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和古寺风物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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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救世观音

推古天皇三十年二月二十二日夜半,上宫太子薨,享年四十九岁。《日本书纪》记载了当时对太子过世的深深悼念。“诸王诸臣及天下百姓,悉如长老失爱儿,盐酢之味虽在口而不尝。如少幼者亡慈父母,哭泣声满行路。耕夫止耜,舂女不杵。皆曰,日月失辉,天地既崩。自今以后,谁可恃哉?”从这一节可看到太子威德之尊,也可看到太子执政时危机四伏。

几多同室操戈之后,太子被立为摄政。苏我家的擅权和阴谋,带来了不断的流血惨事。在太子即摄政之位后,争斗看上去稍微平息了。打小亲眼看到人间的烦恼炽盛,太子一心念着的是前面所说的“以和为贵”“笃敬三宝”“承诏必谨”。太子给这个时代带来了黎明的微弱曙光,经过长期苦难之后,飞鸟的原野终于迎来了灵魂的安放。

但灾祸并未斩草除根。苏我家作为外戚仍暗流涌动,难说何时将暴露其野心。为什么太子对此不加以彻底打压?为什么容忍苏我马子的残暴?后世史家对此多有质问,而我觉得太子也忧心于此。这个不能单纯归结为苏我家强大的政治军事力量。这不是战略的问题。

从族谱可以了解到,从钦明天皇到太子,皇室最近的血统就是苏我一族。苏我稻目[20]是武内宿祢[21]之后的名门,他身负辅弼[22]之大任,这个是不容忽视的。太子的父母、祖父母和苏我家都关系亲密,太子妃刀自古郎女本身就是苏我马子的女儿。太子在少年时就经历了同族相残的悲痛。虽说他为国家着想,容忍了苏我马子、苏我虾夷、苏我入鹿等的残暴行为,但他无疑在祈祷他们能找到内心的“和”。因为心中的信仰,他才到最后都没有拿剑讨伐对手吧?或是因为宪法十条“我必非圣,彼必非愚,共是凡夫”的自觉,自己肩负一切罪责和灾祸而一味忍辱。

他拿起了慈悲,而放下了剑;祈求神佛的加持,而不是靠人为的谋略,祈祷人心的“和”。但他高尚的精神还是未能阻止身后的悲剧。太子一生忧心忡忡,可以说是殉教的一生。

“日月失辉,天地既崩。自今以后,谁可恃哉?”——这句话,无疑是当时苍生真实不虚的抒怀。太子坚定的信念也只能保住一时的安宁。太子声威和德行之下,诸王自是不说,身为外戚的苏我马子那些人也敬畏他,不敢妄动,还常常说要“翼赞”(即辅佐)。但危机依然遍布。谁都可以看到,太子的过世好像预示了乱世的卷土重来。太子薨后,推古天皇还有七年在位,于三十六年春三月驾崩。苏我家的马子也死了,成了苏我虾夷、苏我入鹿父子的时代。太子殷切祈求的“和”的精神重新被众卿所蹂躏。飞鸟时代黎明的微光也因太子的过世而告终。不止如此,在太子遗族身上还发生了一大悲惨的事情。

推古天皇驾崩后,舒明天皇[23]继位,接着的是皇极天皇[24]理政。这段时间,苏我入鹿越来越专横。而太子的遗族秉承父亲的精神,俨然不可犯。山背大兄王[25]是太子和刀自古郎女的长子,善守先王遗训。《书纪》对他在舒明、皇极两朝的情况记述甚详。苏我入鹿忌恨山背大兄王。“苏我臣入鹿独,废上宫王等,立古人大兄,谋为天皇。”“苏我臣入鹿深畏上宫王等有威名振天下,独谋僭立。”诸多记载见于《书纪》。太子之前的争斗又死灰复燃。

皇极天皇二年十一月,苏我入鹿领兵袭击斑鸠宫,此地归于灰烬。山背大兄王与同族在胆驹山[26]躲避,侍臣三轮文屋君[27]献计,主张逃往东国[28],起兵还击。山背大兄王只回复了下面这段话。

“如卿所道,其胜必然。但吾情冀十年不役百姓。岂以一身故,烦劳万民耶?不欲又于后世,民言由吾故,己丧父母。岂其战胜后方言大夫哉?夫捐身固国,亦成大夫也。”

