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亚瑟坐在比萨神学院的图书馆里,正在仔细查阅一大沓布道文稿。这是六月里的一个傍晚,天气很热。为了让室内空气凉爽,窗户全都敞开了,百叶半掩。神学院院长蒙泰尼里神父停了一下笔,朝俯在文稿上那颗满头黑发的脑袋看了一眼,目光中充满了慈爱。
“找不到吗,亲爱的[1]?找不到就算了。那一节我一定得重写。可能给撕掉了,害得你白白花费了这么多时间。”
蒙泰尼里声音低沉但圆润洪亮,像银铃一般纯净,听起来具有一种特殊的魅力。他像个天生的演说家,说起话来抑扬顿挫。他和亚瑟说话时语气里总是饱含着殷殷的爱意。
“不,神父,我一定要找到。您肯定是放在这儿的。即使重写,也绝不可能写得跟原来的一模一样。”
蒙泰尼里埋头继续写他的文稿。窗外,一只懒洋洋的金龟子正昏昏欲睡,发出轻微的响动;水果贩子在大声喊叫:“草莓啊——卖草莓!”那叫卖声凄清悲凉,沿着大街悠悠回荡。
“《论医治麻风病人》,找到了。”亚瑟说着就起身穿过房间往神父那里走。他步履轻柔,家里那些自恃有教养的亲属对此总是看不顺眼。他生得瘦小,不大像十九世纪三十年代英国中产阶级的小伙子,倒像十六世纪人物画里的意大利少年,从修长的眉毛、灵敏的嘴角,到小巧的手脚,全身处处显得过于精致,轮廓过于清晰。若是静静地坐下来,很可能被人误以为是位穿着男装的窈窕淑女。不过,他动作非常灵活,那姿态会使人想到一头被驯服的、没有利爪的豹子。
“真的找到了吗?亚瑟,要是没有你,我可怎么办?我这人向来丢三落四的。算了,不想再写了。到园子里去吧,我帮你做做功课。你哪些地方不懂?”
他们走出房间,来到寂静幽暗的修道院园子里。神学院的这些房子,原来属于一所多明我会修道院。两百年前,这片正方的园子修剪得十分齐整。黄杨树栽得笔直,两排树木的边缘之间是一丛丛剪得很短的迷迭香和薰衣草。如今,栽培它们的那些白袍修士已经长眠地下,被人们遗忘了,但是那些药丛仍然鲜花盛开,尽管没有人采来合药,可它们依然在柔和的仲夏夜晚散发着扑鼻的香气。石板路的缝隙里杂草丛生,长满了芫荽和耧斗菜;园中心的那口井也为羊齿叶和纵横交错的景天草所掩盖。玫瑰恣意生长,舒枝展叶,蔓延过条条小径;偌大的红罂粟花在黄杨树间盛开,艳丽夺目;生得高大的毛地黄,俯首于杂草之上;还有未经修剪、从不结果的老葡萄藤,从那棵冷冷的枸杞树枝上悬垂下来,始终缓慢地摇曳着茸茸的枝头,像是有说不尽的哀愁。
一棵夏季开花的大木兰树从园子的一角突兀耸起,浓密的枝叶犹如一座宝塔,到处点缀着乳白色的花朵。大树旁安放着一条粗糙的木凳,蒙泰尼里就坐在那条凳子上。亚瑟在大学里读的是哲学,由于在一本书上遇到了难题,这才来向神父请教。他虽不是神学院的学生,可是在他眼里,蒙泰尼里犹如一部大百科全书。
亚瑟弄明白那一段后说:“要是您没有别的事,我就要走了。”
“我也不想再干什么事了。你若是有空,我想你再待一会儿。”
“啊,那好!”亚瑟靠着大树,抬起头,透过阴暗的树叶仰望着宁静的天空,只见初露的星星闪烁着微弱的光辉。他那黑色睫毛下深蓝色的眼睛,像梦一般神秘莫测,那是他康沃尔郡的母亲留下的遗产。蒙泰尼里赶紧把头转过一边,以免和那双眼睛相碰。
“你好像累了,亲爱的。”蒙泰尼里说。
“没办法。”亚瑟说话时显出有气无力的样子,神父立即有所觉察。
“你不应该这样急着上大学。你因护理病人操劳,晚上又熬夜,已经累坏了。我本该坚持一下,让你得到一番彻底的休息,然后再离开里窝那。”
“啊,神父,那有什么用?母亲去世后,我无法在那凄凉的屋子里再待下去。裘丽亚会把我逼疯的!”
