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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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你们想高起来吗?”——斯卡拉大剧院——彼特拉克和劳拉——乱真的壁画——古罗马圆形剧场——机巧的骗局——麻烦的台球——欧洲生活最诱人之处——洗一次意大利澡——太想要肥皂——洋泾浜法语——烂到家的英语——世界上最著名的画作——业余水平的狂喜——平庸的评论家——一则轶事——绝妙的回音——一法郎一个吻

“你们想高起来?”

我们正在抬头看和平门上的青铜马时,导游这么问。他真正的意思其实是——你们打算上去吗?我只是举个例子来说明一下这种“导游式英语”是什么。正是这些导游把游客的生活给复杂化了。他们的嘴一刻不闲,总是唠叨个没完,还喜欢用粗言俗语。哪怕是语言天才也听不大懂他们在说些什么。要是他们简单地指给你一幅艺术家的作品、一座墓葬、一所监狱,或是一处战场,然后就走到旁边,留下你自己用十分钟的时间去静静思索其中的动人故事、历史遗存或是光荣传统,这该有多好。但他们却偏偏用讨厌的聒噪叨扰着你的美梦和奇想。有时候,我站在自己缅怀并珍爱许久的旧时偶像面前,他们可都是我好多好多年前在学校的地理书插图上见过后记住的,此时我便忍不住地想,倘若站我身边的那只人形鹦鹉突然人间蒸发,留我独自在此凝视、沉思和膜拜,那我将不惜一切代价来换取。

不,我们不“想高起来。”我们想去斯卡拉大剧院,我想它就是那座号称全世界最大的剧院了。我们去了。剧院地方真够大。它一共有六层大包厢和一个巨大的前厅,七类观众可以分坐在这几处。

我们还想去盎博罗削图书馆,并且也真去了。我们见到了维吉尔的原稿,上面还有彼特拉克[74]的亲笔批注。这位先生爱上了有夫之妇劳拉,虽说这种爱终将枉然,但他还是对她挚爱一生。这事听上去情意有加,但却不明智。不过这段爱情却让他们两个都成了名人,而且让那些满怀深情的人不断洒下泉涌般的同情之泪。可是有谁替可怜的劳拉先生(我不知道他姓什么)说过一个字?有谁赞扬过他?有谁为他掬过一把怜悯的泪水?有谁为他写过一行诗?没有。你以为他会喜欢这种自己成为世人笑柄的状况?他怎么会乐见别的男人一直跟在自己妻子身后,用满嘴蒜味的意大利语熟稔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并为早就据为已有的那对眉毛写下十四行诗?他们两个得到了名气和同情——他却一无所获。这就是那所谓的扬善惩恶的绝佳范例。这是不错,不过不符合我的是非观。这太不公平——太无情无义。

就让世人继续去为劳拉和彼特拉克忧愁吧;而我却要为那位无人歌颂的被告人慷慨地洒泪和哀恸。

我们还看到了卢克雷齐娅·波吉亚[75]的亲笔信。我对这位女士一直无比尊崇,一方面是因为她出众的表演才能,另外她还有无数用镀金木材制成的足金酒杯,她那媲美歌剧女演员的高音也名振四方,而且她还能同时操办六个人的葬礼,并且把他们的尸体都准备妥当。我们看见从卢克雷齐娅头上拔下的一根粗粗的黄发。大家都吓得不轻,不过好在都没给吓死。在同一座图书馆里,我们还欣赏了几幅名画,它们出自这几位之手——麦克尔·安哥罗(这帮意大利人叫他米开朗基罗)、列奥纳多·达·芬奇(他们把他的姓拼写成芬希,但却念成芬奇;这些外国人的拼写总是好过发音。)我们对这些素描作品持保留意见。

在另外一幢建筑里,他们带我们去看一幅壁画,画面上是几头狮子和别的兽类在拉战车;这些形象都凸出墙壁,因而我们把这当雕塑作品来看。这位艺术家在这些动物身上画上灰土,自然生动,和真的一样,这便巧妙地增添了作品的迷惑性。这家伙真机灵——如果骗外国人算是机灵的话。