反观彼时的政治形势,可以说这个决断是前所未有的。外戚专横带来的皇位问题是国家一件大事。苏我马子因此已经弑杀一个皇帝和两个皇子。前面也说了太子看到同族的忌恨和阴谋如何招致了令人扼腕的流血惨剧,其信仰正是起源于这样切身的体验。山背大兄王承继了父亲的心志,拒绝自己成为惨剧的原因。他心忧苍生,以自己的牺牲忍受一般人所不能忍受的。这是有信仰者的决断。

山背大兄王走出胆驹山,从容不迫地回到斑鸠寺(法隆寺)。苏我入鹿的军队包围寺院的时候,太子对侍者说:“我一条命给入鹿就好了。”随即与族人挥剑自刎。子弟、妃、妾十五人同时殉没。太子过世后二十多年,遗族全都死于非命。“日月失辉,天地既崩”的预言就这样成为悲惨的现实了。对上宫王家的默默思念和惋惜,应该充满了市井阡陌。从《书纪》所载童谣可见一斑。可是,对太子景仰之至的群臣的几乎所有人,在其遗族罹覆巢之祸时,都只是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苏我入鹿的暴行。人心真是无常。

斑鸠宫化为灰烬,变成一片废墟。之后过了也没多久,苏我一族也灭亡了。中大兄皇子[29]和中臣镰足[30]进行了大化改新[31],这是众所周知的了。但太子的愿望并没有得到保全。上宫王家灭亡后三十多年,发生了壬申之乱[32]。动荡逐渐平息后,在奈良朝时代,藤原一族取代苏我的位置,开始了擅权。我们看太子诞生之时到奈良平安朝的历史,会发现这是血族之间残杀的历史。造业之大,人心无常,都让我们吃惊。然而正是因为身处这样凄惨的人世,我们才能几度回望太子身影,他的祈求才能在人心中复活。

斑鸠宫旧址荒废多年,在圣武天皇[33]的天平十一年,因行信法师上奏,才终于复兴。现存的梦殿虽经过几次补修,但其创建据说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第一次参谒梦殿,是在昭和十二年秋天。那时,梦殿正在修葺,栅栏把它围得严严实实。我就像以前的人观看行刑似的看着梦殿。圆柱被拆,地栿被高高吊起来,好似被吊在空中的一具骸骨。佛堂被空洞的黑暗所遮住,看不到里面。我想象着1300年前在里面闭关的太子,他在暗淡无光的日子祈求美丽的黎明。身材高大的太子手握利剑,轩眉攘腕,似乎就要从空洞的佛堂里涌现出来。

将斑鸠宫叫作“梦殿”有其原因。《太子传历》说,太子在斑鸠宫,寝殿边上即是梦殿。太子在撰各种经疏,遇到法义不明之处,就到梦殿,有金人自东方而至,告以妙义。另外,《法王帝说》载,太子有时提的问题,连师父慧慈也不通达。太子在晚上,有金人进入梦中,解开其困惑。太子醒来时即了然于心,将道理将给师父听,以领解其意。这样的情况发生不止一二次。亦即,梦殿是太子冥想和内观的道场。虽则一度化为灰烬,但太子的英灵常在。

被当作秘佛,平时不轻易示人的救世观音像,是与太子等身大的佛像。打造的年代在飞鸟时期,但不知道具体是太子在世时,还是过世不久。我最近觉得这尊佛像应该是太子经常礼拜的,要么是当作前引“金人”而礼拜的。后世佛家附会太子的传说甚多,其中属于佛教徒自我辩护者也不在少数。但如果把所有传说都归结为无稽之谈或迷信,则又谬矣。因为传说的背后是深植人心的爱和信仰。信仰不允许一个人对过去的事物因其是过去的事物而说三道四。信的人觉得佛菩萨永远都在。人们思慕之至,祈祷中目睹太子英灵,乃至梦见金人,都不足为奇。

当然,我自己在第一次拜救世观音时,还有点只是看一下雕像的想法。还算不上拜,只是打算当美术品看一下。不用说,我只瞥了一眼,救世观音就改变了我的态度。那种深邃的神秘来自哪里?——我马上明白了这不是美术鉴赏所能回答的问题。但我很困惑。我对于信仰和历史知之甚少。自然,只能是沉溺在自己文学幻想中。

