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古董店(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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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祭红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我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穿一身深灰色破旧学生装的颓废少年痛苦地抓着头发,泪流满面,哽咽不止。

“这也不能怪你。”对面的清秀少女怅然望着头顶半轮残月,苦叹一声,摇了摇头,“都是爸爸的错,他负了杨姨一辈子,季家也该有此报,只是这笔风流债不该落在阿岚身上,她还小……”

“可是……阿岚的肚子已经……”颓废少年抬起雪白几无血色的脸,愁苦地抹着眼泪。

“先别慌,你再等几天,我能想办法筹到一笔钱。你先带阿岚去上海最好的医院,把孩子打了,那孩子……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少女叹了口气道,“只是苦了阿岚。等她出院之后,你和杨姨在上海买个宽敞些的房子,杨姨自幼娇养惯了,这些年受的苦实在太熬人。再买些补药,让阿岚养养身子,今年千万别回冉城,爸爸那边我来应付。”

“是,是……”

“还有,务必要请个好大夫来治杨姨的眼睛,爸爸欠她太多了,我这个做女儿的,也该设法替他偿还你们母子。不过你和阿岚的事情,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毕竟……毕竟你也算是季家的人,我也要叫你一声哥哥,上次打你是我不好,我那两个同学不明就里,说话也没个轻重,我替他们给你道个歉,可你务必记住,家丑不可外扬。”说着她转过身去,快步离开。

“唉……”少年长叹一声,望着少女消失在茫茫夜色中的身影,喃喃道,“家丑吗?到底算是谁家的家丑……”

季鸿与祭红

天已经黑透了,老街也渐渐安静下来,小悟坐在柜台后大大打了个哈欠,仰在靠椅上,举着一本许枚给他的《围炉夜话》,似懂非懂地看着,心却早就飞到东边的新城去了。

拙斋坐落在冉城老城区的画眉桥头,前清乾嘉时候,这里是最繁华热闹的所在,不过自从咸同以来,洋人在东边的新城区划了租界,盖了洋房,铺了电线,通了地火,不过两三年的工夫,就把“古典味儿”十足的老城区狠狠地踩在了脚下。民国以来,连靠近租界区几条旧街道都发展得赫赫扬扬,那一闪一闪的霓虹灯好像在挤眉弄眼地嘲弄老城区的穷酸古板。一群蜗居在老城区的学究翰林们听着新城区的夜夜笙歌,口中喃喃地啐骂着“淫词艳曲”“灯红酒绿”,心里痒痒地念叨着“莺声燕语”“温香软玉”。

小悟到冉城的这些日子,得空就往新城区热闹的茶楼酒肆跑,每月这一点点工钱都被他倒在茶馆的说书先生嘴里,还时不时从洋人的铺子里踅摸些新奇的玩意儿回来。许枚也由着他胡来,毕竟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好奇好动也没什么不好,只要别害死猫就成。

在小悟看来,老城区的建筑风格可真是旧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不过在许枚看来,这画眉桥头的老街老房子可着实的古色古香。

“这才不是旧房子,应该叫老房子,乾隆五十八年上的梁。”许枚曾如是说。

小悟想起许枚的话,撇了撇嘴,看看放在柜台左侧滴答作响的铜胎画珐琅小座钟,时间已近晚上十点。按说一般的古玩店傍晚五六点前就关门停业,整个冉城的十八家古玩店,拙斋算是关门最晚的一家,平日里八点打烊,之后就是小悟一溜烟跑到新城疯玩的时间。

许枚的作息时间很传统,平日里天一擦黑便很少出门走动,可今天是个例外,好像是警局的什么官儿为了酬谢他协助宣成诛杀贼匪,特地摆下一桌酒宴,请许枚务必到场。许枚自谓是个“老实本分”的生意人,警察局的面子可不能不给,六点不到就出了门,直到这时候还没有回来。

小悟有点不耐烦,可还是老老实实看着店,毕竟全靠许枚才捡回自己这条小命,也全靠许枚,自己才能吃得饱饭,做人不能不知恩图报。小悟摸摸已经饿得扁扁的肚子,咬了咬嘴唇:唉,本来想着打烊以后去馥余堂……对面的小吃摊吃碗馄饨的……

他越想越觉得饿,无精打采地撂下书,从多宝格左下角的柜子里取出一包红豆糕来,一面吃一面思量:听老板说这个柜子好像叫什么……鸡翅木镂雕如意什么纹什么格,是不是挺贵重呀?我在下面柜子里藏点心他不会生气吧,哦,还是放在这个看起来花里胡哨的罐子里吧,取着也方便……

他正胡思乱想,却听柜台外有人说话:“请问……有人在吗?”

这声音真好听,小悟一面往嘴里塞着红豆糕,一面站起身来:“呜呜……有……”接着他便是一怔。柜台前站着一个清秀女子,脑后梳一条马尾,身穿湖蓝色盘扣短褂,下穿一条黑色褶裙,典型的女学生打扮。

小悟有些奇怪,平日里来这店里的大都是些戴着眼镜留着胡须的家伙,有专买字画的文人雅客,有独爱金银玉器的官绅富商,有专盯珠翠首饰的豪门阔太,有最爱青花五彩的蓝眼睛洋人,还有倾心宋元古瓷的东洋鬼子……年轻的女客很少见,之前只有个据说是著名收藏家的陈小姐常来常往,像这么年轻的女学生,小悟还是头一回见到。

那女学生本来面带忧色,一见小悟红着脸拼命嚼着红豆糕的窘样子,不禁掩口轻笑。小悟愈发尴尬了,忙抓起柜台上的茶壶,咬住壶嘴咕嘟咕嘟咽了几口凉茶,才算把红豆糕冲下去,一抹脸道:“小姐……您随便看,这儿东西全得很,保真保老。”

女学生怔怔地瞧了小悟一眼:“那个……你牙上有红豆皮。”

小悟只觉得脑中一阵电闪雷鸣,顿时手足无措,只想赶紧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女学生见小悟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也觉得自己打击了这孩子,忙摆手道:“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嗯,这里就你一个人吗?”

“对呀。”小悟道。

女学生一阵愕然,喃喃道:“我听说拙斋的许老板年轻有为,没想到这么年轻,你十几啦?”

“我不是老板。”小悟挠挠头,红着脸说,“您是来……”

“噢。”女学生有点焦虑,“我有件瓷器想要出手,许老板不在,这……”

小悟此时才看见女学生手里提着一个闪青缎子的包袱,包袱里像是裹着个一尺来长的盒子,也有点犯难:“我做不了主,要不您再等等,老板一会儿就回来。”

女学生看看放在柜台上的小座钟,皱了皱眉头,小悟只觉得这一蹙眉的瞬间实在太美了,又太招人疼了,真不知再怎么说才好,生怕她面上愁容再重一分,自己就要惭愧得化掉了。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响,许枚带着一脸倦容懒洋洋走进店里,见一个年轻的女子站在柜台前对着满面喷红的小悟犯愁,也是一愣。

小悟见了许枚,顿觉如释重负,忙一抬手道:“老板回来了!”

女学生回头一看,见来人一袭青衫,俊目修眉,面如冠玉,虽带着几分倦色,却掩盖不住那份与生俱来的儒雅与贵气。女学生微一愣神,浅笑道:“是了,这才是传说中的许老板。”

许枚踱进屋来,微微颔首致意,又细细打量这女子,见她面如桃瓣,生得眉清目秀,脸上却带了几分憔悴。许枚知她必有心事,便走到柜台右后方,抬手一挑湘妃竹帘:“姑娘有事进屋说吧。”

那女生一点头,随许枚进了里屋的客厅,四下打量一番,见这屋里摆着四把红木禅椅,一张鸡翅木小桌,桌上摆着青花山水行旅图茶壶,配着四个渔樵问答的茶碗;靠墙设一对多宝格,俱是上佳的花梨木,绝好的北京工,多宝格中陈列有各朝古瓷美玉,温润可人,还有上古鼎彝觚爵,斑驳沧桑;墙上挂有字画各一,左手边是王原祁设色山水,毫端蕴秀,右手边是刘石庵行书立轴,绵里藏针。

女学生看得似懂非懂,只觉得坐在这屋里,恍恍然穿越千年岁月,周身各式古物,都像有生命般,眼前男子更像是有什么魔力,神秘莫测。

许枚清清嗓子,问道:“姑娘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女学生定下神来,说道:“我有一只瓷瓶想要出手,应该……是件古物。”

许枚一挑眉毛,做个请的手势,女学生小心翼翼地解开包袱,打开木盒,略带紧张地说:“许老板,请。”

许枚仔细看去,不禁轻轻吸口冷气,那女学生手捧的木盒中赫然是一只祭红釉玉壶春瓶:撇口细颈,颈部中央微微收束,其下渐宽过渡为杏圆状,鼓腹下垂,曲线圆缓柔和,圈足微微外撇;釉色红润深沉,釉水凝厚,在灯光下宛若宝石般英华璀璨;底足露胎,胎质细腻洁白,下书两行六字青花楷书款——“大清雍正年制”。许枚心知雍正官窑瓷器乃是清代官窑之极致,不论胎质釉色、画工款识,还是意境神采、韵味格调,都是无可挑剔,妙到毫巅。许枚曾把玩过一些雍正官窑,每一件皆令他心摇神荡,回味无穷,再端详眼前珍宝,不禁轻声道:“祭红……”

“咦?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女学生讶然。

“啊?”许枚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微笑道,“还未请教姑娘贵姓芳名?”

“不敢,敝姓季,单名一个鸿字。四季之季,鸿雁之鸿。”

“嗯,倒与这件瓷器同音异字。”许枚笑着点头。

季鸿奇道:“这倒有趣,请许老板明言……啊!同音异字?”话音未落,她便惊叫一声,自语道:“难道他要的竟是它?不会吧……”

许枚吃了一惊,问道:“姑娘怎么了?什么是它?”

季鸿定了定神,强笑道:“没什么,许老板请讲。”

许枚见季鸿神色无碍,便说道:“这种釉色,名为霁红,霁月之霁,亦名祭红,祭祀之祭,在我看来,后者更妙。项元汴曾曰:‘祭红,其色艳若朱霞,真万代名瓷之首冠也!’”

