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美楚辞学论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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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传教士引用《楚辞》传教

考虑到当时传教之难,为适应中国社会国情,利玛窦与阳玛诺等西方传教士在长期观察与思考后选择了“知识传教”的侧面途径,一方面借助对中国传统典籍的研读与引用,拉近与中国士人之间的关系,为后续传播教义奠定基础;另一方面利用传播新知彰显西洋学说,以减轻在华传教阻力。屈原《楚辞》作为文学经典,历来为我国文人推崇,尤其《天问》涉猎宏博,言及古代天文、地理等多种知识,因而成为传教士借助的平台。明朝万历四十三年(1615),葡萄牙籍耶稣会士阳玛诺(Emmanuel Diaz Jr.,1574—1659)在北京刊刻发行《天问略》一书。陈垣指出,书名中“天问”二字,实本屈原《楚辞·天问》。《天问》对自然、历史、社会、人生提出了170多个问题,只问不答。《天问略》则致力于介绍西洋天文历法与宗教知识,有问有答。笔者通过对读《天问略》与《天问》,发现两者文本之间还有更深层的联系。试举例如下:

问:今观有异运动,从星而出,星行于天,如鸟于空中,如鱼于水内矣,天何所沓,九重焉分?

曰:……特有九重天以干之,故非一物,自发二动耳。且天体甚坚,非水可比,胡能穿之?两天之连,不容一物,又焉分哉?(8)

引文中的问句“天何所沓,九重焉分?”,直接源自《天问》“天何所沓,十二焉分?”,可谓二者内容上存在联系之铁证。又如《天问略》云:

问:贵邦多习历法,敢问太阳太阴之说何居,且天有几重,太阳太阴位置安属?

曰:敝国历家详论此理,设十二重焉。……十二重天,其形皆圆,各安本所,各层相包,如裹葱头,日月五星列宿在其体内,如木节在板,一定不移,各因本天之动而动焉。(9)

引文中的“太阳太阴位置安属”,同样可以视之为《天问》“日月安属”的另一种表述,两者文本间有对应关系。而阳玛诺针对“天有几重”之问,以西方宇宙观中“十二重天”答之,其“第十二重”为天主居所,可以见出阳玛诺借由传递西学新知,导向宣扬宗教教义的目的。

1616年,与阳玛诺关系密切的耶稣会士庞迪我(Diego de Pantoja, 1571—1618)、熊三拔(Sabatino de Ursis, 1575—1620)写了一份奏疏,其中举屈原“圜则九重”为例,证明中西虽远隔万里,其学说却不谋而合:

天有九重,中国旧传此说。盖七政各一重,各有本等行度,上有列宿一重,左旋,无星天一重,亦各有本等行度,则九重也。屈原时此术或已失传,故作《天问》。首言:“圜则九重,谁则度之?”意者尧、舜、羲和必度之矣。此因天有定体,故古之作者,中西悬隔,其说不谋而同,非能偶合,非由意造,亦未易以口舌争也。(10)

此奏疏从侧面证明了《天问略》与《天问》的联系,并从西学视角对“圜则九重,孰营度之”作了另一番解释。作者推测,屈原写作《天问》可能是由于尧舜时代的天文知识已经失传,引起战国时代人对天之构造的迷茫。《天问略》一书,应是耶稣会士与中国学者讨论的结果。(11)其书名借屈原的《天问》,表明中西学问是相通的。

阳玛诺还用天主教教义来回答屈原的对天之问。屈原在《天问》开头对宇宙起源提出种种疑问: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闇,谁能极之?冯翼惟像,何以识之?……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孰初作之?……隅隈多有,谁知其数?(12)

屈原在诗中反复诘问:“谁”创造天地万物?针对这位未知的“谁”,阳玛诺在《天问略·自序》里用“造物主”之说给予回答:

造物主者生人,则赐之形躯及灵神,而又特使好知。又生天地列象万物,种种完备妙巧,……天论者,所以使人识事真主,轻世界而重天堂者也。(13)

阳玛诺认为,“造物主”创造了天地万物与人类,而人类探求学问,其旨归在于认识天主。阳氏以“天主”之“天”义,回应屈子之问“天”,从宗教神学角度为《天问》解读提供了新的诠释途径。

由《天问略》引用和化用《天问》原文,可以推断阳玛诺不仅读过屈原《天问》,而且能够发现其中与西学对应之处并加以利用,阳玛诺有意对屈原提出问题给予宗教教义性质的回应,以便更好地传播西洋学说。他采用了“知识传教”的策略,借助中国传统的释经方式,传播西方知识,影响中国读者向往西学,从而吸引更多人信教。

