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在论与比较视域下的老子新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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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章 “德性的洁癖”

(1)营魄(2)抱一,能无离乎?专(3)气致柔,能婴儿乎?涤除玄鉴(4),能无疵乎?

爱民治国,能无以智乎?天门开阖,能为雌乎?明白四达,能无知(5)乎?

生之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由老子本章来看,他还是蹈袭修身而后治国、平天下的常规思路。这一章可以分为三部分:(1)从“载营魄抱一”到“能无疵乎”,是讲自我修养,当然侧重于精神内敛;(2)从“爱民治国”到“能无知乎”,这是讲治国术的,主要是“柔术”;(3)最后是总结,即概括“玄德”的特点。

从这一章,我们可以看出,老子认为统治者的精神修养与治国理政的成效是一致的。但是,这一点却是成问题的。这个问题可以联系针对传统儒家的一问:“内圣何以开不出外王?”比如孔子的“内德”已经为“圣”了,为什么仅仅是“素王”而达不到现实有效性?倘若按照“德性联系实际”的原则,这就讲不过去了。所谓“至善”不能仅仅局限于“内”,它必实现于“外”,否则,所谓的“至善”就可能是“伪善”(它不具有客观的“真”而仅仅是主观的“自以为是”)。黑格尔讲“德行与世界进程”,就认为这种“德行”背离了“世界进程”,是“世界进程的手下败将”,他还讽刺说:“这样一些理想的本质和目的归根到底不过是一些空话,它们诚然促使心地高尚,但也使得理性空疏,它们大张旗鼓,却毫无建树……是一种缺乏本质的德行,它只存在于表象和那些空无内容的词语之中。”(6)回顾一下中国史与世界史,就会发现无论是孔子还是老子,都过于强调“内修”而不免迂阔,因为中外历史上德行卓越者与治国有效者常常是不一致的。为什么会这样?黑格尔认为,这就涉及到辩证法的“颠倒律”了:“世界进程本来应该是善的一个颠倒运动,因为它把个体性当作它的原则。然而个体性才是现实性的原则……世界进程把那个持久不变者颠倒过来,使之从一个虚无缥缈的抽象转变为一个存在着的实在性。”(7)在黑格尔看来,孔子、老子心中装着的那个东西,只是一种“抽象”,只是一种“观念”,要想实现出来,就必须落实到生活中的活人、自私自利的单个人。这些活生生的“个体性”哪个是“完美”的呢,哪个不是一身毛病呢?一旦把“德行”设想为“至善”,那它就因为“完美”而找不到现实的对应物。因此,片面地强调“内修”而忽略了“外行”的“颠倒律”(由空洞的、抽象的“美德”而转化为丑陋的行为),就难免有问题。回到儒家那个问题:“内圣何以开不出外王?”我们的答案是:因为“内圣”总是排斥“丑陋的私心私欲”,就已经失去了实现其理想抱负的生活基础。它的“内圣”转不出“外王”,是因为它一直在否定历史上真实的“外王”,而实质上遭它批判的一个个“王”,都无非是其理想的“颠倒”(在“至善”的道德观看来,一个个都是“恶人”,这就符合“善”而“恶”的“颠倒律”)罢了。倘若“颠倒律”就是真理实现自身的必经之路,那么,唯有承认它而放弃自己的道德偏执或“德性的洁癖”。

老子主张“抱一”“团气致柔”,都是把精神往内收,这就是“使人向里用力”,“凡一切心思向外用者,皆非其道也”(8)。朱熹说:“老子之学只要退步柔伏,不与你争。”(9)老子的功夫全用在如何消灭“主体性”上了,像“婴儿”那样无知无欲,而不是发挥自己的自觉性、主动性、积极性。按照拉康的理论,婴儿须经“镜像阶段”然后才形成“我”。“一个尚处于婴儿阶段的孩子,举步趔趄,仰倚母怀,却兴奋地将镜中影像归属于己,这在我们看来是在一种典型的情境中表现了象征性模式。在这个模式中,我突进成一种首要的形式。以后,在与他人的认同过程的辩证关系中,我才客观化;以后,语言才给我重建起在普遍性中的主体功能。”(10)“镜子阶段是场悲剧。”(11)因为自从有了“我”的意识,就带来了人与世界的分裂与对立,就带来了种种矛盾与痛苦。这样看来,老子主张回归“婴儿”倒也是有几分道理。但是,既然在婴儿阶段就已经隐藏着“我”的形成机制了,就说明它是一个难以避免的趋势,既然已经具有了自我意识了,人已经是主体性了,非要退回“无我”还行得通吗?所以,倒不如承担成人阶段的痛苦,承认“我”的局限性。只有有了自我意识,人才会感到受限制,才会感到痛苦。“有生命的事物可以说是有一种感受痛苦的优先权利,而为无生命的东西所没有的,甚至在有生命的事物里,每一个别的规定性都可变成一种否定的感觉。”(12)

“生之畜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这里“不有”“不恃”“不宰”,都是否定地指向自身的,前面的“生”“为”“长”都是肯定地指向他者的,这就是偏向于“为他存在”而非“为己存在”。其优点是符合利他精神,但其弊端在于一味“自否定”了。顺便提一问:老子讲的“玄德”是针对普通人的修养吗?须知,“玄德”的言说对象并不是普通民众,而是“爱民治国”者。因此,老子的很多话都不是对于一般百姓的要求。问题就在于,偏偏一般人忽略了这个区别,而忽略了自己的身份定位;作为细民而偏要效法“玄德”,这是不是一种选择错位呢?这就必须进一步提问:老子哲学的普及推广是如何自上而下的?即是说,它从上流社会的修身哲学是如何变为细民百姓的处事原则的?作为最高统治者,“隐于大内”而不抛头露面,垂拱无为而顺应民情,这是有合理之处的;但是,作为一个地位低贱的人,必须靠着辛苦劳作才能挣口饭吃,想“隐”而“无为”可能吗?但是,后世的隐士之风又的确深受老庄哲学的影响。这是一个颇有待深究的问题。或者说,这是一个有趣的“颠倒律”:本来是君王“南面之术”,却“颠倒”为下民的安时处顺之道了!


(1) “载”字有人解为类似于“夫”字的“语助词”,王弼解为“处”,认为“营魄,人之常居处也”。王弼:《老子道德经注》,楼宇烈校释,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25页。

(2) “营魄”即“魂魄”之义。

(3) “专气”即“抟气”,聚气之义。

(4) “玄鉴”亦作“玄览”,虑及以心为镜,当以“玄鉴”为当。见杨丙安:《老子古本合校》,杨雯整理,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38页。

(5) “无知”亦作“无为”,当以“无知”为妥。见杨丙安:《老子古本合校》,杨雯整理,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39—40页。

(6) 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先刚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37—238页。

(7) 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先刚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37页。

(8) 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26—227页。

(9) 黎靖德:《朱子语类》(第8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996页。

(10) 拉康:《拉康选集》,褚孝泉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90页。

(11) 拉康:《拉康选集》,褚孝泉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93页。

(12) 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14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