所好多事,所以刘亮口气里多少有些事不关己。很多时候,警察并非都是天生怀着公义之心的人,包括我自己。仅仅是有些事,警察不管不行。
接到报案那天黄昏,停了一下午的雨又噼里啪啦重新下起来。我和刘亮披着雨衣,一脚深一脚浅迈过农田的沟壑,菜叶子烂了一地。刘亮一路都在骂,说肯定是刘远洋那小子夸大其词,把干枝看成了人骨。但他的脸色在雨夜里显得煞白,脚下泥水疾飞,其实是心里有数。他侄子我见过几次,刚上小学五年级,乖巧有礼,不是那种贼溜溜搞恶作剧的孩子。翻过土坡,一个女人站在马路对面喊:阿亮,阿亮!刘亮跑过去问,小洋没事吧?女人抹了脸上的雨水,两颊晕红:“你哥不准他出门——快快,在那边,有人在家……”
举报人远远指向山边一间亮着微光的房子,那就是陈若生兄妹的家。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林乙双死亡一案处处透着光怪陆离,在案件调查的过程中,我也屡次遭遇心灵的震撼,但在我脑海里却始终印记着刘亮的大嫂孟淑芬冒雨招手的场景。天已经黑透,路灯用昏黄的光芒包裹雨雾,她站在路中间,以雨刮的方式交叉摆动双手,有力,快速,像一面尽责的信号旗。我对那个场景的印象之深,甚至超越了初见腐烂成骨的尸体,以及在微光中静坐一角的失明女子。我总觉得,那招手的指向是如此鲜明,又如此暧昧不清,如此热情,又如此让人失落。
其实我心里想的是,如果这个热情的招手,在更早的时候就朝向陈若生兄妹,就像站台的工作人员多多提醒乘客注意搭乘的班次,许多错落或许能得以改变,列车也会驶向更好的终点。
陈若生兄妹的家,是一栋两层的房子,样式介乎农房和别墅之间。从县道延伸到山边有一连片宅基地,前些年从上至下号召搞改革,土地确权的审批一度松松散散,村委几个脑子灵活的捣鼓出一个法子,对宅基地上的房屋先拆后补,绕个弯实现农房产权的商品化。在被叫停之前,吸引了好几波资本来开发,但不久都一一烂尾。后来,镇里又搭了把手,在山脚下零零星星建起几排半洋不土的房子,尽管依山傍水,但因为不值钱,基本没卖出几栋。卖出的也长期乌灯黑火,到了晚上,一眼望去和荒地无异。2010年前后,陈若生兄妹搬到此地,出钱买下其中一栋,直至案发被带走,一共住了三年。
从派出所到现场可以从县道开车过去,但刘亮接到电话后心急,拉着我穿越农田,抄了近路。他的侄子刘远洋下课后趁着雨停,和几个同学溜到山边玩,因为那里有一片地做了硬地化,积水比较少,结果一脚把球踢进人家后院里。男孩探头探脑钻过灌木丛,扒拉开挂满铁栏杆的紫荆花,看见院子中间插着一截白骨。一开始他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几次眼睛,才确认那是人的臂骨加掌骨。
“就是这样,举着,从泥里冒出来……像一面白旗。”
跑回家以后,他指着自己的手,和他妈绘声绘色地描述。一个星期前,学校刚安排过实验课,那孩子偷偷摸了人体骨骼的标本,还被生物老师喝了一声,印象正新鲜。
他妈孟淑芬凶巴巴地审问两次,随即给当差的小叔打了电话。
门是硬开的。一楼的窗户透着萤火般的亮光,但是无人应门。我鼻子抵着玻璃窗,睁大眼向里面观察。刘亮很快从院子后面跑了回来。刚到达的时候,我们蹑手蹑脚围着房子转圈,像在朝拜,但刘亮确实地用手电照清后院的光景以后,立刻不管不顾地跑起来。
“真的有料!”他嗷嗷叫嚷,脸上一阵白一阵红。我对他说,屋里能看见人影。那个比我年轻十来岁的民警没多想,一脚朝单薄的木门踹去。
后来,他的脸色变得和泥地里踩烂的菜叶子一样。我也是。
从陈家兄妹家后院挖出来的尸体,大约腐烂了三分之二。残留的肌肉和湿淋淋的泥土缠在一起,像一件流浪汉的烂衣裳,随心所欲搭在白骨上。雨越下越大,紧急从县公安局调来的五六个警员,在黑漆漆的暴雨里挥舞手电筒,映得骨头像雪一样白。蛆虫不知道怕不怕光,但我看到光柱掠过的位置,那些粉白色肥腻腻的生物显得躁动不安。抬的时候有人用力过猛,尸体从中间断成两截,负责架肩膀的警员吓了一跳,失手让上半身跌回地上,骨架就彻底散了。
一院子人站着喘气。
那个时候,陈若离已经坐上了闪烁着红白光芒的警车。有一个女警在她旁边看着,往她身上披了一件冲锋衣。我和刘亮两个乡下民警紧张得头昏,后来我们俩谁都想不起陈若离被带走时到底有没有戴手铐。刘亮说有,他看见她坐上车的时候,有人用衣服盖着她的手腕;我说她被带上车的时候,你人在院子后面,正目不转睛盯着尸体看。
不过,我和刘亮都记住了初见那个女子的场景。
屋里开着的是走廊的壁灯,因为距离窗户远,从外面看若有若无。陈若离独自一人,背靠墙壁坐在走廊的地板上,对轰然大响的屋门置若罔闻。她的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一头伸入房间,一头伸出客厅。伸出客厅那头的影子呈椭圆形,因为纹丝不动,我和刘亮进门后还以为是花瓶一类的东西。刘亮三步两步迈过去,猛然看见一个白衣女人,脚下一乱,摔了个屁股蹲儿,爬了两次才站起身。这件事他怕我取笑,事后从来不提。其实我懒得取笑他,每每回想当时的场景,首先浮现的都是那个女子的眼睛。
我问过刘亮,第一眼和陈若离对视时,你觉得她是个盲人吗?刘亮说不觉得。
“她的眼睛有强光,扑面而来,所以我才会吃一惊……”
刘亮跳过自己失足那一段,良久又再补充。
“不过只有一霎……然后我发现,那个人眼睛的焦点根本不在你我身上。”
“你说她当时在看什么?”
“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想,还有很久很久以前。
两年后刘亮结婚,新娘是村里的姑娘,有一双柔情似水的大眼睛。婚宴上他喝多了,突然扯住我肩头,口齿不清地凑过来。
“老严,我想到陈若离的眼睛像什么了。”
“像什么?”我问他。
“镁光灯。”他喷着酒气回答,“一闪一灭,只为定格住时光。”
陈若离被带走时没有拿盲杖,身上穿一件宽大的T恤,白色,印着一只戴眼镜的猫的卡通图案,脚上则是拖鞋。警察破门而入之后,她一直呆滞不语,领她出门的女警让她换一双鞋,她也不做回应。所以在我印象中,她被带走时应该没有上手铐。那时候谁也无法判定,她是一个受害者还是一个嫌疑人。
我在拘留所再见到她时,她已经戴了镣铐。而衣衫还是原本那套,她没有别的亲人,没有人会给她送换洗的衣服。
我走近陈若离的牢房,看见她的脸微微侧转,眼睛向着白墙,耳郭向着门口。拘留所的伙计告诉我,他们都注意到了,每当有人走过,犯人都会用神倾听。
“倾听什么?”我问。
“脚步声。”伙计回答。
在此前和此后很长的时间里,陈若离一直在等那个脚步声响起,由远而近,停在她身后——和往昔一样。
直至知道再等不到。
2
八岁那年,得悉双亲被山洪掩埋的消息以后,陈若离的眼睛就看不见了。在此之前,她的眼睛还受过一些物理性的伤害,但导致失明的原因占比说不好。小女孩曾从湿滑的山涧一路滑落,两个解放军战士在谷底找到她的时候,她像个泥娃娃,脸颊和额头都是瘀伤,眼窝里揉满泥浆。
那场山洪没有造成大量人员伤亡,部队主要是来疏通道路,顺便把陈若离救了。那天,陈若离和几个伙伴到山里玩,暴雨突如其来,大家走散了。除了她以外,其他孩子都顺利回了家。陈若离的爸妈见雨势越来越大,不顾危险先后去找人。先是爸爸出门,被滚落的碎石砸伤,倒在路坎儿。妈妈后来也去找,看见丈夫瘫在地上,想去搬,没搬出多远,洪流就从山上冲了下来。
陈若生兄妹的父亲陈日发从小被卖给林场的一对老夫妻当养子。那对老夫妻膝下无子,本打算养儿养老,但在养子成年之前就先后撒手人寰,一个病死,另一个被山里的野兽拖走。陈若生兄妹的母亲谭桂香是从外地远嫁而来,老家还有一个瘫痪的老爹,和大儿子同住;二哥几年前跑货和别人械斗,被一棍打成了痴呆,看见生人就尿裤子;三哥很早出了国,听说混得不错,但几乎和穷亲戚们断绝了联系。陈若生兄妹成为孤儿以后,在村里一家条件不错的农户寄养了一段时间。那家人本来有意收养陈若生,多个儿子,但觉得看不见东西的妹妹是个累赘,考量一番,最终没有接纳陈家兄妹。嘉兴福利院的工作人员把两个孩子领走的时候,哥哥陈若生被护工拉着走,一步一回头,那家人的妈妈躲在里屋不出来,爸爸则别过脸去,不敢多看一眼。妹妹陈若离没有依恋,拄着盲杖慢慢走,走在最前面。
嘉兴福利院有一百多个孤儿,患有残疾的约占10%,所以院方对于如何照顾残疾孩子经验丰富。他们把哥哥和妹妹的起居饮食安排在一起。负责照看两兄妹的”妈妈”刚好也姓陈,长得很胖,双腿却短得出奇,追在孩子们身后不一会儿就蹲坐下来,气喘吁吁地破口大骂。陈妈妈很喜欢乖巧俊俏的陈若生,经常抱住他,摩挲孩子圆滚滚的脑袋,动情叮咛。
“若生要记住,你长大了,从今以后,你就是你妹妹的眼睛。”
陈若生用力答应,把头钻进陈妈妈怀里。
陈若生比陈若离大三岁,照顾妹妹的责任从天而降的时候,他还不满十一岁。这个年龄的孩子,无法奢求能有多坚定的责任意识。那时候对他来说,更稀缺的是爱。陈日发夫妻没有重男轻女的情结,从小就更宠爱小女儿,以至于知道女儿没有回家以后,发疯似的出门去寻找,最后在暴雨中双双殒命。这一点,在哥哥的心中留下过何种感受,时至今日已无迹可寻。但是,有一件事陈若离一直记忆犹新。
嘉兴福利院每年都有五六个孩子会被热心人领养,因为数量相当固定,在孩子们之间甚至有“配额制”的传闻。有一天,来了一对澳大利亚的夫妇,女的是华裔,会说中文。他们在活动室和孩子们见面。女人在陈若生身旁停步,不一会儿用英语发出惊叹声。
“亲爱的,这孩子正在做数独题呢!”
