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四章 县城求学
一、失学的苦
我的故乡麻城,全境获得解放,定格在1949年3月。
从1947年的8月,到麻城全境解放,历时一年半。在这一年半的日子里,12岁失学在家的我,只好同父母亲一起,肩扛锄头,打着赤脚,干起种庄稼的“大业”了。
大人们都说,我是个好“帮手儿”。我也没有让大人失望。
犁田、耙地、薅秧、割谷、砍柴、车水、挑担、推车……所有的农活,我都同大人一样地苦干。烈日下,被晒得脸黑,手黑,全身黑,俨然一副农民模样儿。原来那点“小书生”味儿,一扫而光。
这一年半的时间,我真真正正尝到了农民的疾苦,尝到了生活的“甜酸苦辣”。
记得我失学当年的暑假期间,正值农历7月,农村开始割稻子的时候。天空骄阳似火,那太阳的光柱,晒得田畈一闪一闪的,令人窒息。
那是一天中午时分,我正在朝阳冲割稻子,被晒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正在此时,田岸的道路上,走着一行五六人,是我的算术老师带着他的家人出游。他们身着绸缎衣衫,手摇鹅毛扇子,谈笑风生地在我那田边走过。
这一幕与我的处境形成强烈对比,使我感慨万千,心中很不平静。这不禁让我念起那首古诗:“六月骄阳似火烧,田中禾苗尽枯焦。农民心里如汤煮,公子哥儿把扇摇。”此时,我觉得这诗真正写到自己的心坎儿上去了。
在农村一年半的日子,我感慨最深的是农民苦不堪言。对我来说,那真是“劳其筋骨”的历练。
雨天,被风吹雨打,有时被大雨淋得全身湿透,活像个“落汤鸡”。晴天的夏日,整个田野就是一个蒸笼,劳动在田野中的我们,就像在蒸笼里被蒸一样。即使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样著名的诗句,与实情实景对比起来,那也只是轻描淡写罢了。
二、考入简师
1949年9月,中华人民共和国还没有成立的时候,我考上了“麻城县立初级中学简易师范部”(简称“简师”)。这是我进入县城求学的第一个台阶,心中充满着无限的遐想。
其时,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开办的麻城县立初级中学,分为两个部分——初中部和简师部。入学考试的题目,两个学部的考生,其内容都是一样。我考入的就是后者。家境贫困的学生同我一样,都选读简师,因为是公费生,家里不用掏钱。而选读初中的同学,要交学费,一般家庭经济较宽裕的,都是进入初中部。简师毕业的,按规定将来只能当教师,而初毕业后,还可升高中,读大学,前途远大。
那时还未进行“土地改革”,没有划阶级成分一说,只晓得有个穷富之分——有的叫富人,有的叫穷人。我家属穷人之列。
由于那时信息不畅,麻城简师招生的事情,还是读梅家楼小学时的校友陈寅告知我的。他比我大4岁,小学时比我高两个年级,是安家畈的亲戚。他家住在离安家畈5公里的陈家河。在10天前的8月底,已被初中部录取。9月中旬的一天,他到我家,将简师招生的事,告诉我和我父亲。我父亲听说,不收学费,一下子答应让我去报考简师,并托付陈寅同学带我去。当天,我和陈寅步行4个多钟头,才到达县城的“考棚”(科举时代留下的考场,也是学校校址)。
我是一个人单独考试的。考场在学校的大办公室。办公室的大门是敞开的。记得只考语文和算术两门。作文的题目是:《我为什么要读书?》;算术考的是“算术四则”,还有“分数”之类……
考试开始后,不一会儿,陈寅给我打了个“PS”——即把答案写在白纸条儿上,包上一粒小石子,抛入我的考桌上。当时说这就叫打“PS”(作弊的意思)。
可是,此举我事先毫无所知,当听到桌子上“啪”的一声时,我吓了一跳。此刻,我身后的老师有所察觉,但没有流露出什么表情;而我也正在聚精会神地写作文,根本没有去理会什么“PS”不“PS”!
我考完后,那个“PS”小纸条儿包着的“坨坨”,仍在桌面上躺着。过后,还是陈寅自己把它拿走的。
由于当时老师没有理会,也就没有留下任何破绽。我的考试也顺利过关,当场宣布予以录取。
我喜出望外。它使我踏上了高一级学校的门坎儿——简师!
