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古董店(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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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郎红

小悟无精打采地趴在柜台上,望着满屋子古玩,长长叹了口气,嘟嘟囔囔道:“老板这趟出远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天天在店里闷着不能出去玩,浑身的骨头都快生锈了!”他一仰身躺在藤椅上,抖抖刚买来的报纸,报上还在说半个月前秋家的大火。小悟一咧嘴,郁闷地把报纸放在一边:这种揪心的人间惨剧他可不愿看,否则又睡不好觉了。说到睡觉……索性早些睡吧,反正也没事可做。

小悟打了个哈欠,仔细检查了门窗,昏头昏脑走进自己的小房间,懒洋洋地脱下衣服,蹬掉鞋子,一头倒在软软的被子里。

“嗯?”小悟觉得被子里热热的,好像有……人!

“啊呀!”小悟一个激灵,从床上弹了起来,慌手慌脚地披上衣服,喝问道,“何方毛贼?”

“咦,你怎么知道我是贼?”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从被子里钻了出来,圆圆的坏坏的脸,灰绒绒的鸭舌帽被他握在手里,晃啊晃的。

“逆雪!”小悟咬牙切齿,“你怎么进来的?”

“揭瓦。”

“你!”

“谁让你把门窗锁得那么紧,我只好从房上走了。”逆雪盘腿坐在床上说。

“为什么钻到我的被子里?”小悟一边满屋找鞋一边怒气冲冲地问。

“因为我不敢钻到许老板被子里啊。”逆雪一脸理所当然。

“你来做什么?”小悟警惕地问。

“请你帮忙。”逆雪一本正经。

“我不当小偷。”小悟立即拒绝。

“不是当小偷……”

“那也不行,我一走店里就没人了,万一有贼来了……”小悟话未说完,便郁闷地闭了口:我在这儿也没用,贼照样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钻进来。

逆雪笑得像只刚偷了一尾咸鱼的猫:“许老板不在这些天,你不也闲得发慌?正好我有件刺激的事,需要一个人帮忙。”

“什么事?”

“捉鬼!”

“啥?”

“接着!”逆雪扔过来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这……这什么东西……夜行衣?”小悟眼睛一亮:这可是传说中大侠飞檐走壁的圣衣……

捉鬼

逆雪和小悟蹲守在一座老宅院的假山后,这方局促在高耸屋檐下的小花园安静得出奇,别说虫鸣鸟语,就连一丝风声都没有,只剩下满园惨白的月光。

逆雪打量着一身黑衣的小悟,满意地点了点头。

小悟也定定地瞧着一身夜行衣的逆雪,暗道:果然一副贼样……评书里说的夜行大侠高来高去潇洒得紧,偶尔体验一把也不错,不过刚才翻墙时可费了不少劲。这小毛贼倒是功夫了得,一个跟头就翻了上去……哎,他这是怎么了?

逆雪幽幽地叹了口气,神色凝重得出奇,小悟都有些不适应了。逆雪望望挂在空中的一钩月牙,静静地坐在假山窝里,说道:“你知道秋夫人吗?”

“知道啊。”小悟来到冉城后,不止一次听人提到秋家,连许枚也屡次谈到,这是冉城最古老的家族——传说秋家的祖上便是这座老城的营建者,冉城是何时建造的,早已无史可考,秋家的历史有多长,当然也没人说得清楚,人们只知道秋家一度人才辈出、气势烜赫。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秋家人开始变得默默无闻,深居简出,近几十年来,更是连个男丁都不出了。人们都说,自从洋人在城东划了租界,秋家的风水便破了,可秋夫人从不这么想,还常说:“租界在城东,秋家在城西,这风水如何破得?再说,风水这东西,我是从不信的。”话这么说,但她还是在各处宅院里都种了风水树,还特意吩咐人小心照料。

秋夫人叫什么名字,已经没有人知道了,这位老妇一生未嫁,无亲无后,但几十年来收养的弃儿不下百人,其中功成名就的也不在少数。每到过年,无论是西装革履的富商政客,还是老实本分的村夫莽汉;无论是已逾不惑的中年汉子,还是初及弱冠的翩翩少年,都会从四面八方汇集冉城,回家看看。这是秋夫人最幸福的时刻。如今秋夫人已经年过七旬,还在收养无家可归的幼儿。

“秋家嗣火已绝,但家底颇丰,我用不了这么厚的棺材本,倒不如拿来做些好事。”秋夫人如是说。

但天有不测风云,今年九月十五日夜,一场毫无征兆的大火在秋家老宅的西院熊熊燃起,那里正是孩子们睡觉的地方。近七八天来,冉城的各大报纸对这一惨剧大书特书,连茶馆酒肆的说书先生都为此事飚了几升口水,小悟的神经都有些麻木了,此时听逆雪提起此事,微微怔了怔,静静等待他的下文。

“秋夫人的义女对我有恩……”逆雪平静地说。

“哦,你恩人不少啊……”小悟有些惊讶。

逆雪道:“上次我被娄雨仙的峨眉刺戳穿了肚子,在她家里养了小半个月。”

“哦!是那个姐姐!”小悟暗道:她也会法术,能听到铜钱说话!

他又问道:“那这是哪儿?”这座院子虽古旧寂静,但一切如常,西边的院子也没有焚烧坍毁的痕迹,不像是新闻里被烧得不成样子的秋家。

“那场大火几乎把秋家老宅烧了个精光,死了五个孩子,伤了八个,逃出火场的十个孩子也没有地方住了。”逆雪说,“正巧离秋家不远的丁家有一座老宅要出售,一切应用家什宅子里都有,秋夫人二话不说,便把这座宅子买了下来。可她万万没想到,这里竟然是个鬼宅!”逆雪的语气突然变得阴森怪异,吓得小悟往后一缩,后脑勺碰在假山上,“嗷”地叫了一声,忍痛问道:“这里就是丁家老宅?”

“没错,搬过来七天,就有三个起夜的孩子看到了女鬼。”

“女……女鬼?”

“对呀,脸惨白惨白的,一身血淋淋的大红长衣,在半空中飘来飘去,不是女鬼是什么……”

“嘶——”小悟倒吸一口冷气,有点后悔跟逆雪出来捉妖了。

“前天秋夫人请了和尚来作法,那和尚说这座花园妖气最浓,现在秋夫人带着孩子们住在前院和几座偏院,连后院都没人敢过来,更别说这座后花园了……”

小悟的脸都白了:“那……那你叫我来做什么?我可不会抓鬼。”

“你还真信有鬼啊?”

“信啊……你是没见过,我可见……我可听说有人见过。”

“哼,这肯定是坏人搞的恶作剧,你帮我守住院门,这是胡椒面和石灰粉,给……”逆雪又指了指院子的空中说,“我在半空中布了钩网,那‘鬼’若是从上面来……”

“这东西对我毫无用处……”一个幽幽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在冷寂幽深的花园四下漫溢,悠悠飏飏良久不散,显得格外诡异。逆雪和小悟头皮一阵发麻,连血管都要冻住了。

“你……你别吓我!”逆雪使劲扯着小悟的衣袖说,“你还会变声啊?”

“不是我……”小悟牙关打战,“这声音,好像是从四面一起飘过来的,是吧……”

夜色漆黑如墨,一个女子像一片雪白血红的芭蕉叶,飘飘摇摇地站在井沿上,雪白的头发满天飘扬,雪白的眸子杀气横溢,雪白的嘴唇微微上扬,雪白的脸庞依稀可见蛛网状的淡淡裂纹,雪白的肩膀坦露在外,棱角分明,一道狰狞的伤疤自额头而下,贯穿脸颊。一条血红色长袍像是在地狱血池中浸了千年,又湿淋淋地披在身上,裙脚的颜色更是红得深沉恐怖,如牛血垂凝,令人不敢直视。更可怕的是,这女子整具身体似乎有些透明,这绝不是人能办到的,哪怕手段登峰造极的易容摹演高手也做不到。

“啊……”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女子,小悟想要叫,却叫不出声来。

逆雪气势汹汹地要捉“鬼”,但他打心眼儿里不相信这世上有鬼,总觉得那些孩子所见的“东西”是别有用心的人玩的花招,可眼前这个“女人”,绝对不是人!

他怎么也没想到会遇到这种情况,一时间只觉得手脚冰凉,身子贴着假山不敢动弹,小悟难以置信地捅捅他的腰眼:“你……要捉的是她?”

逆雪骑虎难下,咬了咬牙,猛一扬手,三枚厚重的飞镖直奔那女子心口射去。那女子阴阴冷笑,红袖翻滚,猎猎有声,眨眼间三枚飞镖都落在她雪白掌心。逆雪脸色一变。

“我最恨这种尖尖的铁家伙。”那女子的声音冰冷妖异,雪白的瞳子微微一扩,怪笑着打量两个缩在假山里的少年,“就凭你们,也想来……”话音未落,她便觉月光一暗,一张带着倒钩的大网兜头盖下。那女子不禁失笑:“这等玩物能奈我何?”她一声尖啸,白发飘扬,宛若千百条细小的白蛇,昂首吐信凌空而起,将那钩网死死缠住,轻轻一扯,“刺啦”一声,那拇指粗细的网绳碎作数百截,连着倒钩叮叮当当散落一地。

逆雪清叱一声,就地一滚,袖中白光闪烁,一条链子镖激射而出,向那女子小腹打去,却听叮当一声脆响,镖头宛若射在石壁上,微微反弹数寸,铿然落地。逆雪登时愣了:这女鬼的红裙竟如岩石般坚硬。

那女鬼脸色微微一变,逆雪明显感觉到一股难以形容的怒意向自己袭来。那女子雪白的脸庞变得扭曲,在月光照射下现出细细碎碎的裂痕,逆雪从未见过如此景象,顿时蒙住了,眼见千万根纤细的白发凌空蛇行般向自己脖颈绞来,一时不知如何招架。却忽听那女鬼嘶声呼号起来,接着又发出“呼哧呼哧”的愤怒喘息声。原来是小悟攀在假山山尖上,捧起一包石灰粉兜头砸下,霎时间雾气腾腾,那女鬼顿觉头脸火辣迷蒙,惨白碎裂的脸愈发狰狞可怖。

逆雪身子一扭,如移风踏火般抄到女鬼身侧,踏空而起,一把拉住小悟,眨眼间跃下假山,闪在女鬼身后,沉声道:“跑!”接着他扭头便往走廊里钻,刚跑两步,只听小悟惨叫一声,便再也拉不动了。

逆雪回头看去,只见一束白发紧紧缠在小悟腰间,如擒获猎物的毒蛇般渐渐绕向他的胸口、手臂。小悟脸涨得通红,呼吸都困难起来,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放手……别拽我……好疼……”

红裙白发在枯枝怪石间凌空舞蹈,张扬跋扈,奇谲万状。逆雪左手紧紧抓着小悟的手腕,右手搂住一棵半尺来粗的小树,呼呼喘气,生怕一松手,小悟便要被那女鬼拖进十八层地狱。此时最痛苦的便是小悟,胳膊被逆雪拽着,腰腹被女鬼的头发扯着,感觉像要被生生撕成两开,想要大喊几声,却一口气卡在喉咙里吐不出声来。奇怪的是,那女鬼似乎可以无限生长的长发并未在小悟身上做更多的动作,而是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向逆雪触去。

逆雪几乎绝望了:原来这世上真的有鬼!怎么办?放手逃走的话,这个笨小子肯定会被吃掉,不放手的话……啊!

那女鬼哪会再给他思考的机会,“咝咝”冷笑几声,另一股白发轻轻绕向他的喉咙。逆雪不愿伸颈就戮,一跺脚,小皮鞋鞋尖处钻出一片细小轻薄的利刃,向那白发挑去。女鬼脸色又变了几变,白发一绕,像一条细长的软鞭,“啪”的一声,狠狠抽在逆雪腿上。逆雪裤脚像是被利剪狠狠裁了一道口子,连脚腕上也留下一道入肉半寸的红痕,鲜血溅了出来。

逆雪“哇”的一声,险些栽倒,接着便觉一股怪力撕扯自己的手臂,原来那一股缚住小悟的白发如恶龙出水般向空中扬去,连带拉着小悟的逆雪一起抛向半空。同时一缕白发已经绕到了他的喉咙,细锐如刀,逆雪只觉得下一个瞬间自己便要颈血飞溅,心顿时凉了:天哪,这世上真的有鬼!想不到我会死在这里……唔?

他正诧异自己怎么还有时间想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却听有人喝道:“住手!”逆雪颈间的压迫感略略减退,紧接着便是“嘭”的一声,只觉得自己狠狠撞在什么硬物上,痛得几乎要哭出来,口鼻中一阵发腥,好像连五脏六腑都被震得冒血。再睁眼看时,自己和小悟都被从半空抛在枯草地上,强大的冲击力震得小悟悠悠醒转,望着狼狈不堪的逆雪说:“你也死啦?”

“你们两个!不知轻重的家伙!”

小悟、逆雪向空中看去,见许枚一袭青色长衫,满面愠色,站在墙头怒视二人。

“老板!”小悟几乎要哭出来。

许枚甩出一个古怪的眼色,小悟明白,这是“秋后算账”的意思,逆雪却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是兴奋地呼呼喘气:小命保住了!小命应该能保住吧……

许枚盯着那红衣女鬼,眼神中透着一丝兴奋。

那女鬼也死死盯着许枚,只觉一股难以承受的威压兜头浇下,不禁倒退一步,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是谁把你叫醒的?你脸上那道伤疤是怎么回事?像你一样的还有多少?”许枚咄咄追问。

“你以为我知道?”女鬼盯着许枚光泽莹莹的手掌,像见了杀父仇人似的恶狠狠咬着牙说,“可像你一样的,还有一个!”话音未落,红光闪烁,一道白影直刺许枚咽喉。

许枚抽身退步,站在池塘边的青石上,手掌缓缓摇动,轻轻推开白发,顺势前欺,抵住那女鬼手臂,再向前一滑,揽住她的肩膀。许枚只觉触手冰凉,寒气彻骨。

那女鬼咬牙怒吼,白发凌空乱舞,如乱针落雨刺向许枚头顶,许枚摇头道:“好狠,你是郎红吧?”说着他双指在那女鬼眉心轻轻一点,只见一团血色红雾扑地喷散开来。逆雪大惊,一把扯住小悟,连滚带爬钻到假山缝里,又偷偷探出头来,向池塘边看去。只见许枚掌心托着一只一尺来高的红色瓷瓶,在夜色中闪着血腥妖异的光泽。

廉价古宅

“你们好大的胆子!”许枚跷着腿坐在床边,给浑身青紫吱喳乱叫的两个小子上药,“这种事也是你们能管的?”

“我……我以为都是丁家人使的诡计……啊,好疼!”逆雪揉着脚腕说,“谁知道这世上真的有鬼……”

“你是没见过能把瓶瓶罐罐变成鬼的人……”小悟揉着摔痛的肩膀嘀咕,却挨了许枚一个爆栗。

小悟揉着脑袋哀号,许枚却托着下巴说:“不过……丁忱主动提出卖掉老宅,确实一反常态。”

“什么意思?”逆雪撑起身子,眨着眼问。

许枚按倒逆雪,在他腰间揉抹着药水道:“丁家二公子丁忱是个鼎鼎大名的木材商,这家伙爱财如命,手段阴损,在冉城商界名声很不好。”

小悟小声道:“老板很少这么评价别人,看来这个丁忱确实好人渣哦……”

许枚继续道:“此人少年得志,目中无人,还和冉城商会的会长季世元起过冲突,被季世元一连串雷霆手段打了个灰头土脸,折了不少买卖。所以说,人呐,不能太作……作死就会死的,你们懂吗?”

小悟扁了扁嘴,逆雪把脸埋在枕头里,轻轻“嘁”了一声。

许枚继续道:“丁家还有位庶出的大公子丁慨,丁老爷的姨太太生的,是个老好人。”

逆雪心不在焉地“唔”了一声:“我知道这个人,是个笨蛋。”

许枚笑道:“丁大少人不笨,只是有些胆小,也有些迂腐。他最爱侍弄花草,也喜欢古玩,尤其是竹木器,之前还在我这里买过几件小玩意。丁老爷死后,丁忱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继承了丁家几乎全部的生意和房产。丁慨母子只得到了老城东街的几座小铺子,只好到处低价收罗木材边角料,做些笔筒砚盒、笔架臂搁、佛珠挂坠之类清雅的小玩意,生意做得不大,日子过得倒也不艰难。”

说着许枚取了一卷纱布,为逆雪包扎脚腕的伤口,继续道:“闹鬼的那座老宅也是丁二少名下房产,前清嘉庆年间的老房子。丁忱那家伙,眼珠子都是圆形方孔的,秋夫人急需一座宅院安置那些孩子,这丁家老宅又阔气又宽敞,离秋家也不远,的确是秋夫人的首选。当丁忱主动提出卖掉老宅时,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把价格抬得很高,谁知道秋夫人只花了不到三千大洋,就买下这么大一座豪宅。但问题是,这座宅子已经两个多月没人住过了。”

逆雪道:“这我知道,那座院子是丁家的老宅。两个月前,丁老头子一病死了,丁慨、丁忱分了家,这两个娇生惯养的少爷都嫌这座老宅位置偏僻,丁忱住进了新城的别墅,丁慨住在老城东街,老宅子自然就空出来啦。”

许枚道:“可这宅子里竟然连一个看家护院的下人都没留下,你不觉得奇怪吗?”

逆雪明白过来,扬起脸道:“你是说……丁家的人早就知道这里闹鬼?我说呢,怪不得丁忱那个死财迷这么便宜就把宅子卖了,这老宅就是个烫手的山芋,他要摆脱这个女鬼,还要坑秋夫人!”

许枚笑道:“他们举家搬走,不是已经摆脱这女鬼了吗?秋夫人声望极高,又和丁家无冤无仇,丁忱为什么要坑她?”