那女人坐在男孩身边,像看到中意的玩具。她用神端详陈若生,亲切地和他攀谈,不时发出响铃般的笑声。不远处,她的丈夫随着院方的引导,蹲下来看陈若离。陈若离坐在活动室的角落,桌子上洒满五颜六色的珠子,她用细绳一颗颗串起来。老外凑近她,叽里咕噜说了一阵,陈若离听不懂。护工翻译说,这位先生称赞你心灵手巧,而且长得很漂亮。那个老外挑出几个黑色的珠子,无声无息地放在陈若离触手可及的位置。女孩摸到珠子,逐一串进绳子里,缤纷的链条被连续的黑色占据了一排。老外莫名其妙有些亢奋,他把安静不语的女孩抱起来,浓密的大胡子摩擦着粉扑扑的脸蛋,没打结的珠链从女孩手中坠落,珠子哗啦啦散落一地。
陈若离朝对方脸上吐了口水。口水吐进了眼睛里。
那对外国夫妇在办公室和院长商量的时候,陈妈妈参加并且发了言,她的态度很坚持,而且因为有点不满而提高声量。
“不可以的,他们两兄妹感情很深,没有什么事能让他们分离。”
随后她把哥哥领进办公室,一屋子大人询问那孩子自己的意见。陈若生呆若木鸡。陈妈妈弯下腰,扶着男孩的双肩,认真地注视他的双眼。
“若生,你自己做决定,你已经长大了。”
院长问陈若生:“你怎么想?”澳大利亚来的女人走过去,拉住那孩子的手,怜惜地揉他的手背:“你想不想到国外去,想不想我当你的妈妈?刚才你说想的。”
陈若生没有点头。陈妈妈问他,你是不是想一直和妹妹在一起?哥哥点了头。
那天夜里,福利院里所有事物都睡熟以后,陈若离听到哥哥下床的声音,脚步声啪嗒啪嗒,离开房间。陈若离翻身爬起,赤脚踩在粗糙的地砖上,黑夜和白昼对她来说区别寥寥,她没有拿盲杖,跟随声音的足迹走出去。在静悄悄的走廊站定,冰冷从脚底一缕一缕爬上来,转角处传来哥哥的抽噎声。陈若离慢慢走近,慢慢伸手,想拉住哥哥。陈若生把妹妹的手甩开,咧开嘴说,走……但“开”字没有说出来。
陈若离站在原地,听着哥哥的足音渐渐远去。
那件事发生的时候,陈若生兄妹在孤儿院刚度过第一个年头,日子处于习惯和不习惯之间,对命运的不忿和对未来的幻觉仍然若有若无。往后的几年,还有两三对热心的夫妇相中过陈家兄妹,甚至包括妹妹,但都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止步。陈若生过了十五岁生日以后,就再没有人向他们抛出邀约了。
许多年以后,陈妈妈得了肺癌,陈若离到医院看她。四下无人的时候,陈妈妈向看望者说对不起。和所有普通人一样,那位孤儿院的护工也有复杂、交错的心性。她也是孤儿,成年后结过婚又离过婚,终生没有儿女。她生长于孤儿院,又为孤儿院服务半生,仿佛是一场宿命。有时,她真心爱护那些和她一样可怜的孩子,有时,她希望那些孩子能一直和她一样可怜。有几位她照顾过的孩子跟随养父养母出了国,寄回来感谢的信和精美的糖果,陈妈妈会把糖果一扫而空,然后把信揉碎投入垃圾筐。那对澳大利亚籍的夫妇打算领养孤儿的时候,她在心底期盼这件事以失败告终,尤其当知道领养对象是陈若生。陈若生是个听话的孩子,她渴望这个孩子留在她身边,对她依赖,听她吩咐。她时常教导陈若生,要当个男子汉,肩负起照顾妹妹的责任,因为她深知陈若离要离开孤儿院,比她哥哥困难得多。
“我想让你成为你哥哥一生的包袱,对不起……”
弥留之际,陈妈妈扯住她照料过的孩子的手,坦诚自己昔日的恶意。但事实上,她说出这句话,证明内心的恶意还在延续。
来探病的人伸手叠在对方手背上,手心温热,但内心十分冰冷。
“不,我衷心谢谢你。”妹妹说,“你是对的,没有什么事能让我们兄妹分离——哪怕我们相互成为对方的包袱。”
3
被埋在陈家兄妹后院的人,名叫林乙双。
因为尸体已经高度腐败,而且身上没有身份证明文件,核实死者身份的工作不出意外非常艰难。尸体先是送到县刑警大队的法医办公室,确定了性别、身高、体重等基本信息,然后发通报到市局,和失踪人口的报案记录进行比对,但并无能对上号的人。市局的法医队提供了技术支援,根据颅骨复原死者生前的大概容貌,再把比对范围扩展到外市、外省,以及全国,但依然一无所获。无计可施之下,市公安局刊登寻尸启事,委托各路媒体把死者的容貌和残留的衣物予以公布,并悬赏万元。过了两周,终于有人打来电话,说在某个网站上看到转发的启事帖,死者可能是她认识的人。
“有点像我原来的老板。”
来电话的是一个叫唐慧仪的年轻姑娘,在一家美容院打工。两个月之前,她曾经在一家宠物诊所当助理,后来诊所关门,老板支付了她一笔遣散费,之后再没联络过。那姑娘人住在外市,以公安局答应悬赏金一分不少,另外为她报销差旅费和误工费为前提,前来辨认了尸体。死者果然是她说的那个宠物诊所的医生兼老板。
其实拿到林乙双的照片后发现,死者的真容和模拟复原的样子完全不像。不过这点早有预期。在电话里沟通的时候,市局刑警支队的女警官姚盼就问过唐慧仪,她认识的人是不是和公安局公布的画像相像。
“样子一点都不像,林医生是长头发。”宠物诊所的助理在电话那头回答,“不过那件绿色衬衣很眼熟。”
林乙双宣布宠物诊所结业的那天,身上穿着一件浅绿色的长袖棉质衬衣。唐慧仪告诉警方,那件衬衣林乙双时常穿,春秋之交的季节,他几乎每周都要穿上一回,所以因为洗的次数太多而颜色发蒙。而且衣服的尺码稍微偏小,可能是原本的身材要比现在瘦,但是人发福以后衣服没舍得换。而唐慧仪对那件衬衣留有印象的最重要原因,是她和老板握手道别时,发现对方右手衣袖的扣子掉线了,袖子像小丑的笑脸般敞开来。
“我说我帮你缝一下吧,但是林医生说不用,我就没坚持。”
从停尸间出来以后,前来辨认尸体的女孩不无伤感地回忆。
“就因为看见衬衣的扣子掉了吗?”姚盼询问说,“我们展示出来的衬衣,本来就残破不堪吧?”
“我也说不清,绿色,衣袖少了扣子,见到这样的衬衣我心就抽紧了……”
唐慧仪说,离开宠物诊所以后,有一天她在路边看见一只流浪猫,看上去刚刚断奶,有一身雏鸭般的金黄色绒毛。唐慧仪用手机拍下照片,发给林乙双,但是对方没有回复半个字。从那时候起,唐慧仪心里就隐约生出不安。
“虽然老板不见得有给旧员工回复每一次信息的义务,但是我以为那一次他会回复。那只小猫可爱得像块奶油,林医生又那么喜欢小动物。”
“后来你还有联系过林乙双吗?既然有不好的预感。”
宠物诊所助理摇头:“不知道说什么话好,也没有由头……”
那件事发生在宠物诊所结业的一个月以后,过后的一个月,唐慧仪没有鼓起和林乙双通讯的勇气,再次念及这个人的名字时,死讯已经接踵而来。
唐慧仪在停尸间逗留了大约五分钟,最后默默点头。看到面目全非的尸骸时,她的表现比许多人都要镇静,既没有躲闪,也自始至终没有落下眼泪。但这个样子,更让人觉得她在强忍悲伤。
姚盼问辨认人是怎么确认的,但女孩有点答非所问。
“白色的手骨,让我想起他从敞开的袖口下面露出来的手臂……唔,就是他伸手和我告别的时候……林医生很爱动物,医术也好,他的手指和手臂都很修长……”
姚盼后来和我聊天,提起过这个女孩。
“她在电话里声音发瓮,说了好几次除非我们支付路费她才会来。我可以想象她故作厌烦拧起眉头的样子。但是她第二天一大早就站在了支队门口。那个女孩,其实并不会掩饰。”
我问:“你的意思是她喜欢那个医生?”
那个短发的女刑警大部分时候都冷言寡笑,这时候瞥着我翘起嘴角。
“这还不够明显吗?她给林乙双发了一次信息,对方没回,她就再不敢发第二次了。”
姚盼虽然作风堪比男性,我也从未听说她曾和谁坠入爱河,但她长着一双细长的凤眼。后来,我陪同她见过林乙双的女友吴子珺,准确来说是前女友——我们问吴子珺认不认识唐慧仪,吴子珺的语气就有些冷淡。由此我不禁感叹,女人果然都敏锐。
但林乙双和吴子珺分手,却是因为另一个人。
“他迷上了一个盲妹,我只知道这么多。”
大家应该能想象,我们之所以需要花大力气搞清死者的身份,是因为嫌疑人拒绝招供。
被拘留以后,陈若离一直保持缄默,她目光空洞(这一点实属正常),神情茫然,看上去像受到某种精神创伤。但找来医生检查,检查的结果却没有这方面的指向。陈若离只是单纯的拒绝开口。
前面我也说过,一开始大家谁也没法下判断,陈若离到底有没有犯罪,或者说有没有犯罪的嫌疑。尽管在她家院子里发现了一具尸体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这个女孩双目失明,楚楚可怜,我们民警也硬不下心肠上手段。但是随着案情渐渐展开,不得不给她带上镣铐。
第一个原因是,林乙双死于他杀。
死者胸腔有两处贯穿伤,肋骨折断了三根,心脏那时候已经没有了,只剩下蜡化的纤维,但原本上面肯定有一道创面很大的刀痕,另外一刀则刺穿肺叶。县市两级刑侦队的法医办公室都给出了推断,意见相同。如果死者是自己持刀刺入胸口,因为发力方向的差异,所形成的创痕和现在的会有所不同。更重要的是,死者生前连续中了两刀,两刀的力度相差不大,第二刀比第一刀略重一些,折断两根肋骨,伤及肺叶。如果是自杀,死者第二刀的力度理应会大大减弱。事实上,在第一刀即贯穿心脏的情况下,死者可能连继续握住刀把的力气都没有。唯一的可能性,是他人持刀攻击,而且使了很大气力。不排除在受到刀捅时,死者后背抵着墙壁。
第二个原因是,陈若离和林乙双相识,而且关系匪浅。
死者的身份得以确认后,侦查工作开始沿着既定的程序展开。林乙双,男,三十一岁,五年前来到本市,生前经营一家宠物诊所,除了他自己作为老板和兽医,还聘请了一个助理,一个内勤。助理就是唐慧仪,负责给林乙双打下手,以及为诊所做推广宣传。内勤是一个中年女人,叫宋金钰,负责打扫卫生,买菜做饭,给诊所的动物喂食,还兼做简单的台账。唐慧仪和宋金钰都知道林乙双的女友吴子珺,两人交往多年,吴子珺有时会来动物诊所探班。最近半年,这对情侣分了手。
吴子珺和林乙双身边有几个朋友,知道林乙双认识了新女友。有一个密友甚至见过这个对象。这个密友名叫林劲,四十八岁,是本市宠物协会的理事,在林乙双初到本市落脚时给过对方不少指导和帮助,对林乙双来说是亦师亦友的恩人。
“嗯,就是这个女孩,她的眼睛看不见。”
林劲把照片还给我们后回答。在四个月以前,林乙双带着一个女孩和他共进晚餐,地点是位于城中心的香榭丽舍扒房,以食材优质著称。本来林劲提议晚餐约在塔卢特斯旋转餐厅,但是林乙双说能不能换个地方。
“看到那个女孩的时候,我就明白小林的心思了。旋转餐厅的卖点是鸟瞰城市的风景,他怕那个女孩多想。小林是个很温柔的人。”
听到这番话以后,姚盼和我说:这也说明那个女孩对林乙双来说很重要。
我们问林劲知不知道那个女孩叫什么,宠物协会理事就说出了陈若离的名字。
“名字挺美,又带点忧伤。这个女孩不会是嫌疑人吧?”
姚盼回答:“不是,只是重要当事人。”
林劲微微点头,他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衣,放下茶杯后眼睛里也流露忧伤。
“后来我还送给她一只小猫,因为她原本养的小猫因为车祸去世了。”
4
嘉兴福利院的孩子不允许养小动物,但是福利院的周边,住着许多野猫。
夜深人静的时候,陈若离听着小兽的嘤嘤叫声入眠,她会侧耳分辨,然后摇醒临床的哥哥,告诉他又有一窝幼崽出生了。
“胡说八道,你还睡不睡?”每一次,陈若生都会不耐烦地侧转身子。
第二天,陈若离拉着哥哥去看初生的小猫。只有她能循声找到野猫藏身的地方,也只有她能靠近那些警惕的动物。所以她拉着陈若生的时候,只能待在稍远的地方,用手指向。
“就在那里,草丛和墙根之间。”
“没看见,那里只有一条沟渠。”
“真的,真的有。你俯下来看,等一会儿。”
“没有!”
片刻以后,母猫会从沟渠后面的罅隙探出头,把四五团毛茸茸的小生命放置在草地上晒太阳。那些小兽在树荫下迷糊地转动脖颈,追逐阳光,但是睁不开眼睛。它们张开喉咙,只发出若有若无的吖吖声。陈若生心里惊奇,妹妹怎么能听见呢,但口上却嗤之以鼻。
“有什么好看的,村里的野猫多得去了。以前你没看够吗?”
话说出口,心里就有点懊恼。男孩很怕妹妹会尖声反驳:我就是没看够!但女孩什么都没说,她紧紧拉住哥哥的手,侧耳倾听,嘴角只有笑容。
“好啦。”
陈若生想起身时,陈若离扯他袖子。
“哥,有没有吃的?”
“没有,刚出生的猫也不会吃东西。”
“那可以给妈妈吃,让她多产奶。”
“中午吃完饭,留点剩饭咯。”
“昨天发的虾条,能不能借我一些。”
“啧,你自己的呢?”
“我的吃完了。”
其实陈若离没说实话,昨天陈妈妈给每个孩子发了一包虾条,她自己吃了一半,剩下一半已经喂了小猫。这件事陈若生能猜到。
“我的也吃完了!”哥哥气恼地说。
其实陈若生也没说实话。他的虾条在发下来没多久就被一个孩子头领抢了去。他气恼是因为自己没敢吭声。这件事陈若离也能猜到。
“哦,那算了……”
妹妹的反应暴露了她的知情,这让哥哥情绪爆发。
“喂什么猫啊,我们,连自己都吃不够,养不活!”
母猫反射性弓起背,来来回回叼起自己的孩子,钻进沟渠后面。
从两个方向,陈若离都能听见远去的脚步声。
嘉兴福利院每周发一次零食,一般是糖果和饼干,有时是自制的点心。如果有组织或者个人来献爱心,孩子们吃到甜食的机会就会多一些。
因为孩子多,零食一买就是一批,平时存放在专门的仓库里。那个仓库原本设在厨房里面,因为油烟太大,食物的包装袋总会蒙上一层垢,手一摸又腻又黑,味道也古怪起来。后来,院方就把存放地点转移到宿舍侧面的一栋旧楼,由陈妈妈负责看管。有一些夜晚,不睡觉偷偷溜号的孩子,经过宿舍南端的窗户时,会望见旧楼亮着微光。第二天,他们会私底下口口相传:会开灯的鼠精又出动了。这件事全院的孩子都知道,只有大人们一概不知。
关于旧楼的鬼故事很多。据说福利院原本的医疗室设在那里,十多年前,一个医生因为家父和家兄先后受到迫害,精神崩溃,给孩子接种疫苗时故意混入不知名的药物,导致十三个孩子死亡,随后那个医生在楼道正中上吊自杀。还有就是某年某月,有一个九岁的男孩半夜摸进旧楼偷吃饼干,因为吃得太着急,被生生噎死,直到第二天下午才被发现,死去时,他眼睛圆睁,皮肤发青,四肢紧缩,活像一只绿鬣蜥。最新的版本则是鼠精。那是一只人立高的硕大老鼠,把旧楼据为自己的地盘,如果有人闯入就会被咬住喉咙拖走,连尸首都找不着。
这些传闻让大部分孩子退避三舍,院方把零食存放在旧楼,可能也结合了这一点进行考量。但是勇于探险的孩子,无论在哪个时代都不会消失。
从宿舍楼的一条密道能够到达旧楼。沿着宿舍楼后面的沟渠向前走,转弯,会看到一段红砖砌成的矮墙,被齐腰高的草丛掩盖。矮墙下面有个凳子大的破洞,钻进去,穿过两栋建筑物之间的狭长空腔,能够到达旧楼的地下室。地下室不带锁,楼梯也能用,盖板一推就开。从地下室上来是旧楼的西侧,此后再无障碍,可以在楼房里四处晃荡。所以,从理论上来说,谁能够发现这条密道,谁就能够不为人知地自由进出旧楼。
但事实上,自嘉兴福利院成立至今,能够发现这条密道的孩子很少,敢于穿越这条密道的孩子则更绝无仅有。狭长的墙壁中腔大约有十五米,旧楼的地下室早已荒废,从地下室爬出来又得跨过五米的距离,这几十米的空间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一丝亮光。习惯了光明的人,大多是迈不开脚的。
当然了,旧楼的正门从来都对外敞开。大白天的时候,好些男孩子试过从正门溜进旧楼,等待靠近零食宝藏的机会,但无一例外被抓了现行。所以发生零食失窃事件的时候,孩子们呈现出一种复杂的亢奋情绪。
一开始,陈若生兄妹最早被排除了嫌疑。因为妹妹是个瞎子,没有偷东西的能耐,而哥哥出名的听话,对护工妈妈唯命是从。孩子们都猜想能够成功从大人的眼皮底下闯空门的神偷,不外乎是身材高大、身手矫健的那几个。他们既是孩子们的头领,也是孩子们的英雄。但是院长后来勒令搜查床铺,确实地在陈若离床头的小铁盒里找到两根士力架,并且连同旧楼的密道也被揭露的时候,形势就反转了。
知悉真相以后,大伙儿心里都感到恍然大悟:原来是一个盲女干的,难怪她能够穿越那条黑暗的隧道。这算不上是无所畏惧,她只是习惯了而已。
孩子们也从最初的崇拜之情,转化为大呼上当。这也没什么了不起,或者说,这未免太狡猾了!