裘丽亚是亚瑟异母兄长的妻子,也是时时引起他苦恼的根源。
蒙泰尼里温和地回答说:“我并不是要你和家里人待在一起,因为我很清楚,那极有可能使你陷入不幸的境地。不过,我倒是希望你接受那位英国医生朋友的邀请。如果你在他家休息个把月,然后再去读书,情况就会好得多。”
“不,神父,我实在不愿接受他的邀请。华伦医生一家人个个都很好,待人和气,可是他们不理解我,只是同情我,从他们的表情我能看得出来。他们会设法安慰我,还会谈起母亲。当然,琼玛就不一样,她一向懂得有些话是不该说的,甚至在我们小的时候她就懂。但是,其他人不懂。另外,也还有别的原因……”
“还有什么,我的孩子?”
亚瑟从一茎低垂的毛地黄枝条上捋下几朵花,在手里不停地搓来捻去,心里很烦躁。
“待在那个镇子让我受不了,”他停了一会儿接着说,“镇上的店铺,是小时候母亲常带我买玩具的地方;河岸一带,是我在她病危前一直扶她散步的场所。无论走到哪里,总是碰到使我联想到母亲的伤心景物。卖花姑娘见到我,总要拿着花束走过来,好像我现在还要买她们的花似的!还有教堂的墓地,我只好避开,因为一见到那地方心里就难受——”
他说话声戛然而止,坐在那里把毛地黄花儿捻成了碎片。一时间出现了静默的气氛。这静默那么漫长,显得很沉重,亚瑟不禁抬头看看神父,心里很奇怪,神父怎么一声不响。在木兰树笼罩下,天色渐渐黑下来,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朦胧暗淡,但仍然有微弱的余光,可以看到蒙泰尼里的面孔惨白,令人惊惧。他低垂着头,右手紧紧抓住凳子边缘。亚瑟既敬畏,又困惑不解,赶忙把头调到一边,仿佛无意中闯进了圣地。
“上帝啊,”亚瑟思忖着,“和他在一起,我显得多么渺小,多么自私!我这种不幸即使发生在他身上,他也不可能更伤心了吧。”
不一会儿,蒙泰尼里抬头向四周看看,以最温存的口气说道:“无论如何,目前我不会强迫你回到那儿去。但是,你一定要答应我,这个夏天一放暑假,就好好休息一下。最好远离里窝那,去别处度假。说什么我也不能让你拖垮了身子。”
“神父,神学院放假时,您打算去哪儿?”
“还像往常一样,带学生进山,把他们在山里安顿得好好的。副院长八月中旬就会度假回来。到那时,我要去登阿尔卑斯山换换环境。你跟我一起去好吗?我可以带你到深山里漫游。那里的苔藓和地衣,你一定会有研究的兴趣。只是就你我两个人,也许感到有点枯燥吧?”
“神父!”亚瑟高兴得把手拍得啪啪响,他这种动作,裘丽亚曾称为“感情外露的外国派头”,“说什么我也要跟您一道去。只是……恐怕……”他不说了。
“你是不是以为,博尔顿先生不让你去?”
“他当然不会赞成,可也不好怎么干涉我。我已经十八岁了,有选择的自由。他只不过是我的异母兄长,为什么我非得事事听他摆布不可!何况,他一向对母亲不好。”
“可是,他要真的反对,我看你还是不要和他顶撞为好。否则,你在家里的处境会更加艰难……”
“再艰难也难不到哪里去!”亚瑟激动地打断他的话,“他们老恨我,无论我干什么都反对。再说,您是我的忏悔神父,我跟您一道出去,詹姆斯怎能真敢反对?”