“为什么?”逆雪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丁忱是个财迷,纯纯粹粹的财迷,他的一切行动都离不开一个钱字。”许枚道,“现在房契已经交接完毕,如果秋夫人主动毁约退房,丁忱只要退还一半的购房款,等于白白从秋夫人那里诈走一千五百块大洋。再说,闹鬼之事虚无缥缈,秋夫人就算去告丁忱,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逆雪咬着牙道:“我还以为丁家耍了什么花招,谁能想到真的有鬼……”

许枚扭了扭小悟的肩膀,又问道:“那秋家的宅子怎么样了?”

逆雪道:“秋家老宅的西院几乎烧了个干净,南北两院也有波及,这些天秋夫人雇人清理火场,倒是把东边的旧院收拾停当了。如果退掉丁家老宅,那些孩子们也能住回来,可终究不及以前宽敞干净了。”

许枚点头道:“是啊,遭了这么一场大难,还是换个新家比较好。秋家老宅死了五个孩子,再住在那儿,难保秋夫人不会睹物伤情。”

逆雪愤愤地说:“我心里这口气憋着难受,我早知道丁老二不会这么好心。”

许枚道:“现在么……倒是不必退了,毕竟这‘女鬼’我已经收了。”

小悟忽然抬头问道:“老板,你问那女鬼像她一样的还有多少,是什么意思?她也是瓷……瓷那个?”

许枚一怔,送出一个警告的眼神,小悟一吐舌头,埋下头去。

逆雪也说:“对呀许老板,你还会捉鬼啊?那个瓶子是你的法宝吗?那女鬼是不是被你装进瓶子里了?”

许枚轻轻咳了一声:“嗯,咳咳,没错。”

逆雪一骨碌爬起身来,满眼兴奋道:“许老板,你是天师吗?”

许枚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道:“不该问的别问,睡觉。”说着他一拉被子,劈头盖脸把逆雪埋了进去,又掰着指头点了点小悟。

小悟抱着胳膊缩在床角,可怜巴巴道:“老板,我错了……”

许枚气咻咻地“哼”了一声,低声叱道:“明天再和你算账。”说着他一拉灯绳,起身离开。

逆雪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捅了捅小悟:“你明天会挨揍吗?”

“闭嘴,都是你害的,我遇到你就没好事!”小悟摸黑拽了一床被子,咬牙切齿地把自己裹了起来。

许枚走进书房,轻轻打了个哈欠。

郎窑红观音尊静静摆在花梨木书案上,在昏黄的灯光下闪动着红宝石般的光泽。许枚呵了呵手,看了看桌角的小座钟,一点二十,子时已过。许枚坐在桌前,凝目看去,这观音尊高逾尺半,尊口微敞,短颈弧肩,敛腹而撇足,在灯影下划出两道完美的弧线。口沿釉层纤薄,如脱釉般露出明澈的白色,愈至下而釉层愈加鲜红肥润,犹如宝石般清莹透亮,至底处釉水凝聚,如初凝牛血般鲜红,开片轻浅细碎,遍布器身。许枚轻轻将其托起,见底足内施白釉,微泛青黄,开片细碎动人。

“除了康熙郎窑红,哪个有这般摄人心魄的血腥气。”许枚轻轻抚摸尊口至肩下的一段裂痕,“这冲是新伤,釉片崩飞,胎骨受损,不像磕碰所致,倒像利器所伤,难怪你最恨尖尖的铁家伙。可再怎么说,你也不该半夜乱跑吓唬孩子,真把自己当成妖精了吗?算了,你的身体都透明了,如果再现出灵体,恐怕这一点灵蕴就散尽了,抽空送你去一趟老叶家,看这道伤口能不能修补一下……我先给你找个盒子……”

凶手秋夫人

次日许枚睡到午后才起,洗漱之后,随意吃了两块点心,便在店里翻翻找找,取了一块砚台出来。这砚台方不过四寸,恰可托于掌心,不工雕琢,棱角犀利,通体紫光凝厚,横生一道金纹。许枚叹了口气:“一方好砚啊,可瓷灵的存在不该被世人知道,所以丁家老宅闹鬼的事不能再继续报道了,我也是不得已,要拿你和报社的张主编做个交易,好在他是个爱砚之人,也比我懂砚。”

“那张主编就是个听风就是雨的白痴!”

“哈?”许枚拧着眉头回头一看,只见逆雪甩着一张报纸气呼呼冲了进来,一屁股坐在红木太师椅上。

“什么玩意啊,写得有鼻子有眼的!”逆雪抱着胳膊气呼呼道。

“你什么玩意啊!什么时候跑出去的?鼻青脸肿的满街乱跑,伤筋动骨一百天懂不懂?”许枚伸手去拧逆雪耳朵。

“别别别……”逆雪像受惊的猫似的满屋乱窜,“这……这是今天的报纸,上面写着秋夫人杀了丁忱,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丁忱死了?秋夫人杀的?”许枚惊道,“什么时候的事?”

逆雪道:“昨天晚上十一点,咱们在后院花园里闹成一团,丁忱就死在前院侧门外。”

许枚一惊,随即点点头道:“丁家老宅偏僻得很,院子却大得可耻,五六重院子,七八座花园,前院和后院跨了两三条街,我们没有听到前院的动静也不奇怪。不过这大半夜的,丁忱到老宅去做什么,和秋夫人商量退房的事?”

逆雪摇头道:“这我也不清楚,警察昨天半夜就把秋夫人带走了,秋夫人都七十多了,当天晚上就急得昏死过去,现在还躺在医院里。”

许枚惊道:“直接把人带走了?秋夫人这样的人物,警察局那边多少该有些忌惮,这样雷厉风行地抓人,莫不是有了切实的证据?报纸给我看看。”

逆雪急道:“哪有什么证据,是那丁忱临死前蘸着血写了个‘禾’字,丁忱老婆和一个卖馄饨的又正好看到秋夫人从发现尸体的那条巷口跑出来……”

“这么说警察把这个‘禾’……理解成‘秋’的一半?”许枚皱眉道,“这且不说,丁忱老婆怎么也跑到这地方来?而且看这情况,她和丁忱不是一起去的。”

逆雪道:“对啊,所以丁忱老婆,叫什么……李淑尤的,现在也被那个宣队长留局子里‘做笔录’。”

许枚一愣,继而微笑道:“宣队长是个明白人,他负责这案子最好不过。”

逆雪道:“还不止这些呢,警察局那个女法医,叫……姬扬清的,说丁忱是自杀,听说她正和那个宣队长吵架,还占了上风。”

“自……杀?”许枚奇道,“丁忱少年得志,家财万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怎么会自杀!”

逆雪一摊手道:“这我可不知道。”他又压低声音道,“不过我听说,这个姬法医是捕门验骨堂的人,厉害得很呢。”

许枚道:“你当然希望丁忱‘自杀’,这样秋夫人就能顺利脱罪。”

逆雪也不否认,只咬咬嘴唇道:“许老板,帮我打听打听消息吧,你不是认识宣队长吗?”

许枚搔搔下巴:“嗯,这案子我本来就打算……”

“你如果不帮忙,我就去鸣泉巷找江老板告状。秋夫人可是她干娘,这你是知道的。”

“呵——”许枚抽了口冷气。

逆雪带着一丝小得意道:“我在江家养伤的时候,江老板说了好多你们的情史……”

“哪有什么情史!”许枚急道,“我们……只是……”他一眼瞥见小悟揉着眼睛从后院进来,便道,“我和江老板没有什么的,对吧?”

小悟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道:“江老板?哦……老板只是给那个姐姐送过定情信物,一件旗袍和一双鞋子……啊!”

许枚揣好砚台,背着手上了街。

逆雪、小悟捂着头上突突直跳的大包,眼中泪花闪闪。

暴躁女法医

宣成抱着胳膊坐在办公桌前,无奈地望着脸红脖子粗的姬扬清:好一副尤物的皮相,偏裹着一团河东狮的肚肠。

“这一定是自杀,伪装成他杀的自杀!”姬扬清振振有词道,“死者虽然是被匕首插入后心致死,但尸体双脚朝墙,头朝巷子中央,俯倒于地,双脚距离墙壁只有十几公分,他几乎是靠墙站着的。如果真有凶手在死者背后持刀杀人,除非这家伙藏在墙壁里面!”

宣成道:“如果是自杀,那……”

姬扬清一瞪眼道:“你急什么?听我说完!死者身高一百七十五公分,匕首从他背后平平刺入心脏,几乎与死者身体垂直。如果真有凶手的话,他是怎么挥刀的?正手握刀上撩?反手握刀下刺?都不可能以这种角度刺入死者身体,所以……”

宣成道:“如果凶手先把死者打倒在地,或按倒在地,骑在他背上举刀下刺……”

“不可能!”宣成的话又被打断,姬扬清愠道,“死者身上没有击打所致的伤痕,现场也没有挣扎的痕迹!”

宣成道:“那是一条光滑得过分的石板路,很难留下什么痕迹。再说,要使一个人失去反抗能力的方法有很多,死者身上没有被击打的伤痕说明不了什么。”

姬扬清脸一红,继而恼道:“你为什么总打断我!就不能听我说完吗?”

宣成无奈:“好……你说……”

姬扬清端起宣成桌上的水,一饮而尽,一抹嘴道:“死者口中没有迷药残留,面部没有掩捂痕迹,身体各处也没有针刺所致的伤口。还有,我在死者身后的老墙上发现了一块新的坑痕,在离地面一百三十五公分的地方,像是被什么东西戳撞所致。”

宣成本想顺着她的话问一句:你觉得是被刀柄撞出的坑痕吗?但还是识趣地不敢开口。

姬扬清自顾自地继续说着:“那个位置,正好是死者站立时后心的高度。所以我认为,是死者自己将刀尖抵在背后,刀柄顶在墙上,再奋力向后压向墙壁,使刀刺入后背。尸体向前扑倒……”

“然后蘸着自己的血在地上写了个‘禾’字?”宣成玩味地看了姬扬清一眼,“且不说背部中刀的人是否有余力留下死亡信息,丁忱何等人物,他怎么可能舍去自己的性命栽赃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妇人?我把凶器给了若光,请他试试英国人那套指纹鉴定的法子,看能不能找到些门路。”

姬扬清一扬下巴道:“好啊,我等着。我把话放在这儿,凶手绝不是秋夫人,她太矮小了,手劲也不足……哎,你是来送鉴定结果的?”

一个小警察畏畏缩缩站在办公室门口,被姬扬清的大嗓门吓了一跳,一缩脖子道:“不……不是……宣队长,有位姓许的先生要见您,说是您的朋友。”

姬扬清轻轻“哼”了一声:“不打扰你见客,咱们等着瞧吧。”说着她径自转身出去了。

宣成皱皱眉头:“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警官……”许枚和姬扬清擦肩而过,慢悠悠走进宣成的办公室,坐在窗下的客椅上。

“你有什么事?”宣成警惕地盯着许枚。

“嗯……秋夫人那个案子,现在什么情况?”许枚开门见山。

宣成扶额:果然……

“警官……”许枚讨好地笑笑,压低嗓子道,“丁家老宅闹鬼这事儿吧……和瓷灵有关。”

“果然是你那些瓶瓶罐罐搞出的事情!”宣成磨着牙道。

“嘘——嘘——”许枚连忙道,“丁忱的死和瓷灵无关,他死的时候我就在丁家老宅的后花园,那个瓷灵也在。”

“你……在……现……场?”宣成倒吸一口冷气。

“不不不,丁家老宅的后花园和案发现场隔了那么远,我今天中午才知道丁忱死了……听说他是自杀的?”

“你信吗?”

“说实话不大相信。”许枚习惯性地搔搔下巴,“不过丁忱这个人嘛,自幼锦衣玉食,一路顺风顺水,一旦遇到些锥心摧肝的刺激,难保不会做些出格的事。”

“你是来为秋夫人说情的?”

许枚笑了笑:“警官您不是也觉得这事蹊跷吗?我听说丁忱的夫人李氏还在警察局扣着呢,这是您的主意?”

宣成沉吟片刻,还是决定不瞒着许枚:“我只是奇怪,案发时间是昨天晚上十点,天已经黑透了,丁忱和李氏为什么要在这个时间一前一后去已经卖出的老宅附近?他们都没有动用自家的汽车,也没有带贴身伺候的仆人,丁忱裹着围巾、戴着墨镜,坐末班电车到了西原洋行,又一路步行到丁家老宅东侧小门外的无名巷,也就是案发现场。李淑尤戴着垂纱的西洋大檐帽,在离家两条街的地方上了黄包车,一路横跨半个冉城。那个累得跟孙子似的黄包车夫对这位裹得格外严实的阔太太印象很深,电车司机也一眼认出那个大半夜戴墨镜的怪人就是赫赫有名的丁二少。”

许枚道:“那李氏怎么解释,她为什么去那条无名小巷?”

宣成道:“散步。”

“噗……”许枚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丁太太连借口都懒得编啊。”

宣成道:“她只是一口咬定亲眼看到秋夫人从那条小巷跑出来。”

“这并不能证明秋夫人就是杀死丁忱的凶手。”许枚道,“如果凶手从巷子另一边跑了呢?”

“那条无名小巷是个又窄又小的死胡同,西边是丁家老宅,东边是西原洋行的后墙,两边院墙都高得吓人,西原洋行那边还装了通电的防盗网。巷子里面则堆满了各种杂物,巷口不远处有一个卖馄饨的小摊子,晚上七点出摊。摊主并没有看到除了丁忱之外的人进过这条巷子。案发之后,跑出巷口的秋夫人和刚刚坐洋车过来的李淑尤撞个正着,二人争执起来,那卖馄饨的就跑去两条街外的警察岗亭报了警。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宣成道。

“明白……”许枚皱眉,“这巷子……是个不密闭的密室?”

宣成道:“可以这么说吧,凶手只可能……或者说最有可能是从丁家老宅侧门走出来的人,秋夫人确实是有嫌疑的。”

“还可能是七点之前就走进巷子的人。”许枚思索着道,“他趁秋夫人和李氏撕扯,那卖馄饨的又跑去报案的空档,偷偷从巷口离开。”

宣成觉得这说法太不靠谱,摇头道:“不可能,秋夫人和李淑尤不是瞎子。而且丁忱走进巷子的时间是九点半,死亡时间是十点左右。”

许枚略一思索,说道:“如果秋夫人是凶手,她杀死丁忱之后,应该立即返回丁家老宅,把侧门锁死,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而不是傻乎乎地跑出巷子。”

宣成道:“没错,巷口卖馄饨的说,当时秋夫人神情慌乱,脸色惨白,提着一只灯笼,踉踉跄跄地跑出巷子,带着哭腔喊‘快报警,死人了’,还险些撞到李淑尤。”

“这么说,李淑尤是在丁忱死后才来到无名巷口的。”许枚道,“又回到那个问题:丁忱夫妇来这里做什么?还有,秋夫人这时候出门做什么?”

宣成道:“据秋夫人说,她今天早上在信箱里发现了丁忱的信,约她晚上十点在老宅前院的东侧院小门外见面,到时会告诉她驱除院中恶鬼的方法。”

许枚一咧嘴:“丁忱做事素来张扬跋扈,这种鬼鬼祟祟、故作神秘的行事风格可不像他。再说,他一个骄奢淫逸的公子哥儿哪懂什么驱鬼?我看这封信大有问题。”

宣成道:“我在等笔迹鉴定结果。”

许枚道:“闲着也是闲着,那我们不妨先去那条小巷看看。”

“你说谁闲着?”

“啊……那警官您在忙些什么?”

“我正打算去案发现场看看。”

“警官你什么时候学会逗闷子的?”

无名巷

这条小巷的名字就叫“无名巷”,果如宣成所说,狭小逼仄。巷口外是一条稍显破旧的小街,巷子西侧是丁家老宅,院墙高大,青砖酥旧,苔痕斑驳,一株高大的老柏树从墙头探出枝丫,绿云也似遮盖了半条巷子。东侧是西原洋行的后墙,三丈高的墙头上围着一周高压电网,令人不寒而栗。巷子北端被一堵高墙封死,墙下堆满了各种杂物:残断的砖瓦块、散架的小推车、掉漆的老门板、开线的旧皮鞋、磨得光秃秃的扫帚、压得皱巴巴的纸箱、一捆粗粗细细开裂泛黄的老竹竿、两把破破烂烂透风漏气的油纸伞,还有不知哪个菜贩子丢在墙角的一摞大竹筐,上面团着几只脏兮兮的野猫,懒洋洋地盯着头顶老柏树上的麻雀。

不知何时铺就的石板路已被磨得光滑明亮,白粉撒成的人形扑在一团血泊上。一个穿着时兴灰色小夹克的少年,蹲在墙边饶有兴趣地拨弄着几只虫子的尸体,兴奋地吹了个口哨。

“小弟弟,这里是凶案现场……”许枚奇怪地盯着那少年,“现在是九月底,城里的虫儿已经疲了,抓虫子得去东郊的苇子塘,那儿的蛐蛐又大又凶。”

那少年回头瞥了许枚一眼,轻轻“嘁”了一声,拍拍手站起身来道:“秋夫人收到的那封信我看过了,笔迹和丁忱有三分相似,但起笔落笔的力道不对,是有心人仿造的,目的也许是引秋夫人十点从这座侧门出来。凶器是丁家吃牛排的餐刀,刀柄上的指纹是丁忱老婆李淑尤的,再没发现其他人的指纹,连丁家仆人的指纹也没有。”

宣成道:“李淑尤?这倒有些意思。”

许枚见二人默契地讨论起案子,不由急道:“等……等一下,这位是……”

宣成道:“捕门勘痕堂弟子,卫若光。”

许枚尴尬地笑笑:“哦……‘属我嵫景半,赏尔若光初’,好名字,好名字。”

卫若光轻不可闻地“哼”了一声,算是对许枚的赞同。

许枚一愣:呵呀,这小家伙好没礼貌。

宣成又道:“这位是许老板,制服铁拐张的就是他。”

“哦。”卫若光浑不在意,又蹲下身子,在墙根下摆弄虫子的尸体。

许枚讶然:这小孩眼睛长在脑瓜顶上的吗……警官你好像在憋笑?