“祭祀之祭,看来这字没剪错……”季鸿微微动容,喃喃道,“万代名瓷之首冠……”

许枚点点头:“祭红瓷器创于明初永乐时,用料极精,釉色绝美,烧制甚难,确是珍罕之物。到嘉靖、隆庆之时便已绝迹,直至康熙之后才又多有烧制,其釉色与明代略不同,但也是深沉光润,凝重肃穆。你手中这件,便是雍正官窑祭红釉玉壶春瓶,真品无疑。”

季鸿面露喜色:“太好了,太好了……”

“此物从何而来?”许枚问道。

“是我两年前从一个落魄的前清老太监手里买的,我看他可怜,便给了他十块大洋。许老板,我想问……这件瓷器,您多少钱能收?”季鸿有点难为情地问,显得有些着急。

“人器同名,姑娘与它也算有缘,为什么……”

“这个……我急等着用钱。”季鸿望着瓷瓶,也有些不舍,但还是咬了咬牙道,“我要卖掉它。”

许枚点点头:“你十块钱买来的,那么我出这个价……”说着他伸出了两根手指。

“二十块吗?”季鸿低头盘算一阵,嘀咕道,“不太够用,能再加一些吗?三十块好不好?毕竟是……万代名瓷之首冠……”季鸿红着脸提出要求,声音小得像蚊子一样。

“不,是二百。”

“呵……”季鸿和趴在门口偷看的小悟各自倒吸一口冷气。季鸿涩然道:“难怪……难怪……”

许枚笑了笑:“看来季小姐像是有急事,也罢,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物。不过看季小姐不是爱钱轻宝之人,若是什么时候季小姐想它了,仍用二百块把它赎回,如何?”

“那,多谢许老板了。”季鸿很诚恳地深鞠一躬,长长舒了口气。

钱物交接完毕后,小悟走到拙斋门外,目送季鸿坐着黄包车向东远去,又回到店里,问道:“老板,那个瓶子真值那么多钱?”

“也许还不止。”许枚捧着祭红瓶在灯下细细观赏,爱不释手。

小悟直咬舌头,盘算着二百块够他听多少段兰崖馆里徐先生说的书,吃多少碗馥余堂外摆摊的张老汉做的馄饨,说不定还能大大方方地走进馥余堂,痛痛快快地听几场戏,喝几回茶。小悟想了想馥余堂外的汽车马车和八抬大轿,咬咬自己的舌头:我这辈子恐怕就在兰崖馆和馄饨摊混了……馥余堂?想都别想!

许枚看看小悟:“你想什么呢?”

“没什么。老板,子时快到了,您还是先把它放下吧。”

许枚看看表,不爽地说:“只看不摸,只看不摸。”那副表情活像睡前被妈妈禁止吃糖的小孩。

凶案

馥余堂后窄窄的巷子里一盏灯都没有,半轮月亮被云雾遮得严严实实,季鸿穿一身暗紫色菱花缎子旗袍,借着不知何处投过来的几缕微弱光亮,快步绕到漆黑的巷子里,和一个提着大皮箱的男生撞个满怀。季鸿倒退几步,喘了口气,感激地望着那男生道:“快把箱子给我吧,时间不多了,回上海的夜船九点就开,我得赶紧去公园。”

那男生咬咬嘴唇,摇头道:“对不起季鸿,这箱子不能给你……”

“为什么?”季鸿脸色大变,“出什么事了?你需要钱的话告诉我啊,我可以帮你,但是今天……”

“不!我……”男生满脸痛苦,咬了咬牙,也不解释什么,只是一个劲地说,“对不起,对不起,都是她的主意,我也有苦衷的……”他一面说,一面畏缩地后退。

季鸿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搅得措手不及,惊诧地摇摇头,带着几分恼怒问道:“你告诉我,到底出什么事了……”

话音未落,只听一阵狞笑:“嘿嘿嘿……季小姐,这你就不需要知道了……老爷我这便送你归西,到了那边可别再坏人好事了。”

这声音干涩低沉,透着一股阴邪气,可怖之极。季鸿浑身寒毛直竖,只觉这狭窄漆黑小巷如通往地狱的黄泉路,阴森可怖。

“别过来!”季鸿踉踉跄跄地转过身,手中多了一把乌沉沉的手枪,对准黑暗中缓缓走来的壮硕人影,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噗——”地扣响了扳机。

那黑影轻轻晃动,本就失了准头的子弹从他身边三尺处飞过,“啪”地打碎了一块墙砖,弹壳当啷啷落在地上,滚进砖缝里。

季鸿被手枪的后坐力撞得痛叫一声,不等她回过神来,便听一阵破风之声,眼前一花,只见一个圆溜溜的物事直奔自己而来,不等她回过神,便听“喀拉”一声,接着手腕上一阵彻骨的剧痛,沉甸甸的手枪再也拿捏不住,掉落在地。

季鸿泪花滚滚,转身便跑,那男生抱着头缩在墙角,哪里敢拦。但她没跑几步,一条粗重的麻绳已从背后兜头绕下,绳上满是草腥气,似乎有什么带毛刺的东西在她颔下剐蹭了一下。她还未发觉那阵轻微的疼痛,即被颈上一阵强烈的压迫感束缚得透不过气来,口中发出几声干裂无力的呻吟,便再也无法呼吸;尚有几分力气的手指在颈上重重地抓挠,抓出数十道可怖的血痕;双眼几乎是无法控制地睁得浑圆,惊骇愤怒地瞪着那男生。很快她的手臂软软地垂了下去。

“这就是破坏我计划的下场……”背后那人带着几分享受地说道。

那男生望着季鸿眼中怨毒的目光,只觉如置身冰窖般奇寒彻骨,手忙脚乱地转过身去,紧张得浑身颤抖,阵阵冷汗几乎要把身上的衣服浸透。不出两三分钟,他便听背后有人如恶鬼般喈喈怪笑:“怎么,怕了?”

“啊……不……不是。”那男生颤颤巍巍转过身来,被倒在脚边的尸体狠狠地吓了一跳,“妈呀”一声,魂飞魄散地倒退几步,一跤跌在地上,“死……死了?真的死了?”

“废话。你不信自己摸摸。”那修罗般的男子俯身捡起季鸿的手枪,别在腰带里,嗤笑道,“还加了消音器,季世元是个讲究人。”

他又对那男生道:“拿来吧,我们说好的。”

“噢,好……”男生用袖子擦擦头上的冷汗,晃悠悠站起身来,把手中的皮箱递给那男子。那男子眉开眼笑地一挽袖子,手臂上露出一个狰狞的龙头。他伸手接过皮箱,打开看了一眼,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男生急道:“哎,那个……”

“接着。”刺青男子甩手扔给他一个厚实的纸包,“分量足够,质量上乘。”

“谢……谢谢。”那男生颤颤巍巍地接了纸包,嘴角微微抽搐,露出一个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古怪表情。

刺青男子见他这副模样,冷冷一笑:“现在已经七点半了,你们再不动身,只怕季小姐就要爽约了。喏,巷子东口有一辆马车,不过这玩意儿你扛得动吗?”他用脚尖点点季鸿的尸体,带着一丝轻蔑问那男生。

那男生看见季鸿痛苦扭曲的脸和脖颈上触目惊心的红痕,又禁不住战栗起来,连手中的纸包都险些掉在地上。

“没出息的小鬼,闪开!”刺青男子低喝一声,伸手抄起季鸿的尸体,往宽大的肩膀上一扛,径直向马车走去。

那男生心中默默祷念:季鸿,你不要怪我,这辈子欠你的,下辈子还吧……

小贼偷的委托

古玩店的日子倒过得安安稳稳、平平淡淡,小悟继续他平凡而快乐的小生活,许枚则是对新到手的祭红釉玉壶春瓶爱不释手,看得豇豆红姐弟有点不痛快,一旁多宝格里的龙泉窑鬲式炉慢悠悠地说:“过几天就好了,他会一视同仁的,我们都这么过来的……”

这天早上拙斋刚刚开门,许枚窝在里屋,靠着红木椅悠闲地品着雀舌,随手翻着小悟退还给他的所谓“天书”。小悟正在门外握着大扫帚揉眼打哈欠,忽然瞧见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小乞丐,跌跌撞撞地从画眉桥头扑将过来。那小乞丐脸色蜡黄,满眼血丝,衣服上补丁叠补丁,踉踉跄跄一头栽在小悟脚下,断断续续地说:“水……水,咳咳,求求你……”

小悟吃了一惊:这小子比我当年混得还惨!他思及自身,大动恻隐,忙丢下扫帚,伸手搀扶。却不料这小乞丐看着精瘦精瘦,身子却颇有分量,被小悟揽住膀子向上一抬,顿时露出一个极痛苦的表情,几乎要撕裂嗓子似的咳了几声,呻吟道:“疼……水……”

小悟忙收了手,把他靠在店门口的台阶上,拔腿赶回店里。此时还不到七点,店面里不曾备下水,小悟无奈,只好到里屋去找。

许枚见他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忙问道:“怎么啦?”

小悟一边倒水一边说:“有个乞丐病倒在门口了,问我讨些水喝。”

“哦。”许枚也没在意,点了点头,抿一口雀舌,又随口问了句,“什么样的乞丐?”

“和我差不多大,穿得破破烂烂的,脸蛋长得倒是蛮周正……”小悟端着水杯往外跑,嘟嘟囔囔地说,“好像嘴角右边还有一点小痣……”

话音未落,却见许枚把手在桌上一怕,大喝道:“死小孩给我滚进来。”怒叱声中,青影飘忽,只一眨眼的工夫,许枚已甩开竹帘,飚到店面里。小悟被这阵劲风带得转了一个圈,也幸亏他手脚灵活,这一杯水才没洒干净。

看老板的表情,对方是个很讨厌的家伙!小悟暗自思量,紧赶几步来到店里,四下环视,却不见那小乞丐的踪影,只有一个身穿雪白衬衫、头戴浅灰色小鸭舌帽的少年笑盈盈坐在店里。这少年和小悟年纪相仿,圆脸蛋大眼睛,满眼的顽皮戏谑,嘴角一颗米粒大的黑痣,随着那一丝可爱的笑纹轻轻一挑,透着几分狡猾。

小悟呆了好久:“你……”

“我渴啦。”少年笑着接过小悟手里的茶盏,咕嘟一大口饮个精光,一抹嘴道,“怎么只有半杯?”他又冲许枚一招手:“许老板,你好啊。”

许枚横他一眼:“东西藏哪儿了?这回可别逼我动手。”

“哼,凶神恶煞,仗着你比我高啊?”少年缩了缩头,显然是被许枚狠狠教训过,心有余悸,“再说,你怎么知道我偷了你的东西?”

“你来我这儿还能有什么别的事?”许枚不悦地盯着这少年身上可能藏东西的地方。

“我只是拿了几块红豆糕。”那少年眨眨眼。

“什么红豆糕?”许枚狐疑道。

那少年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从那边那个大红大绿画着几条胖鱼的罐子里拿的。”

小悟一惊,继而怒道:“你这个小偷!”