“你可别忘了,他是个新教徒[2]。无论如何,你最好还是给他写封信,宁可等一等,听听他的意见。我的孩子,千万不要操之过急。别人恨你或爱你都不要紧,重要的是你自己的所作所为。”
这些责备话说得非常温和,亚瑟一点也没有不自在的感觉。他叹口气回答说:“您说的我懂,可是做起来很难啊……”
“礼拜二晚上你没能来,真是可惜,”蒙泰尼里突然换了个话题,“那天阿雷佐教区的主教在这里,我很想让你和他见见面。”
“我那天答应了一个同学,到他的寓所里参加一次会议。如果不去,大家都要等我的。”
“什么样的会?”
这一问让亚瑟感到很尴尬。“那、那不是一次普、普通的会议,”由于思想紧张,他说话带一点口吃,“从热那亚来了个学生,给我们做一次讲话,类、类似讲演的性质……”
“内容是什么?”
亚瑟犯了踌躇。“神父,您不会向我打听他的名字吧?因为我答应过……”
“我什么事也不会打听的。如果你答应不泄露秘密,当然就不该对我说什么。但我认为,到这个时候,你大概能够信任我了吧。”
“神父,我当然信任您。他讲到我们,和我们对人民的责任,还有对、对我们自己的责任。还谈到……我们能干些什么去帮助……”
“帮助谁?”
“农民……还有……”
“还有什么?”
“意大利。”
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
“告诉我,亚瑟,”蒙泰尼里转身问他,口气非常严肃,“这件事你考虑了多久?”
“自从——去年冬天。”
“你母亲在世时就考虑了吗?她可知道?”
“她不知道。那时候,我还没当一回事。”
“现在,你当作一回事了?”
亚瑟又从毛地黄上捋下一些花。
“情况是这样的,神父,”他两眼看着地,开始诉说,“去年秋天,我在准备入学考试期间,结识了不少大学生,您还记得吧?也就在那时候吧,一些学生开始向我谈、谈起上面那些事,还借书给我看。不过,我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一心只想快点回家看母亲。您是知道的,那幢房子简直就是地狱,母亲和他们在一起完全是孤苦伶仃,光是裘丽亚那张嘴就足够要她的命。到了冬天,她的病情更加严重,因此,关于那些学生以及他们的书我全都忘得一干二净。这以后,您是知道的,我根本就不到比萨来了。要是我心里还想到那些事,一定会跟母亲谈,只是我当时全忘了。接着,我看出母亲不久就要离开人世。您也知道,母亲临终前那些日子,我几乎一直在陪伴她。晚上常常熬夜,华伦·琼玛白天来接替时,我才能睡一会儿。正是在那些漫长的夜晚,我才想到那些书,思考大学生说过的那些话,同时怀疑,他们说的对不对,我们的主对这一切会如何嘱咐。”
“你问过主吗?”蒙泰尼里的声音不怎么平静了。
“神父,我经常问。有时候,我向主祈祷,请他嘱咐我应该怎么办,还求主让我和母亲死在一起。但没有得到任何答复。”
“可是,你一直对我只字未提。亚瑟,我本指望,你是能信任我的。”
“神父,您知道我信任您!但是,任何人都有一些不能同别人谈的事。我、我看,谁也帮不了我的忙,即使是您,或者母亲都帮不了我。我一定要直接求主,从主那里得到解答。您知道,这是大事,关系到我的一生,关系到我的整个灵魂。”
蒙泰尼里转过头,浓密的木兰枝叶处一片朦胧暗淡,他两眼对着那儿发愣。在苍茫的暮色里,他的身影显得黑魆魆的,仿佛一个浅黑色的鬼影投在深黑色的树荫中。
“后来呢?”他慢吞吞地问。
“后来——母亲死了。您知道,母亲临终前三个晚上,我一直陪着她……”