走如今的公路,安家畈离麻城县城直线15公里;而当年走山间“大路”,却是40华里(20公里)。所以,到县城读书只能住读,并而都要带全行李。可是,那时因为家里实在太穷,没有被子给我带到学校去用。入学后,我只能跟陈寅共盖一床被子。由于没有垫褥,只能用脱下的衣服当垫褥垫着。这在冬天,毕竟不能长此下去。于是,我日思夜想,总得想办法解决这个迫切的问题。不然,书就读不下去了。
三、垫褥之恩
不久,我找到曾在安家畈住过三四年的一位刘姓姑奶奶帮忙。这位姑奶奶,老家在湖北咸宁,在麻城县城做小生意。当年因逃日寇战乱,来到安家畈,住在我家隔壁。
听大人们说,那是1941年,日本兵占领了麻城县城,刘奶奶家因在麻城县城待不下去,就举家逃到了安家畈,靠做小生意度日。在安家畈期间,我经常到她家玩耍,她对我像对待自己的孙子一样。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后,她家搬回了麻城县城,仍做着小生意。
她的大儿子施锦仙,是麻城县城一间中药铺的药剂师,我叫他“大干爷”;她的二儿子施锦城,比我大5岁,是个挑着担子走四乡的小商贩,我叫他“二干爷”。他家迁回麻城县县城后,施锦城仍然做着小生意,经常来往于县城与安家畈之间,以我家为落脚点。我们两家算是个“干亲戚”吧。
在县城,她家离我们学校——“考棚”,不远。为了解决垫褥的事情,我鼓起勇气,跑到这位姑奶奶家求援,请她设法帮我解决一床可以“垫着用”的被子,以解决冬季到来的迫切难题。
姑奶奶,听了我的求助,二话不说,立即操办。她用家里的破布片、烂衣裳、旧棉絮,七拼八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给我缝缝补补,弄出了一条约1米来宽的“褥子”。就这样,我和陈寅用这条补丁摞补丁、凹凸不平的“褥子”,置于木板拼起来的“床”上当垫褥。
记得,那年冬天特别寒冷,夜里气温常在零摄氏度徘徊。因为这垫褥实在太窄,稍一翻身,人就滚到没有垫褥的地方去了。我和陈寅只好各睡一头,两人互相抱着对方的脚来取暖。即使这样,由于那床板底下透风,睡觉时,总有一阵阵寒气袭人。有时两人整夜难以入睡;有时睡着睡着半夜被冻醒了,才发现自己的脚还是冷冰冰的。
即使如此,陈寅从来没有任何怨言,总是把我当作亲兄弟一样。有时半夜他冻醒了,还不时地给我盖好被子。就这样,我在陈寅的无私帮助和耐心的忍受下,熬过了一个寒冬,好不容易地读完了简师的第一个学期。
垫褥的尴尬,是我这一辈子无法忘怀的记忆,也是我心中的一个“疤痕”!
如今,只要回想起来,就让我“不寒而栗”。要不是这位年事已高的姑奶奶的帮助,要不是陈寅同学忍受着难耐的煎熬,能度过那样寒冷的冬季,是不可想象的。
后来,听说陈寅同学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赴朝作战去了;自此我们各奔东西,互相失去了联系。这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也是最深沉的怀念!
四、崭露头角
在就读简师5个多月的那些日子,我仍然像读小学那样,偏重于语文课。除了完成作业之外,还经常写日记、周记,也写些“顺口溜”之类的小东西。学校半个月一期的墙报上,几乎每期都有我的“作品”;有时同一期墙报上,还会登出两三篇我的文章。这引起了老师和同学们的关注。
有一次,语文老师把我的一篇周记,送给教导主任邹宇过目。邹主任看完后,用他那支来之不易的“派克”钢笔,在上面批了几十个字——大意是:这篇周记,写得细致入微,写得情真意切,写得十分感人,写得可圈可点;读起来朗朗上口,感动人心。可以在班上朗诵,可以登墙报让大家阅读……
哇!邹主任这样一批,一下子又让我像读小学时一样,被夸奖为“能写文章”。这样一批,还使我由无名变有名,令人刮目相看。
陈寅同学听了邹主任的批语后,也从初中部那边跑过来,一把抱着我,半天说不出话来,只见他脸上喜泪直流。我也不知说什么才好,也同他一样,喜泪直流。
这篇备受重视的周记,虽然过去几十年了,但我还是时不时地默念默念——
11月6日,星期一。晴。上午,语文老师杨刚,给我们上课时,先没有讲新课,而是一上堂就为我们朗诵起《吊古战场文》。只见他朗着朗着,声泪俱下:“……谁无父母,提携抚养,畏其不寿;谁无兄弟,如手如足;谁无夫妇,如宾如友……”只见堂上,一片哭泣声。我的袖子也搽湿了一大块。此文,是描写古战场的惨况,如诉如泣。我可以背诵全文。
11月7日,星期二。阴。下午的数学课,上的是“珠算”。袁老师让大家先练。一时间,课堂里的算盘声,像农民筛沙石一样,噼里啪啦,响声悦耳。我第一次听到如此多的算盘噼啪之声。
11月8日,星期三。小雨。上午的音乐课,别开生面——只见女王老师化了淡妆,涂了口红。一上来,王老师先教我们学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接着,她在堂上又为我们演唱了这首歌曲,还作了其他表演。王老师的演唱,声情并茂,激动人心,百听不厌,百看不烦。同学们说她是从武汉大城市来的——哇,怪不得她那样多才多艺。
