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章 “避免顶点”
持(1)而盈之,不如其已。揣(2)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
老子本章讲的是中国式的处事原则:宁亏毋满,宁钝毋尖,换个讲法,就是有意“避免顶点”,不愿意居于最高处,或者说故意保持至高点的缺位。
老子哲学的背后是一种深层的焦虑与担心,是一种对于“失”与“咎”的“畏”。这种“畏”,这种深层的不安全感,这种植根于中国人心灵深处的集体意识,反映了中国人的忧患意识,也反映了中国人的生存处境的不安全性。“富贵而骄,自遗其咎。”这个“咎”字源于“骄”,这是自己行为有过错,理当承担“咎”的后果。但是,“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呢?倘若是不义之财、取之不道,当然“守”不住;但是,倘若是诚实劳动、辛勤耕耘,那么为什么还“守”不得呢?这就不能怪罪辛勤工作的人头上了,就应该另寻其“守”不住的根源了。笔者认为,一方面,老子这句话确实给那些贪得无厌、为富不仁者敲响了警钟;但另一方面,却为那些贪图安逸,不愿辛劳的懒人找了个很好的借口,反正最终是“守”不住嘛,还干吗那么辛苦与执着呢?作为一个正常的社会秩序,作为一个正义开明的国家,理应提供“金玉能守”的制度保障。
同时,“功遂身退”的背后是“功高震主”的恐惧,是“飞鸟尽,良弓藏”的悲剧,这个责任难道能怪罪到“功”上吗?比如说中国人经常讲韩信的例子,引以为戒,但是,积极建功立业的韩信自身有什么罪不可赦吗?因此,在“功遂身退”的警言背后,实际上是一套国家政权的“颠倒机制”:越是“功高”,越是“危险”。不从这套“颠倒机制”本身进行批判,不从“颠倒机制”的始作俑者入手,反而去谴责“有功之人”,这不也是一种价值观的“颠倒”吗?一个正常的国家制度,不应该鼓励“能者上”吗?倘若“功遂”而无过错,就应该使之得到应有的待遇与报酬,怎么反而竭力地赶其下台呢?因此,我们必须认清一点:“功遂身退”根本不是什么“天之道”,而是颠倒黑白是非的“人之道”,罪魁祸首就是那上层统治集团的“翻云覆雨”的阴谋与见不得人的勾当。比如说,韩信悲剧性命运的根源,分明是吕后等人的宫中阴谋所制造的冤假错案。韩信本人起于微贱,崛起于卒伍,其大富大贵是凭卓越的军事才能换来的,何罪之有?因此,韩信的悲剧性完全罪不在己,而在于当时最高统治者的反复无常、忘恩负义。因此,“功遂身退”的根源是统治者的始用终弃。中国历代功臣的悲剧命运,都不应当片面地追究到功臣本身的头上,而应当追究到这套“颠倒机制”的运行本身。
从中西比较的角度讲,老子的惧“盈”心态与黑格尔是互相对立的。黑格尔肯定认为,这种不肯发展到“盈”的状态,这种只是逗留于中途的东西,本身仍然带有虚假性,仍然是不彻底的。黑格尔的这一立场可以通过评论其“道德性”的“不完满”来得到验证(3),更可以通过其对于“坏的无限”的批判来证明。“这种无限性,作为有限物的彼岸而被牢固地规定了,它应该被称为坏的量的无限性。它和质的坏的无限性一样,从长在的矛盾的一环到另一环,从界限到界限的非有,又从这个非有回到同样的东西——即又回到界限,这样不断地往返交替。”(4)老子的“不盈”之“道”,就相当于黑格尔这里讲的“又回到界限”,而不能够真正地扬弃“界限”。按照黑格尔,作为绝对存在的“道”,就具有一种绝对的力量去达到其发展的顶点,否则,它就仅仅是一种有限的存在。换言之,“天之道”既然是无所不为、无所不至的“全能”,那么,那种“不盈”的空白留给什么去填充呢?既然“天之道”是永恒的、常驻的,它又“退”向何处呢?或者说,它“退出来”给什么去占有呢?黑格尔的观点当然也引起了当代质疑,比如张世英就针锋相对地说:“问题在于黑格尔哲学的最高任务是要克服有限性,贬低无穷尽展式的无限为‘坏’无限……黑格尔所贬称的‘坏无限’倒是我们所应当崇奉的。”(5)照此说来,老子的“不盈”之“道”反而应该是值得提倡的东西了。但问题恐怕还没有这么简单,事实上,黑格尔也不是拒绝“有限”或“界限”,他也曾经明确地主张要“有限化”的(6)。在我们看来,“界限”本身就是“无限”与“有限”的联结纽带,而非把两者割裂开来的鸿沟。片面地强调“有限”或片面地强调“无限”,都是错误的。刚一提“有限”概念,就已经伴生着“无限”概念了,反之亦然,因此,两者是相异相依的关系。同样,老子的“不盈”与“退”也总是相异于“盈”与“进”方有意义,或者说,总已经预设了这种“盈”与“进”的可能性。因此在两者之间,就不能单边主义地选择其一而否弃另一。
(1) “持”字或解作“殖”字,即“增殖”“积聚”之义,正与下文“盈”字呼应。
(2) “揣”即“锻”字,“揣而锐之”,即“锻打使之尖锐”之义。
(3) 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先刚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383—384页。
(4) 黑格尔:《逻辑学》(上卷),杨一之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6年版,第245页。
(5) 张世英:《论黑格尔的逻辑学》,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344—345页。
(6) 黑格尔:《精神哲学》,杨祖陶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