不过,这种观点也来源于人为的引导。有一小段时间,大伙儿还是惊讶于陈若离的技艺的,主动搭话和示好的人也不少。但不久,孩子的头领们就开始捍卫自己的地位了。
“会在地洞里钻来钻去的,应该只有老鼠。”
“啊,难道是传说中的鼠精?”
“不是,鼠精强大多了,一般人无法对付。她只是个瞎子。”
“对了,没有眼睛的老鼠,不就是鼹鼠吗?”
“嗯,就是鼹鼠女。”
这番话后来又衍生了各种版本,譬如觉得鼹鼠太拗口,又改成地鼠和土拨鼠。这些称呼有时能把男生说得摩拳擦掌,有时能把女生逗得哈哈大笑。
没多久,陈若离床头被人贴上一张样子古怪的画,大体是一只顶着猪鼻子的鼹鼠,眼睛眯成一条线,犬牙像铲子从下唇翻出来。那幅画在陈若离床头挂了很长一段时间,护工妈妈来检查时有人会收起来,妈妈们一走又重新挂回去。每次看到陈若离摸索着爬上床,对头顶的画像一无所知的时候,大伙儿都会不约而同地捂嘴笑。
有一次活动室里播放动物世界的电视节目,正好说到土拨鼠。那种小动物喜欢直立身体,故作凶猛地使劲喊叫,但是声音却又尖又细,模样要多滑稽有多滑稽。一个男生立刻站上凳子,双手缩在腋下,学着尖声怪叫,那一次所有孩子都笑弯了腰。
其实,那些头领一开始也没有打算针对一个身体不健全的孩子,他们向陈若离索要零食,或者让陈若离帮他们再去偷一些出来。那些孩子听说过士力架,但从未吃过,看见陈若离的私人藏货都馋坏了。但是无论怎么软磨硬泡,陈若离从不答应。不过是一个残疾人,这实在太过骄傲,这种骄傲让头领们无所适从。而其他孩子的响应,让他们壮实了信心。
活动室模仿鼠叫事件发生以后,就有人提出了一个倡议。
“应该听听本人是怎么叫的呀!”
于是,名为“敲地鼠”的游戏拉开了序幕。
女生会把滑溜溜的香皂丢在陈若离床上,男生则把陈若离的盲杖一把拿走,当陈若离伸手索要的时候,把毛毛虫一类的动物放在对方的手掌上。孩子们没有真的在游戏机室玩过“敲地鼠”,但是听说过,每当地鼠从沟渠里冒头,要趁它没反应过来时一锤子敲下去。打中了,地鼠就会发出“吱吱”的叫声。
而当惊吓不足以让陈若离继续发出尖叫以后,几个头领开始动手。
他们把陈若离的手杖丢出很远,在她寻找的路上把她绊倒。或者在无人的时候,把陈若离堵在角落,用树枝的尖端戳她的手臂,逼使她去钻墙角一个不存在的洞。如果有女生参加,有时还会拉扯她的衣服。
“敲地鼠”游戏的目的是让地鼠叫,大伙儿每次都起哄说,你叫呀,你叫呀,但每次都以失败告终。陈若离没有让他们得逞。除了最初几次因为猝不及防,忍不住叫了出来,其后陈若离每一次都全力抵抗,唯独不吭半声。陈若离从不呼叫,也不哭。每当她倒地,她会设法站起来,如果做不到,则蜷缩身体,然后把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耳朵,凝神倾听,默默在心中倒数。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
孩子们的恶作剧变本加厉,还有一个重要的引导来自护工妈妈。陈若离戴上小偷的帽子以后,一直没有摘下来过。作为反面典型,陈妈妈在许多场合对她进行批评教育,这让孩子们恶作剧的行为变得理直气壮。
也因为这个原因,陈若生幸免于难。陈若生没有被戴上小偷的帽子,案发之时,他逃跑了。
零食仓库平时锁着门,钥匙由陈妈妈保管。白天的时候,仓库有时会开门,但陈妈妈总是尽忠职守地把守,所以孩子们才从无机会下手。也就是说,要偷走零食,哪怕使用了密道的诡计,没有两个人的合作也难以成功。
零食失窃一案,哥哥陈若生是主谋,妹妹陈若离是从犯。
搬货的时候,陈妈妈会让陈若生跟过去帮忙。陈若生看准了这个机会,有时会把陈妈妈支开。譬如小憩的时候,陈妈妈在旧楼的门口抽烟,陈若生就扯着她,询问恐龙或者希腊神话的问题。陈妈妈一般会在五分钟之内保持耐心,这个时间里,受哥哥指示提前埋伏的陈若离会潜入零食室,把战利品装满口袋,然后从密道逃离。
案发以后,陈若离把罪罚一人扛下。接受审问的时候,她说她趁陈妈妈不注意的时候实施了偷窃,没有把哥哥的名字说出来。
陈若生自己也没说出来。陈妈妈在陈若离床头搜出士力架的时候,他目瞪口呆,偷偷从围观的孩子之中溜走;院长找他谈话的时候,他浑身发烫,门牙在下唇咬出血印子,摇头说自己并不知情。福利院没有深究这件小事,后来再没有人对陈若生问过话。还有一些场合,陈若生可以站出来大声说是他干的,他内心挣扎不安,但那时候他年纪尚轻,生活的无依让他担惊受怕,所以心灵孱弱的部分每一次都占据上风,他没有迈出那一步。
陈若离安慰哥哥,说一个人挨批评要比两个人挨批评好。
“我是个盲眼女孩,院长也好,护工妈妈也好,很快就会原谅我的。但是哥哥不一样,陈妈妈这么喜欢你。”
后来,陈若离又劝哥哥不要出头,一个人受罪要比两个人受罪好。
“我是个盲眼女孩,他们不会太过分的。但是哥哥不一样,你比我善于和别人相处。”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
陈若离倒地的时候,每次都默默倒数。数字归零以后,她心里掠过一点失落,但嘴角会泛起笑容:嗯,这一次哥哥也忍住了。
刚住进福利院的时候,陈若离老不带盲杖。她拉着陈若生的手,觉得自己可以到达任何一处地方。被哥哥训斥了几次“你烦不烦”以后,习惯慢慢改变。有时哥哥一整天不在她身边,她就自己拄着盲杖到处跑,比平时走得更远。她想,如果一整天待在房间里,哥哥心里一定不舒服。再后来,哥哥失去领养的机会,她的心愿变得很简单,给哥哥当小助手,不要再次成为哥哥的包袱。所以每次她受欺负,她希望哥哥远离是非。一般数到十下哥哥还没出现,事情就安全了……
倒数在第八次的时候被打断。
脚步声沿着松软的泥土传播,由远而近,最后变成轰隆隆的声响,钻入耳郭和心脏。陈若离伏在青草上,草尖撩得她鼻子发痒。那个熟悉的声音掠过头顶,不久和其他人的叫喊声激烈地交织在一起。
她哇哇地哭出声来。
那时候女孩才发现,自己在心中的倒数,其实是等待。
5
给陈若离戴上手铐的第三个理由,是从案发之日起,她的哥哥陈若生行踪成谜。
陈若生是一个专栏作家,给若干杂志和网络频道供稿,主题是美食和旅游。同时自己经营一个公众号,粉丝数量刚过万人。
他经常旅行,在外的时间远比在家的时间多。他的几个责任编辑说,陈若生喜欢边走边写,他随身携带一台机械键盘,确保走到哪里都能按自己的节律打字。他的许多稿件是在旅途中完成,给编辑部发送邮件时总会带上坐标。他的最后一篇完整稿件发给了一个叫《视界》的门户网站,网站栏目包罗万象,其中旅游版订制得不错。陈若生的文章讲的是花瑶族的风土人情,完成于湘西雪峰山附近,刊发于四个月以前。陈若生是个自由撰稿人,《视界》没有和他约定供稿频率,尽管四个月的空白期长得有点少见,也没有人想起去催稿。
但是有一家杂志社和陈若生约了稿。那家杂志社叫《新花色》,主打时尚休闲,我个人是看不懂,但姚盼翻了两本就喜上眉梢,说格调不错。那本杂志和陈若生合作了好几年,算是他的东家。按照合约,陈若生应该在五一节以后交一篇介绍丹麦王室餐宴礼仪的稿子,以及一篇推介户外冲锋衣的宣传文,但时间到了,责任编辑的邮箱里却没有新添邮件。
“猫侠从来不拖稿,只会提前,他说如果编辑部有意见,他好早做修改。猫侠考虑的是,推迟刊登会令读者失望。原本他是个很重视读者关系的作者,这次不知道是搞什么。”
“猫侠”是陈若生在《新花色》上用的笔名,他在《视界》除了用“猫侠”,还用过“梅干”“嘉兴湖”“白霜”“屏山”“独木”等IP名,在其他杂志和网站也常常换着名字用。
“你有联系他吗?”
因为《新花色》杂志社在杭州,我只能在电话向陈若生的责任编辑询问情况。那位编辑叫赵一舟——陈若生的QQ联系人是这样命名——我开始以为是男的,电话打过去发现是一个清甜的女声,身份证上记载的名字叫依月,姓依名月,居然比她的网名更像网名。
“有的,我给他发了邮件和短信息,他没有回复。过了几天,倒是有稿子发过来。”
“他发稿子了?”
“嗯,是关于丹麦巴赫王朝时期宫廷宴会的,但是稿子只写了三分之二,我看了也是哭笑不得。以前没见猫侠出过这种状况。”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编辑查了邮件时间,回答:“5月18号,我是5月15号开始催稿的。”
是了,我还没向大家说明林乙双的死亡时间。
根据白骨化的程度判断,死者被埋进土里已有两个月。发现尸体那天,是6月27日,也就是说,林乙双大约死于四月下旬至五月上旬之间。
从各种迹象表明,陈若生差不多在相同的时间开始和外界断联。
“收到半拉子的稿件,你没有再找作者吗?”
“肯定有呀!”依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年轻女孩的脾气,“我给他打了几次电话,都没人接,我们老总气得跳脚,把火都撒我头上,但找不到人我也没办法嘛。”
“你没有其他办法联系陈若生吗,你们应该有他的通信地址吧?”
“地址是有啦,但总不能追上门吧?坦白说,作者为了躲稿玩失联也是常有的事。我们也很无奈,最后只能临时换稿咯。”
“我想问一下,”我记得那时候,我停顿了一下,“你和陈若生见过面吗?”
“见过啊——”《新花色》的编辑爽利地回答,“他是我们的签约作者,去年我们办了一个读者沙龙,他也有出席。”
我问依月,知不知道陈若生是嘉兴福利院出身的人。
“他没直接和我说过,不过我知道,他的读者都知道。他好些文章都写过小时候在孤儿院生活的事情。这一点作为身份标签挺受欢迎的,读者喜欢有故事的作者。”
陈若生自己经营的公众号,最后一篇动态则是发在5月14日。内容只有一百来个字,所以我也没有称之为文章。有十来个读者在后面跟评,作者回复了其中的三四个。
“我就是看到他在公众号有动静,才忍不住开始催稿。没想到猫侠也会这么敷衍了事,明明有很好的基础。”
年轻女编辑直到挂电话的时候,语气还带着愤愤不平。
能查到陈若生最后一次出门的记录是2013年春节以后,地点在湖南。他订过机票,也住过旅店。旅途中他走访了位于湘西南腹地的少数民族,给《视界》网站写了一篇隽美的风情文。根据机票记录,三月初他回到本市,此后似乎没有再出过门。5月1日那天,他到银行申请提取十万元的现金,但因为劳动节放假的原因,五万以上的大额款项要到了5月3日才能发放,他转而用自助提款机取走了两万元。那日之后,查不到他任何实名的消费信息。
我和刘亮协助市局的刑警支队,搜查了陈家兄妹的家。电话记录、邮箱邮件、QQ通讯,以及各种网络平台的账号密码,也通过电信公司要到。陈若生带走了一个旅行包和若干衣物。因为不知道屋主原本有多少件衣服,所以也无法判断带走了多少。只不过从杂志和网站上找到陈若生的照片,身上常背的双肩包和几件他穿过的衣服在屋里都没找到,所以得出了嫌疑人收拾衣服出走的结论。
陈若生有时也出国,签证上最新的一个章是去年在丹麦盖的。专案组一度怀疑嫌疑人会不会逃到了国外,进而加强边境的布控,但没有找到陈若生出境的信息。虽然不排除嫌疑人通过非法途径出境,但从掌握的情况看可能性不高。事实上,嫌疑人的护照好好地搁在家中带锁的抽屉里不曾带走,意味着嫌疑人从一开始就没考虑过逃亡国外这件事。
旅行作家留在家中的,还有他的专用键盘。
那是一只模样复古的机械键盘,黑色,形如打字机。德国货,牌子是一串字母,翻译过来叫樱桃。我以前从不知道何为机械键盘,据说最大的特点是打字的声音很响。那玩意还带着钢板,反正在我看来,每次出行都背在身上说是讲究也行,说脑子不对头也行。但是刘亮很感兴趣。我们在陈若生房间的写字台上看见这只键盘时,他眼睛发光,带上橡胶手套就开始敲打。
“是青轴!”
