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入乡随俗——没有肥皂——包桌菜——“一位美国绅士”——古怪的博物馆——长腿大鸟“朝圣者”——奇怪的伙伴——生者的墓地——长期监禁——大仲马小说中的主人公——“铁面人”的地牢
我们很快便融入异国情调中。我们习惯了没有地毯而是铺着冰冷石材地板的大厅和卧室。鞋跟踩在这样的地板上会发出尖锐的踢踏声,扼杀了感伤的沉思。我们习惯了整洁、安静的侍者。他们悄悄地走来走去,像蝴蝶一样出现在你的身后和身旁,迅速理解并满足你的要求;感谢你的小费,多少无妨;而且总是彬彬有礼——从没见过别的态度。不过这是让人感觉最最好奇的事情了——一个真正礼貌、得体的饭店服务员竟然不是白痴。我们习惯了马车直接开进饭店的中庭,进入芬芳的藤蔓与鲜花丛中,驶入一群静静读报、抽烟的绅士群里。我们习惯了装在普通瓶子里的人造冰,他们这里就这么一种冰。我们习惯了所有这些事情,但我们还是不习惯自己带肥皂。我们自己带梳子和牙刷已经很文明了,但对我们来说,每次洗澡都要摇铃要肥皂这种事却很新鲜,而且让人感觉非常不舒服。在把头和脸完全浸湿之后,或者当我们认为在浴缸里泡的时间足够长之后,我们才想到它;当然,接下来就是那件令人恼火的拖拉事了。这些马赛人为全世界奉献了马赛赞美诗、马赛背心和马赛肥皂,但他们从未唱过自己的赞美诗,穿过自己的背心,或洗澡时用过自己制造的肥皂。
我们学会了耐心、安静、心满意足地吃一顿悠长的正规法国餐。先喝汤,等了几分钟后上了一道鱼;又过了一会儿,换盘,上来一盘烧牛肉;再换盘,品尝了豌豆;继续换盘,这次是扁豆;换盘,蜗牛小馅饼(我更喜欢吃蚂蚱);换盘,烤鸡和沙拉;接下来是草莓派和冰淇淋;鲜无花果、梨子、橙子、绿杏仁,等等;最后是咖啡。当然,葡萄酒是法国产的,每道菜也都是法国菜。这么一桌子菜进肚,消化是一个缓慢的过程,我们必须在凉爽的房间里多坐一会儿,抽支烟,读一读法国报纸。对于法国的报纸,有必要多说两句:本来是一个挺直白的故事,但讲起来很奇怪,当你看到“关键点”的时候,突然蹦出来一个生词,谁也不认识,然后这个故事便毁了。昨天,一段堤坝垮塌了,压住了一些法国人,今天的报纸上便都是这方面的消息——但那些倒霉蛋是遇难了、残废了、擦伤了,还是仅仅给吓坏了,都是我无法弄清楚的,可我就是费尽心思地想弄明白。
今天就餐时,我们因一个美国人的行为感到有些不安。这位老兄说话高声大嗓、嘻嘻哈哈,而其他人都举止端庄、恬静文雅。他趾高气扬地要葡萄酒,还说:
“我吃饭时是一定要喝酒的,先生。”(这是一个颇为不堪的谎言。)他环顾同伴,希望在他们的脸上看到他所期待的钦佩之情。但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说出这番炫耀之辞的地方,葡萄酒几乎和水一样普通,人们宁可花钱喝汤,也不会花钱喝葡萄酒!这位老兄说:“我是一个生而自由的独立自主的人,先生,一个美国人,先生,我希望每个人都知道!”他并未提及他是巴兰驴子[48]的直系后裔,但即使他不说,每个人也知道。
我们行驶在林荫大道上——就是那种两侧豪宅鳞次栉比、树荫遮天蔽日的大马路——刚刚参观了博雷利城堡和奇珍馆。他们领着我们看了附近一座微型墓地——毫无疑问,这是马赛历史上第一座墓地的仿建品。精致的小骷髅躺在破败的墓室里,并有他们的家神和厨房用具陪葬。几年前,这座墓地的原始墓葬在城里的这条大街上被发掘出来。它还在原址上,距离地表只有十二英尺,已经有大约两千五百年的历史。罗穆卢斯在建起罗马城之前就来过这里,也有过在此地建城的想法,但最终放弃了。我们正在参观的这些腓尼基人尸骨的主人里面也许就有他相识的人。
在规模宏大的马赛动物园里,我感觉全世界所有种类的动物都汇聚到了这里,其中包括一匹单峰骆驼,一只长着一簇簇艳丽的蓝色和深红色皮毛的猴子——确实是一只很漂亮的猴子——一头来自尼罗河的河马,还有一种长腿大鸟,其喙部就像一只火药桶,紧贴身体的翅膀像燕尾服的后摆。这家伙站在那里,闭着眼睛,肩膀向前微倾,看着就好像把手插在了燕尾里。就这么一只灰身、黑翅、光头、长相怪异的丑鸟,其外表和姿态安静得有些迟钝,庄重得有些不可思议,还如此自以为是,并洋溢着难以言表的沾沾自喜!它的头上长得疙疙瘩瘩,腿上布满鳞片,身体如此笨拙,却如此安静并充满无法形容的满足感!可以想见,它是最具喜感的动物。听一听丹和医生的笑声还是很有好处的——自打游轮从美国启航以来,我们这些远行者还从未听到如此自然而又如此欢乐的笑声。这只鸟就是上帝赐给我们的礼物,如果在此忘了提及它的光彩瞬间,那我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我们的旅行是一次愉悦之旅;因此我们在大鸟身边逗留了一个小时,并充分享受了它所提供的那份快乐。我们偶尔地会轰它,但它也只是睁开一只眼睛,再慢慢地闭上,而其庄严的仪容,或者说完全一本正经的姿态,却丝毫不变。它似乎只是说,“不可伸出不洁的双手亵渎耶和华的受膏者。”我们不知道它的名字,所以我们就叫它“朝圣者”吧。丹说:
“它现在也想得到一本《普利茅斯赞美诗集》呢。”
大象的好伙伴是一只家猫!这只猫有法子爬上大象的后腿,然后待在象背上。它会卧在那里,爪子缩在胸口之下,在午后的阳光下睡懒觉。它起初常常激怒大象,大象会伸出鼻子把它弄下去,但它会跑到后面,重新爬上来。它就这样坚持着,直到最终消除了大象的成见,现在它们是形影不离的朋友。这只猫常常在密友的前腿或象鼻子周围玩耍,当有狗凑近时,它就爬到象背上避险。大象已经消灭了好几条对自己的玩伴构成威胁的狗。
我们雇了一艘帆船和一个导游,准备做一次短途旅行,去港湾中的一座小岛上参观伊夫城堡。这座古老的要塞有一段令人唏嘘的历史。有二三百年的时间,这里曾是关押政治犯的监狱,地牢的墙壁上疤痕累累,上面刻着很多囚犯的名字,他们将生命磨蚀在高墙之内,除了用双手刻在墙上的这些悲伤的墓志铭之外,没有留下任何记录。看上去密密麻麻的样子,这得多少名字啊!它们早已过世的主人似乎拖着幽灵般的身躯挤满了阴郁的牢房和走廊。我们走走停停地经过一座座地牢,似乎来到了位于海平面以下的最底下一层。到处可以见到名字——有些是平民百姓,有些是王公贵族。但无论是谁,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心愿——他们可不想被人遗忘!他们可以经受孤独、萎靡,以及可怕的寂静——没有任何声音干扰——但他们无法承受被外面的世界完全忘却。于是刻名字蔚然成风。有一间牢房只有微弱的光可以照进来,一个人在里面关了二十七年,没有见过一张人脸——生活在这样污秽、悲惨的环境中,没有任何狱友,只有自己的思想作伴,毫无疑问,他们是极度悲伤、失望透顶的。无论狱卒认为他需要什么,都会在晚上通过一扇小门给他送进监舍。
这个人从牢房地板一直刻到了天花板,墙面上有各种各样的人物与动物形象,进而构成错综复杂的图案。时间过了一年又一年,他在里面努力坚持着,一直按照自己定下的计划行事;而在外面的世界里,婴儿长成了儿童,又变成精力旺盛的青年——吊儿郎当地上了中学和大学——找到了工作,身心成熟的时候结了婚;这时回过头来,看自己很小的时候就像看一件有些模糊和久远的事。但谁能告诉这个囚犯看上去多大年纪了?对于一个人来说,岁月如梭;而对于另一个人则完全不同——时间始终如蜗牛般爬行。一个人,晚上的时间就是跳舞,几小时过得和几分钟一样快;另一个人,每天晚上的地牢生活都是一样的,他的夜晚漫长而拖拉,像是过了几个星期,而不是几小时和几分钟。
一个关了十五年的囚犯在墙上刻满了诗句和简单的散文字句——简短,但充满悲怅。这些文字不属于他本人和坚固的牢房,只属于他的精神摆脱监狱的束缚而敬拜的圣祠——属于他的家乡和圣祠中供奉的圣像。但他到死也没见到它们。
这些地牢墙壁的厚度和国内某些卧室的宽度相当,足有十五英尺。我们看到了囚禁过大仲马笔下《基督山伯爵》两个主人公的潮湿、阴暗的牢房。正是在这里,勇敢的神父用自己的鲜血写了一本书,他用铁箍制作了钢笔,把布条浸在从食物中获得的油脂内,做成了照明的油灯;还用某种微不足道的工具——铁片或餐具——挖穿了厚墙,进而把唐泰斯从锁链中解放出来。令人遗憾的是,很多个星期的枯燥劳动到最后都化作乌有。
我们参观了散发着恶臭的牢房,著名的“铁面人”在此被囚禁了一段时间。铁面人本是铁石心肠的法国国王的一个倒霉兄弟,后来为了避免被人打探到他的奇怪身世,又被转移到了圣玛格丽特岛的地牢里。铁面人是谁,他的身世是什么,还有为什么他遭受这般非人的虐待,如果我们知道了所有这些问题的答案,那个地方肯定会让我们产生非同寻常的兴趣。神秘!这才是其迷人之处。无法发声的喉舌,无法显露的面容,被无法言表的困境惊吓的内心,被可怜的秘密所挤压的胸膛,全部汇聚在这里。这些阴湿的墙壁了解这个人,他那忧伤的故事永远是神秘莫测的!这也是这个景点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