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名宿访谈壹编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花氏绝“艳”话当年

——京剧名宿李砚秀访谈录

 

1956年9月1日,北京市京剧界为成立北京市京剧工作者联合会举行义演,一场大合作戏《四郎探母》集中了在京的许多著名演员,可谓盛况空前,反响热烈。2007年12月5日,我采访了剧中饰演四夫人的李砚秀老师。

 

封杰:李老师,您好!请您谈谈从艺经历和近况。

李砚秀:我出生于1918年,也就是农历戊午年。说到我的从艺经过,那要从我父亲李顺来说起。他是河北省霸县人,坐科永胜和科班,艺宗黄派武生。青年时期,他在上海和盖叫天一起合作,月俸三百五十元。他首创了三张高桌打飞脚的绝技,在当时非常轰动。父亲将演出所挣的钱全部寄回了老家,帮家里盖起了大瓦房,还定制了红木家具和罗汉床,通过船运送到家中。这令家乡人很是羡慕:“这个小戏子,挣了大钱。”


1%e3%80%8a%e5%8d%83%e9%87%8c%e9%80%81%e4%ba%ac%e5%a8%98%e3%80%8b%e6%9d%8e%e7%a0%9a%e7%a7%80%e9%a5%b0%e8%b5%b5%e4%ba%ac%e5%a8%98.tif

《千里送京娘》,李砚秀饰赵京娘


我的三个姐姐都是演员,大姐李砚琴工武旦、刀马旦,二姐李砚芳工花旦,三姐李砚秋工青衣。她们在关外演出极受欢迎,人送“花氏三砚”。因为,最早我们姐妹艺名中都带有“花”字,不用“李”姓。我还有个小妹叫李砚萍,现定居南京,是南派武生周云亮的夫人。

我原名叫李艳秀,七岁起开始在家学戏,只学一些配角,如《天女散花》中的花奴,《南天门》中的曹姑,《打花鼓》中的三花脸,《贵妃醉酒》中的裴力士,《四郎探母》中的杨延辉等。在哈尔滨的时候,老板让我们唱戏,戏码一般都是安排九到十一出戏。三通鼓后,先演《跳加官》,然后才是我们几个小孩子的表演。我们只是对着板凳唱,台下根本没人听,就是为了锻炼。一直到了倒数第三,听戏的人才进戏园子。姐姐们演出时,我就在侧幕条边看,所以我会的两百多出戏中,有的是姐姐教的,有的是捋来的。

我十三岁时挑梁演出,组织了自家的戏班“砚社” 戏班,月俸九百元。十五岁那年,李万春应邀到哈尔滨华乐戏院演出《林冲夜奔》、《火并王伦》等戏,我给他挎刀,像他演出全部的《渔夫恨》,后面带“法场”和“探监”,我就不会了。但我会《打渔杀家》,只简单地一说我们就台上见了。还有,李万春和我演出《宝莲灯》中“一赶二”,他先演《二堂舍子》的刘彦昌,我饰演三圣母,再饰演王桂英。他演《劈山救母》赶饰沉香,我再饰三圣母。那时,东北都是日场、夜场演出,只有李万春破例只演夜场。东北有位孟丽君当时很红,月俸一千多元,我心里就不服气。心想,都是演戏,凭什么她挣这么多?抽空我到庆丰戏院看她演《霸王别姬》,她是大嗓青衣,但她很会演戏。接着看了她的《坐楼杀惜》,她演出了阎惜姣的泼辣、刁钻,顿时觉得人家就是高,咱们的确年轻不懂艺术,像我演出《霸王别姬》中虞姬的唱和表演有很多是捋的她的叶子。由于我的表演比较“软”,李万春班的二牌就换成了孟丽君。

此时正好海拉尔来邀我去演出,我就把原先孟丽君班的金艳琴、闻子芳“挖”过来加入了我们戏班,这一年我演出了很多的戏。十六岁,我到长春搭班,月俸一千二百元。之后,我到了天津,接赵美英的坑。两个月后,又到了张家口。那里的老板规定:黑、白天演出,戏码不许翻头。为了应付演出,我只好边演出边琢磨新戏。这期间,也演出了一些应景的文明戏。所以说,我会的两百多出戏,还有许多是我向当地老艺人学习的。