我不知道刘亮一个乡下民警怎么也会迷上这些,据说价格不菲。不过当听到那键盘发出和打字机无异的敲击声,清脆、响亮,一种久远的情怀确实回荡在心中。我想,那个眼睛看不见的女孩除了想念她哥哥的脚步声,也一样想念在哥哥的房间里,响起的清脆而响亮的打字声吧。
毫无疑问,这些都是她最珍贵的回忆。
陈若生和陈若离兄妹,都是林乙双命案的嫌疑人。一具尸体被埋在自家后院的泥里,屋主人自然难逃其责。从持刀刺死一个成年男性,并且将尸体挖坑掩埋的可行性来看,兄长陈若生的嫌疑更大一些。何况在命案发生以后,陈若生有出走和失联的情形,任谁都不会觉得这是一件正常的事情。
不过话说回来,兄长失踪这一点,对于陈若离的处境却是利弊参半。一方面,陈若生自身的嫌疑进一步加大了,反过来说独留在家中的妹妹,嫌疑则得到减轻。但另一方面,陈若生如果人在,把事情一五一十交代,罪责往身上一揽,可能也就没有妹妹什么事了。然而那时候的情况却是,哥哥不知所踪,妹妹则一言不发,站在我们警察的立场,只能把能找得着的那个拘留起来。
可能有人会问,难道不能是兄长单独作案,而妹妹被蒙在鼓里吗?对于这个问题,尽管不能绝对地否定其可能性,但从现实的情况来看,概率很低。其中一个原因是,陈若离身患眼疾,很少离家。
陈家的后院大约二十平方米,蓄了土,边边角角种了不少花草,可惜都已枯萎。当我们踏足其中,只看见分辨不清品种的枯叶残枝。泥土蓄得不深,所以林乙双的尸体埋得浅,六月底的那几天,连续下了几场暴雨,白骨就掀翻出来。泥土被雨水打烂时是一铲一坨的,但是尸体被埋下去的时候是四月,地还干得很。开春的时候,刘亮心血来潮帮他哥整过一次土,因为技艺太潮,地没整好,差点把犁地机整翻。可想而知,凶手要从水泥地基的院子里挖出一个人大的坑来,不是一件眨眼工夫的事。从这个角度,哪怕考虑到妹妹目不可视,要偷偷在家里作业,也不可能悄无声息。我曾经亲手实验了一下,如果用铁锹加铲子吭哧吭哧地干,估计得忙上大半天。
而没有证据显示,陈若离有过离家一整天的时候……
好吧,就算作业者能用某种借口掩盖过去,但另外还有一项证据的指向性不容否定。埋尸的泥土里,发现了大量人的毛发,其中绝大部分来自死者林乙双,另外一些的属主则是陈若离。县公安局的法医办公室首次验尸的时候,也轻轻松松在死者的尸骸和衣物上,找到陈若离的生物痕迹。有一些毛发纤维,甚至出现在死者的衣服被刀具刺破的内侧。
这些证据铁板钉钉,让专案组不得不给出推论:无论陈若离是否参与了谋杀以及掩埋尸体的作业,但她理应曾经在场。
不过那个时候,专案组上下,我们每个人都仍然倾向相信罪案的主谋是陈若生。现场没有一丝一缕这个人留下的痕迹,凶器也消失无踪。
湮灭一切证据,这符合一个潜逃的罪犯的所做所为。
七月中旬的时候,派出所发生了一起持刀袭警的案件。
犯人叫田火,三十七岁,原本是隔壁村的懒汉。几年前,他老爹病死,老婆也带着孩子跟人跑路,他进城找了一个月,染了毒瘾回来。家产挥霍完,他就开始在周边偷,后来偷得大了,又惹了事,成了流窜犯。一路跑一路偷,转了一圈最近又偷回家乡来。他在村头被黄狗咬住裤脚,一人一狗在冒热气的地里滚得尘土飞扬,派出所的小张刚从村界调停纠纷回来碰见,就把他扭到了所里。一开始,这茬子还算老实,小张没给他戴手铐。正做着笔录,进来几个争吵的村民,其中一个恰好认识田火,上去就揪领子。可能是因为天气太热,来的人也燥,也可能是毒瘾发了,犯人突然就从鞋底抽出弹簧刀。狭小的派出所腾不开身,有两个村民被割伤,小张空手去拦,帮一个村民挡了一刀,刀捅进肋下又拔出来,后来送医院输了八百毫升的血。刘亮从外头赶回来,连追了五里地,一脚踹断了犯人三根肋骨。
后来刘亮对我说,那一脚不仅仅是为了小张。
“老严你该敛火的敛火,动手的事我来,反正我看到吸毒的就按捺不住……”
我的老伙计随即又有些歉意,似乎说了不该说的话,但我静静摆摆手。
田火被铐在病床上,一五一十把几年犯的案子都供了一遍。我和刘亮一同审。没想到线索从天而降,原来几个月以前,这个偷窃犯差点打过陈家兄妹的主意。
“听人说山边有别墅,我就摸过去瞅了一下。”
“就瞅了一下?”
“摸了几次吧。白天只有一个盲妹在家,她哥一般晚上才回来,有时也不回来。”
“那为什么没下手?”
“本来那天要下手的,我专门等到半夜才过去,没想到她哥回来了,而且两兄妹都没睡……那个男的看着很强壮,想想还是算了。”
“后来没有再去?”
田火啐了一口,但神色却有些不自然。
“那个男的不好惹,没必要……那天晚上,我瞥见他把一个泥做的花瓶砸到地上,砸得粉碎。那个花瓶很大,看起来死沉。”
我和刘亮第一次闯入陈若离家里时,刘亮曾一度把陈若离的身影错认成是花瓶,所以在发现有人时吃了一惊。后来我们才明白错认的原因。在走廊旁边有一个矮脚架,架子和陈若离的身影结合在一起,正是摆放花瓶的模样。那个矮脚架正对的天花装了探灯,架子上残留刮痕和陶灰,说明那上面原本确实置放了某样用来鉴赏的物品。市局派来的技术组仔细搜查全屋,也发现架子旁边的木地板,有重物坑砸的痕迹。鉴定人员说,被砸碎的东西,要么本身很重,要么砸的时候很用力。按照田火的描述,两者兼而有之。
很久以后,我才从陈若离口中得知,那是一只产自卢旺达的陶罐,重三十八斤,她和她的哥哥都很喜欢。
田火说,那天夜里陈家兄妹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他们在吵什么?”刘亮前倾身体问。
“咳,听不大清……我躲在窗户外面,有一半窗帘,也看不清楚……”
“你说不说?”
“那个男的说了几次,我接受不了忍受不了什么的,她妹妹在一旁发抖,他突然就举起花瓶往地上砸了,吓得我差点从窗台滑倒。”
我和刘亮对望以后问:“然后呢?”
偷窃惯犯的脸上不自知地掠过发怵的神色。
“咳,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的神情能够狰狞扭曲到那个程度……”
刘亮弓起背,作势要扇对方耳光,其实他也心情紧张。
“问你他说了什么!”
“他说——我要让那个人消失,我要杀死他。”
我和刘亮后背也起了鸡皮疙瘩。
我问:“那天是几号?”
偷窃犯回答,记不清了,反正是四月底的某一天。
那时候,我和刘亮没想到线索会从天而降。而直至案件告破,我们所有人才真正明白:那是一种天道轮回。
后来我又改和姚盼搭队,见过宠物协会的理事林劲几次,问及林乙双有没有见过陈若离的哥哥陈若生。
“我想问问,他们两兄妹和小林的死有关吗?”
姚盼蹙起眉头,但仍旧做出回复:“目前还不好说。请回答我们的问题。”
“嗯。”理事沉静作答,“小林说他上过那个女孩家,和女孩她哥一起吃了饭。听说那个女孩是孤儿,从小和哥哥一起生活,也只有哥哥一个亲人。”
姚盼问:“林乙双对陈若生怎么评价?”
理事略略笑起来:“应该问陈家大哥怎么评价妹妹选的对象吧?”
“那怎么评价?”
林劲微不可察地叹了气,眉间又挂上哀思。
“小林说女孩的哥哥不喜欢他,或是说相当反感。”宠物协会理事停顿了片刻,下巴扬起,“那时候,小林的声音既低落又愤懑,他这样的神情我从没见过……其实小林也对那个哥哥进行了评价。”
“他怎么说?”
“那个人,小林说,有很强的保护欲。”
6
陈若生用拳头,也用尽其一生守护妹妹,并不是从一开始就下定的决心。这是一个日积月累的过程。当看到妹妹受欺凌的时候,一种无比真实的感同身受让他疼痛不已。他忍受不了。成年以后,他听说过一种血脉觉醒的说法。譬如说素未谋面的父母和子女,兄弟和姐妹,在相见之际会砰然激发情感的感应,他们之间的关系会变得本能性的亲近和非理性的牢固。陈若生深以为然。他心想,既然是觉醒,那么总是需要过程。
有时他也会追问自己,为什么在双亲离世,妹妹失明之初,自己没有即时迸发出对妹妹的爱护之情呢?难道那时候妹妹不可怜,不需要人照顾吗?这个问题其实有答案,但是陈若生不愿意承认。他宁愿承认,因为那时候自己一样的可怜,一样的无助,所以忽略了比自己更幼小的妹妹。这是一种不值得原谅的失责。每每想起往事,他总是用力增添自己的惭愧,从而进一步坚定对妹妹的守护之心。
血缘关系在人类蒙昧时代以及在蒙昧的人群中被看得很神圣,这是DNA设置的天然属性,一种事关生存的保护机制。在往后的艰辛岁月里,当陈若生陈若离兄妹愈发体会到独自一人难以抗击艰辛时,他们自觉地连接成紧密的攻守联盟。他们从情感到理性,不断找到证据固化自己的认知:只有相互扶持,才能生活下去,他们是无法分离的命运共同体。
陈若生第一次和福利院的孩子打架,就把那几个头领打怯了。他们从没想到,那个一直以来随便被他们推一把就将好吃好玩乖乖奉上的陈若生,发起狂来会这般不要命,或者说,打起架会这般有潜质。陈若生自己也从没想到,当他意识到自己的潜质,潜质也随之得到觉醒,幼时和成年以后,他和很多人打过很多场架,没有一场败下阵来。
在嘉兴福利院生活的七年时光里,陈若生一直用拳头保护自己的妹妹,他渐渐养成了凡事站在妹妹身前的习惯。这似乎互为强化关系。陈若生小时候是个性情压抑的孩子,第一次激发自己的潜能,是为了保护妹妹,这种突破同时带给他愉悦感。愉悦感又反过来驱动使命感。也就是说,他在保护妹妹的过程中品尝到某种自我实现的滋味,因此从此将保护妹妹当作自我实现的途径。
尤其是青春叛逆期的那个阶段,他习惯性地用拳头解决问题。可惜,并非所有袭击都可以用拳头抵御。多年以后,陈若生拖着伤腿躺在床上,双眼仰望天花,在脑海里回想绿茵地上和五六个比他强壮的孩子头领搏斗的场景,其中一个比他重二十斤。如果稍微退缩,他完全有可能被压在泥土里,直至嘴里塞满青草。但妹妹蹲坐一旁放声哭泣,于是他双拳双腿并用,并且用牙齿撕咬……那真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陈若生觉得自己的心脏似乎要爆炸。后来,袭击的人退缩了。陈若生想,如果那时候先退缩的人是他,战局将大不同,他和他妹妹的命运也会大不同。
所以,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退缩,哪怕再无法端起拳头,挡在妹妹身前。陈若生告诉自己,无论是打架还是别的事情,他都不能败下阵来。
相比于男孩,女孩更早熟一些。这是陈妈妈不喜欢陈若离的原因之一。或者说,陈妈妈不喜欢陈若离,最初的原因和那些联合起来排挤陈若离的孩子的心态一致:这个盲女太骄傲了。
陈家兄妹刚分派由她照顾的时候,陈妈妈曾经将注意力倾斜在妹妹身上。这个父母双亡,身患残疾的女孩,陈妈妈从心底里觉得可怜。她主动呵寒问暖,帮助女孩的生活起居,穿衣、喂食、上厕所……但陈若离从一开始就对陈妈妈的援手提出拒绝。
“这些事情我自己做就行,谢谢。你可以去忙你的。”
声音平淡无奇,说冷漠算不上,也不抵抗,但绝对不是孩童的语调。孩童的语调要么让人发笑,要么让人恨得牙痒,但都孱弱。陈若离不是,她的语调给人倒置感。有一次陈妈妈从福利院门口路过,看见院长从外面步行回来,门卫是新来的,迎上去为她拎包。院长摆摆手,不用了,你忙你的。
陈妈妈这才明白,原来陈若离的语调和院长向门卫说话的语调一样。
1993年深秋,陈家兄妹在嘉兴福利院住了大约半年的时候,市里有领导来视察。院方安排孩子们出门迎接,迎接完回到室内,孩子们回自己宿舍换外套。这个安排能顺便让领导视察孩子们生活起居的状况,一举两得,据说是陈妈妈的提议。后来参观活动室,院长介绍院里收养残疾孩子的情况,领导就注意到陈若离。
“这孩子原来眼睛看不见呀,刚才我看见她在自己换衣服。”
院长很高兴领导提到陈若离,或者说,领导对哪个残疾的孩子感兴趣,她都高兴。院长向领导介绍陈若离的情况,告诉领导这个孩子刚入院半年,但是进步很快,生活已经全能自理,这归功于护工妈妈的照料和训练。院长在领导面前表扬了陈妈妈,然后把福利院照顾残疾孩子的方针和措施陈述了一番。领导蹲下来问陈若离,这身呢子裙真好看,是院里发的吗?陈若离点头说是,昨天晚上发的。领导神情没变,问,好穿吗?陈若离说,还行,有点小,拉背后的链子稍微费点劲。领导说,你很喜欢这条裙子吧,刚才脱下来,现在又穿回去。陈若离说,不是的,是我的秋衣有洞,我没来得及补好。领导说,衣服你自己穿,补丁也是你自己补吗?护工阿姨不帮忙?陈若离说,这些事我都会。领导问,在这里生活习惯吗?有没有什么困难和需要?陈若离想了想说,能不能买一些盲字书,其他图书我看不见,我问过护工妈妈,但是听说经费不够。