在另一处,我们看到一座宏大的罗马圆形剧场,里面的石座椅保存完好。在现代化的当下,剧场已经是个和平的娱乐场所,不再上演野兽把基督徒当食物吞下的节目了。一年中有段时间,米兰人把这里当成赛马场,其它时候,他们就把这里蓄满水,办起如火如荼的赛艇比赛来。这都是导游告诉我们的,他说英语的时候,只有实话实说才不会被卡住嗓子,所以不敢胡说八道。

又到一个地方,我们被带着参观了一种凉棚,前面还围起围栏。我们说这有什么可看的。不过再看时,却发现,透过凉棚,可以看到一片没有尽头的花园、灌木和草坪。我们很想进去休息一下,但未能如愿。因为这又是一种错觉——它只是一位天才画家的作品罢了,此人对疲惫的过路人太缺乏同情心了。这骗局简直无懈可击。谁都不会以为那园林是假的。我们一开始甚至以为闻到了花香呢。

黄昏时,我们租了辆马车,和其他贵族们一起行驶在林荫大道上,晚餐后又带了红酒和冰块在一座漂亮的花园里与民同欢。这里演奏的音乐极精彩,花草也极悦目,一派喜庆祥和;每个人都彬彬有礼,女士们略有唇须,所以尽管穿得漂亮,但人却不怎么好看。

之后我们又去了一间咖啡屋,在那里打了一小时的台球,医生的球都落袋时,我得了六七分,我的球落袋后,他的成绩也一样。我们有几次差点打成一个借球[76],可惜都没成功。台球桌就是那种普通欧式的——球台的四边都没有弹性,比球还要高出一倍;球杆也是坏的。当地人只玩一种花式台球。我们从来没见哪个人玩法式的三球赛,我都怀疑在法国是否有这种玩法,或是有人脑子坏了才会在这种欧式球台上玩三球赛。最后,由于在算分时,丹总是不管自己的得分而是要打一刻钟盹儿,我们只好作罢。

打完球,我们在当地最著名的街道上溜达了一阵子,享受着他人的安逸,巴望着能把这种安逸出口到我们国家那些无休止运转、耗尽精力的商业中心去。就这一点便能体现欧洲生活的主要魅力——安逸。在美国,我们都匆匆忙忙的,虽然这也没什么不对,但是当一天工作结束后,我们还继续计较着得失,计划着第二天的事,甚至把生意上的事带到床上,本该睡个好觉来恢复精神,但却辗转反侧、心思难安。我们用这种打鸡血的状态把自己耗干,所以不是早逝就是早衰,在欧洲人所谓的壮年时期,我们美国人已经垂垂老矣。就算一亩地长期收成不错,那也得让它休耕一季;没人会在穿行整个大陆时只坐那辆出发时用的马车——马车总得开到平原的某个马场里,让发烫的机件冷却几天;当一把剃刀用久后,刀锋都钝了,理发师总得把它收起,几星期后,刀锋便会再度锋利起来。我们对没有生命的事物都这么关爱有加,可是对自己却全不在乎。其实我们只需要时不时地把自己搁置起来,养精蓄锐一番,那便会人人是壮汉,举国皆智者了!

我真是嫉妒欧洲人的这种安逸。他们下了班就把工作忘干净。有人携妻儿去啤酒吧,静静地坐下,一边慢悠悠地喝上一两杯艾尔啤酒,一边听听军乐团的音乐;有人逛逛街,有人驾车兜兜风;还有人在傍晚时分聚在流光溢彩的广场上,享受着美景、感受着花香、聆听着军队团的表演——任何一座欧洲城市在傍晚都能听到悠长的军乐;此外也有人就坐在小吃店外面的露天区域,吃吃冰淇淋、喝喝淡酒——这种酒孩子喝了都没事。欧洲人早早就睡了,而且都睡得很好。他们总是那么平静、有序、开心、安逸并懂得享受生活、知足感恩。我们还从来没见到过欧洲人中有酒鬼。让人惊讶的是,我们这群人也有了变化。一天天地过去,四周那种平和的氛围,以及人们那种从容淡定的行为举止渐渐感染了我们,我们的躁动不安便消失了一部分。我们很快变得睿智了。我们开始理解了生活的原义。