许枚面色一寒,转向小悟:“你,拿嘉靖朝的五彩鱼藻纹大罐藏点心?”

小悟很久没有见过许枚这样鬼神莫测的眼神了,不由得打个寒噤,干笑两声:“呵呵,初犯,初犯。”他一面搪塞求饶,一面把那少年暗暗咒骂了几千遍:杀千刀的黑痣小子,扮成乞丐寻我开心,亏我还好心好意给你倒水!看来说书的徐先生讲得不错,同行是冤家!不对,我现在已经不是你的同行了,老子从良了!

许枚往藤椅上一坐,看着那少年:“说吧逆雪,突然到访,不会只为了戏弄我的伙计吧?”

“逆雪!”小悟抢着说,“你是那个在江湖上很有名的小偷!”

“什么叫小偷?我们这行叫梁上君子!”逆雪有些不悦,“还有,什么叫戏弄?我是心血来潮,来试试你新雇的伙计几斤几两。这小子不成啊,我这身乞丐装到处都是破绽,他竟然看不出来,还敢把我一个人留在店里,自己跑去后面倒水,就不怕我从你这儿顺个一件两件的?”

小悟恶狠狠地瞪着逆雪,咬牙切齿。

逆雪浑作不知,继续道:“再说我平日里也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说白了不过是个受雇于人的小短工。”

“小短工?”许枚戏谑地瞧着他,“大到李大帅的军刀,小到花坊女的肚兜,你小子还真是没底线啊,什么货色都偷。”

“拿钱办事嘛。”逆雪勉强地笑笑,又坐直了身子,正色道,“不过我今天来找你,确实有一件大事——我想查明季家大小姐之死的真相。”

“季大小姐?你说的是……”许枚顿时产生一种不好的预感。

“绸缎商季世元的大女儿季鸿,光绪二十九年生人,今年十八岁,第二师专的学生。”逆雪道,“她雇我偷她老爹的望远镜,那可是俄国老毛子的玩意儿,听说是什么什么二世的珍藏,正儿八经的好东西,得手之后我试着摆弄过,几百米开外的东西就像在眼前似的,比二郎神的天眼都不差,绝不是普通望远镜能比的!”

许枚双眉紧锁,沉吟半晌,才轻轻叹了一声道:“好端端的,她偷一个望远镜做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季小姐只告诉我,九月一日下午六点,季世元会坐一辆西式马车从季公馆出发,大概六点四十左右到达如归旅社。”

“如归旅社我知道,就在馥余堂对面!九月一日……那就是昨天啊!”小悟对那位清秀可人的季鸿小姐颇有几分好感,忽然得知她的死讯,顿觉胸口一阵发堵,心里极不是滋味,忙问道,“季小姐怎么死的?她还那么年轻,怎么突然就死了?”

“被人勒死的,右手腕还骨折了,昨晚八点,尸体在琴山公园的小树林里被发现。听附近的人说,当时好像有季小姐的同学追喊凶手,在公园不远处巡逻的警察一阵围追堵截,把凶手当场擒获。可我心里总觉得不大对劲,季小姐的死,也许和我偷的这只望远镜有关。”逆雪咬咬嘴唇道,“你也知道,我平日里只是拿些七零八碎的东西,从不害人性命的,这回雇主在我行动当天就被人杀掉,弄得我心里七上八下。”

“趁早收手吧。”许枚拍拍逆雪的头,“小小年纪干点什么不好,偏要做这么危险的无本生意。”

“别的我又不会……”逆雪哼唧几声,又道,“季小姐还托我昨晚十点在城南的沄沄河渡口等一个人,暗中护送他回上海。”

“哦?是什么人?”许枚问道。

“是个男学生,和季小姐差不多大。”逆雪递出半张照片道,“他就是被警察抓住的‘凶手’。”

许枚接过照片,眉毛一扬道:“哎呀,好个俊俏少年,他好像正揽着一个姑娘,那姑娘还抱着他的肩膀,怎么把姑娘的那一半照片撕掉了?”

逆雪摇头道:“不知道,她给我时便是这样。”

小悟插嘴道:“那个姑娘会不会是季小姐?”

“我也这么觉得。”逆雪脸微微一红道,“这个男学生可能是季小姐的……小情人。”

“没根没据的,别瞎猜。”许枚在逆雪的额头上戳了一指头,问道,“你要我去查这案子?”

逆雪一点头:“对,我认识的人里,你最聪明了。而且你认识警察局新上任的那个宣队长,也许在警察那边说得上话,插得上手。”逆雪一抱拳,“拜托了许老板,逆雪从不求人,今日破例求你一次!还有……千万不要对警察说起我,为了李大帅那把刀柄里藏着保险柜钥匙的军刀,想抓我的警察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说着逆雪站起身来:“东西放在门口了,查明真相,必有重谢!告辞。”他身形一晃,倏地闪出门外,等小悟回过神来追出去时,逆雪早已踪迹全无,只有一套乞丐服丢在门口,衣服里裹着一只精致的望远镜。

小悟把望远镜交给许枚,小心问道:“老板,这活儿要接吗?”

“接。”许枚干脆地回答,心中却暗暗奇怪:逆雪性子素来淡漠,这回怎么对一个雇主如此上心?

凶手

宣成坐在拙斋内室客厅的红木沙发上,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盏,略带愠色:“你想插手这件案子?”

“不是插手。”许枚笑着为宣成续上茶水,“我觉得……或许我能帮您破案。”

“凶手已经抓住了。”宣成淡然道。

“案发现场是公园对吧?那可是公共场所,凶手为什么会选用绳子这种工具?要知道勒死一个人是需要时间的,万一季小姐挣扎起来惊动了游客怎么办?还不如刀子锤子这样的凶器,可以瞬间置人于死地,神不知鬼不觉。”许枚充分利用自己知道的少得可怜的线索,提出质疑。

“案发时间是晚上八点之后,尸体是在琴山公园东南角的树林里发现的——那里草木繁密,很久没有修剪清理,遍地都是蛇草和苍耳,景致很差,还有刺猬、菜花蛇和老鼠出没,连白天也很少有人过去。公园的游人大都集中在琴山湖西北的花园,和东南方向的树林隔了一个巨大的人工湖,几乎不可能听到湖对岸的动静。”宣成解释道,“那条绳子也不是凶手自己携带的凶器,而是多年前公园护林人系在树上固定枝丫走向的,年深日久,脱落下来,林中这样的绳子有不少。另外,死者颈上有苔痕,衣领上还挂着苍耳,多半是凶器在草丛里时粘上的。就现场来看,像是凶手不知为什么和死者起了争执,情急之下,随手抓起地上的绳子将她勒死。”

“哦……是这样啊,也就是说凶手原本无意杀人,只是情急之下才对季小姐动手的。不过案发时既已入夜,季小姐这样的大家闺秀,没道理到那样一个偏僻的地方去……对了,会不会是凶手杀人移尸?”许枚小心地提出假设。

“也许吧。”宣成并未否认。

“那现场有季小姐的脚印吗,就那林子里?”许枚忙问。

“林子里满地积年杂草落叶,能提取到的脚印确实不多,可辨认的有一男一女,女性脚印与死者季鸿大小一致,鞋底的纹路也对得上,但受力点无法判断,男性脚印和被逮捕的凶手也完全一致。”宣成道,“除此之外,还有两个目击者的脚印。”

许枚又问:“目击者是什么人?”

“季鸿的两个同学。他们在公园幽会,听见林子里有声响,循声走去,在灌木丛后发现了季鸿的尸体,还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人站在尸体旁,吓得大声喊叫起来,惊走了凶手。这两人以前还曾见到季小姐与那男人起过争执,甚至动手打了他。”宣成颇耐心地解释之后,又警惕地问道,“不过,你一个巫师为什么突然关心起这件命案?”

“首先,我不是巫师,只是抚陶师。”许枚有点无奈,“还有,我在案发前四天——八月二十七日晚上见过季小姐,她来我的店里,卖掉了一只雍正官窑的祭红釉玉壶春瓶。”

“卖掉什么?”宣成听到一个奇怪的名字。

“雍正官窑祭红釉玉壶春瓶,‘祭红’这釉色正巧和‘季鸿’这名字读音一样。”许枚道,“她说她急等钱用,但所求不过是三十块大洋而已。季世元是何等人物,他的女儿怎会穷到连家里的古玩都拿出来变卖?也许季小姐有什么不能让父亲知道的秘密。”

宣成眼皮一抬,像是提起些兴趣。

许枚继续说:“而且她当时颇有些焦虑。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还是商场巨擘之女,夤夜筹钱,行色匆匆,其中必有文章。”

“你还知道些什么?”宣成问,见许枚一脸待价而沽的神色,又无奈道,“好吧,你想知道些什么?”

许枚见宣成松口,忙抓住机会问道:“凶手是什么人,他认罪了吗?”

宣成道:“他的身份我暂时没有查到,从穿着来看应该还是个学生。从昨晚被捕到现在,他只说了一句‘我没有杀人’,便一言不发,一副万念俱灰一心求死的欠打样子。”

“学生……哪里的学生?”许枚眼珠转了几转道,“是冉城师专吗?我上次见到季小姐时,她穿着冉城师专的校服。”

宣城摇头道:“凶手穿的是深灰色中山装,冉城的几家学校没有这种款式的校服。”

“外地学生啊……他和季小姐是什么关系?”

“他不肯开口,我们暂时没有查到。”宣成道,“这种校服式样不常见,我已经派人给周边县市的学校打电话询问了,应该会有结果。”

许枚沉吟片刻,又道:“这人多大年纪?容貌气质如何?”

宣成道:“十八九岁吧,皮相不错,一身书卷气,不过眼下这气质么……被当作凶手,戴上镣铐,谁都是一副霉相。”

许枚忙抓住宣成的话头:“警官说他‘被当作凶手’!你是不是觉得这案子有蹊跷?”

宣成点头:“和你说话很轻松。”

许枚继续推测:“警官刚才说过,那两个在公园幽会的目击者只看到他站在季小姐的尸体旁,并没有看到他行凶杀人。也就是说,这个从前和季小姐争吵过的学生很不巧出现在凶案现场,还被目击者看个正着,又被随后赶来的警察当场抓住,他……这么看起来这个小子还真像凶手……”

宣成道:“他不是凶手。”

见许枚一脸不解,宣成便问道:“如果你要勒死一个比你矮小的人,会怎么下手?”