我曾写过对于救世观音的印象。那时,因为梦殿的修缮,救世观音被安置在前面的礼堂。

老僧轻轻地打开佛龛的门。浮现在前面的救世观音,金身已经晦暗,是个让人生起敬畏的野人。眼无瞳仁,恰如银杏,嘴唇丰满,嘴边浮起魅惑的微笑。这神态不像人,反而更像让人生畏的野兽。姿势虽是优雅,但好像在哪里藏着些凶狠的神色,一心在忍耐着什么。从前面凑近去瞧佛像的脸,不是悟达的静寂,倒很能感觉到魔术师般扰动不宁的神色。这可是那原始的血气?让人想起山岳、茫茫沙漠和虚旷的大海。还是南方烈日下的热血呢?但从侧面看过去,这具原始的肉体忽然又要消失,变成植物般的柔条。因为胸部平坦,稍微有些弓背,所以身躯带着柔态。在原始的肉体上赋予植物的阴翳,就会生发让人生畏的中性吧。礼佛的人大概是在侧面拜的。——这是我在礼堂礼拜救世观音时最初的印象。

我因为这尊佛像,突然想到了保罗·高更的《塔西提岛纪行》。那么多梦都破碎了,那么多努力都是徒劳,道德衰败,精神疲敝。他认为自己就是这样,长时间地承继着社会的恶,宛如宿命,可以说得上是个老人了。颓废的他逃离欧洲,在南半球海洋中的孤岛上和部落的女人过上了原始生活。在炽热的太阳光和鲜明的色彩包围下,回归到裸体的生活。那是十九世纪末叶的欧洲人试图逃离文明的一次伤心逃亡。这个病弱者跻身于南半球原始人中,吸取他们的血液,想要获得重生。我忘不了这么一段话。

“在塔西提,太阳的光线既照到男人身上,也照到女人身上。森林和海岸的空气给了所有人强大的肺,也让人们的肩、腰变得粗壮,甚至沙滩的沙子都是粗的。女人和男人一样干活。男人对女人都很和气。本来,女人就有点男子气,男人也有点女人味。这种两性的相似让他们相处很融洽。一辈子都纯洁地过着裸体的生活。……这种‘野蛮人’之间两性并没太多差异。男女能做很好的朋友,就像恋人一样。他们甚至没有罪恶的观念……”

试图从颓废的文明逃离出来的欧洲人,在东方海洋中邂逅了涅槃。不可思议地,高更心里对佛教充满向往。观世音那种非男非女、不可思议的魅惑,我总和东洋的南方联系在一起。也许我也是一个祈祷着从文明的污血中痊愈起来的人。救世观音的风貌,最先是这样刺激我的空想的。

众所周知,这尊佛像在数百年间都是作为“秘佛”[34],全身裹着白布,直到明治时代费诺罗萨[35]发现时,一直都深藏佛龛。人们害怕这尊观音的诅咒。据传,费诺罗萨将白布慢慢解开时,寺僧都逃跑了。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那仿佛经过几千年劫腊后的狰狞的神态?不管是用美术的风格论,还是和其他佛像的比较,都说不清楚。即便是照高更那番感慨,我也不觉得令我满意。

之后,每次看到这尊佛像,我都会有不可思议的感触。这使我对上宫太子一生心驰神往。做一个古代美术的通家本不是我所想。而将其视为是从晚期文明恢复过来的象征,我也觉得欠点什么。救世观音给我的隐谜,不正是藏在其背后历史的深渊之中吗?我还欠缺对历史的信仰。渐渐地,我找到了——上宫王家的悲愿和遗憾。

每次我有机会看到太子的生平、事业和著作时,心里对太子越发敬佩。仰之弥高,钻之弥深。太子的心血,终其一生的祈愿,并没有在同时代得到回报,甚至是如前所述,上宫王家一族都灭亡了。也就是说,太子的信仰是不求回报的,要牺牲自己一切才能留下不朽悲愿。太子自不用说,山背大兄王及其年幼的儿子也许会有一种壮志未酬的遗恨,直到生命的最后都会叹息人生不如意。虽然出身高贵,他们还是被残酷的悲剧所压垮。在命运的重压下,他们发出的呻吟和唏嘘之声,在日本历史上长久以来余音不绝。后世每触及于此,都会愕然,从而对太子更加仰慕。