11月9日,星期四。晴。下午,程老师给我们上美术课。他一上堂,什么都先不说,拿起粉笔就在黑板上画了起来。这次,程老师画了一位持枪解放军的侧身像。不到20分钟,黑板上就出现了一位手持长枪的英武军人,正向左前方刺杀。看着画像,耳鼓里似乎响着真实的刺杀声,引人向上。看到黑板上所画,同学们,都有点精神振奋。有人还做出拼刺刀的样子呢。
11月10日,星期五。晴。上午,邹主任给我们上地理课。他每次讲课,都以他那诱人的幽默感惑人,今天也一样。只见他,把一张地图钉在黑板上,用红粉笔在地图上,将已经解放了的区域标示出红颜色。只见那地图上,还没被解放的“白块块儿”——很少很少。邹主任涂完红色处之后,转过身来,面向同学,叉开双手作拥抱状,以这样的动作表示:很快全国一片红了!
同学们跃然而起,个个把自己的小巴掌,拍得通红通红。
11月11日,星期六。阴。今天周末,走读生下午上完体育课就急着回家。但也有不少人背着书包在那儿看墙报。我也凑了上去。哦,墙报上又有我的一篇文章。很快,我不好意思地退了回去,怕被人说——自我欣赏。不过,我还是一步一回头——心里有点小得意。
11月12日,星期日。阴冷。住读生们七时半吃早餐。想不到,郑校长参与其间。院子里每6人蹲成一围,中间放着一只木盆,里面装着炒熟的咸黄豆。开饭的哨子一响,只见郑校长也跟同学们一样,蹲下来吃粥。由于天气太冷,手都冻僵了;筷子夹不起硬黄豆,又不能用手去抓。还是郑校长告诉大家:在筷子头儿上沾些粥,放进盆里轻轻一沾,豆子就粘在筷子头儿上面。大家一试,果不其然。全院子的同学都乐了——这是郑校长体验同学们生活的一个令人难忘的场面。
就是这篇周记,涉及老师、教导主任、校长,所以引起了一个小小的“轰动”。也就是邹主任在文章上批示的那些话。
其实,我知道邹主任的用心,无非是要我不要歇气,朝这样的写作路子,不回头地往前走就是了——因为平时邹主任就知道,我爱写作。
可惜,我让邹主任失望了哦!
1950年3月,我的父亲右脚脚底生出一个无名疮疾,整个脚板肿得像个小面包那样吓人。他老人家奇痛难忍——有时痛得无法入睡,彻夜难眠。面对此情此景,作为长子,我只好辍学。像3年前第一次失学一样,重新扛起锄头,操起“修理地球”的大业。
就在我扛起锄头的那一刻,麻城县立初级中学来了通知,说是简师停办,成绩好、年龄较小的简师生,可以转入初中就读。我是被转者之一。但读初中是自费的。
此时的我,一是不能离家,二是家里交不起学费。其结果,只能望“通知”而“兴叹”了!
此后的日子,我的“课堂”在田野之中。凡是我力所能及的各种农活,我都同大人一样地去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周而复始,从未间断。村里的老人们看在眼里,“痛”在心间,无不称赞我是父母的“好帮手儿”。
这个时期的那些个周末,曾在简师共同学习过的、后被转入初中的同学,往返回家时,免不了路过我劳动的田边地头。我看到他们背着书包从我身边路过,总是情不自禁地流下了“无名”的泪水——感叹自己命运多舛,又只能听天由命。
尤其是,这些同学,时不时带回邹主任的几句关切问语,使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为好,更加让人感慨万千。我心想,这一辈子,再也与读书无缘了。
五、吃上“快活饭”
半年之后的9月份,我父亲的脚疾有了好转,可以下地干活。他看到我不安心农业生产,便想给我找个“吃快活饭”的职业,让我去教书或学中医。我选择了前者。
是时,安家畈的父老乡亲,异口同声地说,解放了,还是要在安家畈开办自己的小学,让孩子就近读书。校址仍在刘氏宗祠,并一致选我当教师,每月“薪水”为50斤稻谷。
我父亲一听,乐了!逢人便说——我的儿子,终于被人“挑着箩筐买字了”。这样一来,曾在这里启蒙的我,此时变成这里的“先生”了。
学校一下子招来了30多个学生,最大的13岁,最小的也有八九岁——都是“等着来读书”的大娃娃。因为这里的学校已经停办了两年之久。
面对这些如饥似渴想读书的娃娃,实在说来,我也不负他们所望,十分耐心地同他们“滚”在一起。我分别教大家不同年级的课本,倒也得心应手。这样一来,得到学生们的拥戴,家长们也称我“刘小先生”。我也无所谓,大家亲密无间,我也越教兴趣越浓。
就这样,第一个学期结束后,我被安家畈村的上级林店区文教组,评为全区的“模范教师”。
听到这样的消息,我以为自己在做梦。
在庆祝大会上,我被带上大红花,代表解放后林店区的全体教师讲话。
上台一开口,我说:“各位领导,各位老师,你们好!我是一个‘翻身教师’,一个资格很浅的教师,我虽然还不怎么会教书,不敢接受老师这个无上光荣的称号,但不瞒你们说——我会种田!”
