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常识——一个因循守旧的社会——奇怪的方式和习俗——耶稣会的骗局——荒诞的朝圣行进式——罗氏铺路石的起源地——老古板和原始人结账——又在海上了
我认为在美国,亚速尔群岛的知名度一定相当低。我们全船的人当中,没有一个知道这有关这群岛屿的任何情况。船上有一部分人了解其他大部分国家,但对于亚速尔群岛,却仅仅知道它远在大西洋深处、由九到十个岛屿组成、位于纽约和直布罗陀中间过一点的地带。这就是关于它的全部。基于这点,我考虑要在这里罗列一段干巴巴的事实。
这个地区具有鲜明的葡萄牙风格——也就是说,它拖沓、贫穷、得过且过、半睡半醒以及懒惰成性。葡萄牙国王分别任命了一位民事总督和一位军事总督,后者只要愿意,就可以行使其所拥有的特权,控制和临时废除民事政府。群岛共有人口约二十万,几乎全部是葡萄牙人。所有的一切都是墨守成规、根深蒂固的,因为早在哥伦布发现美洲前一百年,这里就有国家了。此地的主要作物是玉米,当地人种植和磨碎玉米的方式和他们曾曾祖父一模一样。他们用块包了点铁皮的木板来犁地;屁大一点的耙子还是用人力来拉的;小小的风磨一天只能磨十蒲式耳[18]的玉米,有个总管助理往磨中加原料,而总管则负责在旁边看着他,防止他打瞌睡。风向转变时,他们居然就套上几头驴,让磨的上半部分转起来,把风轮推到常规的位置为止,而不是去把风轮调整好,让它转起来。他们沿袭了玛土撒拉[19]时代盛行的方法,用公牛踩踏来脱麦粒。整个土地上连一辆手推车也没有,他们运东西的方式是头顶、驴驮、或是用一种柳条车,车轮是实心木头的,车轴跟着车轮转。岛上没有任何一架现代的犁和脱粒机,所有想引入它们的尝试都以失败告终。忠实信仰天主教的葡萄牙人,划着十字并祈祷上帝保佑他们只学家传,避开其它那些亵渎神明的欲望。这里的气候不错,从无冰雪霜冻,我在镇上没见到过烟囱。本地的驴和全家男女老少在一间屋里同吃同住,里面很脏,蚊虫成群,但却相处融洽。当地人爱撒谎,喜欢骗生人,他们极为无知,而且对亡者全无敬意。就后两条特征来说,他们比同吃同睡的驴子也好不到哪里去。镇上衣着像样的葡萄牙人就是那几户富裕人家,另外还有耶稣会牧师和一个小守备队的士兵。劳工的工资是每天二十到二十四美分,会操作机械的多挣一倍。工资是用一千比一的雷斯来计发的,这让他们觉得富有而满足。岛上曾经种过优良的葡萄,生产出上等的红酒用以出口。但十五年前,某种植物病害使得葡萄藤全部死亡,从此这里再没酿过酒。这些岛完全是因火山堆积形成,因而土地自然相当肥沃。这里的每寸土地都用来种植,而且各种作物每年都会有两三次收成,但除了主要出口到英国的一点点橙子外,其它都自留了。没人来这里,这里也没人出去。法亚尔岛上就不存在新闻这个词汇。当然也不存在获知新闻的热情。有位智力平平的葡萄牙人打听我国的内战是否结束了。他说,因为有人告诉他内战结束了,至少他有这印象——有人好像说过这么一档子事!一位游客给了当地一个守备队军官几份《论坛报》《先驱报》和《时报》,他吃惊地发现这些报纸上报道的有关里斯本的新闻,比他刚从每月开来的小邮轮上获得的还要新。我们告诉他报纸上的消息都是通过电缆传送的。他说他知道十年前岛上是准备铺电缆的,但他记得到底还是没有铺成!
在这样的地区,耶稣会的骗局很盛行。我们参观了一座有近两百年历史的耶稣会天主教堂,发现了一个救世主被钉在上面的真十字架。它闪亮而坚硬,保存得极好,就像是骷髅地那幕恐怖的悲剧就发生在昨天,而不是十八个世纪之前,但当地信众们对那块木头都深信不疑。
在教堂的一处小礼拜堂里,有座镀纯银的祭坛——至少他们是这么说的,但我觉得也就是三成纯度的银(银矿工人对含银量的说法),祭坛前面还有盏小小的长明灯。有位已过世的虔诚妇女,留下钱并约定用这笔钱来做永久的弥撒以超度她的灵魂,同时还要求让这盏灯日夜长明。当然,这都是她在死前约定的。这盏灯太小,也太暗了,我觉得就算是熄灭了,也不会给她带来什么不祥。
教堂里除了大祭坛外,还有三四座小祭坛,全都是镀金的、华而不实的玩意儿。在这些假宝贝的四周立着一群锈迹斑斑、落满灰尘、支离破碎的使徒像,有的是单腿;有的只露出一只眼,目光猥琐;还有断指的、缺了鼻子只留下喘气孔的。所有的雕像都残缺不全、没精打采,更适合呆在医院而不是教堂里。
圣坛的墙壁是用瓷砖贴的,上面全部是人物画像,和真人大小差不多,造型优雅精美,服饰是两个世纪前的奇异风格。图画展现了某些事件和人物,但我们当中无人了解其出处。附近的一块墓碑下,躺着一位老神父,墓碑上的日期是一六八六年,如果他能站起身来,或许可以告诉我们故事的来历。但他没有。
