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飞鸟的祈祷
斑鸠宫
我最怀念的历史时期是在飞鸟时代[1]的推古天皇[2]朝,上宫太子[3]任摄政[4],治理天下。了解这个时代却不是因为看史书。我去了大和[5],特别是周游斑鸠之里[6],从法隆寺到梦殿、中宫寺附近,不知不觉对飞鸟时代的人心驰神往。白沙、青松,容易让人联系到海边,将它们清楚地隔开的是法隆寺的土墙。一切井井有条。在这片风光里,谁知道在一千三百年过去的岁月中,围绕新的信仰,飞鸟时代的人经历了怎样的混乱、苦恼,体验了怎样的法喜?我曾在法隆寺的百济观音[7]、中宫寺的思惟菩萨[8]身上,试着寻找他们的面孔。看着手指轻轻抚过脸颊的柔软的思惟菩萨像,可以想见时人进入甚深的禅定;而百济观音隐约可现的清纯神态,则是法喜充满的样子。这些佛像的风貌亘古未变,飞鸟时代的人逍遥古今。这里有永远的安宁。第一次到法隆寺时,我心里充满了这种思绪,在斑鸠的遗址痴狂地走着。我的心终于迎来了新生的曙光。
但是佛后来领我到的并不是一个平稳的天国。我看到的不是一个春风骀荡的时代。被佛教造像之美深深吸引的我,诵读着佛经,接触了《日本书纪》[9]和《上宫圣德法王帝说》[10],视线也从此被飞鸟的地狱吸引住了。尤其是读《日本书纪》的时候,我又是欢喜又是非常惊异。先不说外交,单说国内,钦明[11]朝到推古朝大约五十年时间都是目不忍视的凄惨战争。这段时间,不光发生了苏我、物部两族的争斗,而且穴穗部皇子[12]、宅部皇子[13]也结局悲惨,在物部氏灭亡之后,跟着就是马子[14]等反叛崇峻天皇[15]。无一不是骨肉相残的悲剧。上宫太子在年幼时亲眼目睹了同族的嫉妒、阴谋,还有以牙还牙的残酷战争。可以说没有一天过的是安稳日子。
佛教还没有脱离现世利益或迷信的领域,不然就是沦为政治工具。各家的佛堂尽是建立在血族的尸体上。虽不能详述《书纪》,但从现在斑鸠之里平和的风景中是没法想象当时的状况的。各尊佛像美到极致,不可思议。百济观音仿佛要消失在虚空的绝妙身形,思惟菩萨的微笑,也许是苦难岁月人们潜藏心底的憧憬吧。凄惨的人世上,飞鸟时代的人发出了呻吟,虔诚地祈祷。这也许是他们祈祷的外显吧?
而在这样的时代长大、身处困境的上宫太子心中的忧苦又何其之深!我看《书纪》时深深有感于此。大陆文明传过来,对其认真吸收自然是没有错,但仅从外部形势乃至文化论谈太子,我是难以接受的。我最想参透的是他坚强的信念。这种信念支撑着经历了至亲者流血惨事的他为超脱大悲痛而赌上身家性命,一心祈祷。这是我读《书纪》后的感怀。
梦殿[16]所在之地,据说就是太子御邸斑鸠宫的旧址。太子薨后,其遗族都被苏我入鹿[17]所杀,斑鸠宫不用说也归于灰烬。约百年后,时代到了奈良朝,梦殿得以重建,经过几次补修,传到如今。它以前在斑鸠宫寝殿的附近,是太子修习内观的封闭道场。传说太子在这里闭关。也许太子英灵仍在,并未消逝。伫立于梦殿的救世观音金光灿灿,仿佛承载着太子的气息。不同于百济观音隐隐的鹰扬之志,也不同于中宫寺思惟像幽微的笑,这尊佛像有种野性,不可思议地充满了活力。佛好像站在那里宣示着:慈悲不如愤怒,看破放下不如激进的舍身。太子在那些前所未有的日子里,对外来的危机感到忧患,又目睹血族深陷烦恼和争斗中,因而想到了舍身。在救世观音微笑之中是不是隐匿着一份无限的忧思呢?