说完这些,陈若离端起杯子,走到条桌旁边盛水。院长偷偷戳陈妈妈的腰,但陈妈妈没有反应过来,回过头,陈若离已经提起热水壶,往杯子里倒了开水。一小缕热气在干冷的空气里散开,领导的脸色看上去不大好看。
离开活动室,领导说那个叫陈若离的孩子真能干。院长应是。领导问,她多大了?院长说,应该是九岁。领导说,培养孩子的自理能力是好的,但是不能作为疏于照顾的理由,八九岁的孩子,眼睛也看不见,补衣服的事情能让她自己做吗?院长说,不应该,是我们疏忽了。领导说,特殊的孩子要特殊对待。就算是其他的孩子,倒热水的时候你们也要看好,出了事的后果你们想过没有?院长说,我们一定好好整改。领导说,你们预算很紧张吗?院长说,也不是,就是……领导打断说,对于特殊孩子的特殊需要,你们列个清单,给民政局提过去,抓紧点,省里也有领导要来。院长说,感谢各级领导的关心,陈妈妈没有把孩子们的需要及时报告,我也疏忽了。领导说,你有你的职责,护工也有护工的职责。
九岁的陈若离,已经尽她所能表现得成熟。她想表现得足够独立,把裙子穿回去,把带洞的秋衣挡起来,她也没有说是陈妈妈的要求。她还想到了要为福利院争取经费。但她仍然不够成熟,还无法理解假话应该怎么说才能更漂亮。
所以她也无法理解,陈妈妈对她的厌恶来自何方。
陈妈妈很早就发现陈若离从仓库偷零食,但没有声张。后来,她把两根士力架偷偷放进陈若离床头的小铁盒里。那个小铁盒放着陈若离和爸爸妈妈以及哥哥的合照。陈妈妈知道陈若离很少打开,打开了她也看不见。当众揭发对方的偷窃行为以后,陈妈妈把女孩树立为批判的典型,看到陈若离被其他孩子挤兑,她乐在其中。
陈妈妈也猜到哥哥陈若生在偷窃事件里有份儿,但是她不点破。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陈妈妈采取了自唱红白脸的策略。一方面,她时时处处制造机会,好让陈若离受指责;另一方面,她对陈若生说,你要对你的妹妹更加关心,帮助她进步。你的妹妹让人不省心,所以你更有义务当一个好哥哥。
起码在陈若生学会打架之前,这个策略是有效的。后来,进入青春期的陈若生就不听她的了。陈妈妈努力了一段时间,想把陈若生重新拉回身边,但不久意识到这毫无意义,于是放弃。长大的男孩心野了,何况又不是我的儿子,拉倒吧。那时候,陈妈妈已经没有心思盯着陈家兄妹不放了。她失去了陈若生,对陈若离的厌恶有增无减。
1996年春节过完,陈妈妈监守自盗的事情就曝光了。节前嘉兴福利院备了很多年货,年后监察科的干部到仓库进行了一次突击盘点,缺口变得很明显。陈妈妈申辩说,过年的时候给孩子们办过几场活动,吃的喝的都是哗哗地用。监察科拉出单子,上面清楚记录了最近几场活动的物资消耗情况,陈妈妈看了不敢说话。过往库房进出的记录都由她来做,也没听说有人会给每一个活动敲算盘,监察科显然有备而来。其实院方很早就察觉库房常有些短斤少两,后来得知是一个孩子潜入仓库偷窃,事情告了一段落。那时候也有人觉得不对,一个孩子偷零食能偷得了多少?那并不是能和缺口相匹配的概念。不过,也没谁提出再查查。直到一天晚上,有个护工半夜跑到池塘边和食堂的厨子幽会,亲眼看到陈妈妈从旧楼里偷偷搬东西。第二天,那个护工向上报告了这件事,当然把幽会的部分隐去,只说是起夜的时候恰好看见旧楼亮了灯。事实上,护工宿舍和旧楼之间隔了草场和孩子们的宿舍,理应望之不见。院长交待监察科调查,才揭发了陈妈妈长期以来打斧头的行为。她一开始是自己偷吃,后来发现监督上存在漏洞,干脆把零食啊、米油啊等等克扣下来,凑整了搬出去卖。主要是零食,因为直接发给孩子,给多少她说了算。1994年那会儿一度有其他护工妈妈生疑,陈妈妈慌了神,急忙将陈若离搬出来转移视线,事情居然掩盖过去。消停了一段,她忍不住手,又继续在半夜拉亮旧楼的灯。监察科威吓了一下,陈妈妈就把鸳鸯账本拿了出来。她从1992年开始受院长的任命看管仓库,前后偷了四年,赚了大约四千块,一年一千,也说不上多。孩子们每周的零食少了一半,但四年来没人吭过声。孩子们时常在夜晚看见旧楼亮起微光,一个上身粗大下身短小,完全不成比例的可怖黑影,耷拉着脚步在楼房里晃动。孩子们就说,那是一只强大的偷油吃的鼠精,有一条腿曾经被猫侠设计的捕鼠器夹伤,成为无法痊愈的罩门。孩子们并非一无所知,只是有时比成年人更世故。
陈妈妈从出生就患有小儿麻痹,两条腿异常短小,其中一条只能少量弯曲。她平日能正常走,甚至佝偻着背小步快跑,但下雨天就要拄拐杖。她身材肥胖,后背隆起。没人想到她会在半夜里当起贼,而且是家贼。
后来,福利院对陈妈妈进行了处分,但没有开除她。院长对陈妈妈很失望,但还是念了旧情。陈妈妈还在嘉兴福利院生活的时候,她们俩人就认识,有二十多年的交情。陈妈妈在院长面前双膝下跪,抹着眼泪求情。院长和她年纪相仿,面子上也觉得难看,最后决定低调处理,只勒令陈妈妈把亏空的钱退回来,没有把事情公开。陈妈妈满口答应,不过直至两年以后她离开福利院,钱也没有全部交齐。
从1996年到1998年的两年里,陈妈妈不再负责看管和发放零食,也不再担任护工妈妈。她的职务调整为宿舍管理员,白天负责楼道的清洁,晚上睡在一楼的值班室。虽然她不再照顾孩子们的起居,但仍然有机会影响孩子们的生活。她也不再天天观望陈家兄妹的一举一动,但如果有机会,她不会吝啬给予打击。那段时间,她打消了两对有意领养陈家兄妹的夫妇的念头。不少来领养孩子的夫妇会对院领导或者护工妈妈的一面之词抱有怀疑,他们会选择向守在宿舍值班室的阿姨征求意见。其中一对听说陈若离有偷窃行为就作罢了。另外一对发出惊叹,说难得一个失明的孩子这么有活力。陈妈妈说,是啊,那孩子比眼睛敞亮的更能耐,有时候在楼道黑乎乎的角落里,会传来她和男孩子嬉戏的笑声。丈夫沉默了,妻子有点不甘心地追问,那哥哥呢?陈妈妈说,哥哥呀,什么都好,就是喜欢使用拳头。
有一次陈若离被一个女孩推到池塘里,陈妈妈路过看见,也没有施以援手。陈若离在乌黑的池水里扑腾了几分钟,最后搭住了岸边的水泥柱子。陈妈妈站在女孩触手可及的地方,默默看着,直至对方爬上岸,湿淋淋地独自离开。
护工妈妈发出低语:反正他们也死不了。
嘉兴福利院南端,也就是旧楼的后面,有一个池塘。水不深,跳下去大概没到十来岁孩子的胸间,本来应该是玩乐的好去处,但水是死水,多年没有换过,脏得连最调皮的孩子都不愿接近。池塘用水泥围了边,有石砌的台阶,池子中间还有几尊欧式的塑像,可想初建成时曾好好做过一番装饰。后来整体改造的成本太高,福利院没有额外的经费,如果只是换塑像,孤零零立在水中又有风险,所以没有落实。把池子拆了也不是,最后丢弃在一边,没人去打理,也没人敢去打理。和那些伤痕一样,回过神来,已经积重难返。
池塘的水很黑,面上飘着密密的浮萍,看不见底。池边植被茂盛,开着样子难开的花,这增添了环境的神秘感。孩子们时常打赌,说水里生活着体型巨大的怪鱼,足有十米长。为了一睹怪鱼的真容,他们会往池里丢砖头,有时候是从草场工地捡回来的水泥预制板,棱棱角角,个头很大,投入水中“咚”的一声激起浪花。但除了能把岸边看的人溅一身脏水,从没见过大鱼跃出水面。青蛙和蛇倒是有很多,它们聚水而居,在爬满青苔的台阶和斑驳的石像之间出没,相生相杀。
孩子们进入青春期以后,许多事情会发生逆转。譬如曾经欺负陈若离欺负得最凶的男孩,开始忸忸怩怩地给他欺负过的女孩念诗歌,有些还是他自己写的;而曾经的闺中好友,则从身后把对方推入池塘。
喜欢上陈若离的男孩叫朱大虎,是个弃婴,他的双亲把他丢在福利院的门口,没有留下名字,只在他手里塞了一只布老虎。照顾他的护工妈妈姓朱,所以给他起名朱大虎。朱妈妈在朱大虎五岁那年得肝病死了,但她的孩子仍旧在成长。朱大虎从小饭量大,长得人高马壮,他在嘉兴福利院不是年纪最长的孩子,但是年资够老,所以一直担当头领的角色。但是后来的几年,好些孩子噌噌地长身子,轻易赶超了他,倒像是朱大虎自己缩了水。身形失去优势以后,朱大虎整个人故作文气起来。可惜他的名字没法改,陈若生也不吃这一套。陈若生比朱大虎大半岁,有一个阶段两个人天天打架。那时候,朱大虎比陈若生重二十斤,但陈若生性情够狠,两人打得不相上下。后来陈若生身高超过去,两人就停手了。朱大虎是不敢再打,陈若生则是懒得打,他已经取得了他想要的权威。但是到了近期,当知道朱大虎以另一个理由纠缠自己的妹妹时,陈若生又将对方怂怼了几回。朱大虎面子拉不下,也可能是真心喜欢陈若离,反而拧着,有事没事跟在陈若离身后面,撵也撵不走。
陈若离有一段时期乐在其中。那一年她十三岁了,不但身材相貌出落成一个花季少女,而且心灵也像鲜花般盛开。孤儿院的孩子早熟,这一点在陈若离身上更是发挥了叠加效应。初来乍到的时候,她一度受到其他孩子的排挤,身心都缩进壳里。后来,她的哥哥为她出头,两兄妹同仇敌忾,渐渐在属于自己的一隅站稳脚跟。哥哥靠着拳头越打越得心应手,渐渐没有人敢招惹;妹妹机敏伶俐,相貌端好,而且身体上的缺陷天然地让人生怜,也收获了关注和友谊。境遇的变化,让陈若离的身心破壳而出,舒张开来,甚至于略微过头。包括朱大虎在内,陈若离身边来来往往了几个男孩子,她和他们保持距离,距离又不会太远。与此同时,嫉妒如影随形,好些女孩和她反目,进而交恶。一个叫蔡湘湘的女孩甚至采取了过激的行为。
这个女孩是陈若离在嘉兴福利院最早结识的一批好友,在陈若离遭受排挤和围攻的时候,蔡湘湘时常出言安慰,后来发现有许多男生对陈若离情有独钟,她就把好友约到池塘边,偷偷接近,猛然把对方推落水中。陈若离回到宿舍没吃晚饭。晚上朱大虎来找她,说月光照在草场的转盘上了,我们去坐吧,带上我送给你的镜子。陈若离说,对,我就是个瞎子,别人用眼睛,我用手掌看月亮。朱大虎问,你怎么了?陈若离说,没什么,镜子已经没有了。朱大虎说,啊,去哪里了?陈若离说,我掉进池塘啦,你没闻到我身上很臭吗!
无论在哪个年代,哪个地方,孩子总会无可避免又义无反顾地冲进青春的洪流。他们敏感、任性、暴烈、欢愉,然后在转瞬间坠入空虚和恐慌。在成长的道路上,他们砥砺前行,不断冲破来自外间的层层樊篱,同时又自己给自己缠上新的荆棘。每走一步,始终带血。
1998年4月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嘉兴福利院死去了一个孩子。
那天清晨,大家发现名叫朱大虎的男孩淹死在福利院南端的池塘里。尸体的肚子圆圆滚滚,在乌黑的池水里浮浮沉沉,像一只展开的白色塑料袋。把那个孩子养活的护工妈妈在1988年去世,她的孩子比她在世间多留了十年,但人生的阅历还是太短。
朱大虎在前一天夜里溜出宿舍楼,跑到池塘边,他脱下衣服,然后跳入水中。他随手带了一只小手电,也许他想下水找什么东西,但不想白天的时候被其他孩子看见。下水的时候,他应该小心翼翼,但是在找东西的过程中,突然被水中的水草或是青苔绊了一跤,后脑磕在一块带尖角的水泥预制板上。没出太多血,伤口也不明显,但是中枢神经骤然断了。他可能失去了意识,也可能意识尚存,但是身体麻痹,无法移动。他在水中轻轻抖动,然后就沉落下去。
市里派了一个专责小组下来调查,在福利院里面有一个年久失修的深水池塘,这不是隐患是什么?院长红了眼睛,嗓子也哑了,护工妈妈们让孩子们站成一排,近乎咆哮地责问每一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蔡湘湘吓得脚都软了,前一天她刚把另一个孩子推落池塘,因为她喜欢朱大虎,而朱大虎喜欢别人。陈若离想赶在对方说话之前先说,但后来她和她的朋友都没有开口。
她的哥哥陈若生向前站了一步。
“他是去抓鱼了。”
院长冲到说话人跟前,红着眼发问:“你在说什么!”
“朱大虎是去抓鱼了,我们打赌,说水里有一条怪鱼。”
“胡说!他会因为和你打赌,半夜跳到水里抓鱼?”
陈若生抿住嘴巴。那时候,男孩除了用拳头,也已经学会了思考。
“不是他说有鱼,是我和别人打赌说有鱼。我叫他晚上给我抓出来,哪怕是一条普通的鱼也行。”
“你叫他去抓?”
“我威胁他去的。”男孩直视院长的眼睛说,“昨天我揍了朱大虎一顿,说你不给我抓一条上来有你好看。他很怕我。”
院长气得浑身发抖,陈若生停了一秒又补充。
“到了晚上我也有点担心,但是我和朱大虎不住在一个房间,所以我去敲值班阿姨的门。”
“值班阿姨?你说陈妈妈吗?”