宣成瞄了许枚一眼,轻轻咳嗽一声,走到尸体双脚正对的砖墙前,仔细去看姬扬清所说的坑痕。

“这也许是刀柄磕碰出的小坑,姬扬清说的有些道理。”卫若光小心收好虫尸,起身道,“但刀柄上没有丁忱的指纹,所以自杀的说法不大站得住脚。”

许枚忙道:“也没有秋夫人的指纹,对吧?”

卫若光扬起下巴,轻轻“嗯啊”一声,透着一副“你明知故问吧”的不屑味道。

许枚握了握拳头:好气,好想打他……

宣成道:“这可奇怪了,凶器上没有秋夫人的指纹,也没有丁忱的指纹,偏偏有李淑尤的指纹?可她是在丁忱死后才出现在巷口的。”

许枚忙道:“是不是可以说……凶手不是秋夫人,更不是李淑尤,丁忱也不是自杀的?”

见宣成皱眉不语,他又试探着道:“所以……是不是可以先把秋夫人放了,毕竟凶器上没有她的指纹,对吧?”

卫若光道:“从这个案子来讲,指纹说明不了任何问题:鉴定结果指向一个绝不可能是凶手的人。”

许枚无奈:这个小鬼……

宣成道:“还有一个问题,既然那封信不是丁忱写的,他为什么会来这里?九点半进了巷子,十点左右中刀身死,这半个小时他在做什么?”

“也许在等人,他就坐在那边的竹筐上,开裂的竹条刮破了他的裤脚,喏……”卫若光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个纸袋,小心地打开,里面有一条细细的灰色纤维,“这是从竹筐上取下来的,材质颜色和丁忱那条被刮开线的德国西裤完全吻合。”

许枚搔搔下巴:“等人……如果丁忱来找秋夫人的话,敲门进去就是,何必坐在竹筐上等?他可能在等李淑尤,等这个指纹印在凶器上的女人……也许丁忱和李淑尤约好晚上十点在这里见面,丁忱提前到了。”

宣成若有所悟:“当时丁忱和印有李淑尤指纹的凶器都在这条巷子里,而李淑尤则在坐洋车赶来的路上。”

许枚紧接着说:“丁忱要拿到李淑尤平日用的餐刀再容易不过了。”

宣成难以置信:“难道丁忱要以死来陷害李淑尤?不可能,这太匪夷所思了……”他拍拍脑袋,“我的思路又被你带偏了,这些只是你的猜测,没有任何证据。”

“是你的猜测啊警官。”许枚笑了笑,“不过很有道理。”

卫若光硬邦邦道:“刀柄上没有丁忱的指纹,尸体也没有戴着手套,就算是用背抵住刀尖自杀,也总要用手来扶住刀柄或刀身来调整方向。如果丁忱是自杀,刀上不可能没有他的指纹……”

话音未落,忽听巷口处传来一阵凄厉的嘶叫:“喵呜嗷——”

许枚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回头看去,见一个精瘦的中年汉子一手提着一只脏兮兮的野猫,一手提着一只竹篮子,大踏步走进小巷,操着一口陕西话骂骂咧咧道:“你个瓜猫,我家二少爷的手巾也是你玩的嘛?”说着他挥手一甩,将猫丢在地上,那野猫浑身长毛直竖,色厉内荏地嘶叫两声,夹着尾巴逃之夭夭。

“咦?你们是……”那中年汉子和许枚三人打个照面,有些意外。

“警察。”一身便衣的宣成亮出证件,问道,“你是什么人?你家二少爷的手巾是怎么回事?”丁忱行二,宣成对“二少爷”三字格外敏感。

“警爷。”那中年汉子的腰立刻躬了下去,露出一副苦巴巴的笑容,“我叫胡三,是丁家的厨子。昨天晚上,我家二少爷在这地方,被人给……给害了,我拿些香烛点心,过来祭拜一下。”

宣成点点头,又问道:“现在丁家是谁主事?”

胡三苦着脸道:“二少爷死了,少奶奶又被留在衙门里,现在家里是刘管家做主治丧,至于之后怎么操持……二少奶奶的叔叔是李大帅,我看警察局不敢把她怎么样,再怎么着也会乖乖放她回来的……啊,警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二少奶奶是不会杀人的,警察局总会还她清白……”

许枚听见“衙门”两字,暗暗好笑,见宣成若有所思,便先问道:“那块手巾是怎么回事,是丁忱的?”

胡三道:“嗨,我刚才来这儿的时候,看见那边墙根底下卧着一只猫,嘴里叼着一块手巾,咬得乱七八糟的。这手巾我认得,苏州的上品料子,杭州的好绣工,怕是整个冉城都找不出第二块。这猫儿见了我扭头就跑,我撒腿就追,这小东西可真能扑腾,我折腾了一个多钟头才把它逮住。”

卫若光接过手巾,轻轻嗅了嗅道:“这上面有很重的鱼腥味,像是有人刻意用鱼油浸泡过,瞧那些猫的眼睛都绿了,直勾勾盯着这块巾子呢。”他指了指卧在竹筐上的几只野猫。

许枚眼前一亮,说道:“如果丁忱衬着这块手巾托扶刀柄,自然不会在凶器上留下指纹。”

卫若光有些后怕,不自禁顺着许枚的话道:“在丁忱死后,巷子里的野猫会把这块散发着浓浓鱼腥气的手巾叼走,如果不是胡三今天过来祭拜,我们也许会彻底排除掉丁忱自杀的可能。”

许枚拍拍卫若光肩膀:“所以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嘛。”

卫若光脸“腾”地红了,一晃肩膀退到墙边,瞪着圆溜溜的眼睛,胸口一起一伏,半晌才道:“我……我先回去了,我有些……累。”

许枚莫名其妙,眼看卫若光埋着头跑出小巷,回头道:“我怎么他啦?”

宣成难得地露出一副促狭的笑:“这孩子害羞得很,最怕和生人打交道。你这么毫无顾忌地拍他,他没跳起来捶你已经算客气的了。”

许枚无奈:“你们捕门的人……真是……有特点,连这种‘塞牖而处’的都有。”

宣成道:“他只是害怕生人,和熟人交流没有任何障碍。”

许枚道:“警察局什么时候开始雇童工的?”

宣成道:“他成年了,只是脸嫩。”

胡三呆呆地看看许枚,又看看宣成,有些不知所措。

许枚调侃几句,也转身打量着胡三,突然笑道:“胡师傅身手了得啊,上蹿下跳地抓一只猫儿,身上连汗都不出。”

胡三一怔,退了一步道:“我……我在两条街外抓到这只猫儿的,一路提着它慢悠悠地走回来,汗早就落了,现在已经快十月了嘛,天凉……”

许枚道:“这却怪了,你要的是手巾,猫儿这家伙,随手放了便好,何必把它也提回来?”

胡三额上冒出冷汗,结结巴巴道:“啊……我想着……这猫儿是住在这条巷子里的,我为了一块手巾赶了它那么远,总该送它回来……”

许枚失笑道:“胡师傅还真善良,你是怕野猫找不到家吗?”

胡三讪讪道:“是……是我瞎操心。”

许枚又道:“胡师傅篮子里都有些什么?”

“呃……就是些香烛、水果……”胡三掀开篮子上的苫布,脸色登时变了。

“胡师傅,你赶了那猫儿几条街,篮子里的东西还是这么整整齐齐,一点磕碰都没有。”许枚赞许道。

胡三抹了把汗道:“我……嗨,追了那猫儿一路,篮子里哪能没个颠簸,只是这香烛质量好,而且……而且我重新整理过。”

许枚笑道:“提着一只猫整理篮子?”

胡三一愣,只得咬着牙道:“是,没错。”

许枚“哦”了一声,笑着点了点头:“好吧,胡师傅请便。”

胡三被许枚问得浑身不自在,垂着头蹲在尸体正对的墙根下,快手快脚地摆弄祭品。

宣成道:“离现场远些。”

“是,是……”胡三极不情愿地挪开几步。

许枚心头一动,仔细向墙根下看去。

巷中小路的石板并没有规规矩矩地顶住院墙,长长短短的古旧石板与墙根间留着大约两寸来宽的空隙,满是泥土青苔,还有些不知名的细碎野草。西原洋行墙砖正下方的泥土上,有一个拳头大小的圆形浅坑,靠近路面石板处略深些,靠近墙砖处略浅些。离此大约一米左右的位置,还有一个差不多的浅坑。

“你们当时没发现这个?”许枚拈了一块黄豆大小的石子扔进坑里,“印痕还是新的,这里面一定有文章。”

宣成蹲在墙下,难掩惊色:“当时出警的不是我,也许是夜里视线不好,兄弟们疏漏了。”

胡三点燃香烛,摆好果品,喃喃地念了几句,缩手缩脚地快步离开。

许枚小声道:“你不拦着他?这个厨子身上应该有些线索。”

宣成道:“不急,我总要请他到警局问话。有人要出来了。”

“什么人?”许枚正摸不着头脑,忽听吱呀一声,丁家老宅的侧门被慢悠悠地打开,一个头上裹着纱布的老妇人提着一个木桶一步一摇地走了出来,口中小声念叨着:“小毛团团,快来吃吧,今天来得迟了。”

说着她走到竹筐前,揉着一只三花野猫的头道:“昨儿晚上挨了人家一棒子,在院子里躺了半宿,好容易舒缓过来……嗬哟……别抢,我给你们盛出来……唉,也不知道秋大姐怎么样了,那么多孩子,我一个人可怎么顾得过来……哟!”她不经意地一回头,见巷尾两个陌生人直勾勾盯着自己,忍不住心中发慌,手上一软,木桶落在地上,剩菜剩饭洒了一地,几只野猫一拥而上,大快朵颐。

“你……你们是……”老妇人局促地撩起围裙擦了擦手。

“警察。”宣成亮出证件。

“哦……警爷。”老妇人矮了矮身子。

“您是孙嬷嬷吧?”许枚上前一步道,“我听鸣泉巷的江老板提过您。”

“噢,是我,是我,这位先生认得阿红?”孙嬷嬷脸上展出一丝笑纹。

“认得,认得,我们很熟。”许枚微笑道,“孙嬷嬷辛苦,您每天都要喂这些野猫吗?”

“唉……”孙嬷嬷又叹了口气,“小东西怪可怜的,我就把孩子们吃剩的饭菜归拢归拢,拿来给它们吃,总好过倒进阴沟里。”

宣成道:“孙嬷嬷,你刚才说你昨晚被人打晕了?”

“啊……是……是……”孙嬷嬷顶着一头纱布,也知道方才的自言自语被他二人听了去,便小声答应着道,“也不碍事,那人下手不重,就是头上蹭破点油皮。”

宣成急问:“什么时候的事?在什么地方?”

“大概……十点多吧……就在这院子里。”孙嬷嬷的声音越来越小,身体也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带我去看看。”宣成沉声道。

“哦……好,警爷您请,这位先生请。”孙嬷嬷颤声道。

许枚捡起汁水淋漓的木桶,送到孙嬷嬷手里,微笑道:“我姓许。嬷嬷拿好。”

“哎,谢谢许先生,谢谢许先生。”孙嬷嬷心头一暖,连声称谢。

风水树

侧门后是丁家老宅的东偏院,一方小小的花园,迎面一座假山,怪瘦嶙峋,四周种满了菊花,红的、黄的、粉的,团团簇簇开得正好,假山后是一片空地,摆着些石桌石凳,四周种着高大的柏树,蓊蓊郁郁,荫蔽了大半个院子。

“晚上十点多,你在这座花园里?”宣成语气冷了下来。

许枚扶额:你和生人说话时总是一副冰疙瘩似的样子。

孙嬷嬷被宣成身上的寒气压得喘不过气来,不由自主退了两步,跌坐在石凳上:“对……就在这里……”

“你有没有听到院子外面的声音?”

“没……没有。”孙嬷嬷连连摇头。

“你有没有看到秋夫人从侧门出去?”

“没有……”孙嬷嬷的嘴唇突突地抖了起来。

“你有没有看清袭击你的人长什么样子?”

“没有,我当时累坏了,正坐在这儿歇脚,他从背后一棍子敲过来……”

“累坏了?为什么?”

“我……我……就是侍弄些花草。”孙嬷嬷说了个小谎,连耳根子都红透了。

“你住在哪座院子?”宣成继续追问。

“前院东厢。”

“那地方离这座偏院可不近,你晚上十点多来这里做什么?”

“我……我……”

“侍弄花草?”

“对……”孙嬷嬷被问得脑袋发蒙,顺嘴答应一句,顿觉不妥。

宣成果然道:“可是这院子里的土没有近期翻动过的痕迹,花草的枝叶也没有修剪过。”

孙嬷嬷年老嘴笨,被宣成连珠炮也似一顿追问,急得浑身冒汗。

许枚有些看不下去,冲孙嬷嬷笑了笑,说道:“不修剪也好,古朴自然,别有一番趣味,只是……”他弯腰捡起一片手掌状的暗绿色小叶,“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可没有长这种叶子的。”

孙嬷嬷张口结舌,身体筛糠似的颤抖起来:“不……不……这……”

宣成奇道:“这是什么?”

许枚两眼放光,啧啧道:“紫菊。”

宣成一挑眉毛:“紫菊?很名贵吗?”

“没错,此花出自辽东古国,西汉时入贡中原。”许枚细细端详着花叶道,“王嘉《拾遗记》有载,‘宣帝地节元年,乐浪之东,有背明之国,来贡其方物’,这贡物中便有紫菊。文称此花‘一茎一蔓,延及数亩,味甘,食者至死不饥渴’。”

宣成连连皱眉:“怎么可能有这种鬼东西……”

许枚道:“古籍记述,多有夸大,但紫菊清雅幽丽,可遇难求,极是珍贵。孙嬷嬷,这老宅里种过紫菊吗,一种爬蔓子的菊花?”

孙嬷嬷长长叹了口气,一副坦然伏法的样子:“这花是丁家大少爷种的。”

许枚一愣:“丁慨?这里面还有他的事?”

孙嬷嬷点点头:“前些天丁大少爷来找秋大姐,说老宅前院的那棵奇怪的菊花是他小时候亲手种的,他想把花买回去,出的钱实在不少呢。可这棵菊花种在前院正堂外边,绿蓬蓬地爬了一架子,是棵‘风水树’,秋大姐生怕把花移走坏了风水,没答应他。前天下午,秋大姐到城东的医院去看受伤的孩子们,丁大少爷又带着花花绿绿的礼物上了门,这回是来找我的……”孙嬷嬷说着哀叹一声,“他把买花的价格提高了不少,还带了几个郎中,给孩子们开了些补气血的方子。说实话,我是不信风水这套东西的,而且这些日子秋大姐又是治丧,又是买房,又是雇人打扫老宅,又是请医问药求神拜佛,钱花得像流水一样,丁大少爷给的这笔钱可真不算少,多少能帮秋大姐填些窟窿……”

“所以您答应了?”许枚道,“就不怕秋夫人责怪?”

孙嬷嬷凄然道:“秋大姐不是那种钻牛角尖的人,一旦生米煮成熟饭,她也不会再说什么。再说,风水树这东西,挪走了还能再种。”

许枚道:“所以昨天晚上,您帮着丁慨一起挖出了前院的那棵紫菊?没有惊动秋夫人?”

孙嬷嬷道:“没有,秋大姐住在西南别院的那座小楼,前院这点小动静她听不到的。”

宣成道:“丁慨是从哪个门进来的?”

孙嬷嬷指了指假山后道:“就是这个侧门。”

宣成上前一步道:“也就是说,昨晚丁慨也出现在这条小巷,对吧?”

“对……对啊,他要从这道门进来,当然得走这条巷子。”孙嬷嬷不知宣成在紧张些什么。

“他是几点来的?”宣成又问。

“大概……九点前后吧。”孙嬷嬷想了想道。

宣成一愣:“九点?那个卖馄饨的没说实话!”

许枚道:“或者说,丁慨在七点之前就进了这条巷子,直到九点才敲门进来。孙嬷嬷,丁慨是几点离开的,从哪个门走的?”

孙嬷嬷道:“离开……大概十点来钟吧,那花虽然细瘦,但蔓子又多又密的,要把花藤从架子上拆解下来可费了不少功夫,把我和丁大少爷都累得够呛。丁大少爷本来想从这道小门走,但我们刚走到这座院子,就听见外面乱哄哄的,还有警笛的声音,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丁大少爷心慌,说宅子西边还有一个小门,抱着花就折返了回去,应该是从那儿走的吧。”

宣成直皱眉头:“这丁家老宅有多少门?”

孙嬷嬷想了想道:“大大小小……有六处吧,后花园那边闹鬼,我们是不敢进去的,平日里进出的院门只有五个。”

许枚道:“您没送丁慨出去?”

孙嬷嬷摇摇头道:“我模模糊糊听见巷子口有秋大姐的声音,想出去看看,可又不敢。丁大少爷也顾不得我,自己抱着花往西边走了。我陪他折腾了一晚上,累得腰酸腿痛,就坐在这石凳子上歇脚,可我刚坐下没多久,就听见背后有脚步声,我还道是秋大姐回来了。刚一回头,脑袋上就挨了一棍子,也不知是谁这么缺德。等我缓醒过来,已经是半夜两三点了,我四处转了转,孩子们都睡得好好儿的,也没发现哪间屋子被人撬过。”她揉揉脑门,“嘶”地倒吸一口凉气,“这鼓包不知几时能消下去……看来秋大姐说的没错,这风水树移不得,是我老糊涂,是我见钱眼开……”孙嬷嬷自责不已,捶胸顿足道,“我挨这一棍子倒没什么,可是大姐直到现在都没回来,早上才听几个小丫头说丁家二少爷死了,秋大姐也叫警察抓了去,我这心里油煎似的……”

“孙嬷嬷别急,秋夫人只是被警察局请去……帮忙,她最近和丁家打过交道,也许能帮警察提供些有关凶手的线索。对吧警官?”许枚冲宣成挤眉弄眼。

宣成横了许枚一眼,含混不清地支吾几句。

“也不算打什么交道……”孙嬷嬷苦着脸道,“秋大姐只是买了丁家一座宅子,丁家的家务事她可不知道。”

许枚道:“所以嘛,秋夫人应该会很快回来。”

宣成狠狠一扯许枚后襟,咬着牙道:“你倒答应得很爽快啊!”