我们还在米兰的一家公共浴室洗了个澡。他们想让我们三人共用一个浴缸,被我们拒绝了。大家每个人背上所积的灰土都足以填成一座意大利农场了。假如正式测量一下并围上栅栏,我们简直觉得自己富足极了。我们挑了三个浴缸,还是那种大号的——适合体面的贵族,他们不但有地产并且还能随身携带。我们脱了衣服,用第一遍冷水冲了一下,然后就发现那挥之不去的烦恼又来了,这讨厌的事在意大利和法国的城市、乡村折腾我们好多次,那就是——没有肥皂。我喊人来。一个妇女应声而来,我还没来得及冲过去抵住浴室门,她几乎就要进来了,就差一点点。我说:

“当心点,女人!离开这里——走,马上,不然你可就要遭殃了。我可是个一丝不挂的男人,不过我会在危急时刻保全自己的名誉的!”

这些话肯定吓到了她,因为她立马就闪了。

丹的声音又冒了出来:

“喂,拿点肥皂来,为什么不拿过来!”

一个人用意大利语回答着。于是丹又继续说道:

“肥皂,懂不懂——肥皂。我要肥皂。飞……皂,肥皂。肥……胶,肥皂;飞胶,肥皂。快点啊!我不知道你们爱尔兰人怎么拼这个词,但我要肥皂。随你怎么拼都行,倒是赶紧把它拿来啊。我冻得要命。”

我听到医生激动地说:

“丹,我们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这些外国人听不懂英语。你为什么不靠我们来帮忙呢?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要什么,我们再用这个国家的语言来帮你要呢?省得你这该死的无知让大家丢脸。我用这家伙的母语来招呼他:‘哎,这里!cospetto!corpo di Bacco!Sacramento!Solferino![77]——肥皂,你个王八蛋!’丹,你要是让我们替你要东西,就不会这么丢人现眼了。”

尽管说了这一套流利的意大利语,但肥皂还是没有马上被送来,不过这是有道理的。这地方就没有这种东西。我还确信这地方从来就没有过这东西。据说,他们不得不派人去市里,并且跑了好几家店才最终买到。我们只好等了二三十分钟。前一晚,酒店里也发生了同样的事。我想我最后猜到了这件事的原因。英国人懂得如何舒适地旅行,于是他们会自带肥皂;而其他国家的人根本就不用这玩意儿。

每入住一家酒店,我们在晚饭前洗脸时,都会在这关头差人去买肥皂,酒店也都会把肥皂和蜡烛以及其它杂七杂八加在一起算在账单里。我们在美国消费的香皂有一半是马赛制造的,但马赛人对于香皂的用处却只有些含糊不清的理论性概念,这些概念还是在看了游记后才了解到的,正如他们读了书,才知道干净衬衣的不确切定义,明白大猩猩的特征,还有其它稀有事物。这让我想起可怜的布吕歇尔写给巴黎酒店老板的留言条:

巴黎,七月七日。尊敬的老板先生:为什么您不在卧室里放些肥皂呢?难道您以为我会偷走它吗?我明明只用了一根蜡烛,您却收了我两根的钱;您还收了我冰块的钱,可我一块冰也没吃好嘛;您每天变着花样地玩儿我,不过休想再用同样的法子耍我了。除了法国人以外,肥皂是每个人的生活必需品,所以我得从酒店得到这玩意儿,否则有你好看的。明白了?不信来战[78]。布吕歇尔。

我是反对把这张留言条交出去的,因为那老板对这种语言混搭的东西完全摸不着头脑;但布吕歇尔却说他猜想那老头儿能弄明白上面的法语,其余就可以蒙个差不离。

布吕歇尔的法语实在烂,不过比起在整个意大利每天看到的广告上的英语,还不算太烂。举个例子,看看我们可能要去入住的科莫湖畔的那家酒店的宣传单:

告四[79]

本酒店是最好的意大利的最顶级,它美丽地座落于湖上最好的地段,周边风景绝佳,离梅尔齐别墅不远,面朝比利时国王,以及塞尔贝洛尼。本酒店最近扩大了,将以实惠的价格,为想来科莫湖度四季的外国的先生们供应各类商品。

这个例子怎么样?在这家酒店里有个很漂亮的小礼拜堂,有位英国牧师受雇为住店的英国和美国客人布道,这件事也用洋泾浜英语写在同一张广告上。你能想象那位制作广告的莽撞的语言学家居然不知道先交给英国牧师看一下就送去印刷了吗?

