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培元先生序
林振礼同志积二十年之功,完成了这部朱子研究的厚重之作,要我写一篇小序,我不能推辞。
作者在研究、写作此书的过程中,经常以通信或电话的方式与我讨论一些问题。对于研究范围之内所涉及的每一个问题,他都是那样认真,决不轻易放过,总要追究到底。这种一丝不苟的精神和严谨的作风使我深受感动。我除了从他那里知道很多有关朱子生活实践方面的知识之外,最大的感受是,在当今这个急于成名的时代,还有像他这样孜孜不倦、埋头耕耘、披荆斩棘、持之以恒地研究学问的学者,真是感到莫大的欣慰。
这本书并不是纯理论的学术著作,但是却洋溢着理论探索的精神和理论分析的气息。这本书也不是编年式的传记著作,但是却对朱子的人生经历有真实的描述,对朱子的心路历程有深刻的体会。这本书是深入到朱子的生活世界与心灵世界,对其人生和思想进行微观研究的独特之作,也是作者实地考察、亲身感受之作。其中有许多鲜为人知的逸闻逸事,也有迄今未曾涉猎或“语焉而不详”的学术问题。
这是一部史实考证与理论分析相结合的学术著作。他将文献资料与实地考察相结合,将哲学理念与时代背景相结合,将理论学说与生活实践相结合,将经典文化与民俗文化相结合,在互相补充,互相印证和比较的过程中,开拓出一个新的领域,呈现出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朱熹,并与之展开对话。这种研究方法,拉近了今人与朱子的距离,能够身临其境,“感同身受”地理解朱子其人其学,同时又有很强的历史感。
要从事这样的研究,当然不能只在书斋中去完成,而要进行大量的野外作业。为了考证朱子的有关经历和事迹,作者不惜花费大量时间到各地去考察,收集各种资料。他曾亲赴朱子当年从政与讲学的湖湘地区,两次到朱子祖籍江西婺源,三次登临朱子办学的赣南、庐山,八次踏访朱子最喜爱且居住最久的武夷山。每到一地,他都要仔细寻访朱子的遗迹、遗物和遗墨,收集各种民间传说和地方志,甚至向当地老人询问各种习俗,从而为此书的写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这种“踏破铁鞋无觅处”的精神,是他能够完成这部著作的重要保证。
他所收集到的各种宝贵资料,构成了这部书中最有价值的内容。比如他第一次发现了朱子在庆元年间的手迹,再与文献、方志互证,对于搞清朱子在“庆元党禁”中的实际处境及其思想活动,提供了过硬的第一手资料做依据,对朱子的研究就深入多了。
但是,实际考察和文物收集,虽然是他独有的优势,却不是他的最终目的。他用力最勤而为之不懈追求的,还是一些理论和学术问题。在这方面他广泛地吸收了今人的研究成果,但又不是轻易做判断、下结论,而是在涵泳朱子著作的基础上,从当时当地的历史背景和具体情境出发,从每一次历史事件入手,透过朱子的实践活动,剖析其思想形成的条件和历程,在相互比较中提出自己的见解。正因为如此,此书不是对朱子生活经历的一般叙述或逸闻逸事的描写,而是通过朱子的实践活动展示其内心世界及其理论学说。“情境意识”和“实践意识”是此书的最大特点。中国古代的哲学家们,都是在具体情境与实践活动中阐明他们的学说的,每一个概念、范畴,都不是在纯粹的“理论沉思”中形成的,因而不是形式的、抽象的,而是有实际内容的。朱子也不例外。此书就是在这一思路之下写成的。