现在看来,太子之身是大乘悲心的示现。但如果只是说因为佛教传过来了,所以太子修得大乘,那等于是什么也没说。将佛法限定为宗派性的东西,乃至作为外来思想体系认为是一类知识,我们就歪曲了历史的根源。就算没有佛教传入,置身于人世凄惨洪流之中,太子也自然会思考人生深重的苦难,祈求真实的救济。这个很重要。
十七条宪法[18]不是治理国家的律法,也不是纯粹的道德训诫。依我的理解,这类意思是有,但它主要还是太子自身率直的祈祷。或者可以说,在同室操戈的年代,这是太子对民心的哀思、切愿感同身受的表现,是出自内心的恳求,每个字都凝结着太子的苦恼和体验。我这里对十七条中至关紧要的头三条,试就祈祷之一端进行阐述。
一曰,以和为贵,无忤为宗。人皆有党,亦少达者。是以或不顺君父,乍违于邻里。然上和下睦,谐于论事,则事理自通,何事不成。
二曰,笃敬三宝。三宝者,佛法僧也,则四生之终归,万国极宗也。何世何人,非贵是法。人鲜尤恶,能教从之。其不归三宝,何以直枉。
三曰,承诏必谨。君则天之,臣则地之。天覆地载,四时顺行,万气得通。地欲天覆,则致坏耳。是以君言臣承,上行下靡。故承诏必谨,不谨自败。
熟读此三条,不得不叹服其思虑之深,忧心之重。第一条“以和为贵”一句,背后是前述苏我氏的专横和同族间纷争不绝,也许是太子深切的祈愿。——大家都和好吧!人是很容易结成党派的,真正悟达道理的人少之又少。乡邻不交恶,上和下睦,互相有个商量,那么一切自然都能成就。这样就不会有做不了的事情。——道理不用说大家好像也明白。写这段话时,丑陋的政治斗争、人的为所欲为之贪欲,也许如地狱变相图般映现在太子心底。“以和为贵”一语背后的百感交集,不得不知。看过《书纪》的人会悟到这句话是和着血泪写就的。
因此而在第二条引出信仰的问题。大乘的悲心,讲摄取一切,不舍众生。不论怎样的一个凡俗之人,只要有一抹生命之光,就值得追求,以此为机缘,往更高的境界引导。看“人鲜尤恶”一句,可以想见太子悲心之博大。而第二条最重要的一句,是起始的“笃敬三宝”。太子虽云“笃敬三宝”,而不是说“必信三宝”。如果在律法里强制推行一种信仰,要求一定要信佛,会怎么样?信仰就会失去其自发性,或者带有政治的党派性。苏我和物部之争就是一个很好的教训。太子不是讲“必信”,而是用“笃敬”二字,也就是百姓自己有了求道之心,信仰也就安放在心里了。可谓深思远虑。佛教传入后,先有苏我氏一事,再之奈良朝藤原氏专权,再下之还出了道镜那样的僧人,但这个宣告日本佛教黎明的太子,本怀如是。
而接下来的第三条,也就是对待诏敕时“承诏必谨”,才第一次用到“必”这个字。敕诏不言“笃敬”。太子不将至高的权威置于诏敕之上。当时这究竟有什么意思呢?简而言之,这是对于权势的专横有着深深担心的一个决断。苏我马子对于皇室,对于太子自身,都是血缘关系上很亲的外戚,正是因为如此,要压制他们的暴虐就不是件容易的事。太子处理政事的每一天,实际上也是有这个危机的。武力镇压只会再次带来同族间流血的惨事,这是太子最忧心的。
太子大乘的爱,源于对人性的深度观察,源于烦恼具足凡夫的本真模样,而必要体认佛性,心无舍弃,心怀众生,以敬三宝为“和”之根本教义,最后倾其所有以镇护国家。飞鸟时代的精神,不是仅体现在美丽的古佛像和寺庙上。其源头有我们想象不到的苦斗。在现世的地狱中,在心底祈愿之时,各个菩萨像其实就建立起来了。莫大的悲痛和因此而生的慈心,从太子的心发出光芒。
上宫太子写的歌,现在很少有人知道。在《万叶集》卷三“挽歌”开头,有“上宫圣德皇子出游竹原之井之时见龙田山死人悲伤”一首,如下。
在家枕着妹妹手,出门乱草垫着头,这个旅人真可怜。