我们穿过镇子,遇到了一队毛驴,鞍具齐备,随时可骑。鞍具很奇怪,也就是说不怎么样。就是用一个锯木架子一类的东西,加上一个小座垫,占据了半个驴身。鞍具没有镫子,不过也不需要这东西,因为跨在这种鞍具上和骑在餐桌上差不多,伸出去的部分足以撑住膝盖。一帮破衣烂衫的葡萄牙赶驴人围住我们,出价每驴每小时五十美分——狠宰外国人,因为市场价是十六美分。我们中有几个人跨上了这些难看的东西,打算丢人现眼、自取其辱地穿过这座万人小镇上的主要街道。
我们出发了。不是小跑、不是飞奔、也不是慢跑,而是乱窜,步法杂乱无章、千奇百怪,完全不需要加鞭赶驴。每条驴都配有赶驴人,还有十来个自愿来帮忙的跟在旁边,他们对驴子用刺棒打、用钉子扎,同时还发出类似“闪开,闪开!”的叫声,没完没了地聒噪吵闹着,比疯人院还闹腾。这帮混混一直靠两脚走路,但没关系,他们总能跟得上,他们比驴跑得快、比驴有耐力。综上所述,这是一场生动有趣、画面感十足的骑驴之行,所经之处,引来的围观人群挤爆阳台。
布吕歇尔拿他的驴一点办法也没有。这畜牲在路上跑着“之”字步,别的驴纷纷撞上它;它驮着布吕歇尔撞到货车上或是屋角上;路边要是有高高的石头围墙,这驴就带着他向两边刮蹭,反正就是不走中间;最后,驴到了自己家,就直接进了起居室,把布吕歇尔甩在门口。等再骑上驴,布吕歇尔对赶驴人说:“得了,够了,我说,后面你赶慢点。”
但那家伙不会英语,什么也没听懂,他只能简单地回答:“闪开!”,于是那驴又闪电般冲了出去。它突然一个转身,布吕歇尔直接从它脑袋上飞了下去。接下来的事实就是,每头驴都被他们俩给绊倒了,整个驴队叠成一堆。好在人驴无恙。从这些驴子身上摔下来就比从沙发上滚下来后果严重一点点。灾难后,驴子全都站着,等吵嚷不休的赶驴人把四分五裂的鞍具拼好并套起来。布吕歇尔气得想骂娘,但每次开口时,他骑着的那畜牲也张大了嘴,发出一连串的嚎叫,压住了所有的声音。
骑驴环绕着微风拂面的山丘小跑,再穿过秀丽的峡谷,颇有意趣。这是一种稀罕、奇妙的体验:骑驴的感觉新鲜,兴奋又刺激,比耍国内那些老套的乐子要开心一百倍。
这里的道路好的超乎想象。岛上人口不多,只有二万五千人,可这么好的路在美国除了中央公园以外,就真没有了。无论往哪个方向走,你都会看到一条条坚硬、光滑、平整的大道,上面撒着黑色的熔岩砂,路两边的小排水沟里整齐地铺着光溜溜的小鹅卵石,或是像百老汇的排水沟那样被全部压实。在纽约,目前人们热衷地谈论着罗氏铺路石[20],把它称为一种新发明,可是在这座偏僻的岛上,早在二百年前就用上了这种铺路石!奥尔塔的每条街道都是用这种厚重的罗氏石头铺就的,很美观,它们的表面和地板一样干净又整齐,不像百老汇大街那样千疮百孔。每条路旁边都砌着高大坚固的熔岩围墙,因为没有霜冻,它们千年不垮。围墙很厚,往往涂着灰泥和白粉,墙头用凸形磨石板砌成。花园里高高的树木垂着摇曳的枝条,明艳的绿色与白粉墙或黑色熔岩墙相映成趣,美极了。树木和藤蔓有时会越过窄窄的马路,遮挡住阳光,人仿佛骑行在隧道里一般。人行道、街道和桥梁,都是政府工程。
岛上的桥是单孔桥:一个桥拱,琢石搭建,没有桥墩,桥面铺着熔岩石板和用卵石拼成的装饰图案。处处都是围墙、围墙、围墙,所有的围墙都很美观大方,而且亘古坚实;四下可见那种令人叫绝的铺路石,干净、光滑、坚不可摧。如果世界上有个地方的道路、大街、屋外全都如此纤尘不染、干净如洗,那这个地方一定就是奥尔塔,就是法亚尔岛。虽然这里下等阶层的人自己和家中都挺脏,可是镇子和岛上却奇迹般地干净。
十英里的短途旅行后,我们再次回到镇上,无法自控的赶驴人连蹦带跳地跟在我们后面穿过大街,他们打着驴,喊着永不停歇的“闪开”,还用烂得要命的英语唱起了《约翰·布朗之躯》[21]。
下了毛驴以后,就面临结账了,赶驴人之间、赶驴人和我们之间的叫喊、嘟囔、咒骂和争吵声震耳欲聋。有个家伙说骑他的驴要一小时一美元;另一个说他帮着扎驴了,得付他半美元;还有一个说他也扎驴了,不过只要二十五美分。接着还有十四个导游拿出账单,展示了带我们游览观光过的路线。这帮无赖一个比一个叫得凶、一个比一个激动、一个比一个的手势疯狂。我们后来付钱给向导和每个赶驴人各一份了事。
有些岛上的山很高。我们沿着皮库岛岸边巡游,一座庄严的绿色金字塔巍然耸立,从山脚算起,海拔有七千六百一十三英尺,它的山顶直入云端,像是一座飘浮在云雾中的岛。
当然,我们在亚速尔群岛上吃了无数的新鲜橙子、柠檬、无花果和杏,等等。但我得打住。我可不是在这里写专利局报告的。
我们正在前往直布罗陀的途中,从亚速尔群岛到那里大概需要五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