许枚伸出双手做了个凌空回拉的动作:“像这样,从身后绞住脖子。”

宣成点头道:“凶器是粗糙的麻绳,勒杀季小姐的凶手掌心也会因此留下绳索的挫痕,按照正常情况,挫痕应该是自虎口向手掌另一侧划去的。可这个‘凶手’掌心的挫痕方向是相反的,像是拔河时被对方从手中抽走了绳子。”

许枚恍然道:“果然有蹊跷,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查?”

“我要去季家看看。”宣成道,“我的车在外面。”

“警官的意思是让我同去?”许枚微笑。

“随你。”宣成一扭头道。

许枚得寸进尺道:“从拙斋到季家好像要路过警察局吧,我想去见见那位凶手,怎么样?”

“可以。”宣成站起身来,“茶不错,但一想到这瓷杯子随时可能变成妖精,心里总有些不舒服,下回用玻璃的吧。”

“不是随时,只有子时。”一直当听众的小悟终于插上一句话。

许枚有点郁闷:重点不是时间吧?和你们解释多少遍那不是妖精!

警察局的监狱是前清府衙的大牢改的,木栅栏变了铁牢门,狱警替了小牢子,重枷铁扣换了手铐脚镣,牢房的旧砖墙也抹了白灰,可还是一样的阴冷潮湿。不过几年工夫,墙皮便脱落得斑斑驳驳如癞疮也似,蟑螂老鼠杀一批又来一批,一来二去,便也没人再管。

穿着深灰色学生装的少年战战兢兢坐在冷板凳上,偷偷抬起眼皮瞧了瞧宣成,视线和那冷森森的目光一触,只觉得心头血都要冻住了,不由得打个哆嗦,缩着肩膀低下头去。

“快一天了,一句整话都没说过。”宣成道。

许枚细细打量这个“凶手”,见他生得俊眼修眉,清秀文弱,正是那半张照片里的少年。此时他头发乱蓬蓬地垂在额前,雪白的脸上挂着几道汗渍,斑斑驳驳地沾了些污泥,头埋得很低,上牙不时地咬住干裂的下唇,一副狼狈相。

许枚叹了口气,又见他颈上挂着一根黑色细绳,吊了一枚径不及寸的铜钱,垂在胸前,一半藏在衣内,一半从扣间缝隙中漏出来。许枚定睛看去,轻轻吸了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溜圆,牙齿“咯嘣嘣”打了打战,一扭身子便往外走。

宣成莫名其妙,急追出去问道:“你怎么了?”

许枚道:“侦讯之道我不擅长,既然他不肯说话,我留在这儿也没用。”

宣成道:“不对,以你的性子,就算明知问不出什么,也会调戏他几句。”

许枚一窒:“警官,摆着这么一副扑克脸说出‘调戏’二字真的很不正经。”

宣成上下打量着许枚:“你一定发现了什么,你认识他?”

“不认识,从未见过。”许枚连连摇头。

“你认得这身校服?”

“更不认得。”

“你……你这古董贩子看上他戴的铜钱了!”

许枚一摊手笑道:“好吧,算你猜的沾了点边。警官呐,这位‘凶手’戴着这么一枚铜钱,你竟没有起疑心?”

宣成奇道:“少年人形魂未足,戴枚铜钱压胜辟邪再正常不过,有什么可怀疑的?”

许枚微笑道:“回去再说,咱们先去季家。”

宣成连连磨牙:“这神棍又卖关子。”

勒索信

季世元四十来岁年纪,穿一身洋味十足的灰色西装,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身材单薄消瘦,样貌颇为英俊,脚踝上却贴着一块难看的狗皮膏药。原来这位豪商收藏油画的藏宝库前不久被小偷光顾了——季世元性子独得很,家里除了按钟点上班的厨子和清洁工,从来不雇管家佣人,一旦遭了盗,还得自己捉贼,偏偏季世元眼神不灵光,追贼时从楼梯上跌了下去,扭伤了脚。这个至今都没有落网的小偷奇怪得很,把藏宝室翻了个乱七八糟,满屋名画珍宝却一件都没拿。

此时季世元正紧紧抱着季鸿的照片,脸色灰败,呜咽不止。季世元有三位夫人,季鸿的生母大太太早逝,二太太刘氏稳重优雅,穿浅黑色高领长袄和深灰色长裙,规规矩矩地并拢着三寸金莲,低眉顺目坐在季世元身边,手捻佛珠,眼圈微微发红。

宣成擒贼捉匪毫不含糊,可最怕这般凄凄惨惨的场面,坐在季世元夫妇对面柔软的皮质沙发上,只觉得如坐针毡,忙侧过头看了许枚一眼。

许枚见他一贯冰冷的眼神里满是无助,心中暗笑,忙轻咳一声道:“季老爷,人死不能复生,为今之计,还是先勘破凶案,缉拿凶手,为季小姐申冤雪恨。”

“呜呜……好……可是,凶手不是当场便抓住了吗?”季世元满面凄惶,抽噎着问。

“在公园附近被捕的男子,也许不是凶手。”宣成解释道。

“啊?哦……噗——”季世元使劲擤了擤鼻涕,二太太忙递上自己的手绢。

许枚见季世元脸色微微一变,忙问道:“昨晚六点到七点,您在何处?”

此言一出,季世元夫妇皆是一怔,二太太花容失色,惶然垂首,看口型是在默念“阿弥陀佛”。

宣成诧异地看看许枚:你还知道多少内情?

许枚悠闲地挑挑眉毛:我知道的远比你所想象的要多。

宣成磨牙。

季世元重重叹了口气,为难地点点头:“看来警官已经知道了,我也不瞒您了。”

季世元摘下厚如酒瓶底的眼镜,长叹一声,说道:“五天前,我刚娶进门不到三个月的三太太玉楼,被青龙会袍哥雷猛的太太请去喝茶打牌,玉楼半个月前认识了雷太太,据说两个人处得不错,也经常一道打牌,我当时也没在意,便随她去了。可八月二十六日下午,一封插着匕首的信钉在我家大门上,信中说玉楼和雷太太玩麻将,输了整整一夜,要我九月一日,也就是昨天晚上,把五百大洋赌债放到馥余堂二楼的玄字号雅间,他自会取走。”

“这是绑票。”宣成怒道,“为什么不报警?信呢?”

“我不敢。”季世元摊手道,“信封里塞着一颗子弹,信上还说‘此事不足为外人道也’,我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摸出一封信,颤颤巍巍递给宣成,也学着二太太虚合着手掌不住地默念阿弥陀佛。

勒索信是用报纸上剪下的字粘在白纸上拼凑成的,字体大大小小,一眼看去,几乎每行都有错别字,“玉楼”的“玉”错用了“欲”,字体大得吓人,多半是从哪家“欲购从速”的广告上剪下来的;“雅间”的“间”粘成了“监”;“大洋”的“洋”粘成了“阳”;那句“此事不足为外人道也”变成了“此市不租为外人道也”;那“五百大洋”“晚上七点”两处字下的纸张还翻起了涩毛,像是粘错了字又揭起重新粘过,应该是绑匪最后修改了赎金数目和交易时间。这勒索信虽然读着别扭,却也能猜透其中意思,想来是那绑匪懒得到处去搜罗合适的字,只随便翻了几份报纸,找些将就的凑数了事。

宣成敛去眼中寒芒,耐心问道:“绑架人质,交接赎金,此事与季小姐何干?”

季世元懊恼道:“也怪我前些日子伤了腿,没法亲自走这一遭,所以阿鸿就……”他说到此,万分懊悔地掩面抽泣。

“小姐自告奋勇,到馥余堂交付赎金?”许枚替他说道。

“唔……呜呜……我不让她去的,可她一再坚持……”季世元脸色灰败,惨然道,“我就……”

“您这个做父亲的很不放心,便跟了去?”许枚道。

“我开车去的,而且我还让她带了枪防身。”

“她带了枪?”宣成大惊,“我们在现场没有发现枪!”

许枚道:“如果枪落到凶手手里,后果可不堪设想,对了,那个被你们抓到的凶手……”

“他身上没枪。”宣成苦恼道,“是什么样的枪?”

季世元抹着泪道:“勃朗宁M1911,加了消音器的。”

宣成黑着脸道:“我会让人重新搜查那片树林,你昨晚也去了馥余堂?”

季世元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脚踝道:“我这副样子,一旦出了事,只能拖后腿。我在馥余堂对面的如归旅社二层定了一间客房,可以看到馥余堂的大门和侧门,但是玄字号雅间在馥余堂正北面,里面的情况我看不到。”季世元痛苦地回忆,“我是下午六点从家里出发的,可刚一到如归旅社,我随身携带的望远镜好端端地找不到了。我只好拄着拐上了楼,守在房间窗口。等到七点整,阿鸿坐着洋车从东边来到馥余堂正门外,提着箱子走了进去。我等了二十分钟,见阿鸿从侧门出来,又坐上一辆洋车,向北走了,我还松了口气,以为她会绕回家去,可谁知道……”

“等一下,小姐是从东边来的,为什么离开馥余堂后要向北走?”宣成忙问。

“不知为什么。阿鸿是从侧门出来的,外面有几排小吃摊,路不大好走。我想跟上去,可是那条小路太窄,汽车开不进去,我只好先回家等她。”季世元解释道。

宣成一点头,又问道:“当时是七点二十分,天已经完全黑了,你能看清季小姐离开?”

