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有时候,物质上和精神上的变化侵袭而来时,当下的我们并不清楚其中的意义。等到感受到一种震惊和危机感时,我们虽已重回正轨,但是变化已经发生了。我们身上总有一些地方再也不复从前的样子。珍妮思索着那天晚上,因为同情而起的冒险带来微妙的心理变化,陷入一种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暧昧情绪里。她没有清楚地认识到,和参议员之间新的关系,牵涉到的是怎样的社会地位和生理上的变化。她也没有意识到,即使是在最理想的状况下,成为母亲会给普通女性带来的冲击。她现在心里无惊,无虑,无惑,只是发自内心地感到平静的快乐。布兰德是个好人,他和她现在更亲近了,他爱她。因为这层新的关系,她的社会地位势必要随之改变。从此以后,生活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和现在完全不同。布兰德再三保证,许以她坚贞的爱情。
“我跟你说,珍妮。”临别之际,他再三说,“我不想让你担心,我实在是压抑不住对你的感情了,但是我会娶你。这次我确实是太欠考虑,但我一定会弥补的。回家以后什么都不要提起。如果你回去还不太晚,让你哥哥小心点。你要自己拿主意,我会来娶你,带你走。不过不是现在,我也不想在这里结婚。我现在要先去一趟华盛顿,再来接你,这儿。”他伸手拿钱包,从里面取出一百块钱,这已经是他手边所有的钱了,“拿着,明天我会再给你拿一些的,你现在是我的人了。记住,你属于我。”
他深情地拥抱她。
珍妮走进街上的夜色中,思忖着。毫无疑问,他一定会实现自己所说的话,她在脑海中想象着美好新生活的种种可能。他当然会娶她。想想吧!她会到华盛顿去一个遥远的地方。他的父亲母亲,再也不用这么辛苦地劳作。还有巴斯和玛莎,想到自己能给他们带来许多帮助,珍妮就满心欢喜。
在离家一个街区远的地方,她等着布兰德,他送她到了家门口,等她小心地视察完情况。她悄悄地走上台阶,试着推了推门,门是开着的。她停下,向情人示意自己是安全的,然后走了进去。屋子里一片寂静。她溜进自己的房间,听到维罗妮卡的呼吸声,然后悄悄地走进巴斯和乔治睡觉的地方。巴斯在床上摊开身子,好像睡着了。当她走进去的时候,他说,“是你吗,珍妮?”
“是的。”
“你去哪儿了?”
“听着。”她低声说,“你见过爸爸妈妈了吗?”
“见过了。”
“他们知道我出去了吗?”
“妈妈知道,她叫我不要问你的事,你到底去哪儿了?”
“我为你的事情去找布兰德参议员了。”
“哦,原来是这样,他们倒是没说为什么放我出来。”
“别说出去。”她恳求地说,“我不想让别人知道。你也知道爸爸对他是怎么想的。”
“行。”他回答,但是他又好奇地问她那位前参议员是怎么想的,怎么做的,她又是怎么求他帮忙的。她简单地解释了一下,就听见母亲到门口来了。
“珍妮。”她悄声叫她。
珍妮走出门去。
“啊,你干嘛去他那里啊?”她说。
“我实在忍不住了,妈妈。”她回答道,“我想自己总应该尽点力。”
“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他想跟我聊聊。”珍妮避重就轻地说。
她母亲一脸惊慌,面色苍白地看着她。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啊?我都吓坏了。你父亲去过你房间,但是我说你睡着了。他把前门锁上了,可我又去打开了。巴斯回来的时候他想叫你来着,我劝他还是早上再说。”
她再一次心有戚戚地看着女儿。
“我没事,妈妈。”珍妮安慰她说,“明天,我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去睡吧。巴斯放出来这事儿,爸爸是怎么想的?”