十七岁那年,我们一家来到了北京。由于我父亲和李永利先生是隔山师兄弟,彼此可以照应。李老先生主张我拜师程砚秋先生,但程先生有个规定:不收女弟子。这样,我在泰丰楼饭庄拜了尚小云先生。他老人家对我很看重,说:“你家李姓多好,为什么不用?还是姓李好!”从此,我在演出时就恢复了本姓,并将“艳”改成“砚”,以示心志。之后,尚先生亲授我尚派剧目,像《白玉莲》是尚老师亲自到我家大吉巷给我说的;《花蕊夫人》是我到先生家学的;而《汉明妃》就是先生“点睛”了。

后来,我到武汉演出,红了两出戏,一出是《汉明妃》,一出是徐派的后八本《玉堂春》。

封杰:在您的演出中,有许多合作者,一定有许多故事,其中最著名的当是和“金霸王”金少山先生演出的《霸王别姬》。

李砚秀:与我合作的人都有值得我学习的地方,像赵绮霞先生嗓子不好,但功夫很棒。他配演《白蛇传》中的小青,脚底下非常溜。《刺蚌》中他给我来个蚌,可以说是抬我一半。

我和新艳秋关系很好,她是标准的东方美人。她在上海演出《红拂传》时出了事,老板找到我叫去救场。我从天津坐船赶到上海演出,谈好的月俸是四千元。后来我才知道做班底的梁慧超、俞振飞都拿四千元。可我这四千元之中还包括几位配演的戏份,后来又加了两千元。

我在上海金城舞台演出时戏份涨到了九千元,这时我已经挂了头牌。金少山先生约我合作演出,我们有时并挂头牌,有时是我的二牌。金老板拿五万元,我拿三万元。那时,我一个月的演出收入可以买一所宅院。我演《大保国》是裘盛戎的徐彦昭,陈少霖的杨波。《二进宫》是林树森的杨波,金少山的徐彦昭。一天,我这个李艳妃都念出“自那日与徐杨……”了,就见这位金大老板抱着狗从前台缓步走来。我只好“拉”慢速度唱。金老板后台搭架子:“大人,请!”跟班的赶紧给勒盔头。出场后,金先生站在堂桌前勾脸,等戏唱完了,他的脸谱也画好了。《霸王别姬》我们连演十天,票价两元,是场场爆满。由于金少山先生被赞为“金霸王”,我沾人家光,也被称作“活虞姬”。休息三天后,再贴十天戏码,仍是《霸王别姬》。这样我们这期戏码是五场《大·探·二》,六场《坐寨盗马》,还是裘盛戎的“坐寨”,金少山只演“盗马”,而这出《霸王别姬》我和金老板连续演出了六十九场。之后,我们又到了天津中国大戏院演出《霸王别姬》,票房仍是爆满,加座卖满后就连放茶杯的箱子都卖钱,两元钱一位,戏迷就为了看“金霸王”。


%e3%80%8a%e9%9c%b8%e7%8e%8b%e5%88%ab%e5%a7%ac%e3%80%8b%e6%9d%8e%e7%a0%9a%e7%a7%80%e9%a5%b0%e8%99%9e%e5%a7%ac.tif

《霸王别姬》,李砚秀饰虞姬


封杰:您在艺术最风光的时候嫁到了李(万春)家,对李氏父子的表演艺术耳熟能详,就请您先讲讲李永利先生好吗?

李砚秀:京剧中的绝活“云里翻”是我公爹李永利设计的。那是他看完杂技之后受到启发,在演出《嘉兴府》时就给鲍赐安使上了。他的《收关胜》最为精彩,扎靠、厚底从四张桌上翻下。还有他的《白水滩》中的七个锞子同样受欢迎,李桐春、于鸣奎继承了老爷子的这个绝活。

李万春六岁上学的时候,一次游戏不慎磕破眼角。老爷子说:“唱戏的孩子,上什么学呀!”从此李万春开始学戏、演戏生涯。每天和蓝月春一起练倒插虎、乌龙绞柱等技巧,像他的抢背的范儿是蹬腿,高处成“鱼打挺”形状,帅气、漂亮。这些都是老爷子亲自教习的,管教甚是严格,稍练不好就棒打,这也促成了李万春更早的成名。他上演的第一出戏是《打棍出箱》,由于年小个矮,还是“葛登云”给他抱上椅子的。

老爷子喜爱武戏,到北京演出缺少武戏配演,当时只有极少的几个人在各剧场赶包。为此,在李万春二十八岁那年,爷俩成立了鸣春社科班,专门培养武戏人才。

封杰:您同李万春先生合作后,一定会有很多体会吧?