“嗯,我去找陈妈妈,想让她去看看朱大虎晚上有没有跑出去。如果有人出去,陈妈妈在楼下值班室应该能看见。”
“结果呢?”
“敲了很久陈妈妈都没答应,可能她睡着了。”
陈妈妈发誓说没有人来敲门,她不可能睡得这么沉,但是院长在值班室的床底找到了满地的酒瓶。
市里的专责小组离开以后,陈妈妈就被辞退了。她走的时候只提了一只编织袋,不大,红白蓝相间。她走路一瘸一拐,大了也提不动。好些孩子都哭了,也有好些孩子躲在宿舍里不现身。
有一天夜晚,陈若离摸摸索索离开宿舍楼,走到楼前的草地上。那时候,十三岁的妹妹和十六岁的哥哥已经不在同一个房间睡了。月光下,她的哥哥靠着墙角,嘴里叼着一根草。
陈若离慢慢走过去,从裤兜里掏出一面镜子。镜子镶在一个精致的银匣子里,月光映照在上面雪白雪白,像骨头。陈若离把镜子递给哥哥看。
那面镜子一直放在她床头的铁盒子里。
陈若生把草芥吐出来,说:“什么都别说了。”
陈若离眼泪打转,陈若生说:“哭什么,别哭。”
陈若离伸出手,陈若生伸手握住。两兄妹牵手靠着墙壁,抬头望天上的月光。
7
村里不少人知道陈若生兄妹,但很少人和他们打过交道。他们是异乡人,住在山边单间独户的房子里,这是村里人记得他们的原因。但他们说着和村里人不一样的语言,和村里人从无交集,这又让村里人记不住他们。
“那个哥哥我见过一两次吧,嗓子有些毛病,嘶哑得像用砂纸磨刀。妹妹没怎么见过,听说是个盲人,应该很少出门的。”
陈若生兄妹在我们身边生活了三年,他们深居简出,从不引人注目,也无人关注。我时常会想,是他们和人群的疏离发生在前,还是人群和他们的疏离发生在前呢?他们固然有刻意远离人群的心态和缘由,但这或许并非他们的初衷。如果不是巨大的孤独和无助让一个人闭上心门,没有人愿意长久的形单影只。每一个人在心底里都渴望陪伴和承诺。
或许,也只有最纯粹的承诺,最坚执的相守,才能让孤独的人重新打开心门。
总体来看,陈若生是家里的经济支柱,房产证上写的是他的名字。开发商那边的销售经理告诉我和刘亮,是陈若生来看的房子,当天就签了合同。
“陈先生非常喜欢这里的环境,说人少最好了。他是个作家,特别需要安静,他妹妹在家工作,也怕喧闹。”
接待我们的销售经理姓徐,从和我握手起就滔滔不绝。其实也算不上是销售经理,老徐原本是镇住建办的干部,后来停薪留职,挂靠在国资委下属的房产管理公司干活。再后来公司改制成民营,他也和体制脱钩,在好几家公司之间跳来跳去。镇里有集体经济的项目,他也老着脸去插一脚。山边的这一溜房子现在归他管,听说销售提成很高,所以我也理解他见人就把热脸贴上去的原因。去年的时候我又见过他一次,问他房子卖得怎么样,老徐叼着烟摇头,说没戏。那些房子自2008年封顶以来,包括2010年陈若生兄妹买下的那一套,一共售出了五套。2013年命案发生以后,只卖出一套,买家是个大大咧咧的老外。老徐再见到我时,声调已经冷了许多,我想他在和我这个警察初见的时候,热情也已是强弩之末了。只是他心里还抱着侥幸一般不愿放弃的希冀。老徐和我年纪相当,我细看他梳得发亮的发鬓,已经缕缕白丝,心想生活实属不易。
刘亮问老徐,陈若生决定买房子的时候,知不知附近交通不便利。
“当然知道,”销售经理竖起眉毛,“我可是详细介绍了房子的情况,无论是优点还是缺点,一点都不会隐瞒。”
“他不在意吗?据我们了解他没有车。”
“陈先生说他会开车,他没买车是因为不需要。他是个旅行作家嘛,长期都在国外跑,买车也没有用。所以在国内定居的地方,交通怎么样也无所谓了。人家出门是坐飞机,也不坐公交车。还有他妹妹也是在家里工作,不用经常出门。”
“他有说他妹妹眼睛看不见吗?”
“哦,是这样吗?隐隐约约有这么个感觉,不过他没明说。我记得陈先生话不多,事情办得利索,我们也没有多问。”
“后来你没见过他妹妹吗?”
老徐侧头想了半晌。也难怪,毕竟是三年前的事情了。他之所以对陈若生兄妹留有印象,无非是因为他们是他绝少的几个客户而已。
“好像真没见过。交楼时是陈先生来拿的钥匙,他们入住后我上门做过一次回访,陈小姐在房间里没出来,我也没见着。”
“平时你不来吗?”
“来啊,有客人看房子就来。其他的事务,我们公司有专门的物业管理。”
陈若生到底会不会开车,我们直到最后都没搞清。总之在公安系统里,没有找到他考取驾驶执照的记录。
山边的别墅一共有十八栋,可能想图个好意头。但是那些洗脚上田的开发者,不知道十八这个数字其实也犯忌。房子样式相仿,但分布得零星,俯瞰像一篮橙子滚落楼梯,哪哪都有一个。原本也考虑过集中建设,再加上围墙,做成高档社区的模样。但个别村民代表不同意,坚持认为他们房子的卖点在于依山傍水,亲近自然,搞成水泥墙、大铁门的楼盘就没意思了。又考虑到山边连片的地不好找,平整地基成本高,所以其他代表也投了赞成票,各自领了任务在山间田头寻找见方的地,插上小彩旗。
后来看,这个决策也说不上错。如果筑起高墙,做成小区,势必要长期配套物业管理,少说要雇五六个工种,也就是要养五六张嘴巴。但是依靠那三两户业主的物业管理费,可能连门卫的工资都发不出来。现在呢,则是由镇上的居委会帮忙管着,花销镇政府和村委会各出一半。居委会外聘了若干派遣工,主要是给公共区域扫扫地、修剪一下花草,今天你来明天我来,人员也不固定。有一段时间还雇过一个老保安。那期间陈若生兄妹刚入住,可能是给了大伙儿一种买房子的人会多起来的错觉。那老头每天百无聊赖地在串门走,或者蹲在路口,蹲了半年,新业主没有增加,连野猫野狗都没碰过几只,居委会就把人撤了。也有村民埋怨,就是因为缺乏配套,荒山野岭没个照应,房子才会卖不动;但是当初建设方案征求意见的时候,听说管理费用会挤占当年的分红,大伙儿没有谁少投过反对票。
2013年案子还在查那阵子,村里曾经和邻村因为地界的问题发生村民械斗。前任村主任在北麓种植佛手果,为了防风固沙,跨过山脊开了十亩荒地,原本种的是造林的杉树,后来改成经济收益高的茶籽树。因为林地延伸到了和邻村南北界认定不一致的部分,两个村就打起来。打得天昏地暗,最严重的时候,连推土机都开了出来。本来事情难以收场,结果那前任村主任却突然被森林公安局抓了起来,说是他早些年在任的时候,罔顾退耕还林的国家政策,擅自在集体用地上拔树造田,犯下滥伐林木罪;同时在另外一块基本农田里让外来的承包户植树,也违反了相关的国家土地管理法规。总之拔树和种树都不对。在此过程中,他利用村主任的职权牟利不菲,后来判了刑。邻村的情况大同小异,这事一出来,两边的村支书谁都不敢再闹,最后握手言和了。
有一回两个村的干部坐在一起喝茶,我们这边的村支书拍对方老大的肩膀,说当初早就想好,大不了把山边的别墅分给你们几套,大家有商有量,和和气气。邻村的支书指着对方的鼻子骂,谁要你那些死过人的烂尾楼,白送我也不要!你家的破鞋想摔自己摔。幸好那话搁在那时是玩笑话,命案也已告破,如果这个方案是在双方开仗时提出来的,说不定当场就有人在办公室里抡板凳。
陈若生兄妹,就是一直住在这么个无人照看、无人待见的荒野里。
我和刘亮也找了那几个派遣工,还有待过半年的老保安问话。哦,那家兄妹啊——每个人开口都是这一句,然后就没了下文。
“那个女业主喜欢猫,我见过她给附近的野猫喂食,她还叫我不要赶它们。”老保安擦着下巴的胡茬回忆说,“她出来的时候,那些野猫才会出来,平时我一只都看不见。”
“她平时出门多吗?”
“偶然吧,我也不知道怎么算多怎么算少。”
“见过有人来找她吗?”
“记不清了,可能有吧。我又不是天天守在她一家人门口,那一片阔着呢,我一天要巡三回,不是个好差事。”
其实我和刘亮都知道,那老头大部分时间都在路口搭的简易房里自己跟自己下象棋。
“你还见过或者听过其他事吗?”
“不知道,我干了半年就走了,夜里风很大,不是个好差事。”
刘亮对我翻白眼,口里嘀嘀咕咕。
“如果陈若离家里那只猫会说话就好了。”
陈若离也有一定的收入来源。她独自在家里工作,给唱片公司录制样曲。
所谓样曲,是歌曲在正式发布前所录制出来提供参考的版本。也就是作曲家把一首歌写出来以后,先让无名的歌手试唱,然后发给歌星学着唱。所以,据说有些知名的歌星连五线谱都看不懂,但是照样又红又紫。
“我们会把曲谱发给她,她录好了把Demo发回来,大概就是这样子。我们一般是按件记酬。”
陈若离和一家名叫清音的唱片公司合作了几年。唱片公司的对接人告诉我们,陈若离的声线很灵,可以模仿很多歌手的唱腔,所以很多订单会考虑给她。不过,无论是作为制作人还是歌手,唱片公司并不认为陈若离具有足够的天分。
“有时她也自己做一些编曲和混声,不过我们很少采用。而从外形上考虑,失明歌手现在也早已没有市场。”
唱片公司的人停顿了一下又补充:“而且,那姑娘本身也缺乏对走到幕前这件事的兴趣和热情。”
这家叫清音的唱片公司是二线的外包商,只接前后期的制作订单,自身从来没有发行过唱片。姚盼后来和我说,这公司端着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其实压根没有发掘陈若离的水平,更没有让那个女孩在聚光灯下歌唱的实力。
我对这个行业一无所知,只是近些年电视台经常播放选秀节目,看见许多或年轻或上年纪的无名歌手——也有身患残疾的,他们为了在舞台上站立几分钟,动辄奋斗一二十年,不免心有感叹。我有时会想,如果那个女孩能够放手去闯,去拼搏自己的梦想就好了,但转念一想又感失落:即便如此,实现梦想的概率又有多高呢?
只不过,世间本无容易事,人生从嗷嗷待哺到垂垂老去,就是一个顽抗、服从、再顽抗、再服从……不断循环反复的过程。这一点陈若离和她哥哥比谁都清楚,他们早在孩童时代,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因为不懂行,我多问了唱片公司几个问题。
“我想问一下,会把曲子发给陈若离吗?”
“曲子?”
“就是伴奏音乐什么的,她可以听着唱。”
“哦,这个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作曲人如果弹了钢琴曲就有,有些老师只会给谱子,编曲还没做。总之我们收到什么材料,就把什么材料发给小离。”
“乐谱她怎么看?是盲文的吗?”
“这个真没有,我们也没有时间精力做转制。”唱片公司的对接人把帽子反扣着戴,双脚交叉搭在前面的椅子上。
“那……”
“小离说她能搞定,她也不是一个人,有人会帮她的。”
“帮她的人是指?”
“应该是她哥吧,听说她和哥哥两个人一起住。你等一下,我问问。”
对接人从椅子上放下脚,回头喊另一个同事。那时我和姚盼在唱片公司的职场里问话,办公室是开放式的,大约有二十平方米,头对头坐了七八个员工,一人半张条桌。有些人头戴锅盖大的耳机,有些地上铺满报纸。刚进门的时候,姚盼问谁是陈若离的对接人,一个染了发的男人坐起身说,他是她经纪人,有什么事找他就对了。后来发现我们是警察,他的身子就滑回到椅子上。对接人说他对接很多歌手,开始我们以为是一对多的关系,到后面才知道,他也没有一直对接陈若离。外围歌手的对接人经常换,谁有空谁跟。
一个女同事端着咖啡杯走过来,她看上去很忙,说不到两句话就接一个电话,中间穿插着喝咖啡。但她还是回答了问题。
“对,小离和我说过,她哥哥会看谱,可以弹成曲子给她听。”女制作人呷了一口咖啡,“听说她哥原本也很会弹琴唱歌,但后来声带出了问题,就改由妹妹唱了。”
从唱片公司离开后,姚盼歪着头不说话。我问她怎么了,女警官神情古怪地说了一句。
“看来他们两兄妹,一个充当了对方的眼睛,另一个充当了对方的声音。你说有没有可能,他们彼此守望,实际上过着代替对方的人生呢?”
尽管住在一片无人问津的荒野里,但是陈若生兄妹的家景色其实很美。
房子北面靠山,沿着蜿蜒的溪流走,能走进泉水叮咚的山谷。一路都是鸟兽鱼虫的足音。有一处地方有清凉的水潭和飞瀑,夏天把手探进水里,有冰镇的快感。水边有一块棱角温润的大石头,盘腿坐在上面,瀑声哗哗,脸上能感觉细细飘飞的雨丝,像被情人的发梢一遍遍抚过。山谷里人踪罕至,当停下脚步,呼吸和心跳慢慢滤去,踏在脚底的枯叶沉静下来,其他声响则从头顶、身后跳跃开,先是向四面八方分散,又渐渐聚拢,最后浮停在肌肤表面,仿佛身处温暖的演奏厅。泉水时缓时急,虫鸣时躁时软,山风时大时小,叶曼时长时落,昼夜、四时都有不同的乐章——哪怕是目不能视的旅客,也能感知风景的变换和时间的流逝。
如果足不出户,推开南边的窗户,迎面是一大片花田。主要是野花,长得不整齐,但是很茂盛。那片地以前曾经人工栽种过,后来荒了,但留下了品种繁多的苗。有马鞭草、虞美人、波斯菊、鸡冠花、三色堇、紫罗兰,数之不尽……不知道谁还种了几亩向日葵。早晨的时候,闪闪发光的花朵齐刷刷地面向东方,到了夜里,又齐刷刷地转了方向,但无论何时都满目灿黄。尤其是黄昏时分夕阳降落地平线之前,在漫天朝霞的映衬下,黄澄澄的圆盘变成熊熊的火圈,一排接一排,跟随天上的流云舞动,光芒从极远的天际照耀着,苍穹之下都在燃烧。
“就在向日葵那边,阳光太美了,一轮红日呀!”