季世元道:“阿鸿穿着一件大红色的夹金线绣石榴花缎子旗袍,戴着一顶红色大檐蝴蝶帽,特别显眼——是她去年过生日时我送她的,用的是我店里最贵的绸缎,请的是‘羽衣阁’最好的裁缝,在整个冉城都是独一无二的。可是阿鸿嫌颜色太艳……”季世元想起女儿生日,鼻子一酸,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宣成点点头,似是别有深意地说:“对,那件旗袍确实高档。”

许枚奇怪地看了宣成一眼。

季世元泣不成声:“这是她第一次穿这衣裳,第一次……”

宣成和许枚对视一眼,见季世元情绪激动,也不便再问,正要起身告辞,却听门外“噔噔噔”一阵张扬的脚步声响,一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子踏着小鹿皮的高跟鞋,穿着琵琶襟镶绲金枝绿叶长旗袍,拎着镶金嵌翠的小皮包,黄黄绿绿地扭了进来。她也不顾外人在场,一头扑在季世元怀里,搂着季世元的胳膊放声大哭:“老爷啊,我听邻居说了,怎么我不在家这几天,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啊……”她一边哭,一边侧过身子一屁股挤开二太太。

季世元见这女子进来,眼睛微微一亮,神色稍宽,但满腹哀痛丝毫未减,嘴唇翕动几下,却只淡淡道:“这些天,你……受苦了……”说着季世元便心烦意乱地从她手中挣出来,一言不发。二太太轻叹一声,转过身去继续念佛。

那女子有声无泪地干号了几声,才装模作样转过身来:“哟,警爷,您别见怪,我实在是心疼阿鸿,刚才没瞧见您二位。”说着挺了挺胸前那对奇峰,上下打量许枚和宣成,顿时眼前一亮,瞧这个也美,看那个也俊,口水含在嘴边,几乎要淌下来。

宣成脸色遽寒,抬手一指玉楼:“你是季三太太?我有话问你。”

“啊,好,您问。”季三太太玉楼激灵灵打个冷战,乖乖地答应。

“你被绑架的这些天……”

“谁被绑架啦?”玉楼讶然道,“我只是在雷爷家里玩了几天,吃好的喝好的,胖了好几斤。”

季世元登时大怒,晃晃悠悠站起身来,指着玉楼的鼻尖喝道:“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你知不知道,阿鸿她就是为了你才……”说到此,他一口浓痰堵住咽喉,脸涨得通红,重重咳了几声,颓然倒在沙发上。二太太忙上前抚胸捶背。好一阵子,季世元才舒缓过来。

“我让雷爷给老爷送过信啦!”玉楼委屈地说,“老爷您怎么啦?您从来不吼我的。”说着她小肩膀一缩,泫然欲泣。

许枚扶额暗叹:跟春宫图鼻烟壶的瓷灵似的一副操性。

宣成看了看季世元:“看来雷猛把信弄错了?”

“故意的,他肯定是故意的!”季世元又悲又恼,大声号啕道,“我的阿鸿,我的阿鸿……”

玉楼见季世元这副歇斯底里的样子,也有些慌了,不知说些什么好,手足无措地看看二太太。二太太轻叹一声,挥挥手让她先上楼去。

玉楼不满地一跺脚,转身要走,许枚忽然叫住她:“你这些天都吃了什么、玩了什么、在哪儿住、谁陪着你、有没有想家、为什么不打电话?”

玉楼愣了好一阵,才转着眼珠说道:“我就住在雷家,他家还没装电话呢。雷太太陪着我玩牌、逛街、听戏、做衣服,我让人给老爷捎过信儿,真的!我可想老爷了,还给老爷买了好多东西,就在门外放着呢!有‘山凰成衣铺’的西装,‘秋毫轩’的眼镜,还有‘不难调’的核桃酥……”

季世元正又悲又恼,一听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地一挥手,命她出去。季世元又对二太太道:“若梅,给上海打电话,让阿岚快些回来吧,我想她了……”

玉楼轻轻“哼”了一声,嘀嘀咕咕地扭出灵堂,走到门口时还有些不舍地望了许枚一眼。

玉楼这么一闹,搅得季世元夫妇又尴尬又窝火。季世元颓丧地跌在沙发里,二太太静静地坐在旁边,轻轻握着季世元的手掌,一语不发。许枚、宣成也不好再说什么。许枚望望挂在墙上的全家福,见季世元笑呵呵坐在当中,大太太和二太太伴坐身旁,只不见三太太的身影,看来拍照时她还没有进门。许枚轻叹一声,又见三位长辈身后站着两个女学生,两人都穿着学生装,梳着长辫子,薄施脂粉,灵秀可人。个子高挑些的是季鸿,身材娇小些的应该就是二太太的女儿季岚了。

许枚看着照片,若有所思,正此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高挑白净的少年和一个瘦削的少女在门前探头探脑。

宣成低声道:“萧逸生、吕慧,两个目击者。”

许枚一点头:“瞧瞧去。”

目击者和绑架犯

两个目击者是季鸿在冉城师专的同学。

萧逸生眉目疏朗,神色怅然,头发梳成三七分,穿一身黑色校服,手里拿着一顶黑色鸭舌帽。吕慧身材纤瘦,面色白皙,眼圈微红,留着长发,与照片里的季鸿一样,都穿着湖蓝色小褂和黑色褶裙,不同的是吕慧略瘦一些,脸上还擦了厚厚的粉,显得惨白可怖。二人正怯生生站在灵堂外,看着一脸冷峻的宣成。

宣成开门见山:“昨晚做笔录时有些话没问明白。你们何时何处看见‘凶手’与季鸿争吵?”

萧逸生抖抖嘴唇,转头去看吕慧,吕慧红着眼道:“大概十天前,我们在琴山公园湖边的凉亭看见阿鸿在埋怨那个男生,还动手打了他。阿鸿一见到我们,就把他赶走了,我们再问什么,她也不肯明说,只说那人是给店里送货的伙计。可是我们都知道,阿鸿是从来不插手她父亲店里的生意的,再说哪有穿着校服当伙计的。我猜这个男生,可能是阿鸿的朋友……”

萧逸生赶紧点了点头:“对对对,朋友……”

许枚眉毛一挑,微笑道:“在你们看来,这人和季小姐只是朋友?”

吕慧微微蹙眉:“我说‘朋友’,您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我猜……那男人喜欢阿鸿,阿鸿好像也对他……对他……怎么说呢?”她眼圈发红,抬起手来抹了抹眼角,摇头道,“也许是他因爱生恨,钻了牛角尖,才对阿鸿下了毒手。”

许枚玩味道:“是吗……”

吕慧忙道:“我……就是随口一说,其实那个男生长得文静秀气,阿鸿很喜欢这种类型……”

萧逸生眉头大皱,一扯吕慧衣角,小声说:“别瞎猜。”

吕慧讪讪住口。

宣成道:“第二个问题,你们看到凶手时,他有没有带着枪?”

萧逸生吃了一惊,讷讷道:“啊……枪?当然没有。如果他有枪,我们怕是都活不了。”

吕慧也道:“难道阿鸿身上有枪伤?我们当时没听到枪响啊。”

“那你们听到了什么?”许枚突然问道。

“呃……我们……我们就听到树林里有沙沙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走动或是……厮打,我们觉得奇怪,就走了进去。”萧逸生道。

“这样啊,那你们胆子倒是不小。”许枚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游移片刻,道,“好了,你们去祭拜季小姐吧。”

目送吕、萧二人走进灵堂,宣成突然对许枚道:“他有些过于紧张了。”

许枚道:“没错,那男孩的腿一直在抖。”

宣成轻轻一点头,又道:“这个吕慧来祭拜亡者,竟然擦着那么厚的粉,说话的时候都往下掉渣,这实在有点不寻常。还有你,你到底还知道些什么,又从何而知?”

“我还知道,是季小姐命人偷走了季世元的望远镜。”许枚道,“至于从何而知,嗯……小秘密。”

“哼。”宣成转身便走。

“去哪儿啊?”许枚紧追几步问道。

“青龙会,雷家。”宣成不情不愿地回答。

“我怎么从未听说过这个帮派?”许枚皱皱眉,“做什么营生的?”

“烟馆、娼寮。”宣成不屑地说,“青龙会是新成立的一个小帮派,只在冉城新城区和城外沄沄河两岸活动,成员除了雷猛和他的夫人,还有些小地痞,总共不超过三十人,甚至连‘帮派’二字都称不起。”

“难怪只敢用这种缺德的小伎俩讹钱!若不是三太太心大了些,季世元软弱了些,这笔钱雷猛根本诈不到手。”许枚摇摇头说,“警官认为青龙会和季鸿的案子有关吗?”

“季小姐是在送下赎金之后被人杀害的,这青龙会的雷猛,还有交付赎金的地点馥余堂,一个都不能漏掉。”宣成道。

“雷猛那边,我陪你去,至于馥余堂么,交给小悟如何?”许枚笑着说,“别用那种不信任的表情看着我,相信小家伙一次吧。我这就去吩咐他,正好还有件事要托他办,咱们下午见。”

雷家的宅子也算阔气,但和季家比起来就寒酸多了。这是一座前清时法国人盖的洋房,样式还算别致,但久未翻新粉刷,已显出些古旧味道。家具陈设倒是崭新漂亮,可都是一水儿的来料加工的广货,看着光鲜亮丽,可用不过两三年,就得来一次大换血。

雷猛午睡刚起,穿一件古铜色绣团寿纹的对襟马褂和浅褐色长袍,踏一双登云斋的黑缎子布鞋,左掌中玩着一对厚重的狮子头核桃,“喀啦喀啦”盘转如飞,右手握着一根黑沉沉的乌木拐,嘴里衔着纸烟,皮笑肉不笑地坐在沙发上,恭敬而做作地望着宣、许二人。

宣成见雷猛筋强肉厚,豹头环眼,太阳穴微微鼓起,心中顿时了然:外家高手!

那雷夫人拈着一支细长别致的银质烟锅儿靠窗站着,盘着发髻,满头珠翠,穿一件银缎子高领中袖旗袍,踩着一对小巧的亮银色高跟鞋,眼中带着一副慵懒的媚态,眼波一动,便有一丝阴冷气息散出来。

宣成清清嗓子:“雷先生,季世元的三太太玉楼……”

“啊,季三太太,这些天一直在我这里玩,到今天上午才走。”雷猛不等宣成说完,便扯起大嗓门抢着说道。

“雷先生认得季老板?”许枚道。

“这倒不曾。”雷猛摇头。

“那为何要请三太太到府上?”宣成问道。

“季家三太太和我浑家投缘,所以请了她来,这一住就是四五天。”雷猛看看倚在窗边的夫人,“对吧,翠芳?”

雷夫人翠芳轻轻嘬了一口烟,点了点头:“季家三太太人不错,很好相与。”

雷猛道:“她们有一回同在山凰成衣铺买衣裳时认识的,您也知道,女人么,都爱往那些地方跑……”

话未说完,翠芳眼中便闪出一丝不悦。

“可是……”许枚嘴角一挑,“山凰成衣铺离季家虽近,离雷家却颇有些距离,而在贵府不远处的‘羽衣阁’裁制旗袍堪称一绝,夫人为何要舍近求远?而且山凰成衣铺以制售西装为佳,女装却不甚精巧,夫人的品味么……”他上下打量翠芳几眼,点头道,“还算不错,雷先生穿的也是中式衣裳,和山凰的西式成衣毫不搭界。您大老远地跑一趟山凰,莫不是专为结识季三太太吧?”

“路过罢了。”翠芳吐个烟圈,懒懒地说,对许枚的质疑一概不予理睬。

宣成又问雷猛道:“三太太可曾给季老板捎过信?”