李砚秀:我和李万春合作比较吃亏,因为人家是武生,多演武戏,又加上那时开戏晚结束早,所以像我以前演出的《荒山泪》、《锁麟囊》、《凤还巢》等戏不能再演出了。当时也是为了捧李庆春、李小春和一批已经出科的孩子,我的戏码就只能从倒第二逐渐前移,甚至还来过小孩。

李万春自己能够写剧本、设计唱腔和服饰,这都是多年的艺术积累。他是革新的,像从前盔头上戴点翠的,而改戴绸子就是他兴起的,这是从经济上考虑,节省开销。其他像纱网、丝罗帽等都是从他开始传开的。

他会八百多出戏,都是从书中得来的,像《真假美猴王》、《十八罗汉斗悟空》是他的首演,从猴子出世一直到斗战圣佛止,加之他一本本书地改编,一出出戏地演,总结下来可不有如此之多!对于演猴,他有一套理论,他讲:“猴子不能老站着,唱成武生就不行了。腿要老存着,眼成鹰眼,演一出猴戏比唱一出老爷戏还累呢。”他为了了解猴子的举动,不光到动物园去观摩,还在家里养起了猴。他讲,一个演员在不同的年龄段要有不同的演法。

他的武松戏和天霸戏最好。比方说念白,武松的念法是憨音,林冲要念出身份来,孙悟空要有尖音,而黄天霸在《四霸天》中要带匪气,《恶虎村》要带狠劲,《连环套》要显出身份来。另外,他和裘盛戎合演的《骆马湖》,他演黄天霸前半场是软,待拿到李佩立马变成硬。“上船”一段的表演,是无念白的,只一个涮刀,走下场的身段,台下就可堂的好。裘盛戎饰演的李佩也相当精彩,黪满、厚底、头戴翎子,从两张桌上翻下。

封杰:听说《野猪林》的首演是李万春先生?

李砚秀:对。这个本子最早是一个王爷给杨小楼先生写的,杨先生和郝寿臣先生演出过,只演至“野猪林”结束。1952年,我们推出的《野猪林》有场“火烧草料场”,是李万春请上海一位专门写剧本的先生续写的,袁世海将剧本带到北京交给了李少春。

之后,我们继续演出了《岳飞》,李万春的岳飞,李小春的岳云。《岳飞》是出老戏,我父亲李顺来和李少春的父亲李桂春均有这个戏,那时叫《风波亭》,到“接旨”结束。李万春改成风波亭唱《满江红》词,服装也将穿青褶子改成银灰袍。那时,我们的老辈不许我们唱《走麦城》和《风波亭》,他们认为这是两位圣人最悲惨的时候,最好不演。而李万春将《走麦城》老的演法改成擒住关羽后立住,全剧结束,删除了后面关羽戴手铐、甩发的表演。这出戏中,李小春演的关平有许多枪把子是他父亲设计和教授的,非常漂亮精彩,所以有人评论李小春的表演是“标准的关平”。

虽然李万春会八百多出戏,但上演的只有六百多出。“反右”前,我演出了翻自梆子艺人小香水的《妻党同恶报》,是程腔。李万春演的是老本的《安天会》。他在老爷戏中饰演关羽的念法和谱式的画法是生净两门抱,这和他喜爱读《三国》有关,即使到了临终前,他还在读《三国》,还在想着《水淹七军》中不妥唱词的修改。出殡那天,有很多我们素不相识的农民、工人、军人到八宝山去跟李万春诀别。后来,李洪春先生言道:“万春是红着来,红着走,红了整整一个甲子。”

李万春的成功,是他在模仿前人的基础上再融合自身条件的结果。他常讲:“学习前辈精华,更要演出自己的风格。”他看完李少春的表演后,对他讲:“二弟,你应该成‘少派’了。”所以李少春的“少派”是李万春给起的。

李(万春)派的形成既有他自己的因素,还有一大批好配角的帮衬,如台上的毛庆来等人和台下的文人,是他们共同成就了李万春。

封杰:我见到您早年的戏单,有与李盛藻合演的《盗魂铃》,与金少山合演的《霸王别姬》及一起反串的《八蜡庙》,金少山的张妈,您的褚彪。这些都记载着您辉煌的艺术生涯。您为了帮衬李万春先生而舍却了自己,通过这样的形式来为艺术献身,真令人敬佩。

李砚秀:有人问过我后悔不,我的回答是,既是为艺术,也是为了爱,我永不后悔。

封杰:谢谢您接受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