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葛哈特绝望了,凌晨两点到早晨九点这段时间里,他不知道能去找谁。他回家和妻子商量了一下,又回去上工了。能怎么办呢?他只想到一个朋友,能帮得上忙的,或者愿意出点力的。就是玻璃制造商哈蒙德,但此时他不在城里,然而葛哈特并不知道。
九点一到,他就独自一人去了法庭,因为他觉得还是别让其他人也去比较好。他打算一有消息就回去告诉葛哈特太太,打算去去就回。
塞巴斯蒂安排在候审犯人的队伍里,轮到他还要等一会儿,前面还有好几个。终于叫到他了,这孩子被推到被告席里。“偷煤,法官大人,还有拘捕。”逮捕他的警官向法庭说明。
治安官仔细地看了看塞巴斯蒂安,小伙子受伤抓破的脸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
“唔,年轻人。”他说,“你有什么要为自己辩护的吗?你眼睛上的淤青是怎么弄的啊?”
塞巴斯蒂安看着法官,不说话。
“是我抓住了这个人。”警探说,“他当时在煤炭公司的一辆车上,他想逃跑,我抓住他的时候还袭击我。这个是目击证人。”他补充道,回头看向当时帮了他一把的铁路工。
“那里就是他打的吗?”法官看着警探肿起的下巴问道。
“是的,先生。”他回道,很乐于见到有进一步报复的机会。
“请容我说一句。”葛哈特向前欠身插了句话,“他是我儿子,他是被派去捡煤的。他——”
“他如果只是在停车场旁边捡捡煤,我们不管。”警探打断了葛哈特,“但他是在车上,给下面的五六个人扔煤呢。”
“难道你们挣得钱还不够,非要去煤车里偷煤不成吗?”法官问道,还不等父子俩开口,他又问,“你是做什么的?”
“车行里做的。”塞巴斯蒂安说。
“你又是做什么的?”他问葛哈特。
“我是米勒家具厂的看门人。”
“嗯!”法官感觉出来塞巴斯蒂安的态度还是有点忿恨和不太服气。“好吧,这个年轻人偷煤的罪名可以免了,但是他对自己的拳头还得好好管管。哥伦布市这种事儿也太多了,罚款十块。”
“请容我说一句。”葛哈特刚开口,法庭官员已经把他推出去了。
“这件事我不想再听了。”法官说,“他也真是一根筋。下一个案子是什么?”
葛哈特从儿子身边走过,心里愧疚难当,又庆幸情况没有变糟。总之,他心里想,这笔钱他总能凑出来的。塞巴斯蒂安关切地看着父亲走过来。
“没事的。”巴斯安慰他说,“连个辩解的机会都不给我。”
“幸好事情没有变得那么糟糕。”葛哈特紧张地说,“我们会想办法弄到这笔钱的。”
葛哈特回到家里,把结果告知了担忧不已的家人。葛哈特太太脸色发白地站着,但也松了口气,十块钱总还是能想出办法的。珍妮目瞪口呆地听着,这对她是个沉重的打击。可怜的巴斯!他总是这么活泼心善,竟然抓他这样的人去坐牢,让人太难受了。
葛哈特急匆匆地跑去哈蒙德漂亮的住所,但是他不在城里。接着,他想起一个叫詹金斯的律师,是从前偶然认识的,但是他也不在办公室。还有几家相熟的杂货店和煤炭商,可他还欠着他们钱。文德牧师也许会借给他,但是一想到要把这件丑事告诉这样一个德高望重的人,他就不敢去了。他又去见了一两个熟人,但他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古怪要求惊到了,婉拒了他。四点钟,葛哈特精疲力尽地回到家。
“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他绝望地说,“还有什么办法呢?”
珍妮想到了布兰德,但她没有勇气罔顾父亲的反对,加上之前父亲对布兰德那番可怕的羞辱还历历在目,事情还没有到要孤注一掷的地步,她也不会去找布兰德,请求他的帮忙。她那块表已经又当掉了,除此以外,她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弄到钱了。
一家人一直讨论到十点半,仍然没有结果。葛哈特太太只是不停来回搅着双手,眼睛盯着地板。葛哈特只是发狂似地抓着自己红褐色的头发。“没用啊。”他最后说,“我一点办法也想不出。”
“去睡吧,珍妮!”做母亲的关切地说,“带孩子们去睡吧。他们坐在这儿也帮不上忙,我再想想,你去睡吧。”
珍妮回到她的房间,但哪里又能睡得着。她在报纸上看到了,她父亲和参议员布兰德那次争吵后没多久,布兰德就去华盛顿了,还没有消息说他回来了,但说不定他已经在城里了。她站在破橱柜上挂着的一面又短又窄的镜子前面,思忖着,和她同睡的妹妹维罗妮卡已经进入梦乡了。最后,这个可怕的主意在她的意识里扎了根,她要去找布兰德参议员。只要他在,就一定会帮巴斯的。为什么不去找他,他是爱她的。他几次三番向她求婚,她有什么理由不去找他帮忙呢?