“捎过,当天我到季家附近的那条街有事,亲手送过去的。正巧有个四十来岁的男仆站在门外,我就把信给他了。”雷猛道。

“季家从来不雇仆人,几个按钟上门的厨师和清洁工都是女人。”宣成微恼道,“你把信给了谁?”

“唉哟。”雷猛一拍大腿,“我看他那副打扮,又恭恭敬敬在门口站着,还以为他就是季老板家的下人,原来这信没送到啊?可是……这些天也没见季老板到处找人……”

“季老板接到的,是一封以季三太太为人质的勒索信。”宣成冷然道。

“啊哟!定是那伙计……哦不,定是那接了信的汉子做的好事!他拆看了我的信,知道三太太这些日子不回家,便心生歹念,写了封勒索信敲诈钱财!”雷猛怒冲冲地说,“让我碰着他,非活剥了他的皮做成鼓不可!”

宣成若有所思地瞧了雷猛一眼:“和你说话真轻松,三两句便把匪徒的计划说了个通透。”

雷猛一怔:“我……我猜的。不信我写几个字您瞧瞧,我的笔迹和那勒索信一定对不上。”说着他偷眼去瞧宣成,眼中透着几分狡黠。

宣成暗恼:你倒机灵,那封信和谁的笔迹都对不上。

“二位最近有没有去过馥余堂?”许枚突然问。

“没有。”雷猛连连摇头,“在那儿听一场戏,就得脱层皮,哪怕是包个雅间,一些小家小户就得倾家荡产,听说那些雅间用的桌椅都是清宫流出的高档货,连茶盏都是碧玉的,墙上一幅画就能买一座宅子。”

“雷先生还包过馥余堂的雅间?”许枚啧啧叹道,“真是阔气。”

“我哪有那么多闲钱,我都是听说的。”雷猛讪讪地说。

“这么说,你们对勒索信的事一无所知?”宣成道。

“当然!唉……其实也怪我,我要是不犯懒,直接把信送进季家,就不会出这种事了……”雷猛不痛不痒地轻轻掌自己的嘴,“这都怪我,都怪我!”

宣成暗暗磨牙,许枚噗地一笑:“好了雷掌柜,我们就不打扰了。”

雷猛连忙起身,堆笑道:“哎,好好,二位慢走。”他又回头道:“翠芳,别傻站着,和我一道送送警官啊。”

“雷先生留步。”许枚回以一个温和的微笑。

馥余堂

不论什么日子,馥余堂旁边的两排小吃摊都甚是热闹,有煎饼果子炸油条,干锅豆腐铁板烧,瓜子锅贴糖葫芦,花生蜜饯红豆糕。尤其是张老汉的馄饨摊,从来是座无虚席——南来北往、三教九流的客人都喜欢坐在这小小的棚子里,吃上一大碗热乎乎香喷喷的馄饨,小悟这样满街乱跑的小伙计,更是每次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一些贪玩的小子还喜欢端着碗凑到馥余堂门口蹭几句戏听,可听不多时就被馥余堂的伙计连喝带吓地轰走。

小悟放下大瓷碗,意犹未尽地吐一口气,拍拍肚子,站起身来走到张老汉身边:“大爷,给您碗。”

“噢,好,放那儿吧小子。”张老汉一边答应着,一边往锅里添了几大勺高汤,又拈了一把小虾皮。

小悟使劲吸吸鼻子:“真香!大爷您的馄饨真是冉城一绝,不对,是中国一绝!那些大酒楼里掌勺的师傅,哪个能做出这么香的馄饨?”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小悟这几句话捧得张老汉打心眼儿里痛快,一面往炉子里填着炭,一面笑呵呵地说:“小子,老汉我不是跟你吹,我这做馄饨的手艺,已经传了三辈儿啦!你瞧瞧那辆车。”他伸手一指停在馥余堂门口的一辆西式马车。

“那是米行魏老板的车,魏太太特别喜欢吃我的馄饨,每次来这儿喝茶听戏,都要打发人来买一碗,今儿怎么还不来……”张老汉说着用大汤勺搅了搅汤锅,满满地盛了两碗馄饨给对面桌上的客人。

“大爷,再给我盛一碗。”小悟又数出几个铜板。

“呵呵,小子饭量不错啊,瞧这身板儿也够结实的。”张老汉笑呵呵地给小悟盛了一大碗,还另添了两个馄饨和一撮虾皮。

“哟,这儿没座儿啦,我上那边儿吃去,一会儿把碗给您送来!”小悟道。

“好嘞。”

小悟端着馄饨径直走进馥余堂,那馥余堂的伙计腆着肚子往门口一挡:“哎,站住站住,你干吗的?这地方是你随便进的吗!”

“哟,这位大哥,小弟眼拙,没瞧见您。”小悟一手端着馄饨碗,一手探进怀里,取出一包红豆糕来,塞到那伙计手里,“这个您拿着,豆子西施的红豆糕。小弟我呢,嘿嘿……就是想给魏太太送碗馄饨去,顺便赚一耳朵戏听。”

“哦……嘿嘿,你小子够贼的啊。”伙计掂掂纸包,“这魏太太吃张老头儿的馄饨还吃上瘾啦……行你去吧,小子挺会来事儿,今儿可是小白霜的《秦香莲》,你赚到啦。”

“哎,是是,我这趟腿跑得值。您忙,您忙。”小悟答应着,转身跑到个僻静角落,狼吞虎咽地把馄饨吃个精光,狠狠打了两个饱嗝,暗道:太好吃了!

他摸摸肚皮,舔舔粘在碗沿上的虾皮,转身便往外走,一面走一面嘀咕:“这魏太太吃得够快的……”

那迎门伙计一见小悟:“怎么着,陈世美刚走,你也跟着出去呀?最精彩的地方还不到呢!”

“嘿,我出去干吗,我这不是来找您聊会儿闲天儿吗?”小悟又从口袋里掏出一袋蒜蓉花生,“来,边吃边聊。”

伙计乐得眉开眼笑,心说:今儿这应门当得可太值了。他便和小悟倚着门站着,瞧着台上咿咿呀呀的大青衣,吃着花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在大店里当差就是好啊,有这种耳福,可把小弟羡慕死了。”小悟随着“秦香莲”的抑扬顿挫摇头晃脑,满脸艳羡地说。

“不是跟你吹啊,能来这儿唱戏的可都是好角儿!远的不说,单说昨天晚上,嘿……”伙计一挽袖子,口沫横飞地说,“李少仙、小玉蟾的《四郎探母》《龙凤呈祥》,徐青山的《挑滑车》,孟铁头的《鞭督邮》,个个都是名角儿,场场都是好戏,人那个多呀,二楼的雅间提前四天就订不上了。哎,你知道昨儿订一个雅间要多少钱吗?三十块!”

“我的老天,那么贵!”小悟做出个夸张的惊讶表情,差点把下巴掉下去。

“那是!”伙计一撇嘴,“也就这些天江蓼红不在,要不然包雅间的钱还能再涨五块。”

“这……包个雅间这么贵,怕是没多少人肯花这冤枉钱吧?”小悟小心试探。

“别说,还真有人傻钱多喜欢捧角儿的痴子,有个小姐提前五天就订了黄字号,结果身上没带着钱,第二天大半夜才把定金送来。”伙计笑道。

小悟心中一动,忙问道:“没有定金,你们老板还把雅间给她留了一整天?这人谁呀,面子这么大?”

“说出来吓死你。”伙计嚼着花生说,“冉城商会季会长家的大小姐!她一报名字险些给我吓得坐地上……”

小悟暗道:季小姐被害的消息就要登报了,到时候不知你什么反应。

伙计继续说:“要说那天的戏呀,可是真好,李少仙最后那一嗓子嘎调,呵,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绕梁三日!”

小悟使劲点头:“了不起,真是了不起,你们老板肯定赚翻啦。哎,黄字号挨着玄字号吧?那玄字号是谁订的呀?”

“我想想啊……好像是个有钱的太太,穿着一身银色的旗袍,把着一根又细又长的烟袋,阔气得很,这人也怪,大热天的还戴着口罩。别人订一个雅间至少进去俩人仨人的,听个够本儿,这位可倒好,订房的时候咬死了非玄字房不订,可昨儿晚上人根本就没来,真不把钱当回事儿。”

“至少俩人仨人?”小悟眼珠一转,忙问道,“哎,那季小姐有伴儿吗?”

“嗯……有一个,模样我记不得了,也是位小姐,和季小姐身量差不多,穿一件紫色的旗袍。说来也怪,季小姐和这个紫衣小姐都戴着大檐帽,帽檐下面还有网纱,跟外国女人似的挡了大半张脸。”

“那季小姐有没有拿什么东西进来?”

“有啊。要说这季小姐可够奇怪的,穿了一身红艳艳的衣裳,看着就挺贵,手里却提了一个黑油油的大皮箱子,分量着实不轻。季小姐那么个娇滴滴的美人儿,提着那箱子一步一晃的,我们要上去搭把手,她还不让。”伙计奇怪地说,“而且呀,刚刚开戏,七点半还不到呢,季小姐就低着头从那边儿最暗的一个楼梯下来,匆匆忙忙地从侧门走了,要不是她穿那一团大红,我还真注意不到她,那时候公主正让杨四郎‘盟誓愿’呢,谁有工夫到处乱瞅!”

小悟想了想:“那她的同伴呢?”

“嗯……那位想来也是个有钱的小姐吧,没过了十分钟,也急急忙忙地走了。要说这几位真是钱太多嫌烫手,好好的雅间,就这么浪费了。”伙计说着摇了摇头,忽然又说道,“不过有两件事儿挺奇怪的。”

“什么事?”小悟往跟前凑了凑。

伙计神秘兮兮道:“她们来时拿的那个箱子不见了!季小姐和那紫衣小姐都是空着手走的,我生怕她们把什么东西落下,还特意跑到雅间去看,可屋里什么也没有。还有啊,我明明没见到订玄字雅间的女客上楼,可是到后来收拾房间的时候,看见一条汗巾子塞在玄字号房门缝里,还是条男人的汗巾子。”

“汗巾子?”小悟奇道,“你确定玄字号房的客人没来过?”

“没有,连门都没打开,钥匙也没送回来,老板都打算换锁了。我们这儿一共四个雅间,天地在南,玄黄在北,都只有一条楼梯上下,那天我就在北边的楼梯下面招呼客人,只看到季小姐和那位紫衣小姐上去过,所以我怀疑呀……”伙计压低了声音道,“这汗巾子是季小姐她们留下的,要么是季小姐,要么是那紫衣小姐,两个人里肯定有一个和野男人勾搭上了。那汗巾子上绣着鸳鸯、蝴蝶、大雁,谁看不出来什么意思啊!那上面还有几行字,长长短短的,好像是一首曲儿吧。我不识字,看不明白,只觉得这巾子倍儿高档,我就自个儿收着喽。”说着他从怀里抖出来一块水蓝色的汗巾。

小悟“唉哟”一声:“大哥您糊涂啊,这上面指不定染着花柳呢!您看这几块红乎乎的,也不知是什么脏东西!”