镇上居委会的黄主任乐呵呵地敞开嗓门,努力把那个场景描绘给我和姚盼听。
“我看见妹妹挽着哥哥的手,在向日葵田的边缘轻快地走。她站在田埂上,身体摇摇晃晃,但是走得很安心,她哥哥把她牵得很紧,她走得快了,她哥哥就扶住她。”
我在脑海里勾勒出那幅剪影。
8
陈若生离开嘉兴福利院,是在他过完十七岁生日的第二天。
嘉兴福利院是儿童福利院,按照惯常的情况,年满十六岁的孩子会转到社会福利院。陈若生想留在嘉兴福利院照顾妹妹,所以提出延期的申请。一开始,院方没有答应。倒不是突破规定的原因,而是因为1998年朱大虎在池塘里溺毙的事件,使得福利院上下都对陈若生这个孩子产生厌恶,巴不得这个瘟神早早收拾包袱。
陈若生对院长说,社会福利院他也不去了,他离开福利院自谋出路,但是恳求在他找到固定的住所之前,能够继续在嘉兴福利院寄宿,寄宿费他按照一定的标准交。也不知道他怎么找到的路子,1998年底,还有两个月满十六岁的时候,陈若生谋到了一份在面包店当学徒的工作。那份工作其实包食宿,但他和面包店的老板商量,他不在店里住,每个月给他加点工钱。老板说学徒的工资是固定的,男孩就说,能不能每个月送他两盒蛋糕,老板说行。陈若生带着工作的聘书见院长,说他白天去打工,只有晚上回来睡。院长心也软了,最后同意让他继续住在福利院里,每个月交二十块钱的寄宿费。
打工的地方离福利院很远,陈若生每天五点钟起床,先步行半个小时到公交车站,然后坐一个半小时的公交车。晚上他会在九点钟左右回来,陪陈若离聊一个小时的天。两兄妹相互分享当天的见闻,然后洗衣睡觉。后来陈若离坚持帮哥哥洗衣服,聊天的时间就延长了二十分钟。以这种方式,陈若生继续在嘉兴福利院陪伴了妹妹一年。
这种陪伴的意义在于,告诉所有人他们兄妹始终都在一起。
朱大虎死了以后,没有孩子愿意和陈若生说一句话。和他同宿舍的几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联合起来向护工妈妈抗议,要求换房间,他们不肯和杀人犯睡在一起,怕陈若生半夜会用枕头捂他们的脸。院方没理他们,他们就咯咯吱吱把自己的床挪开,留下陈若生一张床在角落,周围空空荡荡。有人半夜用绳子把陈若生的床围了一圈,打上绳结挂上白色的纸垂,看上去像个结界。护工妈妈勒令孩子们把“连注绳”扯掉,但到了第二天,陈若生床的周围又出现了红色的粉笔圈,故意画成一个人形,变成了案件现场。那些身处青春期的孩子们强烈地宣示着自己的不满,院方一只眼开一只眼闭,此后就不再管了。
陈若生让陈若离离他远点,陈若离置若罔闻。她丢开手杖,天天跟在陈若生屁股后面。有几次她故意狠狠摔跤,陈若生没办法,后来就牵住妹妹的手。尽管陈若生为朱大虎的死顶了包,但女孩子之间的传闻一直都在,尤其是以蔡湘湘为首的几个女生,每次看见陈若离都会投来怀疑和怨恨的目光。渐渐也没有人和陈若离说话了。陈若生兄妹每天牵着手,在福利院积了尘埃的角落里或坐或走,远离人群,一切又回到原点。
后来这种轮回还发生了很多次。
如果说有什么发生了变化,那就是每一次轮回,都会坚定了陈若生兄妹的意志,也坚定了他们相守相望的心。他们会又一次找到证据固化自己的认知:只有相互扶持,才能生活下去,他们是无法分离的命运共同体。
人生很多事情都无法避免。从哥哥外出打工的时候开始,两兄妹越发聚少离多了。
面包店的工作很辛苦,早晨和夜晚本来是工作的高峰时段,但是陈若生申请不住在店里,落下的工作只能在其他时间补。面包店的老板初时同情那个刚满十六岁的男孩,给予陈若生弹性的工作时间,但随着店里的生意变得不景气,他也渐渐失去了耐心。
“不是我不想给你开绿灯,但做糕点是一件团队合作的事情,其他员工都看在眼里,我需要考虑整个团队的士气。你的师傅已经和我说了几次,没有这样当学徒的。话说回来,你也不想一直在这里当学徒吧?”
为了保住工作,陈若生开始上夜班。有一段时间,他会在清晨回到福利院,下午再离开。听到有人报告陈若生白天在福利院里晃荡,院长开始有了微词。陈若生只好选择倒班,一个星期三天夜班,三天日班。夜班那天他就不回福利院睡了,只有日班的时候回去。怕面包店老板不高兴,陈若生星期天也时常加班。决定去打工的时候,陈若生和妹妹说,他一周上六天班,到了星期天,他就带妹妹到城里玩,痛痛快快玩上一整天。这个承诺没能持续地兑现,有一段时间陈若生心里很难受。他时常和妹妹道歉,说下周我们一定出门,去游乐园,吃麦当劳。陈若离说,不要紧,一周有三天能见到哥哥,我就很满足了。
不过,难受不能成为人生的全部,它和承诺一样,会疲倦,所以有时无法持续太长的时间。宽容和理解也是如此。陈若离很珍惜和哥哥相处的时光,也很感恩,但是正因如此,让依赖和思念变得太过强烈。哥哥不在身边的时候,她感到刺痛,在偌大的空荡荡的福利院高墙里,她无处躲藏,无人求助,孤独和恐惧如影随形,无孔不入。
“哥哥带我走好不好,我和哥哥一起到外面生活。”
她开始向她的哥哥提出要求,陈若生安慰他的妹妹,给出新的承诺。
“哎,你还太小,等我找到一份更安稳的工作,我就把你接出来。”
“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等你十六岁……十五岁应该可以了。”
在这个新的承诺兑现之前,陈若生回来福利院的时间渐渐变得更少了。生活和工作的压力让那个尚未成年的孩子疲惫不堪。他并无怨言,但兄妹之间还是无可避免地有了争吵。起早摸黑的日子难以为继,他有点跑不动,也有点不想跑。不想跑的一部分原因,是他不想回到福利院来,面对妹妹焦虑的脸和不着边际的追问。
以及另外一个理由。
面包店关门以后,陈若生又到一个外贸工厂找了一份工作。
“喂,我要搬出去住了,厂里要打卡考勤,很严格。”一天夜里,陈若生告诉陈若离这个决定。他用手掌按着妹妹的头,像小时候一样,然后又怜惜地抚摸。
“我要全力以赴地好好工作,这样才能早日把你接走。我们两个人一起住,谁也不会打扰我们,谁也不会欺负我们。”
陈若离有时会追问:我们以后能不能一直住在一起,陈若生会说:我们都会长大,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
2000年过完春节,兄妹两人一起吹灭了生日蜡烛的火光,陈若生先她妹妹一步离开孤儿院。那一年中秋节,陈若生说厂里搞集体活动,没有回来。晚上,福利院组织孩子们围在一起唱歌,前些年陈若生一直是领唱,但这两年已经换了人。唱完歌,护工妈妈给孩子们分发月饼和糖炒栗子。陈若离没有吃,独自一人在草场踱步。她手里捧着从床头拿下来的小铁盒,走到草场中间的转盘旁,盘腿坐下来。
明亮的月光照着女孩的脸上,陈若离打开小铁盒,把一家人的合照拿出来,放在掌心摩挲。去年的中秋节,哥哥从面包店里带回来一只小蛋糕,两兄妹坐在草场上你一勺我一勺地分吃。平时哥哥还带回来各种各样的糕点,陈若离最喜欢凤梨酥和蛋挞,还有蔓越莓做的梅干。有一回面包店自创做蔓越莓面包,但是卖得很糟糕,剩下没人要的梅干,哥哥装进玻璃瓶里送给妹妹。陈若离存着慢慢吃。无论哪一样,都比糖炒栗子好吃多了。
陈若离想了想,又从铁盒子里拿出一面银匣的小镜子。女孩想起朱大虎唾星飞溅的脸庞。
“怎么样,看见了吗?”
男孩用镜子反射月光,在女孩的眼睛前晃来晃去。有一瞬间,陈若离不禁眯了一下眼。平日的月光太暗淡,朱大虎说用镜子把亮光汇聚起来,就能看见。
“你自己拿着镜子,对,一直追着光就行。我来推转盘。”
转盘像旋转木马一样转动,月光从树梢之间穿透下来,光芒一格一格划过脸颊,女孩似乎能感到一阵一阵的痒。
真是一面神奇的镜子呀。但是今天的月光太明亮,照在眼睛上甚至有些刺痛。陈若离以免自己流出眼泪,把镜子收起,放回铁盒里。
陈若离喜欢朱大虎,但说不上是爱情。她第一个爱慕的人,是来嘉兴福利院医护室实习的一个医科学生。
那一年,陈若离十五岁,哥哥一度离开她的生活。她心中的孤单和依恋需要找到落脚之处,她就将这份孤单和依恋投影在另一个男子身上。有一天她肚子疼,一个人跑到医护室,医生让她平躺在小床上,一边轻轻按压她的肚子一边提问。陈若离觉得对方的声音像极了她的哥哥,当他检查完,转身走开,陈若离甚至觉得连他的脚步声也像哥哥。她叫了一声,我这里也疼——医生转身走回来。
那个医科学生那时候上大三,十九岁。
后来,陈若离有事没事往医护室跑。有时她抱着小野猫摸过去,口上喊,医生医生你帮我看看,这只小猫是不是脚受伤了,它今天的叫声不对劲。医生忙着抄写病历,瞥了一眼说,什么事都没有,你别老是来添乱行不行?然后要把她打发走。陈若离有时不高兴,会故意在凳子上绊一跤,把桌子上的水杯打翻,医生慌手慌脚,不知道是先去扶她好,还是收拾桌子上的病历要紧。
有一次,医护室里没有其他人。那医生突然凑到陈若离面前,在距离不过一拳的地方,双眼细细盯着女孩的脸。陈若离吓得往后一缩,医生问,咦,怎么了?陈若离说,你,你口气都吹到我脸上了。十九岁的医生脸也有些红,为了避免尴尬,他沉默一会儿岔开话题。
“你啊,不能老是给别人添麻烦——”
那个医科学生在嘉兴福利院实习了几个月,陈若离深深铭记着那段时光。当那个人离开以后,陈若离重新跌入孤独的境地。那种孤独比原本更甚。无论是从出生第一眼就看见的哥哥,还是从天而降匆匆一见的爱慕对象,无一例外都背向她远走,这在某种程度上让她深受打击。有一段时间,她心里十分恐慌,也生出怨恨。她时常会想起那个医生对她说的话,心里变得更加恐慌和怨恨。
“你啊,不能老是给别人添麻烦——你要多想想你的哥哥。”
“我哥哥怎么了?”
“你要你哥哥照顾你一辈子吗?但是有一天,他也要娶妻生子吧?他也会有自己的家庭。”
陈若离想起那年中秋节,哥哥告诉她工厂要办集体活动,头一回不好不参加。后来他说漏了嘴,那天厂里有一个女孩约了他当舞伴。
她想起哥哥说的话:我们都会长大,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
“你要学会照顾自己——”医生说。
“我不听我不听!”
在医护室,以及想起这些话的时候,女孩都会闭上眼睛,捂住耳朵。
很多人说,磨难会让人坚强。陈若离的人生大部分时候都过得很坚强。但是不能忘记,人在逐渐坚强起来的过程中,并非一路平坦和向前。人的意志和心力会随着际遇、环境还有情感而改变,前进一步,又后退两步,如此反复。尤其是那些命途多舛的人生。
人生很多事情无法避免,人心刹那的软弱也无法避免,这值得原谅。
2001年陈若离十六岁生日前夕,陈若生租好了房子,说定3月17日接她离开福利院。但是因为天降暴雨,道路不通,陈若生打来电话说可能得改到第二天上午来。陈若离一晚上没睡,第二天清晨,天上的雨仍旧在下,她背起背囊,爬过嘉兴福利院的围栏,独自一人走向两公里外的公交车站。福利院建在山郊,途中有一段木桥被大水冲垮了半截,女孩一个不留神滑了下去,直直地坠入山涧。
和八岁她的父母遇难时一样,山洪倾斜而下。
9
根据林乙双前女友吴子珺的说法,林乙双和陈若离三年前就认识。
死者和嫌疑人是何种关系,是一项关键的调查内容。一开始我有些先入为主,林乙双和陈若离成为恋人的时间不长,此前林乙双周边的亲友也没有听说过陈若离这个名字,所以我以为林乙双是和前女友分手以后——或者是快将分手的时候,才开始和陈若离交往的。但姚盼很敏锐地指出,这个结论不能轻易下。
我和姚盼找了吴子珺几次,她才肯把话说开。那个女子对她的前男友又爱又恨,得悉林乙双的死讯后,她很长一段时间有酗酒的行为。有一次,我和姚盼在酒吧找到她,她喊我们喝两杯,我没喝,姚盼说黑方呀,给我个杯子。两个女人几杯下去,吴子珺把头枕在女警官的肩膀上。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爱过我。”
她的声音很难受,但只一会儿就甩起头,骄傲地抽了抽鼻子。
“算了,其实我知道……”
“你不会是说他一直都喜欢陈若离吧?”