比如,朱熹的“中和”新旧说,是学者们经常谈论的话题,它标志着朱子思想的一次重要转变。但是,朱子为什么从“中和旧说”转变为“中和新说”?这种转变是如何可能的?其意义何在?学者们通常都是从理论层面进行分析和解释(包括笔者)。作者则从理论和实践两方面同时展开研究。在比较各种观点的同时,更重视朱子所处的历史时代及其实践活动。具体地说,他是通过朱子38岁时的湖湘之行,第三代主战派的学术集会,苦参“中和”的经历,说明其由“旧说”向“新说”升华的内在联系。他既不取牟宗三先生的“别子为宗说”,亦不取金景芳先生的“程朱悖谬说”,而是吸收任继愈先生的“文化嫁接说”,使其更能接近朱子诠释《中庸》的历史实际。同时又参照某些学者(蒙培元等)关于情感哲学的观点,阐明朱子“心统性情说”的理论内涵,使朱子“中和新说”的意义得以彰显。这是从具体情境和实践出发,从方法上解读朱子的一个突出的例证,也是一次有益的尝试。
这部著作开辟了许多新领域,提供了理解朱子的许多新空间,体现了作者敢于言人之所未言的探索精神。“朱子的风水观” “朱子与摩尼教” “朱子在民间的多重形象”等重要章节,就是其中最有特色、最有突破的成果。作者从逸文考辨和野外调查开始,进到生态、宗教和美学等诸多领域,提出了很多有价值的见解,填补了朱子研究的许多空白。
“风水”是我国传统文化中的一个重要问题,与人民的日常生活关系密切,也为一些思想家所重视。但是,过去一律被斥之为“封建迷信”,因而很少有人研究。其实,“风水”涉及很多方面的问题,而人与自然的关系即生态问题,就是其中很重要的内容。作者根据朱熹的有关资料,对这个问题做了详细考证和理论分析,提出了新的见解,使他成为我国研究朱熹风水观的最早、最重要的学者。
朱熹与摩尼教的关系,是涉及中外文化关系的一个极有意义、极有趣味的问题,但是,由于资料的缺乏,长期以来无人进行研究。今天,摩尼教虽然已经不复存在,但在泉州仍保存着一座该教的寺庵。这为研究朱熹与摩尼教的关系提供了重要线索。20世纪80年代,美籍华人陈荣捷教授来大陆,走访并收集了有关朱子的遗迹和资料,写成《朱子新探索》,其中也有“魔”之讨论,但由于时间和精力有限,未能继续研究,故只讨论朱子知漳州时“禁魔”一事,并且认为,朱子所禁者,为佛教而非摩尼教。作者根据相关资料,重新考证了摩尼教在泉、漳一带的传播情况以及朱子与之有关的行踪与言行,认为朱子所禁之“魔”正是摩尼教而非佛教,并进而提出“仕泉偶涉,知漳则禁”的结论,真可谓“石破天惊”。他的结论是有说服力的,如果要推翻这一结论,则需要花更大气力,提出更有力的证据。
历史上的朱子与民间传说中的朱子是不同的,“道学化”的朱子和人性化的朱子也是不同的。但是,二者同时存在于福建一带。这是一种很奇特的文化现象。后者虽不是“历史的真实”,却活在人民的心中。作者对于大量的见诸笔记小说与口头传说中的逸闻逸事,给予了高度重视,作为俗文化的重要资料,与正史记载互相参照,互相比较,从不同层面说明朱子人格形象的多重性,赋予其新的文化意涵,为重新解读朱子提供了新的视角。
实际上,书中的每一章都有新材料、新见解。诸如“考评”“杂识” “出版”“教育”以及“逸文辑录”等,都是作者辛勤耕作、呕心沥血之所得,具有重要的文化史的价值。这些价值将随着朱子研究的不断深入而逐渐呈现。当然,其中的某些见解,不无可商榷、可讨论之处。但这都是作者独立体会出来的,不是轻易得出的,更不是简单的概念推演所能做到的。
作为一部以实地考察为基础的著作,此书具有浓厚的地域文化的特征,但是,其中包含着普遍的文化价值。正如朱子学被称为“闽学”,其影响则不止于中国,而且及于东亚地区一样。全书并没有什么“宏大叙事”,但是,能从细微之处见其全豹。这正是此书的一大优点。
读此书者,必将得到享受。
蒙培元
甲申年季夏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