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大西洋中部的夏天——一轮反常的月亮——布吕歇尔先生丧失自信——“船时”之谜——深海生物——“哦,陆地”——第一次登上外国海岸——轰动当地人——关于亚速尔群岛的一些知识——布吕歇尔的晚餐悲剧了——欢喜结局
按水手们的说法,天气“总体来说”还行,我们从纽约到亚速尔群岛[15]行驶了十天,这不算快,因为两地的距离只有二千四百英里,但旅途甚是愉快。确实,我们一直是逆风前行的,还经历了几次暴风雨,这让一半人病倒在床上,船上一片愁云惨淡。在颠簸的甲板上苦苦挣扎,被大片的海浪拍倒,眼见船不时地被暴风卷到半空中,整条船都像是被一场雷阵雨给冲洗了一般,所有经历了这些的人都会记得这几场暴风雨。但多数情况下,我们都享受着温和的夏日天气,晚上甚至比白天还要舒服。我们还碰到一个特别现象,每晚同一时间,一轮满月总是挂在天际的同一个方位。为什么月亮会出现这种奇特景象,我们一开始并不明白,后来才意识到原来我们每天都能多出二十分钟来,因为我们一直在快速向东行驶,而这多出来的时间正好可以让月亮在同一时间出现在同一方位。留在国内的朋友们看到的是有圆有缺的月亮,而我等约书亚[16]们见到的月亮却一直以同一样貌出现在同一方位。
年轻的布吕歇尔来自遥远的西部,这是他第一次航海,因而对持续变化的“船时”极为忧虑。起初他对自己的新表颇得意,每当午时的八击钟敲响时,他都会立马掏出表来对,但过了一阵子以后,他开始对这只表失去了信心。离开纽约七天后,他来到甲板上,十分肯定地说:
“这玩意儿是个冒牌货!”
“什么玩意儿是冒牌货?”
“就是这块表喽。我在伊利诺伊州买的,花了我一百五十美元,我想这是个好东西。而且在岸上的时候,它挺好的,可不知怎么回事,到了海上就不能保持原来的速度了,大概是晕船了。它跳时:先是一直正常走,到了十一点半以后突然就慢下来。我把那个老的校时器拨得越来越快,直到拨快了一整整圈,但一点作用也没起。在中午前还咔哒咔哒地有规律地走着,比船上任何一只钟都快,到他们八击钟时,船上的钟瞬间就比它快了十分钟,我现在不知道拿它怎么办好了。它也尽力了,已经走到最快了,但还是不行。可是,你们知道吗,船上任何一只钟的质量都不如它,它这是什么意思啊?你们听到八击钟的时候,就会发现它正好慢十分钟。”
每三天,船上的时间就会多出来整整一小时,这伙计试着让他的表尽量走快以赶上船上时间。但正如他所说,校时器已经被拨到最快,这表也“尽了全力”,他已无能为力,只好握着双手,眼睁睁地看着船赢得了比赛。我们带他去见船长,船长把“船时”的秘密解释清楚后,他的烦恼才算烟消云散。我们离开前,这个年轻人又问了一堆关于晕船的事,例如晕船的特征以及晕船后该如何处理。他都弄明白了。
不用说,我们经常能看到鲨鱼、黑鲸和海豚,不久以后,大群的僧帽水母也列入我们的日常海怪名单中。这种僧帽水母有的是白色,有的是鲜艳的深红色。僧帽水母[17]是一团透明的胶状体,它们打开身体以获得风力,同时垂挂下很多条一两英尺长的肉形触须,以保持自己在水中的平衡。它们像是训练有素的水手,并具有水手般良好的判断力。暴风雨的威胁来临前或是风力较大时,它就收起身体,风刮大时,它就缩成一团直接沉入海底,通常它会在水里翻滚着,同时沾上水,以保持身体湿润并随时可以开始游动。水手们说只有在三十五到四十五度的纬度线上,才能看到僧帽水母。
六月二十一号凌晨三点,我们被叫醒并被告知亚速尔群岛在望。我说自己可没兴趣大清早三点去岛上观光。但另一个折磨接踵而来,接二连三,终于我相信这种全员热情是不会让任何人安静地打个盹的,我只好起床,睡眼惺忪地上了甲板。此时是五点半,天又冷、风又大。游客们都在烟囱旁边挤成一团,或躲在通风管后面,所有人都穿着冬天的衣服,看上去睡意朦胧,且一脸忧愁地站在无情的海风和潮湿的水雾中。
视线中是弗洛雷斯岛。它看上去就是一座立在雾气笼罩的海面上的土山。但等我们靠近时,初升的太阳照耀着它,整座岛风景如画——大片的绿意盎然的田野和草地渐渐向上隆起,汇聚在一千五百英尺的山顶,半山腰云雾缭绕。陡峭险峻的山峰在岛上排成肋骨形状,狭窄的谷地则把岛劈成很多瓣,高地上到处都是突起的岩石形成的天然城垛和城堡;明媚的阳光穿透云层照射下来,把顶峰、山坡和谷地映得一片火红,并在它们中间留下一条条昏暗的阴影。莫非是极光从冰封的北极流亡到了这夏日的领地!