伙计大声的“唉哟”一嗓子:“我也说呢,这么好的东西就扔在那儿!”他一扬手便要把那汗巾子扔出门外。

小悟却小心翼翼地用两根指头夹起来:“我帮您扔得远远儿的。”说着他一溜烟跑出门外。

那伙计呆了半晌,一跺脚道:“花柳个屁咧,那是油彩,小兔崽子敢骗我!”他几步追了出去,却早已不见了小悟的影子,只好一跺脚,悻悻地回去了。

小悟缩在馥余堂后的巷子里偷笑了好一阵,才一拍脑门道:“险些忘了,还得去找那个黑痣小鬼,然后要去……什么地方来着……哦对了,鸣泉巷江府。”说着他转身要走,却见脚下有个东西被阳光照得光芒一闪。

“咦?这东西……子弹壳!”小悟吃了一惊,见四下无人,忙伸手从脚下的砖缝里抠出那子弹壳,塞进口袋里。

“这巷子,不寻常啊……”小悟托着下巴道。

艳词

宣成和许枚在仙客来酒庄用过晚饭,散步回到拙斋,听着小悟张牙舞爪的讲述,看着眼前的汗巾子,对视一眼。

“玉楼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帘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柳阴烟漠漠,低鬓蝉钗落。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许枚读着汗巾上绣的诗词,“唐末牛峤的《菩萨蛮》,一首露骨的艳词,这巾子可不像季小姐这样未经人事的小姑娘用的。”

宣成道:“可是昨晚去过馥余堂北面二楼的只有季鸿和那个神秘的紫衣女伴,这条汗巾一定和她们有关。”

“没错,玄字号雅间是青龙会定下的交易地点,我想季小姐把汗巾塞进门缝里,一定是想告诉绑匪些什么,或许和季家三太太这个所谓‘人质’有关。你瞧,‘玉楼冰簟鸳鸯锦’,季三太太不就叫玉楼吗?”

“是这么解释吗?”宣成半信半疑,“‘玉楼’这个词在宋词元曲里很常见,也许是巧合吧。”

许枚道:“又或许是三太太与人有私情,你瞧这块红色的污渍,这好像是……”

“是戏班子化妆用的红油彩!关羽、黄盖、闻太师、赵匡胤都用这种红色。”深通此道的小悟抢着说。

许枚一拍手道:“嘿,我猜是季三太太和一个唱净角儿的戏子有染,此事被季鸿得知,她留下这块汗巾,就是为了告诉青龙会的人:这个女人不检点,我季家不会为她出这五百大洋。”

宣成凝神思索片刻:“如果季鸿不打算交赎金,那她拿进馥余堂的一箱大洋哪去了?她和那紫衣女子都是空着手出来的。”他又问小悟:“那伙计还说了什么?”

“没啦,就为了这些消息,我丢了一大包红豆糕和一小包花生米!”小悟打着饱嗝说。

“肚子里少说还有两碗馄饨。”许枚拍拍小悟的肚皮,又疑惑地自言自语,“是呀,那箱大洋哪去了?还有,怎么又冒出一个穿紫色旗袍的姑娘?季世元在如归旅社看到季鸿是孤身一人走进馥余堂的,难道她和这位女伴是分开行动,在馥余堂里会合?”

“我在想那个订了玄字号房的客人。”宣成道,“银色旗袍,细长烟袋,你觉得她是谁?”

“雷猛的老婆翠芳?”许枚道,“不过她戴了口罩,那伙计没看到她的脸,这个人证做不得数。”

“翠芳专程去山凰成衣铺,假意与季家三太太玉楼攀交情,又邀请她到雷府逗留,雷猛则写信给季世元,命季家在九月一日把赎金放在玄字号雅间。当天晚上翠芳伺季鸿离开后,便可进去把赎金取走,雷猛则把事情引到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四十来岁的男人身上,一句‘送错了信’便把敲诈的事推得干干净净。这些钱对季世元来说算不得什么,他当然不会为此得罪这种难缠的小帮会,最重要的是玉楼也没受什么皮肉之苦,这案子便会无疾而终。”宣成带着几分气恼推测雷猛的计划。

许枚点点头,又说道:“可奇怪的是翠芳当夜并没有去馥余堂玄字号雅间,季鸿还莫名其妙地提前定下了黄字号。也许雷猛派了手下人去……不对,那伙计一直守在楼下,只看到季鸿和那紫衣女子上了楼,难道这紫衣女子才是来拿赎金的绑匪?可她走出馥余堂时也是空着手的。”

“那个雅间有向北开的窗户。”宣成道,“既不在房间里,也没有被拿出去,那箱银圆只有这一个去处。”

“丢出窗外?”许枚啧啧道,“馥余堂后墙外是一条小巷,没什么人家,倒是个秘密交易的好所在。可如果是劫匪命季小姐把银圆丢出窗外,那季小姐或者她的女伴为什么要把那条汗巾塞进玄字号雅间的门缝里,给谁看啊?难道守在窗外小巷里的不是绑匪,而是季小姐的同伙……同伴?又或者是那个上海来的学生?”

“头绪太乱。”宣成揉揉眉头,将玻璃杯里的水一饮而尽,忽地一呆,继而怒视许枚道,“你这神棍还有事瞒我!上海来的学生是怎么回事?”

许枚装模作样地掩口缩肩,从怀里摸出那“凶手”的照片道:“哎呀,我是想稍后一道说。”

“你竟然有他的照片!谁给你的?”宣成惊道,“还有稍后是什么意思,你在等什么?”

许枚摸出怀表看了看道:“子时快到了。”

宣成想起许枚收了季鸿的瓷瓶,恍然道:“你想问季鸿卖给你的瓷器。”

许枚拊掌道:“不止瓷器,还有别的。”回头问小悟,“托你办的事可办妥了?”

小悟道:“办妥了,那个黑痣小鬼从大牢里把这东西偷了出来。”他从衣袋里取出一枚缺了角的铜钱。

“黑痣小鬼是谁!”宣成的头发都要炸起来了,戟指许枚,“你……你勾结匪类,从监狱里偷犯人的东西?你这个无法无天的神棍……”

许枚一迭声道:“警官警官,你别恼,消消气,我这也是为了破案,这枚铜钱很重要,也许我能让那个小子开口……”

小悟定定地望着许枚,暗道:老板好像在安抚一只发怒的猫啊……

缺角大齐

“警察局的防卫都松散透了,监狱也要好好整顿整顿。”宣成好容易消了气,“你说,这铜钱有什么来头?”

许枚轻轻拈起铜钱,托在掌中细细观看,过了好一阵,才啧啧叹道:“竟然是真品,竟然是真品!缺角大齐消失六十多年,竟然在这里现身了!”

宣成奇道:“缺角大齐?”

许枚点头道:“没错,你瞧,这枚大齐通宝边缘缺了一块。”

“大齐?这是什么钱,我怎么从没听说过?”宣成接过铜钱翻来覆去把玩。这铜钱径不足寸,稍显轻薄,“大齐通宝”四字直读,端庄方正,左上角有一块残缺。

“小心些,警官千万小心些,这可是旷世奇珍。”许枚忙不迭道,“这大齐通宝是南唐先主李昪所铸,世间仅存此一枚,可别磕着碰着了。”

“南唐先主?南唐和‘大齐’有什么关系?”宣成把大齐通宝递还给许枚,“这‘大齐’两字是年号还是国号?”

“算国号吧。”许枚道,“李昪原名徐知诰,是十国中吴国大将徐温养子,吴天祚三年李昪称帝,国号齐,这大齐通宝就是此时铸造的,两年后李昪改国号为唐,便是后来那个一江春水、愁起绿波的南唐。大齐通宝史书中从未记载,这枚‘缺角大齐’前清时一经发现便名震泉界,翁树培《古泉汇考》中便有记录,戴熙《古泉丛话》有它的拓片。这枚大齐通宝一直收藏在杭州戴家,戴氏视若拱璧,轻易不肯示人,只制作了十几张拓片分赠同好密友。直到咸丰十年,太平天国攻破杭州城,身为兵部侍郎的戴熙投水自尽,这枚缺角大齐便没了下落,有谣言称戴熙是揣着这枚古钱投水的,也有人说戴熙死前把这枚钱埋在家中的花园里,还有人说这钱被戴熙丢在戴家后院的水井里。太平天国平灭之后,有好事者买下戴家院子,掘地三尺,细筛沙土,轰轰烈烈找了大半年,最终一无所获。这枚大齐通宝就这么长绝于世,令人惋惜。”他接过宣成递来的大齐通宝,轻轻抚摸道,“想不到这枚被江南泉坛心心念念了几十年的缺角大齐,就这么邋邋遢遢地挂在一个少年的脖子上。”

宣成奇道:“他一个落魄的学生,怎么会有这种珍贵古钱?”

“多半是家传吧,你瞧这挂铜钱的绳子上还穿着一颗小铜珠,珠上还刻着字。”

宣成定睛看去,见那被磨得发亮的挂绳上果然还坠着一颗小圆柱桶似的铜珠,珠上刻着半首小诗:“独占三秋压众芳,何须橘绿与橙黄。自从分下月中种,果若飘来天际香。”

“这是宋人吕声之的诗,末尾刻了‘并大齐之泉赠吾儿灵珊,颐真’十二字。如此纤细的蚁头小字,笔力又能这般凌厉浑厚,显然是出自大匠手笔,而且这珠子看起来也有些年头了。”许枚道。

宣成被一连串旧事砸得头昏脑涨:“颐真是谁?这小子叫灵珊?怎么像个女孩家的名字?那首宋诗也像是夸赞女子的,哪有说男人‘压众芳’的……”

许枚神秘兮兮地笑着说:“你猜那个买下戴熙故宅的好事者是谁?”

“是谁?”宣成一愣,瞧了瞧小铜珠,“这个‘颐真’?”

“没错,此人叫杨颐真,是前清赫赫有名的神童。”许枚道,“这杨颐真精通商道,广识人情,还通晓诸国风俗语言,尤其通晓经商之道。他于同治三年开设的云济公司,领衔东南缫丝业三十余年,如今经营缫丝、绸缎生意的豪商巨贾,多曾是杨颐真麾下的理事,比如苏州的商莫穷,关外的耿幸春,西北的汤明济,广东的华育亨,山西的张妙才,还有……冉城的季世元。”

宣成眉峰一挑:“季世元?这案子……难道牵扯到上一代人的恩怨?”