目睹龙田山的死人,有感而发,随口而成一首歌。只是,“枕着妹妹的手”这样对于现世情感的表达,竟出自太子之作,初次见到总觉稀罕。而若是考察历史上的家庭生活,我们会知道自《故事记》到《万叶集》的和歌,都坚持一种悠然的营生。太子也是如此。面对死亡,回顾鲜活的生命之愉悦,可以想见那个时代的形象。从而我们可看到歌的作者对于死亡这个残酷的命运有过深深的思索。另外在《日本书纪》还有一篇和歌以及相关的一则故事,可以更好地体现这种悲悯的感情。
土坡沐浴着阳光,是谁在片冈山上,吃不到饭,躺在山坡上,这个客人真可怜。没有父母,你活得了吗?快速生长的竹子,你已经不在。吃不到饭,躺在山上。这个客人真可怜。[19]
据《日本书纪》,“十二月庚午朔,皇太子游行片冈。时饥者卧于道,因问姓名而不言。皇太子视之,与之饮食,脱衣裳覆饥者,言‘安卧’,即歌曰”,然后引出上面的歌。那是在推古天皇二十一年的冬十二月,太子游幸片冈山,看到路边躺着饥饿的人,亲自问那人姓名,可是对方没有气力回答。然后太子赐饮食,脱下自己的衣服,盖在饥饿的人身上,叫他安心睡下,并吟咏了上面那首歌。这个美丽的场景体现了太子的慈心。这首歌和《古事记》的那些歌一样古朴典雅,流溢着慈悲,忧伤而美。“级照”和“刺竹”都是属于枕词,除此以外的其他部分就不需要解释了。可以说是《十七条宪法》和《义疏》根子里的精神的表露。
下面是故事的后续情况。
“辛未,皇太子遣使视饥者。使者还来曰,饥者既死。爰皇太子大悲之,则因以当处葬埋。墓固封。数日之后,皇太子召近习者,谓曰:先日,卧道饥者其非凡人,必真人也。遣使视之。于是,使者还来曰,到墓所视,封埋无动。乃开,见尸骨既空也。唯叠衣物置棺上。于是,皇太子复返使者,取其衣,如常服之。时人大异,曰圣知圣,其实哉。逾惶。”
太子为饥者脱下自己的衣服并亲自盖上,饥者死后,又若无其事地穿上叠放在棺材上的衣物。后世又因此有了很多传说,从这篇文章我们也可看到太子的慈悲和视生死如一的举措给当时的人带来不一样的感动。
我从法隆寺到梦殿,从梦殿到中宫寺,每每在巡礼的时候,想到太子也曾走过斑鸠之里,于是一草一木都变得亲切,常常兀立其中,缅思过去。春天,沿着法隆寺的土墙,参谒梦殿,顺便过访紧邻的中宫寺,再直走就是一片田地了。眼前是法隆寺和法起寺的塔。有时,坐在升腾着暑气的田原上,耳里是云雀高处的啭喉。以前飞鸟的人在这过着各式的生活,他们风貌如何,说什么语言,怎样打扮?
在太子的执政时代,内外交困,但太子是不是也曾在这样的野外悠然地深入禅定呢?不管有过怎样的昏迷和骚乱,总有面向一个事情、一个问题的安静凝视、品味和沉思以及这样的悠长时光。浩然叹息之时,叹息漂到虚空之边涯,也就至深至远了。太子深深省察到人的烦恼,怀着对人类的慈悲和凡夫的自觉而彷徨在飞鸟的原野上。其人的风采,不会让人觉得本身就是圣人气概的体现吗?
譬如,在太子撰写的《维摩经义疏》中,针对维摩诘说的“不舍道法,现凡夫事,是为宴坐”,他有如下感想。
“道法,谓圣法也。言心虽能圣法,亦俗法中现凡夫事,随机化物,乃名真宴。存舍凡夫取圣道,则成分别。那得为宴?此句呵‘不能平凡圣二境’者也。”
如述其大意,维摩诘所谓道法即是圣人之道。维摩诘真正的意思是,即使通达圣人之道,也要再次投身到凡夫道中,示现凡夫的事,以一切机缘教导众生,这才是真正的坐禅。假如认为应该舍凡取圣,以此用心,则事上都会起分别。以这种自以为是的分别心进行是非判断,怎么能叫真正的坐禅?这一句旨在呵斥不能进入凡圣一如境界者。这段话体现了大乘的根本所在。
太子并不像一般求道者那样晦涩地讲戒律清规。他好比春日的大和田野,以自由的形象示教,也给了我无限的感动和喜悦。在惨烈的争斗之后,是怎样切实的祈求才能开显如此悠然自在的信仰呢?那里不止有太子的苦心,也有《古事记》里面可见的旺盛的原始力量,它贯彻佛教终始并发扬之。从凄怆的悲剧中超越,从被诸神流放的苦难岁月中寻找新生,终盼来黎明的微光。飞鸟时代的人荣膺此任。
昭和17年(1942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