许枚仍是满脸微笑:“孙嬷嬷无需多虑,只管养好身子,看好孩子做好饭,照顾好花花草草猫猫狗狗,安心等秋夫人回来。”

孙嬷嬷多少放下心来,抹着泪点点头。

馄饨摊

从丁家老宅出来,天已经擦黑了,许枚伸了个懒腰道:“先买些点心,去我那儿坐坐吧,我肚子饿了。”

宣成斜他一眼:“你这喧宾夺主的毛病很欠打。”

许枚尴尬地笑笑:“抱歉抱歉,我以后注意,那我们现在……”

宣成指指路对边的馄饨摊:“牛旺出摊了。”

“牛旺?”许枚望着懒洋洋坐在巷口小棚子下的邋遢汉子,啧啧道,“嚯,瞧这摊子油腻腻的,刚从泔水桶里捞出来似的。”

“他就是这个密闭空间的锁。”宣成小声说着,坐在桌旁的条凳上,一招手道,“两碗馄饨。”

“稍等,就好……”牛旺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往火炉里加了两根炭条。

许枚坐在桌边,小声问道:“他就是那个证人?”

宣成点点头。

许枚四下看看,奇道:“他的摊子昨天也摆在这里?”

宣成道:“没错,但是这附近的地面上没有陈年油渍,这里不是他长期固定的摆摊地点。”

许枚托着下巴,看向守在坑坑洼洼的铁锅边等着水开的牛旺,笑道:“有意思,在这种偏僻的地方做生意,图清净吗?”接着他扬声道:“老板,你一直在这儿摆摊吗?”

牛旺一愣:“啊……是……是啊。”他从旁边的竹筐里抽了一棵打蔫的青菜,胡乱剥了两片叶子丢进锅里。

许枚扯了个小谎:“那我之前怎么没见过你?我可是住这附近的。”

“啊?”牛旺脸色变了几变,突然恼道,“你要吃便吃,不吃便走,问这么多做什么……呀?警爷,警爷好。”牛旺正要发脾气,一眼瞧见宣成放在桌上的警官证,忙堆出一副笑脸,轻轻拍着自己的嘴,点头哈腰道,“瞧我这张不会说话的臭嘴,该打,该打。”

许枚笑道:“且不忙打,先回答我的问题。”

“这个……”牛旺两只眼珠左右乱摆,支支吾吾道,“我……之前在耍子街摆摊,那儿热闹。”

“为什么搬到这儿来?”

“这儿……风水好。”

宣成掀起衣角,露出明晃晃的手铐:“你觉得我信吗?”

“呃……”牛旺腿一软,连声道,“不不不,是这里……这里……”

“这里能赚大钱吧?”许枚指了指牛旺脚上的新鞋,“登云舍的布鞋可不便宜,牛老板这双银线绲边的翘头鞋是今年秋天的新款式,前不久才上市的。”

牛旺缩了缩脚,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一时鬼迷心窍,买了个奢侈物件儿。”

宣成解下手铐,轻轻放在桌上,沉声道:“说实话,否则跟我回去。”

牛旺“啊哟”一声,也不顾锅中沸水腾腾,“扑通”一声跪在桌前道:“警爷,我可什么都没干,就是丁二少爷交代我守住这条巷子,说是二少奶奶会来,我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更不知道丁二少爷怎么会被秋夫人杀了,那条巷子我从来没进去过……”

“丁忱让你在这儿守着他老婆?”许枚奇道,“这么说丁忱知道李淑尤昨晚会来。”

宣成思索片刻,问道:“你怎么认识丁忱的,耍子街离丁家可不近。”

牛旺道:“丁家的厨子胡三师傅就住在耍子街,丁二少爷要他找个信得过的人办这件差事,胡师傅就找到了我,给了我十块大洋……”

说着他埋下头去,小声嘀咕道:“谁知道摊上这么件事……”

许枚笑道:“你的雇主已经死了,你怎么不回耍子街摆摊?”

牛旺苦着脸道:“谁说不呢……可我想着这地方刚一出事儿我就走,显得心虚,索性再出两次摊……”

许枚“噗”地一笑:“真是‘聪明’。”

宣成道:“你再仔细说说,那天晚上都有谁进过这条巷子。”

牛旺想了想道:“我是七点多出的摊,大概九点半左右,丁二少爷急匆匆地从西原洋行那边绕过来,也没理我,埋着头进了巷子。又过了半个钟头,丁二少奶奶坐着洋车从西边的小路过来,我可紧张得浑身是汗,一下都没敢错神儿,死死地盯着她。就在这时候,秋夫人慌手慌脚从巷子里跑出来,险些儿撞在丁二少奶奶的洋车上。丁二少奶奶下了车,劈头盖脸就给秋夫人一顿臭骂,秋夫人也没理她,一个劲儿地说‘死人了,快报警’。我一听就慌了,丁二少奶奶更慌,还是我跑去报的警。往东边去几条街不是有个警察站嘛,几个小警察吆五喝六地喝酒划拳……”说着他偷偷瞧了宣成一眼。

许枚道:“也就是说,李淑尤从没进过这条巷子。”

牛旺道:“对啊,巷子里有死人,那种娇小姐哪敢进去?丁二少爷的尸体被抬出来的时候,丁二少奶奶好像非常意外,还冲口说了一句:‘怎么是他?他呢?’像是没想到死的是丁二少爷。”

“看来她不知道丁忱会来。”宣成道,“她是来和另一个人见面的。”

许枚轻轻念叨着:“怎么是他,他呢……这两个‘他’明显不是一个人,前一个‘他’是丁忱,后一个‘他’应该是李淑尤要见的人……你先把火熄了,锅里的水都熬干了,一会儿锅坏了。”

“啊……是、是……”牛旺答应着站起身来,揉了揉膝盖,撤了锅,熄了火,又规规矩矩地跪在宣成脚边。

“你站起来,民国不兴这个。”宣成道,“昨晚你离开过摊子吗?”

“没有啊,我从七点开始就一直在这儿……啊,那个……我去那边的小桥底下拉了一泡……出了一次恭。”牛旺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弓着腰道。

“时间呢?”宣成急问。

“九……九点,我听见钟楼那边敲钟来着,九声儿。”牛旺见宣成颜色稍厉,双腿一软,险些再次跪下。

许枚奇道:“你就不怕错过丁忱老婆?”

牛旺一脸纠结:“那……人有三急,我也没办法。再说,丁二少爷吩咐胡师傅交代给我,丁二少奶奶会在十点左右过来,那时候才九点,我去出个恭不会误事的。”

“这么说,丁忱知道李淑尤来这里的时间。”许枚一脸莫测高深,“这种情节好像在哪见过:一个有夫之妇偷偷和人私会,被丈夫察觉,最后的结果是……她的丈夫死了。”

“《金瓶梅》?”宣成道。

“《水浒传》。”许枚嫌弃道,“警官你平时都看些什么书啊。”

宣成红着脸摸出两个铜板,重重拍在桌上,咬牙切齿道:“我们走,是时候谈谈闹鬼的事了。”

许枚偷笑道:“不急嘛,这个‘西门大官人’很可能是杀死丁忱的凶手,现在搜查李淑尤的房间也许会有些收获,或许能撬开她的嘴巴。”

“你又替我拿主意……”

“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故人故地,期君莫迟

新城的丁公馆是一座排场的欧式别墅,处处透着一股摩登的奢靡气息。管家刘喜从未操办过西式葬礼,白幡、挽联和写着大大“奠”字的纸灯笼被生硬安置在豪华富丽的洋楼里,显得格外不协调。

刘喜引着许枚、宣成来到二楼的卧室,识趣地告退离开。

许枚关上卧室门,小声道:“住这么阔气的卧室真是折寿,瞧这地毯足有一巴掌厚,这可是土耳其产的羊羔绒毯子,少说值五十大洋。这卧室里一定有什么线索,应该会藏在一个隐秘的地方,我们分头找找……”

“是这个吗?”宣成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取出一封信,“吾妹淑尤亲启。应该是寄给李淑尤的,落款是……知名不具。”

“呃,藏得好隐秘……”许枚有些无奈,“应该是普通的家信吧?”

信封已经被撕开,半露着一张色调暧昧的淡粉花笺。

许枚抽出花笺,轻轻展开,将上面的内容念了出来:“不信巫山女,不信洛川神。何关别有物,还是倾城人。经共陈王戏,曾与宋家邻。未嫁先名玉,来时本姓秦。粉光犹似面,朱色不胜唇。遥见疑花发,闻香知异春。钗长逐鬟发,袜小称腰身。夜夜言娇尽,日日态还新。工倾荀奉倩,能迷石季伦。上客徒留目,不见正横陈。”

宣成皱眉道:“这是艳诗吧?”

许枚啧啧称奇:“这是南朝刘缓的《敬酬刘长史咏名士悦倾城》,一首不惜辞藻夸赞女子姿色的露骨艳诗,李淑尤就这么大模大样地把信放在床头的抽屉里,这可真是……真是……”

“真是令人生疑。”宣成道,“像是有人希望我们发现这封信,连信封里的花笺都抽出一半……这花笺背面有字。”

“咦,真的,用金粉写的,这卧室灯光太暗,险些没瞧见。”许枚揉揉眼睛,念道,“八月廿日,亥四之时,故人故地,期君莫迟……这是那‘西门庆’约李淑尤私会的情信!农历八月廿日亥时四刻,就是昨天晚上十点啊!”

宣成哭笑不得:“这线索来得太容易,也太简切了当。如果李淑尤真有情夫,她怎么会毫不避讳把信……谁在外边!”宣成厉声断喝,屏息凝神藏在门外的刘喜狠吃一惊,“咚”的一声撞在门上。

许枚拉开房门,见满头白发的刘喜像只虾子一样躬缩在门前,忍着笑摇头道:“刘管家这是做什么?”

“那个淫妇……”刘喜揉着额头站起身来,恨恨道,“我早知道这妇人不检点。”

“什么意思?”宣成对听墙角的人素无好感,身上的杀气又难以克制地溢了出来。

刘喜只觉浑身发冷,不由自主退了两步,瑟瑟缩缩道:“我……我好几次看见这女人趁二少爷不在偷偷出去,我问她去哪、去干什么、几时回来,她也支支吾吾地不肯说。我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后来厨子胡三在古槐巷看到她和一个俊俏后生见面,吓得六神无主,犹豫了好几天才告诉我……”

“胡三见过那个男人?”宣成一惊,忙问道,“胡三呢?”

“胡三做完晚饭就回家去了,他不住在丁家。”刘喜一缩肩膀,后退一步道,“再说,他也没看清那个小畜生长什么样子,只说他戴着墨镜,裹着围巾,个头不高。”

许枚道:“是你把这事儿告诉丁忱的?”

刘喜哭丧着脸道:“我还没敢说,那李氏是李大帅的侄女,如果拿不到实在证据,丁家可不敢轻易得罪她。胡三把这事儿告诉我,他心里倒是踏实了,可轮到我犯愁了……”他抹了把眼泪,“我还想找个机会,把这事儿告诉二少爷,可一直张不开嘴,二少爷从小性子就冲,万一他气急之下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撕破丁李两家的脸面,那可大大不妙……”

“看来他已经察觉到了。”许枚道。

刘喜叹了口气,点点头道:“昨天晚上二少爷一定是去捉奸的,没想到反被这淫妇给害了……”

许枚道:“你觉得是李淑尤害了丁忱?”

刘喜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不是她还有谁?这种不守妇道的货色,疯了也是活该!”

“疯了?什么意思?”宣成急问道。

“呃……有……有个小警爷来了,就在楼下,说李氏在警局发了狂,又号又叫,鼻涕眼泪满脸乱飞……”刘喜说着深深埋下头去,偷眼瞧着满脸怒色的宣成,惴惴不安道,“那小警爷问我她是不是害了什么病,有没有药,我可不知道她有这种病,想着先上来知会您一声,正好听到这位先生在读信,什么‘故人故地,愿君莫迟’……”

宣成轻轻“哼”了一声,刘喜只觉浑身被一股寒气裹住了似的,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

许枚笑了笑:“警官,别吓着老人家,我听着李淑尤这病可不像发疯,倒像是……”

“烟瘾发作。”宣成磨着牙道,“是时候会会这位丁二少奶奶了。”

调料粉

李淑尤抱着膝盖坐在墙角,头发乱蓬蓬的,容貌虽美,脸色却白得像灵堂的蜡烛,一身鹅黄色的奢侈洋装满是灰污,显然是刚刚在地上打过滚。

姬扬清站在囚室门外,透过铁窗望着李淑尤,摇头道:“毒瘾不算重,折腾起来可够吓人的,这会儿算是消停下来了,你们是没见她刚才那架势……”

宣成无奈道:“是你把她关进囚室的?”

姬扬清一扬下巴:“是呀,总不能让她在外面闹吧。”

宣成哭笑不得:“她又不是犯人。把门打开,我有话问她……”

那李淑尤听见门外有人说话,忽地来了精神,饿虎扑食似的冲到门前,两手死死攥着铁窗,嘶声吼道:“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不然我会死的!你们知道我是谁吗?你们知道我爸是谁吗?你们知道我叔叔是谁吗?我死了你们担待得起吗!”

姬扬清一耸肩:“还开门吗,不怕这女人吃了你?”

宣成“啧”的一声。

许枚凑上前来,笑道:“安全为上,就这么问吧警官。”

姬扬清“嗯”的一声,转过脸来,细细瞧着许枚,皱了皱鼻子。

许枚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抖了抖肩膀,小心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东西?”

姬扬清嘴角一挑:“没什么,长得还蛮俊俏的,像只白狐狸,难怪了……”

“难怪什么?”许枚莫名其妙。

姬扬清一翻眼皮道:“难怪把人迷得七荤八素的。”

“啥?”许枚莫名其妙。

“没什么。”姬扬清抱着胳膊退到一边,“有什么话隔着铁窗问吧,我不掺和。”

宣成轻咳一声,将信封举到铁窗前,清清嗓子道:“丁夫人,认得这个吗?”

“这是什么?我没见过!快放我出去!”李淑尤双眼赤红,伸手拨开信封,怒吼道。

“昨天晚上你去见谁?别跟我说什么散步。”宣成耐着性子道,“写这封信的人约你昨晚十点在‘故地’见面,这个‘故地’在哪?这个‘故人’是谁?你们什么时候开始在那里私会的?”

“你胡说!我没见过这东西!”李淑尤怒冲冲道。

“没见过?那他是怎么约的你?”许枚适时地凑上前问道。

“还是写在碗底,送饭的时候……你诈供!”李淑尤冲口而出,便觉不好,恶狠狠地伸手去抓许枚的脸,许枚笑着侧身避开。

“写在碗底?”宣成大奇。

许枚道:“‘还是’写在碗底,看来这个人约过你不止一次,每次都把约见信息写在碗底。”

李淑尤恶狠狠地瞪着许枚,呼呼喘气。

宣成道:“丁夫人,这个男人到底是谁,到现在你还要护着他吗?”

李淑尤满脸的不可思议:“我护着他?我恨不得掐死他!我变成这副鬼样子都是他害的!”

姬扬清一愣,皱皱眉头,转身离开。

许枚愕然道:“他不是你的情人吗?”

李淑尤气得牙关打战:“你……你们这是侮辱我!”

“可是管家刘喜几次见到你避开丁忱独自出门,厨子胡三也看到你和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见面。”许枚道。

李淑尤急道:“我……我实在挨不住了,这人约我见面,是……是给我一种调料粉,我现在离不了这东西。”

宣成、许枚面面相觑,姬扬清两指捏着一个纸包快步走来,扬手扔进铁窗:“他给你的是不是这种东西?”

李淑尤捡起纸包,伸手挑了一点粉末,眼睛登时亮了,魔怔似的将手指含在嘴里,吱吱吮着,眉眼五官都舒展开来。

许枚目瞪口呆:“这是什么?”

姬扬清道:“前天从一个无良饭馆抄来的罂粟粉。”

宣成“呵”地抽了口气:“你把赃物给……”

“怕什么?”姬扬清毫不在意,“我只用指甲挑了一点,不妨事的。”

许枚道:“你怎么知道那人给她的是罂粟粉。”

姬扬清道:“症状很像。她刚才说那人每次送饭时把约见的时间地点写在碗底,说明此人能接触到丁家的碗筷,很可能是在后厨做事的。他要给李淑尤下药,在饭菜里动手脚最方便不过,而要在饭菜里加些料的话,罂粟粉是最好的选择。”说着她伸手敲敲铁窗:“舒坦了吗?说说吧,那个男人是谁?”

李淑尤摊开四肢躺在地上,梦呓般喃喃道:“我不知道……我们每次见面,他都戴着墨镜、口罩,还裹着围巾,说话瓮声瓮气的……啊……调料还有吗……”

宣成道:“你们都在哪些地方见过面?”

李淑尤眯着眼睛,含含糊糊地念叨:“在……古槐巷、天盛街、永宁路……还有……还有云梦歌舞厅后面的巷子……”

宣成等了半晌,见李淑尤不再说话,便问道:“丁家老宅外面那条无名巷呢,你们在那儿见过面吗?”

李淑尤道:“没有……昨天晚上,我刚到巷口,就看见秋家老太婆跑出来……”

宣成与许枚对视一眼,又问道:“他每次都把见面的时间地点写在碗底?”

李淑尤喉中咕咕几声,呻吟般应道:“是……”

许枚道:“你就没有想过,他可能是后厨的人?”