在米兰,有座摇摇欲坠的古老教堂废墟,里面有幅全世界著名的壁画残存——列奥纳多·达·芬奇所绘《最后的晚餐》。我们虽不是正经的画作鉴赏家,但肯定要去看看这幅精彩的画作,它一度非常精美,常为艺术大师们推崇备至,在诗歌和传奇中久负盛名。但我们先被一份说明文字中满纸蹩脚的英语当头击了一棒。其中一段是这么写的:“巴多罗买(观众左手那边起第一个)不确定并且怀疑自己想到所听到的[80],于是他想自己确认一下,对基督,通过不是别人。”

还不错吧,是不是?此外,彼得被描述成“在威胁中争吵,并在加略人犹大中有愤怒状况。”

这段文字使人想起那幅画。《最后的晚餐》是画在一段残墙旧壁上的,我估计,这墙壁所在的小礼拜堂古代时是附属于主教堂的。壁画的每一边都破损了,时间使得它斑驳无比且褪了颜色,拿破仑的马将多数基督门徒的腿给踢掉了,五十多年前,它们(是马而不是门徒)把这地方当马厩。

我瞬间就认出了这幅古画——救世主低着头,坐在一张粗制的长桌正中,桌上散乱地放着水果和杯盘,他的两边各坐着六位身穿长袍的门徒,他们相互交谈着——三个世纪以来,所有的版画和摹本都源自这幅画。或许世人还没有听说过其它某种不同的基督圣餐的画法。长期以来大家似乎都确信,人类的天才中无人可超越达·芬奇的这一创作水准。我觉得,只要肉眼还能看清这幅原作,画家们就会不断临摹下去。此时这个小小空间里就放着十来个画架,十几个画家正在把这伟大的作品搬到自己的画布上。另外,还有五十多幅钢版和石版画散落四周。和往常一样,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注意到摹本比原作要好很多,当然,这是我一个外行的眼界。无论在何处,你都会看到某幅拉斐尔、鲁本斯、米开朗基罗、卡拉奇或是达·芬奇的画作(这些画作我们天天得见),同时都会有画家们在临摹,并且摹本总是最出色的。可能原作在新鲜出炉时也很精彩,但现在却不是。

我目测眼前这幅画有三十英尺长,十一二英尺高,人物至少有真人大小。在欧洲,这是最大尺幅的画作之一。

画面的色彩已经随着岁月褪去;人物面目斑驳且破碎,几乎看不清什么表情;头发也成了墙上一团死沉沉的污渍,眼睛也无半点生气。只有人物的姿态尚可辩认。

人们从世界各地来到这里膜拜这幅杰作。他们痴迷地站在画作前,屏住呼吸,张着嘴巴,等开口说话时,只会狂喜地突然说出些短句:

“噢,真精彩!”

“这表情真生动啊!”

“姿态这么美妙!”

“这么有气势!”

“线条真是无懈可击!”

“色彩太棒了!”

“如此动人!”

“笔触这样细腻!”

“构思简直绝了!”

“视觉盛宴!视觉盛宴!”

我只能嫉妒这些人了;我嫉妒他们真诚的赞颂,如果这是真诚的话;我嫉妒他们的欢喜,如果他们觉得欢喜的话。我对他们中任何一个都无恶意。但同时内心却生出这种想法:他们是怎么看出那些无形的东西的?看到一个人站在又老又瞎、牙齿掉光、一脸麻子的克里奥佩特拉面前说:“美得无与伦比!这气韵!这神情!”,你怎么想?看到一个人凝视着暗淡的、雾霭弥散中的落日说:“如此气势磅礴!如此意境优美!如此色彩绚烂!”你怎么看?看到一个人得意地盯着一片光秃秃的树桩说:“天呐,我的魂魄和嘭嘭乱跳的小心脏,这是多么壮阔的一片森林啊!”你又做何感想?