他说不下去了,稍停了一会儿。蒙泰尼里一动也没动。
亚瑟声音很低,继续说下去。“她死了以后隔两天就下葬了。那两天我什么都无心顾及。出殡以后,我就生了病。您还记得吧,我连忏悔都来不了。”
“是啊,我记得。”
“就在那天晚上,我起床走进母亲的房间,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壁龛中还放着那个巨大的十字架。我思量也许上帝会帮助我,便跪下去,等啊,等啊,一直等了一夜。天亮的时候,我醒悟过来——神父,我无能为力,无法解释,说不清见到了什么,连我自己也不怎么明白。但是,我明白上帝已经答复我,我不敢违背上帝的旨意。”
他们在黑暗中坐着,彼此沉默无言。过了一会儿,蒙泰尼里转过身,手搭在亚瑟肩上。
“我的孩子,”他说,“如果我说上帝没有对你的灵魂吩咐什么,上帝是不允许我这么说的。但是,你别忘了这是在什么情况下发生的。不要把你在悲痛和疾病中生出的幻觉当成上帝的庄严感召。如果上帝真的有意,要通过死亡的阴影来回答你的问题,那你也千万不要曲解上帝的话。你心里想干的那番事业究竟是什么?”
亚瑟站起来,好像复诵教义一样,不慌不忙地作答。
“我要为意大利而献身,使它摆脱奴役和贫困,帮它把奥地利人驱除出境,成为一个自由的共和国,使意大利只有耶稣基督,没有帝王。”
“亚瑟,想一想你在说些什么!你连个意大利人也不是啊。”
“我是不是意大利人,这都无妨。我就是我。既然已经得到上帝的启示,我也就献身于这个事业了。”
两个人又一次沉默不语。
等到蒙泰尼里说话时,他说得很慢。“刚才你提到,耶稣会说——”可是亚瑟立即插话:“耶稣基督说:‘为我献身的人将会得到再生。’”
蒙泰尼里臂膀靠在树枝上,另一只手搭在额上遮住眼睛。
他终于说话了。“我的孩子,坐一会儿吧。”
亚瑟坐下来,神父紧紧抓住他的手。
“今天晚上我不能跟你讨论下去了,”他说,“这件事太突然,我毫无准备,我得有充分的时间认真做些思考,然后我们可以谈得更加具体。目前,我只希望你牢记一件事:如果你在这个问题上惹了麻烦,如果因此有个三长两短,我的心也就碎了。”
“神父……”
“你别说,让我把话说完。我曾经讲过,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别人,唯有你。我认为你并不真正懂得这句话的含义。一个年纪轻轻的人是很难明白这个意思的。我要是在你这个年龄,也未必懂的。亚瑟,你就像我的……我的……亲生孩子一样。你明白吗?你是我眼里的光明,心中的希望。我情愿自己死,也不能让你误入歧途而送了性命。可是我又束手无策。我不能要求你向我做出任何保证,只求你记住我这番话,处处要谨慎。做重大决定一定要深思熟虑,即使不是为了你母亲的在天之灵,也是为了我。”
“我一定会考虑的。那么,神父,为我祈祷吧,为意大利祈祷吧。”
亚瑟一声不响地跪下来,蒙泰尼里也一声不响,把手放在亚瑟低垂的头上。过了一会儿,亚瑟站起身亲吻那只手,然后轻轻穿过沾满露珠的草地走了。蒙泰尼里孤单单地坐在木兰树下,目光直盯着眼前的黑暗。
他在沉思:“上帝的惩罚已经降临给我,如同降临给大卫一样[3]。我的双手玷污了上帝的圣殿,玷污了圣体。上帝对我一直是耐心的,现在终于惩罚我了。‘你在暗中行这事,我却要在以色列众人面前,日光之下报应你。你所得的孩子必定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