“想过……还查过……”李淑尤像做噩梦般蜷起身子,发癫似的摇着头道,“然后……他就不卖给我调料粉了,我不敢再查了,我不敢查了……”

“他的‘调料粉’卖多少钱?”宣成继续问。

李淑尤舞蹈般抬起胳膊,伸出一根手指:“每包……一块大洋……”

宣成一怔:“这可不算贵。”

姬扬清也奇道:“便宜得很。”

许枚道:“这人打算细水长流吗?”

“这水也太细了,几乎没什么利润。”宣成摇头道,“他的目的应该没这么简单。”还待再问几句,却听李淑尤轻轻打起鼾来。

姬扬清道:“睡了,也难怪,从昨晚到现在,折腾了一整天。”

宣成一抿嘴道:“那……”

“那什么那,再问下去她身子可吃不消。”姬扬清掏出一块洋气的银色怀表,“啪”地打开表盖道,“都十点多了,下班。你们先走,我去给她拿床被子。”

醉扑跌

走出警局大门,宣成揉着眉头道:“线索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乱,而且……”

他幽幽地望了随后出来的许枚一眼:“你还没交代闹鬼的事。”

许枚道:“去我那儿坐坐吧,那只‘鬼’已经被我收了,而且我已经快饿得昏过去了。”

宣成也摸摸瘪瘪的肚子,无奈点了点头。

二人坐黄包车回到拙斋,许枚驾轻就熟地从一只珐华罐子里取出小悟偷藏的点心,还不忘吩咐一脸恓惶的小悟:“去沏些茶来,给警官用玻璃杯。”

宣成吃了几块红豆糕,接过小悟递来的普洱,靠在红木椅上舒了口气道:“昨天晚上出现在无名巷的,至少有三个人。”

许枚笑道:“你就这么迫不及待要谈案子啊。”

宣成道:“怎么,先谈谈‘鬼’?”

许枚道:“还是先谈案子吧。没错,昨晚至少有三个人进过无名巷。牛旺是七点出的摊,九点左右离开巷口去解决个人问题,丁慨应该就是这时进的巷子。孙嬷嬷说丁慨是九点到的,看来他没有在巷子里逗留,而是直接敲门进了老宅。丁忱是九点半左右到的,走进巷子之后,坐在巷尾高墙下的竹筐上,应该是在等什么人,也许他发现了李淑尤的异常。秋夫人收到‘丁忱’的信,十点走出老宅侧门,发现了丁忱的尸体,跑出巷子找人报案,正好撞到赶来赴约的李淑尤。而从秋夫人的卧房到这座侧门的途中,不会经过前院,所以没有遇到正在偷掘紫菊的丁慨和孙嬷嬷。”

宣成点点头:“昨晚先后进过巷子的是丁慨、丁忱、秋夫人。丁慨在丁忱来之前就进了老宅,之后一直和孙嬷嬷在一起,直到案发后才从西边的侧门离开。这么看来,杀死丁忱的凶手只可能是两个人,秋夫人或是丁忱自己。”

许枚道:“可秋夫人是被一封莫名其妙的信骗出去的,这个写信的人存的什么心思?而且丁忱的死状奇怪之极,嗯……这么说吧,我还是赞同姬法医的观点,丁忱不大像是他杀。”

宣成道:“可凶器上没有丁忱的指纹。”

“当然,别忘了那块被鱼油泡过的昂贵手巾。单从目前得到的线索来看,丁忱是在用自杀的方法来陷害李淑尤。”许枚道。

“我不同意,不过你可以试着说服我。”

许枚思索片刻,说道:“丁忱的计划也许是这样的:吩咐胡三买通牛旺守在无名巷口,让他亲眼看着自己和李淑尤先后走进小巷。这么一来,牛旺就成了这个密闭空间的一把锁,如果丁忱在小巷‘被杀’,牛旺的证词会对李淑尤非常不利。”

“丁忱走进小巷后,坐在竹筐上等了半个小时。将近十点时,丁忱背对院墙站好,衬着手巾扶住刀柄,用刀尖顶住自己的后心,刀柄顶住院墙。调整好位置之后,将手巾远远丢开,身体奋力向院墙压去……”许枚说着奋力靠向椅背,“就像这样,刀尖刺入体内,身体扑倒在地。丁家老宅的院墙砖石老旧发酥,所以刀柄在墙上留下一块坑痕。这把刀是李淑尤平时使用的餐刀,上面满是她的指纹,那块手巾也会被巷子里的野猫处理掉。当李淑尤来这条巷子时,等着她的会是一具看起来像极了他杀的尸体,一把满是她指纹的凶器,还有一个守在巷子外面的目击者。”

宣成点点头:“听起来有些道理,可然后呢,丁忱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在地上写了一个‘禾’字?”

许枚一愣:“也许他是想……想写一个‘李’字,还没写完便断了气?”

宣成道:“那应该是‘木’,不是‘禾’。还有,西原洋行墙根下面那两个圆形的印子怎么解释?”

许枚挠挠头:“是呀,为什么是‘禾’?为什么会有两个圆形的印子……嗯?有人敲门,这么晚了会是谁?”

“我去看看……”小悟打了个哈欠,晃晃悠悠跑去开门。

“你是……”小悟将门打开一条缝,见门外台阶上站着一个戴眼镜的少年,胳膊下夹着一个纸盒。

那少年抬起眼皮瞧了小悟一眼,迅速移开目光,局促地咬着嘴唇,憋了好久才道:“宣成队长……在里面吗?”

小悟见这少年古怪之极,心下顿生警惕,问道:“你是谁?”

那少年轻轻“哼”了一声,小悟一呆,暗道:呵呀,这家伙好像在鄙视我?

“他叫卫若光,警察局鉴识科科长。”宣成随后出来,问道,“你怎么来了?一个人上街不害怕吗?”

“不怕。”卫若光摇摇头,“我在警局和你家都找不到你。”

“怎么了,有急事?”宣成带着卫若光走进里屋。小悟关了门,随后进来,暗道:这个科长好像比我大不几岁,现在警察局也雇童工吗?

许枚见卫若光进来,不禁一愣:这个怕生的小鬼怎么敢到我这儿来,就不怕我这个生人吃了他?

卫若光并拢双腿坐在屋角的小凳上,打开放在膝盖上的纸盒,望着宣成道:“丁忱可能不是自杀的。”

小悟奇怪地望着卫若光:这么多舒服的红木大椅子不坐,偏要溜到墙角坐小板凳,这小子属黄花鱼的吗?

宣成见卫若光取出几只虫子的尸体,不禁奇道:“这是你今天在案发现场找到的虫子?”

卫若光点点头:“是被‘醉扑跌’杀死的……”

许枚一愣:“醉扑跌?这东西我听说过,是一种极下作的迷香。”

卫若光被许枚接了话头,脸憋得通红,望着许枚吭哧半晌,又转向宣成道:“对……对,醉扑跌是用草乌、川乌、醉仙桃、闹羊花和曼陀罗调配的迷香,无色无味,药力极强,江湖上的小偷、骗子和人贩子常用这种东西。昨天晚上一定有人在那条小巷里点过醉扑跌,剂量极大,否则无法杀死这种大甲虫。”说着他从一堆蟋蟀的尸体中翻翻捡捡,拈出一只拇指大小的漂亮甲虫。

许枚一拍额头:“难怪,难怪。警官还记得吧,今天下午咱们过去的时候,巷子里的野猫一个个懒洋洋地窝成一团。我当时就觉得奇怪,野猫这东西最是警觉,见人进了巷子竟然不躲不闪,看来是醉扑跌对猫这种小东西影响太大,后劲还没过。”

宣成点点头:“牛旺也说过,秋夫人跑出巷子时脚步踉跄,还险些撞上李淑尤的洋车。秋夫人被警察带走时气急攻心昏厥过去,可能也和这种迷药有关……可警局来人勘查现场时,并无异常。”

卫若光道:“醉扑跌在开放空间散得很快。秋夫人跑出巷子时是十点,那帮忙着打牌的警察赶到现场时已经过了十点半,毒气早散了。”

宣成道:“半个小时的时间,醉扑跌就能散得如此干净?那这香是谁点的,要对付的又是谁?”

“不知道。”卫若光摇摇头,“但这个点香的人在九点半到十点之间就在巷子里。”

“十点……按说当时巷子里除了丁忱没有别人。”宣成觉得自己的思路走进了死胡同,无奈问道,“这醉扑跌有解药吗?”

卫若光点点头:“有的,含一粒葛藤花丸就不怕醉扑跌了。我给姬扬清打过电话,丁忱嘴里没有发现葛藤花丸的残渣。”

“所以迷香不是丁忱点的,是有人要对付他?”宣成道。

卫若光点点头:“丁忱就算不至昏厥,也会失去反抗能力,任人摆布,无法挣扎。”

许枚思索片刻,拧着眉毛道:“这却说不通了,昨晚出现在无名巷的一共有三个人,丁慨、丁忱、秋夫人,丁慨九点便从侧门进了老宅,如果是他设下的醉扑跌,等丁忱走进无名巷时,迷烟已经散得七七八八,很难对丁忱产生影响,更不消说十点才从侧门出来的秋夫人了。”

宣成道:“如果这个人要对付的是丁忱,他点燃迷香的时间应该在九点半左右,可这时候没人进过无名巷,除非……”

许枚道:“除非他在七点前就进了巷子,藏在什么地方,还记得那些倒扣在墙下的竹筐吗?那些筐子大得很,足够藏下一个成年人。”

宣成若有所悟:“对,竹筐……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人可真算是煞费苦心了。”

卫若光又从盒子里取出两个纸包:“我刚才去过一趟无名巷,这是从竹筐下面找到的香灰,这是挂在竹筐内侧的一根头发,很短,男人的头发。”

许枚啧啧道:“好稳的性子。七点之前便藏在竹筐下,苦苦等了两个多小时,等丁忱走进无名巷,再将葛藤花丸含在嘴里,点燃醉扑跌。迷烟从竹筐缝隙中散出,等丁忱浑身酥软瘫倒在地,他再现身杀人,然后用丁忱的手指蘸着血在地上写了一个……禾?”

“他写的是木。”卫若光道,“那一撇是后来有人加上的。”

许枚奇道:“你怎么知道?”

卫若光道:“撇在上层,竖在下层。如果写‘禾’,先写撇后写竖,两笔若有重叠,应该是竖在上层,撇在下层。”

许枚道:“也就是说,有人先写了一个‘木’,后来又在上面加了一撇,改成了‘禾’。”

卫若光点头道:“没错,而且墙上的坑痕不是刀柄撞压所致,是丁忱的翡翠扳指。”

“翡翠扳指?”许枚奇道。

卫若光道:“没错,今天下午你们到无名巷之前,我从墙上那个小坑里抠出两片绿色的碎屑,和丁忱手上那个破裂的扳指材质相同。”

许枚道:“是这样啊,丁忱被醉扑跌放翻之前,也发觉情况不对,挣起身来想跑,但已经吸入大量迷烟,脚步不稳,伸手在墙上扶了一把……咦……你能和我说话了哟!”

卫若光一呆,红着脸吭哧几声:“嗯……啊……是啊……怎……怎么啦……不行吗?”

许枚大笑:“你这孩子真有趣!”

卫若光头顶冒出阵阵白烟,腾地站起身来:“我……我困了,先回去了……”话音未落,他上衣口袋里蹦出一只油亮亮的青头大蟋蟀。

“你真的去东郊捉蛐蛐了?”许枚实在忍不住,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太可爱了!”

卫若光几乎要昏厥过去,也顾不得千辛万苦捉来的蟋蟀,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杀人犯丁大少

宣成幽幽地望了许枚一眼:“欺负孩子很有意思?”

许枚眉毛一挑:“好像真的很有意思哎!”

宣成嫌弃地瞪了许枚一眼。

“你不去送送他?路上遇到坏人怎么办?”

“但愿他下手轻点,别把坏人打成糨糊,他正在气头上。”

“这孩子很凶啊!”

“而且下手没个轻重,你以后最好少招惹他,上个月调戏他的一位断袖公子现在还在医院的重症监护病房躺着,两只咸猪手被拧得跟肉麻花似的,已经做了截肢。”宣成警告许枚几句,把卫若光丢在桌上的一盒虫尸收好道,“说正事。”

“呃,好吧,我们继续说案子。”许枚实在无法想象人畜无害的卫若光发起狠来是个什么样子,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把思路扭转回来,“如果丁忱真是被这躲在竹筐下的人杀死的,那凶手的目标应该不止丁忱一个。”

宣成道:“还有李淑尤,凶器上满是她的指纹。”

许枚道:“所以这个人知道李淑尤会到无名巷,也知道丁忱会赶去‘捉奸’。那封所谓‘情书’不是写给李淑尤的,而是写给丁忱看的,目的是将丁忱引到无名巷。”

宣成摇摇头:“那封信是写给我们看的,信上写着‘故人故地’,丁忱不可能知道‘故地’在哪。而且信上约定的时间是亥时四刻,也就是晚上十点,可丁忱九点半就到了无名巷。俗话说‘捉奸捉双’,丁忱就这么大马金刀地守在巷子里,这对先后到来的野鸳鸯不等碰面就被惊散了。”

许枚一拍脑袋:“对对对,我糊涂了。凶手把丁忱引到无名巷的法子有很多,写个字条,或是传个口信儿,或是打个电话,说些让丁忱不得不去的事情……”

宣成道:“这先不必考虑。如果用罂粟粉控制李淑尤的人就是杀死丁忱的凶手,这个人布的局可不算小,牵涉其中的人怕也不止丁忱和李淑尤。”

“布局么……”许枚搔搔下巴道,“我们且先不考虑秋夫人和丁慨,只说凶手对付丁忱夫妇的计划:凶手七点之前便藏在竹筐下面,等丁忱来到无名巷时,点燃迷香将他制服,随后用一把沾有李淑尤指纹的餐刀将其杀死,并写下一个‘木’字——‘李’的上半部分;随后赶来买‘调料粉’的李淑尤看到丁忱的尸体,惊慌失措跑出小巷,这一切都被牛旺看在眼里——牛旺或许也是凶手布下的棋。如此人证物证俱全,李淑尤百口莫辩。”

“至于姬法医所说的形如‘自杀’的现场……也许是丁忱感觉头昏目眩,站起身来打算离开时,因为无法站稳,不得已扶了一把院墙,但最终无法抵挡醉扑跌的药力,一跤扑倒在地。丁忱晕倒之后,凶手从竹筐下爬出,用餐刀刺进丁忱后心,将其杀死。”

宣成一贯紧锁的眉毛舒展开来:“没能查出丁忱中了醉扑跌,没能发现坑痕里的翡翠碎屑,把他杀误断为自杀,姬扬清这个跟头栽得不小。”

许枚好奇地凑上前道:“警官,你现在满脸都是‘幸灾乐祸’‘落井下石’‘小人得志’‘扬眉吐气’,这个法医和你有仇还是你喜欢……”

“嗯,咳咳……”宣成脸一红,剧烈地咳嗽几声,迅速转移话题,“那问题来了,凶手是怎么消失的?”

“总用咳嗽来化解尴尬不是什么好习惯。”许枚嘀咕几句,托着腮想了想道,“也许是又躲进了竹筐,也许是……警官还记得那两个圆圆的印子吗?”

“记得,怎么?”

“巷尾堆着几根老竹竿子。”

“你是说……凶手用竹竿爬墙跑了?”

“对啊!”许枚道,“那竹竿很长,凶手用竹竿底端抵住西原洋行的后墙跟,上端搭在丁家老宅墙头,顺着竹竿爬进丁家老宅,再把竹竿也拉进去……对了,孙嬷嬷不是挨了一记闷棍吗?也许就是这个凶手干的。”

“说得通。”宣成道,“凶手原本想穿过老宅逃之夭夭,没想到孙嬷嬷坐在石桌前歇脚,凶手等得焦躁,索性把孙嬷嬷打昏了事。”

许枚一拍手:“就是这么回事儿。”

宣成沉吟片刻,摇头道:“如果事实如此的话,那块泡过鱼油的手帕怎么解释?”

许枚眼中精光闪闪:“那块手帕是胡三送来的,牛旺是胡三直接联系的,目睹李淑尤和人私会的只有胡三,而且胡三是丁府的厨子——无论是在食物里下药、在碗底留言,还是拿到李淑尤的餐刀,都非常容易。”

“你是说……”

“胡三的嫌疑很大。”许枚道,“警官还记得吧,他自称手帕是从一只猫嘴里夺下的,可他手里提着的那只猫张牙舞爪活泛得很,可不像无名巷那几团萎靡不振的毛团子。而且他篮子里的香烛供品丝毫不乱,连最容易酥碎的小糕点都完完整整,这架势绝不像是刚刚和野猫大战三百回合的样子。那只野猫一定是他从别处捉的,他到无名巷来,就是为了把‘泡过鱼油的手巾’这个证据送到警官手里。至于供品和野猫,不过是为了给他自己和这块手巾的出现寻个托词。”

宣成道:“这块手巾直接把我们的思路引向了‘丁忱自杀’的推论,这个胡三还真不简单。可是约秋夫人出来见面的是谁?把‘木’改成‘禾’的又是谁?从胡三……我是说从凶手的这套设计来看,他的目标是丁忱夫妇,不应该牵连到秋夫人,秋夫人的出现和地上那个‘禾’反而打乱了他的计划。”

许枚道:“所以当‘秋夫人杀死丁忱’和‘丁忱自杀’两种消息满城乱飞时,他适时送来一块泡过鱼油的手巾,佐证丁忱自杀的论断——他不想把秋夫人牵扯进来。”

宣成道:“可这还是无法解释秋夫人收到的信和那个‘禾’字。”

“那……”许枚看了看放在边条案上的座钟,“十点四十……子时快到了,要不……怎么又有人敲门?哪个小可爱迷路了?小悟……小……小东西又睡着了。”

站在门外的是一脸丧气的丁家大少爷丁慨——穿半掩襟深灰色长袍,戴褐色窄檐礼帽,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礼盒——见了来应门的许枚,“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丧着脸道:“许老板救命!我杀人了,我……你……只有你能救我了!”