姚盼轻轻摇着酒杯,声调冷冷淡淡,但这种语气反而激发了被谈话人的情绪。
吴子珺哼哼地笑起来。
“没这么扯,起码我认识林乙双比她早得多。”
有一段时间,专案组怀疑过吴子珺。她和林乙双交往了七年,虽然中间有过分合,但这么长时间的感情不可谓不深。但她和林乙双恰恰在命案发生前几个月分了手,而且分得彻彻底底,此后吴子珺没有给林乙双打过一个电话,发过一条信息,直至警方上门,她才知道自己的前男友已经死去两个月,尸体变成白骨。
“这半年来,你完全不知道林乙双的消息?”
专案组有几个探员觉得吴子珺的行为不尽合理,从警察口中听到前男友死亡的消息时,反应也太过冷淡。但是女警官反驳说这才正常。
“感情越深越不会联系呀,你们都没见过失恋的女人吧?”
尽管姚盼这么说,专案组还是派人暗里跟踪了吴子珺一段时间,发现她常和朋友下酒吧,精神不振,倒是和之前没事人一般的样子拉开了差异。
听到这个情报,姚盼咬住手指头,鼓了鼓腮帮。
“这样的话,我稍微保留一下判断。”
专案组的组长问她:“因为前后的态度变化很大,所以有嫌疑吗?”
“老大你考我?”女警官丢开铅笔,“——当然不是。”
组长走后我问她怎么看,姚盼说了一句:“爱到深处是不会表现出来的。”然后她又耸耸肩,补充说:“不过这也不好说。”
有一天负责监视的警员来消息,说吴子珺一人去了酒吧。姚盼就拉上我说走一趟。
吴子珺独自坐在酒吧的角落,穿着一条金鱼尾巴似的黑色吊带裙,我们坐下时她已经满脸绯红。
“几年前我怀过孕,差一点生下来。”女子兀自倒酒,用这句话作为开场白,“这么说你们满意了吗?能不能不要再来找我?”
把吴子珺送回家,外面下起雨来,姚盼靠在副驾座上,我开车。
“回去和老大说,以后不用盯着吴子珺了。”女警官闭目养神,两颊有点绯红。
“嗯,我也觉得她没嫌疑。”我回应道,“你说的对,她和林乙双有很深的感情。”
“这倒不一定,貌合神离的爱情也很多。”
这个回答让我有点发怔,我说:“他们有过孩子呢!如果不是意外流产,孩子该有四岁了。”
“这不代表什么,两个人在一起久了怀孕是常有的事。”姚盼冷冷淡淡开声,“但生养一个孩子要麻烦得多……”
也许是蓦然觉得这话不妥当,姚盼侧头瞟了我一眼。在搭档办案的时候,我和姚盼很少扯家常。姚盼风风火火,性子比男的还硬派,我不会倚老卖老地多嘴问这个姑娘,怎么还不谈个对象。而姚盼也一次也没有问过我,你孩子应该参加工作了吧?想想也对,因为调查工作的需要,我被抽调到市刑警队的专案组,她和她的同事理应都看过我的档案……
“充其量证明——林乙双算是有责任心的男人,而吴子珺觉得嫁给这个人也未尝不可。”姚盼恰如其分地引开话题,“这就是我说的貌合神离,女的知道男的其实不爱她。”
“那……”
“为什么不用盯着吴子珺?”
“嗯,你怎么判断?”
“她今天没有约人,一个人去的酒吧。”短发的女刑警朝车窗呵出一小口温热的酒气,玻璃上的雾转瞬即逝,雨声淅淅沥沥,或许她也想起了心里想念的人,“她穿得这么漂亮,是身心都感到很寂寞了。”
林乙双生于1982年,母亲在他十四岁那年经过一片工地,被一面倒下的断墙砸死,父亲在两年后娶了另一个老婆。两父子的关系算不上亲近。后来他的父亲患上轻度的老年痴呆,在家里找不到厕所会在窗帘布上撒尿,他老婆把他送进了养老院。林乙双大学毕业后留在外地工作,偶然回家会去养老院看父亲,平时很少通话,也没有其他会定期联系的亲戚。他有一定的朋友圈,但是至交好友很少。
2013年4月下旬宠物医院关门以后,他给林劲打过一次电话,说要出门办点事,宠物医院暂时不营业了。林劲问他什么事。林乙双回答,他打算带陈若离回一趟老家。
“他说得应该不是实话。”宠物协会理事淡淡地说,“我是这么感觉的,他怕我追问,所以故意这么说。”
林乙双还和另外几个朋友说过宠物医院停业的事,大伙儿都没有深究。我们能找到的最后一个和林乙双联系的人是把宠物医院店面租给他的房东。房东说林乙双退租前,送给他女儿一只比熊犬,但是不慎吃了巧克力不会动了,房东打电话问林乙双怎么办,兽医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也没办法了。我们向房东询问那只小狗后来的情况。
“丢了。我本来以为是只很贵的狗,后来才知道是他捡回来的流浪狗。”
房东给林乙双打电话是4月20号。
林乙双住在一套自购的小公寓里,物业管理费提前交了一年。
四月底的某天,林乙双遇刺身亡。直到6月27日尸体被暴雨冲出泥土,这期间没有人找过他。如果不是对他怀有好感的女下属唐慧仪前来认尸,我们会在更长的时间里搞不清那具白骨的身份。
每当想到这件事,我心里就不寒而栗。林乙双相貌堂堂,见过他的人都记得他留着长发,十分英俊潇洒。原来一个有名有姓职业正当的人,也会轻易成为一具无人认领的尸体。
调查林乙双和陈若离的关系之所以是一项关键内容,是因为一宗谋杀案必须有动机。从林劲口中得知,林乙双和陈若离在最近确立了恋人的关系。在那个没有口供的阶段,我们作为警察只能依靠周边的线索推理,或言之靠猜:如果林乙双被陈若生所杀,那是仇杀;如果林乙双死于陈若离之手,那就是情杀。
吴子珺告诉我们,她的前男友其实很早就认识陈若离,并且迷上了对方。
林乙双从医科学院毕业以后,到过几家医院当医生,后来犯了些事,转行到畜牧站当兽医。吴子珺是兽医站长的女儿,算是林乙双的师妹,两人很快成了情侣。吴子珺虽然从小耳濡目染,但是对父亲天天阉猫阉狗的工作毫无兴趣,而且一度因为琐事和父亲闹僵了关系,自己搬出去住,也不让林乙双告诉她爸两人在交往。怀孕三个月的时候,她因为一场重感冒流产,事情才没有再瞒下去。兽医站长是个性情冷硬的人,对这件事一言不发。吴子珺和家人彻底闹翻,一个人跑到南方。林乙双给自己师傅磕了头,说一定会把吴子珺接过来。但最后没有做到,吴子珺不愿回去,他就陪伴女友定居下来——也就是我所在的城市。林乙双在本地举目无亲,后来认识了宠物协会的理事林劲,在对方的帮助下开办了一家宠物医院,吴子珺则在农业研究所找了一份工作,两个年轻人的日子渐渐安稳下来。
那一年,是2008年。
有一天,吴子珺到宠物诊所找林乙双,男友没在。她问助理唐慧仪,唐慧仪说林医生给一个客人把伤愈的小猫送回去。吴子珺问,为什么要亲自送回去?助理说,那个客人眼睛看不见,林医生觉得不好辛苦人家再跑一次。吴子珺想起前两天,在林乙双的公寓里看到一只眼睛发炎的小猫。男友兀自说,是客人的,他担心小猫晚上在诊所里护理不好,会自己挠眼睛,所以带回来了。吴子珺没搭腔,她也是懂兽医的人,知道那猫咪的病有多重。
那一年,是2010年。
吴子珺和林乙双分手以后,一个闺蜜偷偷告诉她林乙双的新女友是个盲眼的女子,她并不惊讶。几年来,她问过唐慧仪好几次,那个盲眼的女客人还有没有来过。女助理总是不假思索地回答,嗯,前两天来过,她给店里的小猫带了薄荷叶……不过来店里看望小动物的客人也很多的……
——她叫什么名字?吴子珺问。女助理思索了片刻回答,客人没留真名哦,她说就叫她猫侠好了。
林乙双和吴子珺交往了七年,他们没有登记结婚;到了这个陌生的城市定居后,两人也没有住在一起。吴子珺知道林乙双一直和她一起是出于责任,这个男人并不真心爱她。
“你的意思是说,三年前林乙双认识陈若离以后,虽然还在和你谈恋爱,但是心思却在别人身上?”
在酒吧里,我愣愣地问出这个问题。那时候,我想到陈若离是三年前来到本地的,也就是说她在搬到这里不久就认识了林乙双……
“不是这样。”吴子珺甩了甩头发,她的嘴唇涂着艳红色的唇膏,在烈酒的润湿下似乎要滴出血来,“不是这几年的事情,他的心思早就在别人身上了。”
“是谁呢?”
“我不知道,从一开始,他心里就有一个人。”
根据林乙双的日记所写,他在2005年,也就是八年前就见过陈若离。比他认识吴子珺的时间更早。
大家可能也发现了,陈若离家里养了一只猫。
这只猫的来历我们曾从林劲口中获知。陈若离喜爱小动物,尤其爱猫。
“因为它们的脚步声不为人所听见,这足够真实。”
直到后来陈若离入狱,她才在狱中告诉我她喜欢猫的理由。
我们一度获知,陈若生兄妹搬到本地以后,哥哥怕妹妹一个人在家孤单,买回来一只英国短毛猫。妹妹说,为什么要买呢,四周有许多流浪的小猫,收养一只就好了。虽然口上这么说,但陈若离很喜欢那只小猫。陈若生说要不取名叫蔓越莓吧,陈若离说不好,太洋气,叫梅干就好。梅干也是陈若生使用的笔名之一。平时陈若离就叫那只猫小梅。
小梅在陈家生活了两年多,有一天莫名其妙跑出家门,跑到马路上,被一辆货车碾过了身体。靠近山边别墅的县道平时没什么车,小梅也许是大意了。小梅在路边躺了三天,直到陈若离的哥哥从外面回来才被发现,扁平的尸体已经晒干了。
后来,林乙双带着陈若离和林劲吃了一次饭。宠物协会理事听说这件事后,送给陈若离一只苏格兰折耳猫。林劲对女孩说,抱歉,不是一样的猫,不能替代你原本养的那只。陈若离笑笑说,谢谢你的心意,我觉得能代替的,我眼睛看不见。陈若离把那只折耳猫带回家,仍旧叫它小梅。
为我们找到陈家兄妹日记的就是小梅二世。
林乙双的尸体被发现以后,搜查人员在陈若生兄妹的家进进出出,一开始没发现家里还藏着一只猫。直到第二天傍晚准备收队时,一个认真负责的警员逐个犄角旮旯都伸手再摸一把,突然从衣柜后面蹿出来一团毛茸茸的东西,把一群警察吓了一大跳。后来谁也没搞明白,那只猫之前的两天一直躲在哪里,又是为何突然选择自我暴露。猫都怕生,对着一屋子生人左冲右突,脖子上系的铃铛响个不停,被围住以后咧着嘴发出咝咝的叫声。但它明显饿坏了,中午大伙儿叫了外卖,一个女警员从垃圾桶里翻出一截骨头诱它,它就慢慢放下了戒备。
专案组委托那个女警把小梅二世送到宠物店寄养,过了大半个月,专案组组长组织大家开碰头会,会快开完时问了一句:我记得嫌疑人家里养了一只猫吧?女警又奉命到宠物店把猫取回来。她到了宠物店,看见小梅二世脏得毛发打结,样子可怜兮兮,她就让店员给小猫洗个澡。洗澡时,小梅二世脖子上的铃铛被解了下来。女警无所事事拿起来摇,听着声音不对,仔细一看发现铃铛有很小的锁扣,一掰就开。铃铛里面除了小钢珠,还有一个指甲大的塑料盒,装着一张TF记忆卡。
“小梅,它自己跑回来了?”
在拘留所关了一个月的陈若离抬起头,张开了口。她嘴唇苍白却脸颊潮红,神情如同从梦境中被摇醒。
然而,将她摇醒的不是小梅二世,也不是她存储在微型记忆卡中的一篇篇语音日记——而是来自远方的她哥哥的消息。
“你,你们找到我哥哥了吗?”
“目前还没有,但是已经派人过去了——”
从一千公里以外传来情报,有人在当地见过通缉令上悬赏的嫌疑犯。当我和姚盼穿过走廊走进带栏杆的房间,呆呆守望的女孩似有预感,额头跟随我们的足音转动,手放在桌子前,身子慢慢挺直。
“我们很快会找到陈若生的。”
我们说完这句话,陈若离的眼睛就聚焦起来。
“在此之前,先谈谈死者如何?我们已经说过很多次,我们找到了你、你哥还有死者的日记,清楚知道你和死者的关系,但我们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死的……是谁?”
女孩木然问我们。
“我们在你家后院发现了一具尸体,经过确认,死者的名字叫林乙双。这个问题我们之前问过你很多遍——你认识这个人吧?”
“真的是他吗……”
“你自己也不确定?”
“我不知道,哥哥说是他……”
“说说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人是个变态。”嫌疑人惶然抱头,陷入回忆,“可是哥哥说已经把他赶走了……”
我们先找到陈若生和陈若离两兄妹的日记,后来,又顺藤摸瓜找到了林乙双的日记。
不过我们都没明白,在陈若生家里没有看到喂养宠物的工具和食物的原因。那时候,林乙双命案的案情如脱缰野马,骤然变得曲折怪诞,让人惊愕不已。我们所有人都深深陷入莫名的迷离和可怖之中。
10
2001年初夏,十六岁的陈若离背起几乎和她等身高的行囊,迈步离开生活了八年的孤儿院。她即将步入新的人生道路,但在半途失足跌落木桥,被洪水一路冲到下游。
女孩倒在河岸边,浑身伤痛,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意识像海浪里的浮标,有时浮上来,有时沉下去,眼前一团漆黑。意识在的时候,她心里有一盏灯火。她想起许多年前,她伏在草地上默默倒数。青草探入嘴角,味道很腥。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
女孩想起那一年,倒数是在第八次的时候被打断的。
但现在她失去了时间,分不清黑夜和白昼。
——很远的地方有人呼喊,脚步声在倒数归零前传来。
和那时候一样,那熟悉的足音疾奔着,由远而近,最后变成轰隆隆的声响,钻入耳郭和心脏。然后她被抱起。
女孩恐惧地扯住对方:“哥……你不要丢下我……”
陈若离一生都记住那句话,以及那温暖的声音。
“别哭,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