你可能会以为这些人天赋异禀,竟然能看到往昔的光辉岁月。这正是我站在《最后的晚餐》面前听到那些人不绝于口的精彩、绝妙和完美时的想法,这些所谓的美仑美奂早在他们出生前一百年就从画面中消失了。我们可以想象那衰老面容上一度出现过的美丽;也可以在看到树桩时想象森林。但在面前了无一物的情况下绝无可能看到些什么。我愿意相信,技法圆熟的画家注视着《最后的晚餐》,画面上只要有一星半点光彩的痕迹,就会被他们的眼睛复原,褪去的色彩也会被补好,而消失的神情也会再现。他们在画布上补缀、添色、增笔,到最后人物便会栩栩如生、充满情感、鲜活无比地站在画家面前,而且还具备了这些人物刚从那位艺术大师手中诞生时的卓绝之美。但我是无法创造出这种奇迹的。难道其他那些不具灵性的参观者能创造奇迹,或者他们仅仅因想象着创造了奇迹而乐在其中?

在研究了半天之后,我心满意足地得出结论:《最后的晚餐》曾经是艺术领域的奇迹。但这是三百年前的事了。

听到人们信口开河地说着“动人”“神情”“色调”和其它那些一学就会,毫无价值的艺术术语,并以此满不在乎地显摆着他们对于画作的评论,我哭笑不得。哪怕是七千五百人中,也没有一个能说出画中人物脸部呈现出什么表情。五百人进入法庭,但没有一个能保证不错把陪审团手中那善良的无辜之人当成应被审判的黑心凶犯。可这些人还在奢谈着什么“特性”,并胆敢解释画作上的“神情”。这里有个关于演员马休的老梗,有一次他称赞那种通过人类面部来表现深藏于内心的欲望和情感的能力。他说,相貌所揭示的内心变化比语言要明显。

“来,”他说:“看着我的脸——它表达了出什么?”

“绝望!”

“去你的,它表达的是无欲无求!这又表达了什么呢?”

“暴怒!”

“胡扯!它显示了恐惧!这个呢!”

“愚蠢!”

“白痴!这是极度凶狠!那这个!”

“喜悦!”

“去死吧!蠢驴都能看出这是疯狂!”

神情!人们竟厚着脸皮假装能读懂它,这和自以为能解读卢克索方尖碑上的象形文字一样狂妄——而他们觉得完全可以同时胜任这两件事。几天前,我听说有两位极聪明的评论家谈论牟利罗[81]的《圣母纯洁受胎图》(现藏于塞维利亚博物馆)。其中一个说:

“噢,圣母的脸上满是欢喜——堪称完美,再无它求!”

另一个说:

“唉,圣母美好的脸庞如此谦和、如此恭谨——分明是在说:‘我害怕;我颤抖;我是卑微的。然而愿你的旨意成全;你抚养你的仆人吧!’”

本书读者在任何一个客厅里都能见到这幅画,它很容易被认出来:圣母(据我们中的某些人来看,这是唯一一个在古代艺术大师笔下真正美丽的年轻圣母)站在初升的新月之上,身边一群小天使在飞翔,还有更多的小天使正飞向她;她的双手交握在胸前,天堂中撒下一道光,照在她仰起的脸上。如果读者愿意,可以猜猜,以上两位先生对圣母“神情”的解读,究竟哪个是正确的,或者他们是否会有一个是对的。