后来,梦殿装饰一新,救世观音供奉在崭新的八角形佛龛中。我不能不想到隐翳其中的上宫王家的遗恨和悲愿。我前面描述过的如同原始人的神秘活力依然还在,而金身的光明,在昏暗的佛堂中更显异样。好似在黑暗深处蹲伏着一头屏气凝神的狮子或猛虎,你能感觉到它散发的能量和气味。那是复仇的气息,或者是对激进的舍身的暗示。而超脱这些的,是浮现在嘴边的微笑,这也许是太子安享极乐的效验吧。像是永世的慈心,又像是遗恨的怨灵,很难辨清二者。随着我礼拜救世观音的次数增多,我越来越无法直视他的形态和风貌了。放下一切分别,闭上眼睛,感觉什么东西压迫在身上。我蒙着金色的微光,仿佛是接触到太子祈祷的气息。太子一族的悲愿,逐渐在我心里留下了烙印。费诺罗萨解开观音身上缠着的白布时,寺僧如鸟兽散。但逃跑的寺僧也有其道理。不管费诺罗萨是如何出色的美术史家,他在看到救世观音时也发出了惊叹的声音,但他对于这尊秘佛真正瘆人之处,可能还不如一介寺僧了解。我们在接触所有古佛时,也许需要一点厚脸皮。因为厚着脸皮,我们现在才能买了门票进来逛一下。

我对于历史的态度总免不了动摇。但下面三个原则是不能动摇的。

一、废墟与坏灭——亦即面对死亡时的无限爱惜之情,只有死亡能完美地诠释人生的意义。换言之,他在活着的时候壮志未酬,死亡明确地阐释了内心的志愿和祈祷。灰烬和绝灭之后,人的生命就是永世了。要进入历史,首先得站在废墟和倾注了自己的爱的人邂逅。这个是对史实的求知欲或自由选择所不能取代的。必须得是志于求道者,历尽千辛万苦后,好似天意安排的一场邂逅。

二、传承是历史的根本心情。传承什么呢?我们要体察与我们邂逅的人的遗憾,将其悲愿继续显扬。从历史上的伟大人物,到我们的亲生父母和身边的友人,只要有爱的地方,死亡的同时,这种愿望也会出现。而这种愿望所在之处,死者不是死者,过去不是过去,而是永远的当下存在。

三、只有在殉难的决意中,历史才能得到生命。仰慕之情,使人从废墟的灰土中复活过来。这些思想,在传承者身上必须要体现出来。传承是指将自己奉献给祖先的悲愿,即使殉难也在所不惜。自己将被引向何方?还是再次引向徒劳和灰烬?或者是指向现世的荣光?这不是自己该问的问题。历史上的悲愿是否能在现世成就,其实证性只能在其不求回报。传承者又会因为自己的死而诠释一切的意义。

我们并不清楚救世观音的制作者是什么人。我们在见到这尊佛时并不会去想他的制作者是谁。但是对我来说,上面所述的可谓历史的真情,救世观音在默默之中向我们暗示了。

秋,巡斑鸠之址,于梦殿思上宫太子因咏。

日头高悬,明光烁亮。日嗣皇子,厩户圣王。生不逢时,世道沦丧。同胞兄弟,畏畏缩缩。朝廷命臣,恓恓惶惶。太子当此,难平愁肠。今我思之,不胜哀伤。斑鸠之里,日轮炯炯,宫居之中,得安定焉。时值飞鸟,曰明日香,曙光之路,因而辟焉。梦殿之中,闭关冥想,夕定法律,朝固家邦。无物无我,潜心冥想。天皇吉祥,臣工和睦,万民充足,慈心祈念。观其宪法,何其尊崇。览其历史,泪流两行。人无奈何,世界无常。吾今于此,缅惟圣王。青丹美吁,越奈良山,彼时以往,悠悠千年,宫居旧址,频相顾访。心念诸般,太子德行万世扬。高楼暗室,救世观音放金光。

反歌[36]

飞鸟宫墙秋,王孙旧时游。

皇极天皇二年秋,入鹿烧斑鸠宫。

太子遗族悉殉难,悼之。

庭训一生终无改,身死犹有祖道在。

哀鸿若能随烟焰,当如彩云遮望眼。

鸦鬓散乱月空照,飞鸟宫女泪暗抛。

岁月伊何为,兀自使人愁。王孙何处在,徒见蜻蛉流。

昭和17年(1942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