“杀人?”许枚大惊,“快起来,起来再说。”

“许老板,我……我不是故意的,是他要扑上来杀我……”丁慨擦着眼泪站起身来,一眼瞧见许枚身后的宣成,登时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啊!他……他……他……他怎么在这儿?”一句话没说完,人已经跌跌撞撞退到路对面。

许枚哭笑不得:“丁老板别慌,你先进来把话说清楚。”

“我……我不!”丁慨哭哭啼啼地把身子贴在拙斋对面装裱店的大门上,拼命摇头,“我在报纸上见过他,他是警察局的那个……那个队长……”

许枚忙道:“宣队长是我的客人,总会卖我几分面子,不会为难你的。”

宣成横了许枚一眼,又看向丁慨,沉声道:“你跑得了吗?”

“我……我……”丁慨抹了一把鼻涕,“许老板,你怎么把他请到这儿来……你可坑死我了……”

听泉师

挂着两个黑眼圈的小悟又被许枚赶去煎茶。

丁慨可怜巴巴地坐在红木椅上,抽泣着道:“我……我就是想把那棵紫菊买回来,我招谁惹谁了?本来想从东边那个小门走,那儿最僻静,谁知道外面突然就闹了起来,连警察都来了。我寻思折回去从西边走,可刚走到东花园的月亮门,就和一个拿着刀的家伙碰了个对脸儿。那是我们家花匠,叫荣萼,是个小话痨,一个没话找话说的话痨,我家老爷子在的时候倒是挺喜欢这个孩子……”

“荣萼……”许枚奇道,“一个花匠杀你做什么?”

“我哪知道啊!他两个月前就辞职了。”丁慨一脸委屈,“当时我俩都蒙了,荣萼那家伙反应快,没等我回过神来,举起刀就劈我,还说:‘大少爷,今儿撞上我算你倒霉,你就给秋老太婆陪葬吧。’”

许枚、宣成对视一眼:他是冲秋夫人去的。

丁慨继续道:“我看荣萼那小子也一脸晦气,一边举着刀追我,一边骂骂咧咧,说:‘好容易把秋老太婆哄出来,谁知道来了个戗行的,坏了老子的好事,老子不到七点就来了,在树上窝了三个钟头……你大爷的,真他娘的能跑啊!’这句是骂我的……”

“他在树上?”许枚、宣成都是一惊。

“是啊,荣萼那么说的,他还说:‘要不是这些天巷口总有个卖馄饨的傻子,老子才不来那么早呢……’”丁慨道。

许枚笑道:“看来这家伙也是为了避开牛旺,才早早躲在那棵老柏树上。也就是说,荣萼才是昨晚第一个到无名巷的,他目睹了下面发生的一切,从他的角度……不知有没有看清凶手的脸。接下来呢?他有没有说看到了什么?比如竹筐,比如有人在他之后进了那条巷子?”

“接下来……接下来我躲到水池旁边的假山里,捡了一根尖尖的木棍,等他追过来的时候,给他小腿肚子上来了一家伙,然后……然后他就掉进水池,扑腾了一会儿,就……就没声儿了……”丁慨哭丧着脸道,“可我真不是有意杀人的,我也不知道他不会水。”

许枚奇道:“你家水池多深啊?”

丁慨道:“六米多吧,像个小湖似的,下面全是水草。”

许枚咧嘴道:“真不知道给你家修园子的大匠怎么想的,造这么深的水景儿,就不怕出危险?”

丁慨道:“这老宅都几百年了,我家老爷子买下院子的时候,也没想到水池这么深,估计是图个风水好吧……”

许枚摇头道:“你呀……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说,这都整整一天了。如果明天尸体漂起来,吓着孩子可怎么好……”

丁慨五官扭成一团,嗫嚅道:“应该……应该不会这么快吧?尸体估计被水草缠住了,那水草比皮带还结实。我小时候被老二推到水里,给那水草缠住脚腕子,挣都挣不开,要不是刘管家衔着刀下水救我,我这条命怕是就交代了……”

宣成突然道:“看来你和丁忱关系很僵。”

丁慨一个激灵,弹簧也似站起身来,把头摇得呼呼作响:“没有没有,那都是小时候不懂事瞎胡闹,老二的死可和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宣成道:“丁忱几乎继承了丁老先生的全部家产,你只得到几座不大不小的普通店面。”

丁慨跌足道:“家产是我主动让出来的,我……我不是个庶子吗,哪有资格和老二争……”

许枚见丁慨慌得满脸冒汗,忙安慰道:“你只是防卫杀人,法院应该会酌情轻判,如果当时情状危急,也许会不予追究,现在最重要的是先去丁家老宅把这个荣萼的尸体捞出来……怎么又有人敲门!”

丁慨大急:“许老板,如果被别人看到我在这儿……”

许枚道:“怕什么,谁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他见丁慨脸色苍白,摇摇欲坠,无奈道:“好吧……小悟,带丁老板从后门走……丁老板你自己走吧,这孩子又睡着了。”

“谢谢许老板,谢谢许老板。”丁慨满口称谢,却不敢迈步,只偷偷望着宣成。

宣成道:“你先回去吧,暂时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此事,也不要离开冉城。”

“是是是,我明白,我明白。”丁慨如蒙大赦,逃也似的奔向拙斋后门,还把靠在墙上睡觉的小悟撞了个跟头。

“啊!”小悟惨叫一声,一骨碌爬了起来。

“开门去。”许枚道。

“啊……哦……”小悟哀怨地揉揉眼睛,踉跄着跑去开门,不多一会儿,引了一个身穿绛色旗袍的女郎进来,打着哈欠道,“老板,你没过门的媳妇来了。”

许枚见了这女子,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白玉般剔透的脸通地红了。

宣成从未见过许枚如此窘态,心中大呼有趣,又回头打量这女子,见她弯眉凤眼,圆鼻小口,鹅蛋似的一张脸,虽不是国色天香,却透着几分可人的妩媚,袅袅婷婷几步走来,一管纤腰微微摇摆,竟有一份男儿般的风流洒脱从骨子里透出来。

“好久不见。”那女子也不客气,径自坐在方才丁慨坐过的椅子上,笑吟吟瞧着许枚,“还热乎着,你刚才有客人在?倒是我来得不巧,把人惊走了。”

“这说的哪里话。”许枚红着脸咳嗽两声,局促道,“那个……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江蓼红江老板。”

宣成大奇:大名鼎鼎的京剧名旦江蓼红?果然风致不凡。可这样的人物……怎么会是这家伙未过门的媳妇?

许枚继续道:“这位是……”

“是宣队长吧,久仰大名。”江蓼红微笑点头,神色间却透出几分焦虑,也顾不得寒暄,开门见山道,“瓷灵、泉音的事情,你是知道的,对吧?”

宣成一惊,忙看向许枚,许枚无奈道:“她就是那个听泉师。”

宣成愕然,随即点头道:“我本无意打探个中秘辛,只是无意中撞见一件案子……”

江蓼红道:“无妨,我是为我干娘来的,姬扬清说你们在查她的案子。”

宣成满头雾水:“姬扬清?你……干娘?”

江蓼红道:“我和姬扬清都是冉城秋氏的养女。”

宣成动容道:“你?姬扬清?秋夫人?她怎么从没对我说过这些?”

江蓼红点点头,又狐疑道:“她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些?你们只是同事吧,还是说你们……很熟?”

宣成脸上泛过一层红晕,咳嗽两声道:“没……没有,我只是觉得……姬扬清一贯谨慎,今天竟然不管不顾一口咬定丁忱是自杀,有些不对劲……”

江蓼红忙道:“我干娘不是杀丁忱的凶手,我有‘证人’。”

许枚、宣成都是一惊:“证人?”

江蓼红点点头:“丁家老宅有棵老柏树,枝干伸到那条无名巷里,你们记得吧?”

许枚、宣成点点头:荣萼就躲在那棵树上。

江蓼红道:“我今天去看孙嬷嬷,有个孩子拉着我到那棵树下,说他前些天把毽子踢到树上的鸟窝里,一直没能取下来。”

许枚了然:“噢……毽子,看来毽子上的铜钱就是你的‘证人’。”

江蓼红点头道:“没错。几个毫无灵气的光绪通宝中间,夹着一个俊俏的小‘大观’。”她从随身的手包里取出一枚径不及寸的铜钱。这铜钱圆形方孔,内外皆细郭,“大观通宝”四字直读,纤瘦挺拔,横画收笔带点,坚画回提带钩,撇如纵剑,捺如挥戈,挥洒自如,俊逸豪纵。

许枚笑道:“‘风流天子出崇观,铁画银钩字字端’,宋徽宗大观通宝,疏密有致,文郭相照,气度着实不凡。可此钱存世极多,倒也不甚珍罕。”

江蓼红道:“存世虽多,灵蕴却足。它可是亲眼见到昨晚那棵老柏树上藏着一个人!”

许枚点点头:“嗯,然后呢?”

“你怎么一点都不吃惊?树上藏着一个人!”江蓼红见许枚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心中着恼,伸手便要捏他的脸。

“别……别……”许枚连连躲闪,“树上那个人……不是杀丁忱的凶手。”

江蓼红微恼道:“你怎么知道不是?”

许枚微微一挺胸:“我还知道巷子里的竹筐底下藏着一个人。”

小悟有些想笑:老板在这个姐姐面前怎么像小孩子一样?

江蓼红一挑眉毛:“可以啊你……没错,巷子里确实还藏着一个人,但是这小家伙……”说着她轻轻掂了掂手中的铜钱,“没有看到那个人的样子,也不知道他藏在哪儿,更不知道树下发生了什么。它当时被困在鸟窝里,只看到先后有两个人顺着竹竿翻进了丁家老宅,其中一个是之前藏在树上的人。前一个人爬进老宅后,树上那个人才蹑手蹑脚地跳到巷子里,肯定是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过了不多一会儿,这个人也学着前一个人的样子,用竹竿爬进了丁家老宅。”

许枚、宣成对视一眼,同时道:“那一撇看来说得通了。”

江蓼红莫名其妙:“什么一撇?”

许枚道:“地上写的原本是‘木’,藏在老柏树上的人在‘木’上加了一撇,改成了‘禾’。”

江蓼红一愣:“是树上那人要对付我干娘?”

许枚道:“应该不错。”

江蓼红又道:“那丁忱是怎么死的,自杀?”

许枚摇摇头:“我想是藏在竹筐下面的人干的。”

江蓼红道:“这人是谁?”

许枚道:“有怀疑的对象,但是……怎么说呢,我们没有任何证据。”

江蓼红轻轻咬着嘴唇,低下头去,抬眼望着许枚,又偷偷瞄了宣成一眼。这几许狐疑,几许焦虑,竟无端透出一丝无可名状的媚态。

许枚心怦怦直跳,宣成咳了一声,道:“那个……已经快十二点了。”

许枚忙道:“对对对,我也有个证人要请出来。”

江蓼红指指在里屋竹帘后红衣白发的女子:“是她吗?”

许枚一回头,大惊道:“你怎么醒了?”

小悟早吓得手脚发软,连滚带爬钻到许枚身后。

郎红瓷灵

宣成见那瓷灵,也狠吃了一惊,手按在枪柄上:这个……也是瓷灵?连眼珠和嘴唇都是白色,人也是透明的……

江蓼红上下打量着瓷灵:“‘脱口垂足郎不流’,这是康熙郎窑红吧,据传是郎廷佐……或是朗廷极督烧。”

许枚轻轻点头:“是朗廷极,郎廷佐仕于顺、康之际,郎窑红烧于康熙末年,这郎窑红当是紫垣中丞朗廷极任江西巡抚兼管窑务时烧造。”

那郎红瓷灵挑起珠帘,冷笑着走进屋来,一抬腿坐在桌上,阴阴恻恻道:“我怎么醒了?你以为我喜欢这样?”她轻轻一抚贯穿脸庞的伤疤,恨恨道,“丁家老大用刀刺他,他却用我来挡!尖刀刺得我釉面崩飞,顺着我的脖颈滑到他的手上,血当时就喷了出来。抚陶师的鲜血渗进我的胎骨里,所以每晚子时,我都会自己醒来。”

江蓼红骇然变色:抚陶师?

宣成愕然:“丁慨?他还敢持刀伤人?”方才的丁慨一副哭哭啼啼的可怜模样,宣成怎么也想象不出他手舞利刃的样子。

许枚顿足道:“造孽,造孽!我还正奇怪这老宅夜夜‘闹鬼’是哪里出了问题,唉……哪有这般不知怜香惜玉的抚陶师?像这样连续数十日现出灵体,对瓷器灵蕴损害极大,昨夜我见你的身体已经变得透明,今夜愈发严重了,如果再现出灵体,恐怕你这一身灵蕴就要散去,变成一件无灵的死物。”

江蓼红好容易回过神来,声音有些颤抖:“这世上……还有其他抚陶师?”

许枚沉默半晌,轻轻叹了口气:“开始我也有些意外。”

“‘有些’意外?”江蓼红几乎要跳起来,难以置信地望着许枚,“你还真沉得住气,这世上几时同时存在过两个抚陶师?这人身在何处,是敌是友?”

许枚平静地笑了笑:“这件事我会追查到底。”

江蓼红胸口微微起伏,眯着眼睛道:“你早就知道?”

许枚道:“比你早不了多少……”

郎红瓷灵像是有些焦躁,打断许枚道:“昨天你说能修补我的伤口?”

许枚道:“当然,最好的缮宝师就在冉城,但你要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郎红瓷灵“哼”了一声,点头道:“你问吧。”

许枚道:“那个抚陶师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

郎红瓷灵嗤笑一声:“我哪里知道?他从没说过自己的名字,样子么……比你矮些,精瘦精瘦的,戴着一副墨镜,容貌看不清楚,只记得他小臂上有一片斑斑点点的伤疤。”

“斑斑点点的伤疤……”许枚拧着眉头道,“我不记得见过这么一个人。”他又问道,“丁慨为什么要伤他?他是怎么得到你的?”

郎红瓷灵道:“这人是丁老二雇来的,他给丁老大下了一种手臂上会出现黑线的毒药,逼他放弃丁老头子的财产。这人也奇怪,事成之后,不要钱,不要地,只让丁老二打开丁老头的藏宝阁。丁老二知道那藏宝阁里都是丁老头私藏的古董珍玩,价值不菲,还当那人要搜罗些金银珠宝,心里很是不痛快,可那抚陶师在藏宝阁里挑挑拣拣,最后只带走了被丢在角落里的我。当晚他还住在丁家,丁老二专门辟了一处小院子给他,就在后花园旁边。那天夜里,他问了我一些奇奇怪怪的事……”

宣成竖起了耳朵,许枚却打断道:“丁慨是怎么伤到他的?”

郎红瓷灵冷笑一声道:“丁老大被迫放弃家产,心里当然憋屈,刚拿到解药就翻了脸,从袖里抽出刀来,要杀那家伙出气……哼,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许枚又道:“那之后呢?”

郎红瓷灵道:“丁老大一个文弱书生,能干得什么大事?没多一会儿就被那姓刘的老管家按住了,那抚陶师倒是大度,也没再追究他。可是我……他们撕扯的时候,我被钢刀划伤了釉面,抚陶师的血溅到我的胎骨上。那抚陶师手一松,便把我丢到了窗外假山缝里的一簇杂草上。那抚陶师包扎过伤口便离开了丁家,再也没有回来找我。”

许枚有些心痛:“那你……”

“我能怎么样?每晚子时都在后花园闲逛,然后找个安身的地方,有时是假山缝里,有时是树丛里,有时是水池里,子时一过,又变回原来的样子……这么浑浑噩噩的,已经两个月了。”

江蓼红道:“每晚子时都在后花园……孩子们看到的女鬼就是你?”

郎红瓷灵点头道:“是我,怎么着?”

江蓼红无奈,对许枚道:“真要谢谢你降妖捉鬼了。”她又问那瓷灵:“你一直在丁家老宅的后花园,就没有想过出去?”

郎红瓷灵恨恨道:“出去?子时一过,在大街上变回原形,被乞丐拿去当尿壶?”

小悟“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郎红瓷灵怒道:“小东西,你笑什么!”

小悟缩在许枚椅背后,憋着笑道:“老板,她吓唬我……”

许枚拍拍小悟的头,又问道:“你这两个月在后花园里,有没有听到或看到什么奇怪的事?”

郎红瓷灵道:“那之后不久,丁家人就搬走了,也许是因为有不少在灵堂守夜的人看到了我。要说奇怪的事……搬家之前的一段时间,丁老二媳妇躁得很,一个人躲在后花园,又哭又叫,还摔盘子砸碗的。”

许枚、宣成对视一眼:应该是李淑尤去查后厨的人,结果被停了药。

郎红瓷灵继续道:“还有丁家的厨子,姓胡的那个,操着一嘴陕西话,半夜偷偷在后花园烧纸祭奠自己的儿子,那天是他儿子的周年,我怕吓着他,躲在暗处没敢现身。听他念叨的那些话……他儿子是横死的,好像死在城西。”

“姓胡的厨子,儿子死了?”许枚眼前一亮。

宣成蹙眉陈思:“周年……你看到胡三烧纸是哪天?”

郎红瓷灵道:“七月初三,丁家搬走前不几天。”

“七月初三?周年?”宣成一惊,“去年的七月初三,应该是阳历的八月一日……我记得警局几位前辈说过,那天傍晚在冉城西郊码头附近发生了一场枪战、一场车祸。”

许枚惊道:“枪战?车祸?”

宣成道:“那时我还没有来冉城,前些日子听几个老警察提过这两件事。枪战是两伙毒贩火拼,死伤惨重;车祸的肇事者正是丁忱,李淑尤坐在副驾,死者是个外地孩子,身上藏着一包叫‘神仙膏’的昂贵毒品。”

许枚忙道:“那个外地孩子……”

宣成道:“没有查出身份,不过他随身的包袱里满是关中特产,石榴、大枣、石头饼什么的,还有一瓶西凤酒,风尘仆仆,像是刚到冉城。”

许枚道:“胡三也是陕西人。你有没有听到那天胡三说些什么?”