话音未落,近150人的会场,掌声雷动,经久不息,弄得我把接下来该讲什么全忘光了。此刻,区领导同我热烈握手,把尴尬的局面解围了。我感到自己的脸“羞得”没有地方“搁”……
台下有的老师站起来说:“尽在不言中!”谢天谢地,这一下,算是解了围。
参加大会的教师同行,大多数我都不认识。但大会结束后,他们一个个向我写上小纸条儿,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以此表示对我进一步的祝贺,并且也如是现如今一样——递上自己的“名片”吧。
六、红花挂厅堂
回到安家畈,父母听说我“得了光荣”,喜出望外。要我把那大红花,挂在堂屋中供祖宗的神龛上,以示“换了人间”。我的双亲,再也不说“只见有人挑着箩筐买谷,不见有人挑着箩筐买字”的俗话了。
老实说,我从来是志在外部世界,不满足于安家畈这块小天地。但我的父母以为,得了眼前的这份光荣,就可把我“锁定”在安家畈。他们总是说,当教师已经是“吃快活饭”了,还有什么他求?何况,一个月有50斤稻谷呢,够你受用的了。
为前程之事,我同父母亲有过多次“交锋”。总想他们支持我“远走高飞”,但他们又总是劝我留下“安居乐业”。
一次,我的堂舅(母亲的堂弟)来到我家,吃过午饭后,大家又谈起我未来的事。我的堂舅是支持我“远走高飞”的。但父母还是对我苦苦相劝,让我留下。
下面,是我同我父亲的一段对话——
“到外面闯世界不容易哦!”
“是的,我知道。”
“像我们家乡的陈再道,从黄麻起义开始,奋斗几十年,出生入死,才有今天的名望——你能混出个什么名堂?”
“陈再道是武官,会打仗,那是身经百战,是我们家乡的光荣和骄傲。”
“你知道他身经百战,不知道他是来之不易。”
“是的,陈再道能有今天,确实来之不易。但我想:武官有个陈再道,文官说不定有个刘光耀呢。”
我堂舅一听,一下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伸出双手——跷起大拇指!
只见父亲也露出了苦笑的神色。
说起陈再道,在我们那些远近山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的父亲和堂舅都知道他姓的“陈”,原是工程的“程”。他的老家程家冲,在麻城的地图上一直是标着“程家冲”三个字。程家冲离安家畈9公里。
陈再道有个堂侄儿,名叫“程四儿”,是安家畈的女婿;他的妻子叫芙蓉儿,我叫她四姑,而称程四儿为“四姑爷”(家乡称父辈为“爷”)。这位四姑爷,经常来往安家畈走亲戚,他的岳父岳母是我家邻居,与我家一墙之隔。
这位四姑爷,只要来到安家畈,都要跟我们讲起他堂伯父陈再道当年闹革命的故事。我们总是听得津津有味,百听不厌。每次他讲完了,还要扯着他的衣服,要他一讲再讲。
我虽然没有见过陈再道本人,但听四姑爷经常给我们讲这位家乡将军的故事,早已在我那少年的心坎儿里矗立起了这位英雄的高大形象,还把他作为家乡的骄傲,到处颂扬呢。
自从那天我在我父亲和堂舅面前,放出“武官有个陈再道,文官也许有个刘光耀”的狂言,我堂舅不但当时一再跷起大拇指连连称赞,事后逢人便总是要夸奖我几句,还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的朋友面前,不遗余力地传播我那句“狂言”。
久而久之,弄得家乡人把这“狂言”当故事来讲。
我心想,让你们去传,让你们去讲吧,反正我那“狂言”话已出口,如同泼出的水一样,是无法收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