她犹豫了一会儿,听到维罗妮卡的呼吸有节奏地平缓下来,就戴上帽子,穿起外套,悄无声息地打开通往客厅的门,看看还有人醒着没有。
当时,除了葛哈特先生在厨房的椅子上不安地前后晃动,没有别的声音。除了她房间的那盏小灯和厨房门下透出来的一道闪缝,没有别的光亮。她转头吹灭小灯,悄悄地溜到前门,打开门后,走进了夜色中。
一轮苍白的明月照耀着夜空,空气中弥漫着万物生长的气息,又是一年春天来了。珍妮沿着幽暗的街道一路走着,那时候还没有弧光灯。珍妮越想越觉得害怕,她要去做的这件事情是多么唐突啊?参议员会怎么待她呢?他会怎么想?她像根桩子一样呆呆地立在那里,犹豫不决,接着她又想到了巴斯夜里在牢房里的场景,就急忙继续往前走。
本州的首府酒店有个特点,女士只要从女性专用入口进去,夜里任何时候都能进入酒店的各个楼层。和当时的其它酒店一样,它们的管理并不粗疏,只是在监督方面有些马虎。所有人都可进出,除非从后门走到大堂,会引起职员的注意,否则进进出出的人员不会有人留意。
珍妮到门口的时候,酒店已经暗了下来,只留着门廊低处的一盏小灯。到二楼参议员的房间只有一小段路。她匆匆上楼,紧张地脸色发白,但除此以外没有别的迹象表露出她内心的狂风暴雨。她走到那熟悉的门口,停下了。她怕他不在房间里,也怕他在房间里。门顶窗透出了一道光,珍妮鼓起全身的勇气,敲了敲门。一个男人在里面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打开门时惊喜万分。“天啊,珍妮!”他喊道,“太高兴了!我正在想着你呢。进来,进来。”
他用一个急切的拥抱迎接了她。
“我是打算去看你的,相信我,我真的是要去的。我一直在想着怎么能把这件事解决。现在你来了,可是你碰到什么麻烦了?”
他把她拉开一臂远,仔细地端详她愁苦的脸。在他眼里,她的美丽鲜艳欲滴,就像刚被摘下还带着露水的百合花。
他心里涌起一阵怜爱。
“我有事要求你。”她终于开口了,“我哥哥被关进了监狱。我们要凑十块钱好让他出来,我不知道还能上哪儿去。”
“我可怜的孩子!”他说着,并紧紧握住珍妮的手,“你还能去哪儿呢?我不是说过,有问题来找我吗?你难道不知道吗,珍妮,这世上任何事我都会为你做。”
“知道。”她抽抽嗒嗒地说。
“好了,这件事你不用再担心了。可是命运好像从来不会放过你啊,小可怜?你哥哥是怎么进的监狱?”
“他从车上往下扔煤的时候被人抓住了。”她回答道。
“哦!”他说,良心受到触动,同情心被唤起了。一边是生活所迫,却因此被捕处以罚金的男孩,一边是夜里到他房里祈求帮助的女孩,十美元,这笔钱对她来说是迫在眉睫,对他来说不值一提。“我会安排好你哥哥的事情。”他干脆地说,“别担心,半个小时我就能把他弄出来,你好好地坐在这儿等我回来。”
他指指大台灯旁边的安乐椅,急忙出门了。
布兰德和看守郡监狱的警长认识,和管罚金的法官也认识。五分钟的工夫,他就给法官写了一张条子让他看在孩子本身的份上收回处罚,让信使送到他家。十分钟的工夫,自己到监狱里去找了个朋友,也就是警长,让他把那孩子当场释放。
“钱在这儿。”他说,“如果罚款取消了,可以把钱直接还给我。现在放了他吧。”
警长自然乐意效劳,他赶紧亲自下牢房监督这事儿。巴斯就这么被放了,没有一句解释,他只剩下一脸震惊。
“现在没事了。”狱卒说,“你自由了。赶紧回家,别再做这样的事让他们逮住了。”
人的一生当中,有一些关键的时刻,会在严格遵守公义职责和获得个人欢愉的机会中摇摆不定。有时候中间的那条线并不总是清楚分明的。他知道和她在一起,即使是娶她当妻子,也会遭到她父亲的激烈反对,世间的非议也会让情况变得更加复杂。设想一下,如果他公开和她在一起,别人都会怎么说?她明显是个感情丰富的女孩,这他知道。但她身上有一种远远让人捉摸不透的东西,有点艺术性的,有性情的。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感到一种宽广的情感,还没有经过理智或者经验的雕琢,值得任何人的渴望。“这个不同寻常的姑娘啊!”他想,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她的样子。
沉思过后,他回到酒店房间。一进房门,他又重新被她的美貌所打动,又不可避免地被她的个性所吸引。在遮着灯罩的光亮里,她看起来就像是无限美好和未来的化身。
“好了。”他说,努力表现得镇定自若,“我去看过你哥哥了,他放出来了。”
她猛地站了起来。
“天啊。”她大声说道,紧紧攥住双手,向他张开双臂,眼里充满了感激的泪水。
他看见她流泪,向她走近。“珍妮,看在老天的份上,别哭。”他恳求她,“你是天使!你是慈悲的圣女!你已经牺牲了这么多,怎么还能让你流泪。”
他把她拉过去,长年的矜持和谨慎都抛在了脑后,他的心里只有需要和满足。终于,在蒙受了其它的损失之后,命运给他带来了他最为渴求的——爱,一个他可以爱的女人。他把她抱在怀里,不住地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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