任何一个熟悉古代艺术大师的人,在听到我说现在这帮观众其实连基督门徒是希伯莱人还是意大利人都弄不清时,就都会理解《最后的晚餐》被毁成了什么样。这些古代画家从未成功地摆脱其原属国的标签。意大利艺术家画出的是意大利圣母,荷兰画家只画荷兰圣母,法国画家笔下的圣母和法国妇女一模一样——他们当中没有人能在圣母像的面庞上画出她那种难以言表的、让人一看便知她是犹太人的特征来,无论在何处见到她的画像,纽约、君士坦丁堡、巴黎、耶路撒冷或是摩洛哥帝国,概莫如是。我在三明治群岛[82]见到过一位德国天才艺术家画的一张画,是照一份美国插画画报上的版画临摹的。画面描绘了一则寓言故事,表现戴维斯[83]先生在签署《分离法令》[84]或其它什么类似文件。他的头顶上飘着华盛顿的幽灵,一脸警示的样子;画面的背景是一队若隐若现的士兵,身穿大陆军[85]军服,光着脚,跛腿上绑着绷带,行进在漫天风雪中。这必然让人想到福奇谷[86]。这张临摹画看上去和原版极相似,但某个地方却有些不对劲。仔细端详好一阵,我找到了问题所在——那隐隐的军队竟然全是德国人!杰弗逊·戴维斯也是德国人!连那个飘着的幽灵都是德国幽灵!这位艺术家在创作时无意中把他的国籍绘进了作品中。说实话,我对施洗者约翰以及他的肖像一直不怎么分得清。这下好了,在法国我心安理得地认为他是法国人;在此地毫无疑问他是意大利人。接下来呢?马德里的画家会不会把施洗者约翰画成西班牙人,而在都柏林他就成了爱尔兰人呢?

我们坐了一辆四轮敞篷马车前往离米兰两英里的郊外,按导游的说法是去“看回音”。路面平坦,道路两旁有树、有田、还有青草地,清风中溢满花香。一群群画中人般美丽的农村姑娘放下手中的活儿,跑来看我们,冲我们大叫,拿我们寻开心,这让我兴奋不已。长踞在我心里的看法得到了印证,那就是——我一向以为在诗歌中多次读到的那些邋遢、风骚、脏兮兮的乡下女孩是胡言乱语,这再明显不过了。

我们对这次短途游很是受用。它使大家从令人厌倦的观光中解脱出来,重振精神。

我们对导游反复说起的这惊人的回音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已然习惯了听那些描述奇观的颂词,而往往奇观一点儿也不奇。所以,当导游把那回音吹上天的企图没有得逞时,我们竟产生出极兴奋的失望来。

我们到了一座摇摇欲坠的破屋前,它的名字叫做西蒙提宫。这是一幢用粗石料砌成的巨大的房屋,现在住着一户贫困的意大利人。一个漂亮的年轻姑娘带我们走到二楼的一扇窗前,从这里望出去,可以看到一座三面都被高耸的建筑围起来的院子。她把头探出窗外并喊了一声。难以计数的回音便响起来。她又拿了个喇叭,对着它又尖又快地发出一声“哈!”回音响起:

“哈——哈——哈——哈——哈哈——!”最后成为一种兴奋之极的抽风般的笑声,说不出有多开心。这太有意思了,可以持续这么长时间,而且如此强烈又真诚,于是大家都不由地跟着笑。无人能抵挡。

然后,那姑娘拿起一杆枪并放了一枪。我们打算数数这惊人的砰砰的回音。我们来不及说出一、二、三,就用笔尖在笔记本上点,这倒是快,像某种速记一样记录下成绩。我却跟不上这速度,只能尽力而为了。

我点了清晰的五十二个点后,回音的速度就超过了我。医生点了六十四点后,回音也快过了他。在一次次的冲击再也无法记录下来的时候,回声便减弱成一种嘈杂而不断的砰砰声,像是守夜人的响板发出的声音。这回音真是举世无双啊。

医生开玩笑地说要吻一下那个年轻姑娘,当她说这得付一法郎时,医生倒被吓了一跳!好在最本能的勇气迫使他没有退却,他付钱买了一吻了事。她是个哲学家。她说有一法郎多好,她才不在乎那个不值钱的吻呢,因为她的吻要多少有多少。于是我们那个同伴,那个一向精明的生意人说能不能买下够三十天用的一整包吻,不过这个小小的财务计划还是以失败告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