在离岸四英里之外,我们沿岛环行了三分之二的海岸线,船上所有的小望远镜都被用来解决争端,比如山地上苔藓状的小点是树丛还是草丛;海边白色的村庄是真的村庄还是墓地里一排排的墓碑。最终我们重回海上,驶向圣米格尔岛,弗洛雷斯岛很快就又变成了一座土堆并沉入迷雾中,消失了。对许多晕船的游客来说,再次见到绿色山峦是件开心事,尽管我们一大早就被赶起来,但所有人在经历这一幕后都越发高兴了,这是谁也没有预料到的。
不过我们的圣米格尔岛之行有变,因为中午时分一场暴风雨来临,船被抛来扔去,按照常识,得迅速驶向一处避风港。因此我们朝群岛中离得最近的法亚尔岛(当地人的读音是法亚——澳,重音在第一个音节)进发。我们在奥尔塔港的开放泊地停了船,离岸边有半英里。镇上有八千到一万居民。雪白的房屋舒适地坐落在一片清新的绿色海洋中,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漂亮、更迷人的村落了。它建在群山环抱呈阶梯状的山坳里,这些山高三百到七百英尺不等,整座山从山脚一直到山顶都被精心耕种着,一英尺的荒地也没有。每片田和每亩地都被垒起的石墙围成一个小方块,用来保护长成的庄稼不被肆虐的大风刮倒。黑色熔岩墙分隔出许多绿色方格,整个山岭仿佛就成了一个巨大的棋盘。
这群岛是属于葡萄牙的,法亚尔岛上的一切便具有了葡萄牙特色。不久,便见识了更多此类特色。一帮皮肤黝黑、吵吵嚷嚷、信口开河、晃着肩膀、连比带划的葡萄牙船夫爬上我们的船侧,他们戴着铜耳环、怀揣着骗术,我们中的好几拔人和他们谈好每人多少钱,任何国家的银币都收后,被带上了岸。我们上岸的地方是在一座小堡垒的墙根下,这堡垒里配了几排大炮,它们可以发射的炮弹是十二和三十二磅的那种,奥尔塔人以为这就是最无敌的装备了,但要是用我们装甲炮舰中的一艘来攻击的话,他们就得把这堡垒搬到乡下去了,等需要的时候,再把它找回来吧。码头上的一群人显得憔悴枯槁,男女老少都破衣烂衫、赤足光脚、蓬头垢面,他们是有天分的、训练有素的、专业的乞丐。他们成群结队地跟着我们,在法亚尔逗留的每时每刻都甩不掉他们。我们走在主街的中间,这些寄生虫就团团围在我们四周,一直盯着看。常常有几个兴奋的家伙窜到队列前面,再回头仔细地打量着我们,就像是农村的小男孩们跟着大象的广告路演一条街一条街地走那样。对我来说,成为这种大事件中的一份子,虚荣心大大地被满足。在不少人家的门口我们都见到了穿着时髦的葡萄牙兜帽披风的妇女。兜帽是用厚厚的蓝布做的,和同一种料子做的披风连在一起,丑到极致。它高高地顶起,宽宽地撑出,里面深得看不到头。它的样子和马戏团的帐篷差不多,女人的脑袋就深深藏在里面,如同歌剧表演时那个躲在铁皮棚里给演员提词的人。这种奇异的当地人叫做连帽披风的衣服上一点装饰物也没有,就是一件丑陋的纯蓝色大布帆。任何一个女人披着它在四面来风中都寸步难行;她得顺着风走,要不就原地不动。这些群岛上的连帽披风都是同一个款式的,这种款式还会保持到下一个一万年,不过好在每座岛上的连帽披风的轮廓略有不同,刚好能让一个观察者一瞥之下就可以说出这是从哪座岛上来的女人。
葡萄牙的硬币,或者说雷斯,真是神奇无比。一千雷斯才合一美元,这地方所有的计价都是以雷斯为单位的。我们一开始并不知道,是通过布吕歇尔才了解到这个情况的。布吕歇尔说自己再度踏上坚实的土地,感觉简直好极了,开心极了,所以想请大家吃顿大餐——他听说这地方东西便宜,所以决定弄个丰盛的宴会。他请了我们九个人,在镇上最高档的酒店里吃了一顿相当不错的晚餐。席间上了最好的雪茄、红酒,穿插着还算凑合的轶事奇闻,然后老板送上了账单。布吕歇尔只看了一眼,就面如土色。他又看了一遍,想确定自己是不是眼花了,然后用颤抖的声音把账目念了出来,红润的脸色也变得灰白:
“‘十位客人,每人六百雷斯,共计六千雷斯!’要了命了!”
“‘二十五支雪茄,每支一百雷斯,共计两千五百雷斯!’天呐,我的妈呀!”
“‘十一瓶红酒,每瓶一千两百雷斯,共计一万三千两百雷斯!’主与我们同在!”
“‘总计,两万一千七百雷斯!’心碎一地!就算把船上所有人的钱都凑起来也不够付这账单啊!兄弟们,你们走吧,让我一个人自作自受吧,我现在是个破产者了。”
我觉得眼前是我见过的最目瞪口呆的一伙人。没人能说出一个字来。好像每个人都被吓到失语了。红酒杯被慢慢地放回桌上,杯中酒已无滋无味。雪茄也从每个人颤抖的指间掉落而无人觉察。每个人都看着邻座的眼睛,但发现那里也找不到希望的光芒和勇气。最后,可怕的沉默被打破。布吕歇尔脸上布满阴云,他决定做一番垂死挣扎,便站起来说:
“老板,这是个低级的、卑鄙的骗局,我决不、决不容忍。我就一百五十美元,先生,就这些了。想再让我多付一分钱,我就当场死给你看。”
我们的士气一振,老板败下阵去——至少我们是这么想的。尽管一个字也没听懂,但无论如何,他被弄糊涂了。他的眼睛从那一堆金币转向布吕歇尔,反复几次,然后走了出去。他一定是去见了一个美国人,因为等他回来的时候,拿着用基督徒能看懂的语言翻译过来的账单:
十位客人,六千雷斯,折合六美元
二十五支雪茄,两千五百雷斯,折合二点五美元
十一瓶红酒,一万三千两百雷斯,折合二十一点七美元
欢乐重回布吕歇尔的晚宴。我们又点了好多小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