郎红瓷灵白了许枚一眼:“我可不是爱听墙角的人,再说他呜呜咽咽的,连句整话都说不清,谁知道他在念叨些什么。”

许枚咂咂嘴,又问道:“你还记得丁家原来的一个小花匠吗?”

郎红瓷灵脸色一沉,怒道:“怎么不记得!就是那小畜生成天假借打理花草,在花园里到处乱翻,害得我每天都要找新的藏身处!”

“他找什么?”许枚奇道。

“谁知道他找什么!”郎红瓷灵“哼”了一声,“丁家搬走之后,这家伙竟然自己偷偷跑回来挖土。有一次被西原洋行的人从后窗看到,还报了警,从那以后他有一个多月没敢回来,我还稍稍松了口气。可前些日子他竟然毛遂自荐,上门请秋老太太聘他做花匠。”

许枚一挑眉毛:“看来秋夫人没答应。”

郎红瓷灵道:“当然,他最先去找的是那个姓孙的老嬷嬷,那老嬷嬷耳根子软得像面糊似的,当即便一口应下,可带他去见秋夫人时,秋夫人却一口回绝了。”

许枚奇道:“他就是因为这个对秋夫人怀恨在心?莫非丁家地下埋着什么值钱东西?”

宣成道:“丁家花园的水池有六米多深,这本就很不寻常。”

许枚搔搔下巴道:“难道水池下面有……宝藏?啊!水池!小花匠的尸体还在水池里呢,我们是不是……啊!”

江蓼红一口半凉的茶水喷了许枚一脸:“咳咳咳……水池里有尸体?”

“你……”许枚委屈巴巴,“我们也是刚刚知道,本就打算一会儿去把尸体捞出来的。”

江蓼红圆睁杏眼:“你说清楚,尸体是怎么回事?”

许枚抹着脸道:“这个小花匠应该就是躲在树上的人,我猜就是他给秋夫人写了那封信,地上‘禾’字的那一撇也是出自他的手笔。这个人处心积虑要潜入丁家老宅,只要秋夫人一死,他就能说动孙嬷嬷雇他做花匠,这么一来,他就能继续在老宅寻宝。”

江蓼红本是气势汹汹,揣着一条隐秘的消息来看许枚震惊的表情的,谁知却被一连串消息砸得晕头转向,急道:“他怎么会死在丁家老宅的池塘里?是被人杀死的还是自己失足?”

许枚揉揉眉头,站起身来:“我们先来梳理一下目前所知的案件过程。”

宣成坐直了身子:“好。”

撞车的计划

许枚思索片刻,说道:“且不论丁忱之死是否与之前的枪战、车祸有关,也不管胡三和那个从陕西来的孩子有什么关系,我们目前可以确定的是,杀人嫌疑最大的是厨子胡三。我们先假定他就是杀死丁忱、栽赃李淑尤的凶手。”

“丁忱商务繁忙,常年在外奔波。胡三是丁家的厨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李淑尤的饭食里下些罂粟粉非常容易,等李淑尤渐渐对这种调料粉上瘾之后,他也许会先暂停下毒,让李淑尤变得焦躁难熬。接下来他开始在碗底写字,道出‘调料粉’的事。断了罂粟粉的李淑尤痛苦难熬,只好依照碗底的指示,偷偷出门去买‘调料粉’。如此诡异举动,当然会引起丁家上下的怀疑,此时胡三再适时地对刘喜说起见到李淑尤和一年轻男子私会的事,便不由得刘喜不信了。但刘喜谨小慎微,不敢轻易对丁忱说起此事。”

宣成道:“若真如此,那胡三布下的局便不可谓不细致。”

“这是个可怕的厨子。”许枚继续道,“胡三筹谋一年,见时机成熟,在昨晚他以某个理由把丁忱骗到了无名巷,而这里正是他约李淑尤取‘调料粉’的地方。当然,他约丁忱见面的时间稍早些,约见李淑尤要稍晚些。除此之外,他早在几天前就以丁忱的名义把牛旺骗到了无名巷口,让他守着李淑尤,如此一来,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他只要在当晚执行自己的计划,就可以顺利地完成一次杀人栽赃。”

江蓼红努力摘取许枚话中的信息,微微蹙眉道:“我好像听懂了一些,可他自己怎么避开那个牛旺?”

“很简单,也很辛苦。”许枚道出此前他与宣成通过“竹筐”“醉扑跌”等商讨出的结果,他说着说着摇头一笑,“可当晚发生的事情远远超出了胡三的控制。”

江蓼红道:“他没想到树上藏着一个小花匠。”

许枚道:“没错,我们来说说小花匠的计划。这个……好像叫荣萼?”

宣成点点头。

许枚继续道:“这个荣萼的目标是秋夫人,他一定侦察过这周围的情况,知道最近来了个傻头傻脑的馄饨师傅守在巷口,所以他只好提前来到巷子里,躲在树上,等着被他那封信骗出来的秋夫人。他是最早来到无名巷的,所以他应该看到了当晚发生的一切,包括躲在竹筐下的凶手杀死丁忱、顺着竹竿爬进老宅,也包括九点左右来到老宅的丁慨。亲眼看见这么多匪夷所思的事,也真难为他还能一直躲在树上,看来他对杀死秋夫人这件事非常上心……”

宣成道:“他是被醉扑跌熏得动弹不得,下不了树了。”

“对哦!”许枚笑道,“当秋夫人应约出现的时候,醉扑跌的药劲还没过,荣萼手脚发软动弹不得。当他恢复力气奋力爬下树的时候,秋夫人已经叫喊着跑出巷子找人报警去了,荣萼无可奈何,只得把胡三写下的‘木’改成‘禾’,诬陷秋夫人是杀死丁忱的凶手——这个花匠能模仿丁忱笔迹写信诱骗秋夫人,说明他是通文识字的。做完这一切之后,荣萼当然要想办法脱身,可他手酸脚软,已经没力气再爬回树上,只好依着胡三的法子,取了一根竹竿爬进丁家。”

宣成道:“所以西原洋行墙根下有两个圆印。”

许枚道:“没错。胡三爬进丁家,不知从何处逃之夭夭,随后进去的荣萼却和抱着紫菊的丁慨撞个正着。”

江蓼红错愕不解:“丁慨,紫菊?”

许枚解释一番,又道:“丁慨也是霉气冲天,和拿着刀的荣萼撞个对脸。”

“他还拿着刀?他要干什么?”江蓼红又惊又怒。

许枚道:“所幸他的刀没有用在秋夫人身上,丁慨就没那么幸运了,被荣萼挥着刀赶得到处乱跑,要不是他使了个小心眼把荣萼绊下水池,丁老爷子就绝后了。”

江蓼红唏嘘良久,才道:“所以……是三个各怀鬼胎的人撞到了一起?”

许枚道:“没错,由于荣萼横插一手,胡三的计划几乎失败,他又不希望把秋夫人牵连进来,所以才冒险送来一块手巾。我想,他当时就躲在暗处等着警察局的人二次勘查现场,看到警官您来到无名巷时才壮着胆子现身。”

宣成道:“是时候去打捞荣萼的尸体了,警察局现在有人值夜班,我去打电话叫人。”

许枚伸了个懒腰,轻轻打着哈欠道:“好……好……”他一眼瞥见沉着脸坐在桌上的郎红瓷灵,忙道:“你……”

郎红瓷灵看看桌上的小座钟:“时间到了,别忘了你说过的话。”说罢,只见一片红雾腾腾而起,骤然消散,桌上现出一只挺拔修长的观音尊。

宣成眯着眼盯着许枚:“你就没有其他的话想问她吗?”

“什么话?”许枚故作不解。

“抚陶师的事。”宣成道,“另一个抚陶师是怎么回事,江老板为什么这么大反应?”

江蓼红一咬嘴唇,担忧地望着许枚。

许枚搔搔下巴:“我还没想好该怎么问。”

江蓼红轻轻说道:“凡事不到非解决不可的时候,你都是能逃便逃的。”

许枚脸一红,尴尬地咳嗽两声道:“警官,我们刚才的推测几乎没有证据做支撑,想要定胡三的罪可没那么简单。”

“明天去找他谈谈吧。”宣成道,“用咳嗽来转移话题确实很不自然。”

许枚“啧”的一声:“下午去吧,我明天怕是要睡到日上三竿的。”说着他赌气扭过头去。

江蓼红笑着拨弄许枚的头发,回头道:“对了宣队长,如果案发当晚,凶手确实是翻进丁家老宅逃走的,那宅子里多少会留下些脚印或是别的什么。”

宣成点头道:“好,我会留意。”说着他嫌弃地斜了许枚一眼:“懒货。”

江蓼红忍着笑道:“如果丁家老宅里没有找到有用的线索,我们可以告诉胡三,荣萼还活着,我可以再请……请那位神偷帮个小忙。”

钧窑花盆

胡三衣物行李都已经收拾妥当,整整齐齐打点了三个大包袱,坐在床边,四下望望,轻轻叹了口气。正呆呆发愣时,忽听有人敲门,不禁皱了皱眉,扬声道:“我已经辞了,莫再请我。”

敲门声顿了一顿,又笃笃笃地响了起来。胡三叹了口气,起身开门,却见之前在无名巷的警察和青衣人站在门外,不禁一愣:“你们……”

许枚道:“胡师傅不请我们进屋吗?”

胡三忙道:“啊……好,好,二位里边请。”

许枚进了屋,四下打量一番,指指堆在床上的包袱道:“胡师傅怎么现在才走?”

胡三道:“主家出了那么大的事,我这心里多少……您说什么?”

许枚道:“一旦李氏被带进警局,吃不到那种特殊的调料粉,还不得把所有事情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儿招了?你猜那个在她饭食里下药、在碗底写字的人是谁?”

胡三一呆,咬牙不语。

许枚道:“如果我是凶手,昨天就该收拾行李离开冉城了。”

胡三冷笑道:“这位先生,你说我是凶手?”

宣成道:“所谓丁忱临死前写下的血字,本是一个‘木’,却在凶手离开之后、警察到来之前被人改成了‘禾’。”

胡三一愣,冲口道:“谁改的?”

许枚道:“一个七点之前就进了巷子、一直藏在老柏树上的人。”

胡三大惊,额上渗出一层汗珠:“树上有人?”

许枚道:“当然,秋夫人就是被这个人约出来的。”

胡三抹了把汗,强打精神道:“这……他既然七点之前就进了巷子,那……那他应该看到巷子里发生了什么。”

“是呀,他看到了。”许枚坐在窗下的小竹椅上,微笑道,“这个藏在树上的人叫荣萼……”

“荣萼?”胡三大惊,“他不是早就辞职了吗?这时候回来干什么?”

“这个不劳胡先生操心。”许枚道,“荣萼看到一个熟人躲到了竹筐底下,还看见这个人把随后来的丁二少爷一刀刺死。当然,此时的丁二少爷已经踉踉跄跄扑倒在地,毫无反抗之力。”

胡三咬咬牙,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这……荣萼他……鬼鬼祟祟躲在树上,本就奇怪得很,他的话……您信吗?”

宣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轻轻打开,里面是一撮不知从何处刮下的青苔。

“这是……”胡三莫名其妙。

许枚道:“荣萼是花匠,对这些花花草草的最熟悉不过,这种青苔叫‘茸茸缕’,罕见之极。胡师傅最近没出过城吧?”

胡三见许枚一脸神秘,心里顿时怯了:“没……没有。”

许枚道:“‘茸茸缕’只可能生长在离地一丈五尺处、长年被柏树荫蔽的百年老砖上。在冉城,只有丁家老宅东侧的那道院墙上有一小片,偏偏在这一小片‘茸茸缕’上,有一个脚印。”

胡三脸色微变:“那这个……”

宣成又取出一只鞋子,无奈望天:偷来的“证据”,这东西做不得数啊。

许枚道:“这是胡师傅的布鞋,所幸鞋底缝隙很深,我们在里面发现了枯朽的‘茸茸缕’。”

胡三脸色大变,猛地掀起床单,只见原本放在床下的一双布鞋只剩了一只,顿时怒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怀疑我是凶手?荣萼那小厮素来奸懒馋滑,你们连他的话也信,这真是……真是……”

“这缕干苔你怎么解释?”许枚道,“荣萼还看到,那个凶手用竹竿撑在西原洋行的墙根,爬过院墙。这些苔藓应该就是爬墙时沾在他鞋底的。这种苔藓罕见至极,我们请冉城书院的生物学教授看过,老先生高兴得什么似的,一个劲儿地说此物贵比黄金呢。胡师傅,如果荣萼证词不实,这些‘黄金’怎么可能出现在你的鞋底?”

胡三双目渐渐充血,恨恨地“哼”了一声。

许枚继续道:“凶手杀死丁忱后,爬墙进入丁家老宅,脚印也留在老宅的泥土路上,胡师傅,这些脚印和您的鞋子分毫不差。”

“胡说!”胡三道,“我走的都是石板路,怎么可能留下脚……你诈我!”胡三狂怒地扑上前去。

许枚轻轻避开,顺手按住胡三肩膀道:“招了吧,胡师傅。”

胡三吃不住许枚这一按,闷哼一声,顺势坐在地上,咬牙切齿道:“荣萼……小畜生……”

宣成走到胡三身边,沉声道:“为什么杀丁忱?为什么栽赃李氏?”

胡三恨恨道:“他们撞死我儿子,还诬陷他是毒贩!”

宣成、许枚对视一眼,宣成道:“是去年七月的那件案子?”

胡三索性伸开四肢躺在地上,喃喃道:“我儿子下了船……本想着抄条近路到耍子街找我。没想到,在造船厂后面的小路遇到两伙卖烟膏的火拼,又是枪,又是刀,打得血流成河……我儿子不敢再往前走,悄悄折返回去,正遇到丁忱和李氏开着那辆龟壳似的汽车醉醺醺地撞进这条小路来……我儿子心善,远远地便挥手拦着那车,谁知道丁忱那畜生眼见路上有人,也不停不躲,径直撞了上去……”

许枚叹道:“醉酒驱车酿成大祸,固然不该,可是……”

“可是什么!你知道什么!”胡三恶狠狠瞪着许枚,“那火拼的匪徒听见汽车的声音,只道是来了警察,当下作鸟兽散。当时我儿子还活着,丁忱却连车都没下,径直向前开去。那李氏更是歹毒,开不多远,看到满地死尸烟膏,当下便让丁忱停了车,拾了几包烟膏回去,藏在我儿子身上。”

宣成“嘶”的一声:“竟是这样……我早先听几位老警察说过,那件案子疑点不少,最后是被丁家和李大帅联手压了下去。”

“是啊,那老警察……他是个好人,是他看不过去,把实情告诉了我。这仇我一定要报啊,我一定要报啊……可我怎么报?丁家和李家好大的势力。”胡三惨笑道,“我突然想到,如果李家的人杀了丁家的人,会是个什么局面?丁忱开车撞死我儿子,我就要他的命,李氏用烟膏栽赃我儿子,我就用罂粟粉坏她名节。警官、先生,我这个主意这么样?”

许枚无奈摇头,思索片刻道:“看来丁忱不知道他撞死的是家里大厨的儿子,否则不会容你继续留在丁家。”

胡三道:“他当然不知道,我自也不会说的。”

宣成道:“你儿子身上没有带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证件,所以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

胡三惨然道:“农村孩子,哪有什么证件。要不是那老警察把他的尸体送来,我还不知道他死了。”

宣成惊疑不已:“可那个老警察是怎么知道他是你儿子的?人是丁忱开车撞死的不假,这老警察怎么知道,在你儿子怀里藏烟膏的是李淑尤,难道他在车祸现场吗?”

胡三登时愣住了。

宣成叹了口气:“那老警察长什么样子?他穿着警服吗?你看过他的证件,还是……他告诉你他是警察?”

胡三像是被定住了,半天说不出话。

许枚小声道:“警官,你早就关注过去年这件案子对吗?”

宣成道:“那件案子最大的疑点,就是车祸中遇难少年的尸体无故失踪。”

胡三猛地坐起身来,嘴唇簌簌发抖:“他……他是怎么知道的?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宣成道:“那老警察长什么样子?他什么时候来的?”

胡三重重一拳捣在地上,涩然道:“他是今年五月初来找的我,当时是夜里十一点多,他戴着口罩、墨镜、手套,我没看清他的模样,只看见……他小胳膊上有一片斑斑点点的伤疤,像是烫伤。”

“嘶——”许枚倒吸一口凉气,“又是这种伤疤?他有没有和你说些别的什么?”

胡三眼泪滚滚,摇了摇头。

许枚忙道:“你再想想。”

胡三哽咽道:“我当时只觉得天都塌了,恨不得索性随我儿子去了,哪记得他说过什么……”话未说完,他早已呜呜咽咽泣不成声。

许枚皱眉不语。

宣成道:“如果这个小臂上有伤疤的人就是那个抚陶师,他的所作所为应该和瓷器有关。”

许枚点点头,四下看去:“可是胡三这屋子素净得很,半点装饰都没有……”

胡三突然抬头,抽噎着道:“他……他拿走了我家窗台上的一盆花,说权当为我送来儿子尸体的报酬……”

许枚眼前一亮,急上前两步道:“花盆是什么样的!”

胡三被许枚吓了一跳,抹了一把泪,结结巴巴比画道:“这……这么大……六个弯弯,从上面看花瓣似的。”

许枚蹲在胡三身前,又问道:“颜色呢?那花盆是什么颜色?”

胡三道:“是蓝色……有些地方是紫色,流油挂水似的……”

许枚“呵——”地长吸一口气:“钧釉?那底呢,有款识吗?就是……花盆底下有字吗?”