在传教士的多方努力下,他们带来的西方学识与成果为部分中国学者所吸收,并逐渐渗入《楚辞》注释系统,注家往往援引西学,将其作为参照材料的一种纳入注解,以备后人参详,这种情况在注解《天问》时尤为突出。如“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一问,乃是屈原针对月中阴影与中国古代“月中有兔”(14)的神话传说发问,后世注家均有相关解释,王逸注“菟,一作兔”,洪兴祖补曰:

菟,与兔同。《灵宪》曰:月者,阴精之宗,积而成兽,象兔,阴之类,其数偶。《苏鹗演义》云:兔十二属,配卯位,处望日,月最圆,而出于卯上。卯,兔也。其形入于月中,遂有是形。《古今注》云:兔口有缺。《博物志》云:兔望月而孕,自吐其子。故《天对》云:玄阴多缺,爰感厥兔。不形之形,惟神是类。(15)

洪兴祖《楚辞补注》搜求广泛,援引广博,以“兔”释月中阴影的说法得到古人普遍认可。南宋朱熹《楚辞集注》中则引用沈括、王普等当时著名天文学家的观点对“月中有兔”说进行驳斥:

若顾兔在腹之问,则世俗桂树、蛙、兔之传,其惑久矣。或者以为日月在天,如两镜相照,而地居其中,四旁皆空水也。故月中微黑之处,乃镜中大地之影,略有形似,而非真有是物也。斯言有理,足破千古之疑矣。(16)

可见当时已然有学者认识到月中阴影的存在并非蛙、兔等传说之物,并试图给出科学的解释,对于日、月、地球三者间的空间关系也有了进一步的构想和推断,只是受限于当时科研条件,其阐释仍有未尽之处。明代汪仲弘《天问注补》中进一步对“顾兔在腹”做出解说:

顾兔在腹者,月含影也。月当日则光圆,就日则光尽,与日同度为朔,迩一遐三为弦,冲分天中为望,光尽体魄为晦。……日食于朔,月体掩日光也。月食于望,日月相对,地球居中遮隔,月无从受光也。(17)

汪仲弘结合朱熹注疏及利玛窦《乾坤体义》中有关日月食的学说以解释《楚辞》文本,其《天问》注解中吸收传教士西学的痕迹颇多,下文亦有论述。清代天主教教徒张星曜、洪济在辟佛著作《辟略说条驳》中亦引述西洋学说来驳斥“月中蟾兔说”,其文曰:

至于月中蟾兔,此释老伪说,荒唐无稽。盖月中有凝透二体,月本无光,借日之光以为光。其坚凝之体,得日光而返照下域;虚透之体,得日光而清辉直透。犹天体如水晶之虚透,所以不碍日光,恒见青天。乃光上透第八重之列宿而下照焉,故月中痕迹斑点。凝透二体,显之使然,非真有蟾兔也(义详《寰有诠》《天问略》)。(18)

此引文采用傅汎际《寰有诠》、阳玛诺《天问略》的学说来解释月中暗影斑点,而将天体比作水晶的说法亦明显见出西洋学说的渗透。后来《楚辞》注家蒋骥也引用上述学说来注释“顾菟在腹”,其《山带阁注楚辞》云:

又西域傅汎际云:月体虚实不一,实故受日光,虚则光出不返;所以闇影斑驳也。(19)

可见传教士的著述,不仅为天主教徒所接受,而且影响到明清学者对《楚辞》的理解。此问题下文将详述之。天主教徒还引用屈原《楚辞》作为护教宣教的证明,例如由鉴牧任斯德范编著的《圣教理证》,在辩驳迷信风俗时提出“以圣贤之语证占卦无用”:

又何不看古文,詹伊答屈原求卜曰:“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用君之心,行君之意,龟筮不能知此事。”从此看来,可知古人早已识占卜之无用矣。(20)

《楚辞·卜居》中屈原请詹尹占卜之事,常在天主教著述里出现,多用于证明占卜无用。天主教著述不仅有屈原,还提到宋玉,例如托名利玛窦所作的《辩学遗牍》在反驳佛教教义时说:

若因其猖狂无上之言为可骇异,以为非佛不能。则庄周逍遥,宋玉大言,中国有之旧矣,亦可信以为真乎?(21)

由此可见西方传教士对《楚辞》文本较为熟悉,往往援引其人其事,顺手拈来,以证己说。上述种种,均根源于传教目的,然传教士们积极传播西学,引进先进技术,在客观上起到了冲击传统观念、开阔中国学者学术视野的功用,是不争之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