“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想大概是因为反正他也拿不出罚金,就让他走了。”
珍妮亲昵地把手放在母亲的肩头。
“去睡吧。”她说。
此时的珍妮,不论是思想还是行为,都已变得比自己的年纪成熟。她觉得好像自己必须要帮母亲的忙,也要帮自己。
之后的几天,对珍妮来说就像梦一样飘忽不定,那些戏剧般的时刻在她的脑海里翻来覆去地闪现。有些事情是对母亲不难启齿,比如参议员又说起要跟她结婚的事情,比如他说要在下次去华盛顿回来以后就来接她,比如他给了她一百块钱,以后还要再给,但是除此之外,有一件事无法开口,也是最要紧的那件事。那件事太重大了。布兰德答应她的余款,第二天就差人送到了,四百块钱的钞票,还告诫她要存在本地的银行。这位前参议员信上说,自己已经在去华盛顿的路上,但是一定会回来接她,或者派人回来接她。“把心放在肚子里。”他写道,“好日子在等着你。”
布兰德走了,珍妮的命运似乎还未尘埃落定。但是她的心思依然纯真,年轻的淳朴尚存,行为举止上唯一可见的变化,就是一种温婉沉静的态度。他一定会派人来接她的,浮现在她脑海里的只有遥远国度和奇异景象组成的海市蜃楼。她在银行有一笔小小的财产,比她曾经梦想过的都要多,可以帮到她的母亲了。她天性中还存有女孩子气的念头,凡事都愿意往好的方面想,让她少了几分忧虑,也就没把其它的可能性放在心上。殊不知,自然界和人世间,祸福相依。事情可能带来福,也可能招致祸,只是对她这样一颗未经世事的灵魂,祸不到眼前,她是不会想到这一层的。
在这种毫无把握的情况下,还能保持安定祥和的心境,真是令人不可思议,只能解释为年轻人天生容易信任。人们通常无法保有年轻时的这种知觉,不可思议的是,人们不是要把它留住,而是要把它丢弃。过尽千帆,饱经世事,抛开了青春的好奇和脆弱,还剩下些什么呢?在你贫瘠的物质主义沙漠上偶尔侵入的几枝绿芽,入冬的灵魂眼里偶尔瞥见的几抹夏日景色,漫长乏味的挖土工作里半小时的短暂休憩,这些都展示给那些铁石心肠、脸朝黄土的人看,年轻的心里有着一片怎样的宇宙。无惧也无喜;开阔的旷野和山丘上的光;清晨,正午,黑夜;星辰,鸟语,潺潺的溪流,都是孩童心里自然的馈赠。人们称之为诗,麻木的人称之为空想。在他们年轻的时候,这些都是再自然不过的,而当青春逝去,他们就看不见了。
珍妮个人行为也因此受到了影响,不过只是表现在了她略微加重的、若有所思的神态上,她做什么都带着这种神态。有时候,她也奇怪怎么没有信来,但同时她想起布兰德说过,要等几个星期的。这样说来,过去的六个星期还不算太久。
在此期间,那尊贵的前参议员确实带着轻松的心情与总统会面,愉快地拜会了一圈客人,正准备去马里兰州乡间一个朋友那里小住的时候,染上了轻微的热病,在房间里困了几天。恰是在这种时候需要卧床养病,这让他心下不禁烦闷,断不会想到这点小病会有多严重。接着,医生发现他得的是一种致命的伤寒,病情最重的时候他甚至一度失去知觉,身体也变得非常虚弱。正当大家以为他正在康复的时候,就在他告别珍妮的六个星期后,他又突发心脏麻痹,随后再也没有恢复意识。可幸的是珍妮不知道他得病的事情,甚至没有看见报纸头条用粗体字登载的他的死讯,直到巴斯晚上回来拿给她看。
“看这儿,珍妮。”他激动地说,“布兰德死了!”
他举起报纸,只见第一栏就用粗体大字印着:
前参议员布兰德去世
备受尊敬的俄亥俄之子猝然长逝。
因心脏麻痹,卒于华盛顿州阿灵顿市。
近期突染伤寒,原已好转,竟致不起。其人平生经历卓越。
珍妮瞠目结舌地看着报纸。“死了?”她喊道。
“报纸上都写了的。”巴斯回答说,语气像是在说什么闲谈趣闻。“今天上午十点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