胡三苦着脸想了好久,才道:“没……没有吧……”

许枚叹道:“可惜,可惜,宝器蒙尘。”

宣成道:“看来那人盗尸送尸,都是为了换胡三家的这个花盆?”

许枚不解:“若真如此……以他的狠辣手段,直接抢走便是,何必如此费力盗来尸体换走花盆?”

宣成摇摇头:“我也想不通。”

许枚起身道:“那胡三呢,带回警察局还是……”

宣成道:“带回捕门。”

胡三茫然抬头:“我……不用去警察局?”

宣成道:“出去吧,门外有人等着你。”

胡三不明所以:“你不抓我?”

宣成道:“拿上你的行李,跟门外的人走。”

胡三张了张嘴,终是没敢问出口,一把抱住行李,战战兢兢溜出门去。

许枚一脸惊骇地目送胡三出门:“门口有人?来的不是只有我们两个吗!你怎么不告诉我?”

宣成轻轻“哼”了一声,透着几分小得意:“你不是也没告诉我那什么‘茸茸缕’吗?还有那只臭鞋,凭什么让我揣在怀里?”

许枚小声道:“什么茸茸缕,那是我出门前从我家后院墙角刮下来的普通苔藓,再说了‘柳丝袅袅风缲出,草缕茸茸雨剪齐’,这是白居易写春草的句子,怎么可能用作苔藓的名字?”

宣成一咬牙:“我就说这种湿乎乎的东西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名字……”

许枚道:“这且不说,秋夫人呢,她可以回家了吧?”

宣成道:“我们会安排最好的大夫为她诊治,等她醒了就能回家,不过丁家老宅这地方还是不要住了,邪性得很。荣萼的事情到现在都没查清楚,他处心积虑进入丁家老宅要找什么?老宅后花园的水池为什么那么深,还有……那个手臂上有疤的人从瓷灵那儿打听了些什么事,我们都一无所知。”说着他抬起眼皮,定定地望着许枚,“或许你能告诉我?”

许枚一愣,赔笑道:“这个……她的灵蕴非常虚弱,离消亡不远了,如果今晚再任由她化作瓷灵,恐怕……恐怕之后她就是一件死物了。我已经把她送去修补,估计她两个月内无法现出灵体。”

宣成皱眉道:“你一点都不着急?有个和你一样的家伙为了几件瓷器到处杀人放火!”

“杀人放火?不至于吧警官。”

“不至于?”宣成恼道,“豇豆红太白尊和柳叶瓶、祭红釉玉壶春瓶、郎窑红观音尊、钧窑花盆,每一件他想要的瓷器,都能牵扯出一件甚至几件命案,而且他掌握着一种奇怪的剧毒,这个人太危险了。”

“可是……这个瓷灵我必须要救,如果再逼她现出灵体,她怕是撑不到说完你想听的话。”许枚说着摇摇头,“我越来越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头,无论是四个多月前送尸体换花盆,还是两个月前从丁忱那里换走观音瓶,还有挟制娄雨仙盗取玉壶春瓶——别忘了季鸿的事情是娄雨仙的手下雷猛夫妇自作主张,和幕后人物的计划背道而驰。这个人获取瓷器的手段似乎非常柔和,不像对付兴云镇杜家那样残忍酷烈,所以‘杀人放火’这四个字放在他身上,多少有些不妥。”

宣成不悦:“你想说什么?”

许枚道:“我想问问,捕门对铁拐张、独眼赵、海饕餮和娄雨仙的审讯怎么样了,他们背后的主使者是一个人吗?”

“隐堂的事,缉凶堂无权干涉。”宣成有些烦躁,盯着许枚双眼问道,“你这个抚陶师不辞劳苦赶去兴云镇,真的只是为了找杜士辽‘收货’吗?你离开兴云镇的第二天,杜家便突遭横祸,鹿童也暴露身份被铁拐张杀死,控制这些凶手的正是一个善于使毒的抚陶师。还有,江老板听到这世上有第二个抚陶师的时候,惊骇之情溢于言表,可你听铁拐张、海饕餮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似乎不是很惊讶。”

许枚沉默片刻,叹道:“杜士辽的死与我无关。”

“那蓝色的世界是怎么回事?你之前亲口说过,你曾见过这种所谓‘幻术’。”宣成咄咄逼问。

“这个……我还不便说。”许枚咬咬嘴唇,低下头去。

宣成不知再说些什么,二人默默无语,在胡三这间小小的瓦房里闷坐良久。宣成道:“我先回警局,李家的人也该上门来闹了。”

许枚道:“好,我也要去看看那件观音瓶,那缮宝师胆大得很,最喜欢动刀动钻的。”

宣成点点头,二人并肩出门,耍子街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却早已没了胡三的影子。

多嘴的缮宝师

当天下午,许枚提着两瓶太原晋裕公司的汾酒,溜溜达达来到冉城东边一处偏僻的小巷里。这里有一处古旧的小院子,青砖灰瓦,绿树青苔,院门虚掩着。院里两挂老藤,一架葡萄,叶子半绿半黄,伶仃欲落,墙角种着几盆鸡冠、月季,红彤彤开得正艳。屋檐下挂着三尾咸鱼,两串辣椒,窗纸上贴着半褪色的窗花,剪的是几只喜鹊围着一个大大的字——不是常见的福禄寿喜吉祥如意,而是一个“缮”字。两只肉乎乎的小土狗满地乱跑,撞得竹编的躺椅“吱呀呀”摇晃。一只狸花猫圈在躺椅里,烦躁地打着哈欠,许枚认得,这猫叫小花,是江蓼红的宝贝,平素里却极喜欢黏着许枚,不知怎么今天竟出现在这里。

许枚心里一阵纠结,还是敲了敲门,唤道:“老叶,老叶,我那瓷器怎么样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江蓼红探出头来,笑吟吟道:“还得不少工夫,你也太心急了些。”

许枚吃了一惊,讷讷两声,面皮一红道:“你……你怎么在这儿?”

江蓼红道:“我也有一枚开裂的古钱请老叶修补。”说着她引许枚进了屋。

只见一个白发长须、满面红光的高胖老者正坐在长约一丈的大木桌前。那桌上满满地摆着瓶罐纸笔、签凿锉锯、瓦屑金缕、残铜碎玉,还有一方古砚、一台电灯,处处杂乱纷繁,偏又透着几分别致的错落。那老者穿一身半旧的灰布长袍,戴一顶瓜皮帽,手里把玩着一枚绿锈斑驳的刀币,眼中满是兴奋,正是缮宝师叶公山。

许枚粗略扫了一眼,见那刀币弧背狭身,似有一“明”字,不禁疑道:“是燕明刀吗?此物极常见,老叶你怎么……”

“不不不……”叶公山喃喃道,“此物形似燕明刀,皆为弧背,但比之略小,面文那‘明’字也略方折,背文……第一个字我却认不出了……”

许枚一惊:“博山刀?”

江蓼红微笑点头:“正是博山刀,嘉庆时人冯云鹏、冯云鹓《金石索》中初记此刀,共录两枚,书云此刀出自博山,一枚文不能辨,唯卅字可识,另一枚品相不甚好,字在有无之间。我得此刀背文四字,除第一字不可识,其余三字当为‘冶法化’或‘冶大刀’。”

许枚啧啧道:“此物实在珍罕。”

江蓼红道:“可惜刀首断裂,我便来找老叶修补。”说着她在窗下的小凳上坐了,托着下巴望着许枚。

许枚轻轻“哦”了一声,侧着身子坐在叶公山桌前。

叶公山捧着博山刀,嘿嘿一笑:“你可别信她,她是带着一肚子话来找我老头子絮叨的,也许还有一肚子问题想问。”

许枚一愣,心中忍不住打起鼓来。

江蓼红轻啐一声:“老叶,你可别乱说,我凳子还没坐热,什么时候和你絮叨了?”

叶公山轻轻摩挲着刀币上的薄锈,眯眼扫过二人,见许枚浑身不自在,便道:“我认识的这几个通灵识古的小朋友,数你最洒脱自在,也最敢搏敢杀敢交朋友,怎么一见了这女娃,便没来由地拘束起来?她又不是老虎。”

许枚脸涨得通红,咬牙切齿道:“老叶,你这破嘴啊……”

叶公山道:“我这嘴怎么的,有话还不让说了吗?玩古钱的女娃喜欢你,这话她是逢人便说的,你呢?”

许枚心跳得不成拍,偷眼去看江蓼红,见她轻咬下唇,眼珠乱摆,心下明白:这话莫非是她让老叶问的?她今天是特意在这儿等我的,可是她怎么知道我会来老叶这儿……啊,小悟,我昨天对小悟说过……

叶公山见许枚不说话,便道:“你心里是念着她的,你去兴云镇时,还特意为她买了漂亮的旗袍和鞋子?那可是‘兴云天丝坊’的衣服,贵得很呢!你是打心眼儿里欣赏她,否则你不会总去看她的戏,她的戏票可不便宜。你也是信她的——否则你不会让那个受伤的小神偷去她那里养伤,也不会相信由她道出的泉音。可你怎么从来没有对她说一句你念着她,想着她?也没有约她去看看时兴的电影,打打那什么跟捶丸似的高……高夫球,还有什么网球,最不济也该去逛逛山赏赏水啊……你们两个至今都是‘你’啊‘我’啊的相称。怎么?没个亲昵些的称呼,却又嫌‘许老板’‘江老板’太过生分?”

此言一出,连江蓼红的脸都阵阵发烫:天杀的老叶,我让你旁敲侧击地问一句,你怎么竟说出这许多话来?他莫不会认为这是我让你问的吧?我可没让你问这么多啊,你……你这不正经的老头子……

许枚见叶公山絮絮叨叨说个不停,怔忡半晌,才轻轻叹了口气,说道:“男女之事,天下之大防也,不敢滥,也不敢不慎。我若对一个女子说出心里念着她,想着她,那便是打定了主意要和她过一辈子的……”

此言一出,江蓼红的心几乎要从嘴里跳出来。

许枚神色迷离,继续道:“可我从小便是一个人,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读书,一个人赏玩古物。我有朋友,但都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淡以亲,断没有和人食则同器、寝则同床的。突然间有个人要日日夜夜和我一道吃饭,一道睡觉,柴米油盐,赤裎相对……想到这些,我还是有些慌。”

叶公山笑道:“可你这一辈子,总要有这么个人。”

许枚默然不语,江蓼红期期艾艾。

叶公山“嘿”的一声,继续道:“如果你未来的这个人不是她,你心里是不是空落落的?”

许枚闻言,登时呆住了:我将来总要有这样一个人吗?是呀,如果这个人不是她……我和一个不是她的女子柴米油盐,赤裎相对……那简直……简直……

“怎么样?”叶公山笑得像一只老胖狐狸,“是不是觉得非她莫属了?这种感觉就是喜欢,你这小老古董,世事洞明,才高似鬼,却唯独这种事想不明白。”

江蓼红心花怒放,抿起嘴角,无声一笑。

“你别笑。”叶公山指点着江蓼红道,“你喜欢他,怎么从不亲口对他说?见面就撩拨他,还总是‘点到为止’,半步也不敢深入,偏又好在背后和他亲近的人乱说乱道,真不知道你是矜持还是泼辣。”

江蓼红“哎呀”一声,又羞又恼,偷眼去瞧许枚,见他也一脸无助地望着自己,心下顿时一空,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静了半晌,才听许枚道:“我们……像是被老叶剥光了晾在这里呢,我是来取瓷瓶的,怎么就……就……。”

“对,臭老叶,你……呀?”

叶公山不等江蓼红拿他撒气,便将修补得平整浑然的博山刀递了出去,方才这老缮宝师嘴里絮叨不停,手上也没有闲着。江蓼红本是极爱古泉之人,一见之下,满腔羞恼之气顿时散了。

“你们啊,有些话还是在我这里说明白的好。我是觉得你们实在合适,学识精深、相貌周正、无家无累,还都能沟通古物……”叶公山不知从哪里抓过一条布巾,擦着手道。

许枚此时倒是见机得快:“我只有一座小店,一身秘术,还有满肚子的不合时宜……”

江蓼红道:“你是不合时宜,不喜欢电影,不喜欢网球,吃不惯西餐,睡不惯软床,可你身上却没有一点陈腐之气,这倒难得的很。”

叶公山无奈:“你们这是说什么呢?你喜欢他就直接对他说,你喜欢她也直接对她说啊。”

江蓼红本要循序渐进,却被叶公山一阵催促,不由一翻眼皮道:“我们说的话凭什么给你听到?”

叶公山吹胡子瞪眼:“嘿,你以为我喜欢听这些酸辣情话?不过这‘我们’二字一出口,事情便成了八分,继续说啊!”

江蓼红一咬牙:“你……”

许枚生怕叶公山咄咄相逼,忙不迭道:“我们去……吃西餐?”

江蓼红一愣,哧地笑道:“不用了,我也吃不惯那个,过几天我带你去个四季如春的好地方玩。”

“嘿,还是没听到我想听的那句话。”叶公山意兴索然,“不过总算有些好苗头吧,你们呀,需要一些亲密些的动作来拉近距离,发乎情止乎礼那套君子规矩不适合你们。”

恐怖黑线

李家人竟然没有为难警察局,这让宣成颇感意外。目送李大帅的副官将毒瘾发作的李淑尤塞进汽车扬长而去,宣成长长舒了口气,摇摇肩膀,从警局后门折返回办公室。

法医室的大门开着,里面没有尸体,味道仍是格外刺鼻。墙边的货架上密密麻麻摆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药瓶,里面则是五颜六色的药剂——姬扬清有个独特的爱好,搜集世界各地奇怪隐秘不为人知的药物,无论是欧洲的化学药剂、西亚的奇香怪草、热带的蛇毒蛙毒、苗疆的诡虫异蛊、宫廷的养生秘药,乃至道家的丸散膏丹,无所不包,无所不备。宣成屏着呼吸皱了皱眉头:她也怪不容易,只是这霹雳火似的性子……咦,这是什么?

姬扬清桌上摆着一个小小的纸袋,像是没装什么东西,袋上却写着“墙洞翠屑,与扳指相合”几字。宣成心头一颤,忙打开纸袋,只见里面果然装着几粒细碎如尘土的浓绿色碎片。

宣成大惊:她知道,她知道墙上的浅坑是丁忱手上的翡翠扳指磕碰出来的,她知道丁忱扶过院墙,也就是说,她知道丁忱不是自杀……

“呀!你干什么!”姬扬清回到办公室,见宣成拿着自己桌上的纸袋发呆,登时怒火万丈,几步冲上前来,劈手夺下纸袋,咬牙切齿道,“不告而取是为偷,你……你……”她瞥见这袋中内容,自己先怯了几分。

宣成脸上羞红一闪而过,反诘道:“不告而取是为偷,知情不报又是什么?”

姬扬清又羞又恼:“你……你……我这是为你好,让……让你少走弯路,丁忱不是秋夫人杀的。”

“他也不是自杀的。”宣成玩味道,“你瞒下这几片碎屑,只是为了借用墙上的浅坑和丁忱倒地的姿势为你干娘脱罪。”

姬扬清一惊:“你知道秋夫人和我……”

宣成点点头。

姬扬清恼道:“你……你调查我?”

宣成道:“我是无意中知道的。”

姬扬清重重“哼”了一声,认命似的道:“你要怎么处置我?上报警局还是上报捕门?”

宣成神色如常,淡淡道:“我打算饶你一次。”

姬扬清一怔,不禁问道:“为什么?”

宣成道:“谢谢你没有把浅坑里的翠屑全都搜罗走,给若光留了些线索。其实你若有心作假,完全可以把那半寸见方的小小浅坑扫个干净,你还是希望我能查到真相的,只是关心则乱。”

姬扬清脸红得像要滴下血来,吭哧半晌才色厉内荏道:“你……别以为我会感激你,你……你还欠着我们秋家一个人情!”

宣成奇道:“嗯?怎么回事?”

姬扬清好容易扳回些面子:“你以为李家人怎么会轻易放过警察局?那是我姐姐替你说情。”

宣成一怔:“你姐姐?”

姬扬清道:“没错,也是我干娘收养的女儿,江蓼红这个名字你总不该陌生吧?名震华北的刀马旦,李大帅面前的红人。”

“哦,是她。”宣城轻轻点头,“一个伶人这么大面子,真是‘智勇多困于所溺’……”

姬扬清“嘿”的一声,怒道:“我姐姐救过李大帅全家的命!前年李大帅和老婆女儿在伏龙寺遇刺,如果不是我姐姐杀死刺客,现如今冉城的主人是谁可真不好说!我姐姐顾着李大帅的面子,这事儿从没对外人说过,世人只知她是李大帅面前的红人,却没人知道这一段因果。”

宣成讶然:“她……能击杀刺客?”

姬扬清傲然道:“当然,我姐姐的身手对付几个刺客简直易如反掌。”

宣成暗道:怕不是身手多好,多半也是个神棍巫师之流,能施什么法术。

姬扬清继续道:“对了,你还得谢谢那个许老板,是他请我姐姐来为你说项。”

宣成一愣:“他?”

“怎么了?你们不是朋友吗?”

“啊……是。”宣成口中应着,心中却暗自打鼓:这神棍,真是……捉摸不透……

“对了……”姬扬清突然想起了什么,“那个叫荣萼的花匠,是怎么回事?除了上门求聘被拒绝,这个人和我干娘没有任何联系,他总不至于为这个杀人。我干娘对他也没有什么印象,如果不是我提醒,她都想不起来见过这么个花匠。”

“荣萼的动机是目前这案子里唯一无法解释的疑点,只能推测是受人雇佣或是……受人挟制。”打捞尸体时,宣成和许枚都在场,清楚地看到荣萼手臂上一道醒目的黑线。

宣成应付着姬扬清,心中暗道:看来,是那个抚陶师要对秋夫人下手,或者说……他命荣萼到丁家老宅找某样东西,荣萼已死,线索便断了。现在看来,那个快要消逝的瓷灵是唯一的突破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