“也许吧。”许枚道,“杨颐真如果活到今天的话,算起来也有……八十多岁了吧,这个‘凶手’看年纪不像是他的儿子,这个‘吾儿灵珊’应该另有其人。”

“八十多……”宣成稍一推算,惊道,“清军收复杭州是同治三年,这么算来杨颐真买下戴家老宅时,还不到二十岁!”

许枚点头道:“没错,杨颐真年少有为,手眼通天,十四岁便出海经商,到十六七岁时便创立了云济公司,算得上是赫赫有名的丝绸大亨了。”

宣成点点头,又问道:“杨颐真喜欢收藏古钱?”

“当然,杨颐真是鉴藏古钱的大行家。”许枚慨然道,“世人皆道他花了大价钱买下戴家老宅、寻找缺角大齐是想疯了心,谁知他竟真把这钱找着了,还自藏自乐秘不外宣,可叹世人以他为笑柄,却反被他蒙在鼓里。”

宣成沉吟片刻,问道:“我怎么从未听说商界有这么个人物?”

“人有旦夕祸福,光绪二十六年的一场天火,令云济公司的千万产业付之一炬,连杨颐真的妻儿也死在大火中,杨颐真忧病而亡,死时……不到六十岁吧,杨家偌大家业,顷刻便散了。这件事情在当时很轰动。”

“光绪二十六年,正是庚子年啊……看这小子的年纪,当时他应该还没出生。”宣成道。

“所以这个‘灵珊’不是他。”许枚道。

“对了,你既然要细看这枚铜钱,在监狱里看便是,为什么要大费周章把钱偷出来?”宣成对许枚这种古怪手段非常不满,也很后怕。

“我想听这钱说话。”许枚歉然一笑道,“直接开口索要,又怕人家不给,我是最不愿和人红脸争吵的。”他见宣成一脸无奈,又道,“我是抚陶师,能在子时唤醒瓷灵,这你是知道的。其实金玉书画、竹木牙角之精奇者,皆有灵气,我取这枚钱,是为了请一位听泉师帮忙。”

“听泉师?”

“没错,古时钱亦称泉。”许枚又问小悟,“去过江家了吗?她说了什么?”

“去……去了……”小悟吭哧一阵,小声道,“她问你上次送她的旗袍和绣鞋,算不算定情信物……”

许枚一口茶水喷了出来:“噗,咳咳……不是让你说这个!”

小悟暗暗坏笑:“哦……那个姐姐见了这个铜钱,当时就疯了,手舞足蹈好一阵子,才拿着铜钱把自己锁在一个小房子里,出来后说……”

小悟装出一副慵懒女人的样子,紧了紧嗓子道:“这个少年是杨颐真的外孙,是杨颐真的女儿杨灵珊和一个野男人一夜欢好之后有的,杨颐真受不得女儿哭闹,正想忍下这个女婿时,杨家惨遭天火,满门尽丧,杨灵珊容貌被毁,一只眼睛被大火灼伤,那位准女婿也不知所踪。八个月后,杨灵珊在杨颐真留下的一座旧宅生下了这个孩子,取名杨之霁。杨灵珊颇通文墨,靠代人撰文、写信抚养杨之霁长大,并用杨颐真送她的这枚古钱为杨之霁压胜。对了,这铜珠上的小字也是杨颐真刻的,这老先生真是个鬼才。”

“杨之霁,那个孩子叫杨之霁……”许枚眯起眼睛道,“这名字可有意思。”

小悟道:“那姐姐还说,这缺角大齐虽则珍贵,但钱体受损,灵气有限,她能听到的就这么多了。”

许枚点头道:“可惜,这大齐通宝不知道杨之霁的父亲是谁,但这些消息足够骗那小鬼开口了。”

“你要诈供?”宣成一皱眉。

“不不不,我只是觉得这几代人之间的关系有些意思:季世元是杨颐真的老下属,死者是季世元的女儿,‘凶手’是杨颐真的外孙,名字叫杨之霁,霁……季……”

“杨之霁……”宣成琢磨着道,“你想太多了吧。”

小悟继续道:“那个姐姐还问你什么时候去她家下聘礼……”

“啊……啊……子时快到了,你去把那个……那个玉壶春瓶取来,当心些。”许枚手忙脚乱道。

宣成乜了许枚一眼:“你有风流债。”

许枚急道:“哪有的事,是那听泉师恨嫁成狂。”

话音未落,许枚纤长的手掌忽然变得白腻莹润,宛若美玉,隐隐然透出一丝仙风瑞气,又带了一股优哉闲适的红尘味道。

宣成难得地睁大了眼睛。

祭红瓷灵

小悟捧着木盒回来,放在桌上,轻轻打开,一手握住瓶颈,一手托住瓶底,将那玉壶春瓶小心取出,放在桌上,回头看了看表:“十一点整,老板……”

许枚静静吸了口气,缓缓呼出,道:“我们和这位姑娘聊聊。”说着他伸手轻轻抚摸那只祭红釉玉壶春瓶。刹那间,一阵深沉静穆的红色雾霭漫溢开来,明明是虚无的雾气,却庄严凝重得令人无法呼吸,待雾气散去,一个清秀高挑的女子规规矩矩站在三人面前。

这女子身穿古拙厚重的大红色长袍,那长袍红得端庄肃穆,未作一丝一毫的装饰纹绣,一头黑亮的长发规矩地挽成连环髻,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脸上不敷什么脂粉,更不戴什么钗环,素面朝天,丽质纯然;面如皓月,唇若涂朱,眉如烟黛,目似朗星,宛如一株红艳而孤傲的虞美人,浑身上下透着一份倔强的高洁。

祭红瓷灵走到许枚面前,略一颔首道:“许先生好。”

许枚点点头:“姑娘请坐。”

祭红道了声谢,端端正正坐在红木椅上,彬彬有礼地问道:“先生唤我出来,所为何事?”

许枚道:“为了季小姐的命案,姑娘也该知道。”

“是。”祭红瓷灵文静地点点头,“上午二位说起此事,我也听着。”

“好,那我也不作赘语,开门见山了。”

“先生请讲。”祭红瓷灵干脆地说。

“季小姐是否想把五百大洋赎金交与一个叫杨之霁的人?”许枚问得直截了当。

“杨之霁……”祭红瓷灵微一蹙眉,“我不曾听过这个名字。”

许枚一怔,又问道:“那……季小姐有没有说过五百大洋的事。”

祭红瓷灵点头道:“我曾听到季小姐和两位客人谈论此事。”

“两位客人?细细说来。”

“我一直住在匣子里,锁在季小姐卧房床下的柜中,并没有见过那两人的样貌,只知道一位公子姓萧,一位小姐姓吕。听季小姐说,她最信任的便是这两位朋友,要请他们帮一个忙,至于是帮什么忙,我也没能听得清楚。”祭红清秀的脸上现出一丝歉意。

“一个姓萧,一个姓吕,警官你觉得是谁?”许枚道。

“那两个小东西没说实话。”宣成冷冷道,“看来有必要把他们请到警局好好谈谈。”

祭红瓷灵沉吟片刻,又微微蹙眉道:“我断断续续地听见书房里有‘爸爸……眼睛……裙子……身量’还有‘馥余堂……扔下去……’他们好像还提到一个人,季小姐有说到‘沄沄河……渔船……琴山公园……’之后又说‘在店里等我……公园回来……换回来’。之后好像那吕小姐问起‘他是谁……值得吗……’季小姐回答‘你们别问……定会报答’之类的。”

宣成、许枚对视一眼——“馥余堂”“扔下去”,那些大洋真的被扔到馥余堂后的小巷里了?

祭红瓷灵臻首低垂,沉思一阵,道:“之前在卧室,季小姐还说过:‘那些恶徒实在下作,竟然想要爸爸把我送去换她。’‘爸爸是爱玉楼,但他更爱我,他绝不肯为区区一个姨太太便舍了我。’‘可是,爸爸确实太宠她,疼她疼到了骨头里。’‘爸爸还不知道她在外面有个野男人,我旁敲侧击说过几句,爸爸还对我翻脸,说我瞎猜。’萧公子便劝她:‘你别多想,这绑匪的要求出格离奇,季伯伯是决然不会答应的。’吕小姐也说:‘你不是拿到她的汗巾了吗?这种实打实的证据,容不得季伯伯不信,这姨太太不过是个戏子,舍了便舍了。’”

许枚瞠目结舌:“这雷猛是疯了吗?绑了人家的姨太太,让人家拿女儿去换。”

宣成一咬牙:“这个季世元也没说实话。”

祭红瓷灵一咬嘴唇,道:“此事……季老爷未必知情。那封信是季小姐最先看到的,她把信拿回卧室,便打电话请萧公子和吕小姐过来,还让他们多带些报纸,她放下电话后,还自言自语说:‘这倒是个机会。’”

许枚“噢”的一声,拍拍额头道:“原来如此。季世元说,是玉楼去雷家的次日下午,发现勒索信钉在大门上的。你想想,绑匪投送勒索信为什么会选择中午而不是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现在看来,多半是季小姐当日一早出门时便发现了信,然后……”

“然后篡改了信的内容,趁中午无人时钉回门上。”宣成道,“雷猛的勒索信是用报纸上剪下的字贴成,季鸿要修改信的内容,当然会让萧逸生、吕慧带报纸来。你记不记得,那‘五百大洋’和‘晚上七点’字下的纸像是被揭起重新粘过,我还道是绑匪最后修改了赎金数目和交易时间,现在看来,是季鸿把她的名字换成了五百大洋。季世元看到的,是季鸿改过的勒索信。”

许枚心念一动,抬眼望着祭红瓷灵,祭红瓷灵却眼神迷离,浑若不知,自顾自道:“季小姐还说:‘只要把汗巾子丢在那里,青龙会自有计较,不论怎么处置那下作妇人,都与我无关。’吕小姐说:‘我的身材不及你,可别露了破绽。’季小姐说:‘这个好办。’”

“嗯……有点意思,还有呢?”许枚若有所思地问。

“还有……多是家常的闲话了。比如半月前,季小姐说吕小姐近日来消瘦不少,也频有误学,还问萧公子是不是惹吕小姐生气之类的话。”祭红瓷灵轻轻摇摇头,“总之多是与案子无关的闲话。”

许枚则是微微颔首,托着腮闷坐在红木椅上;祭红蛾眉微蹙,静静地望着许枚;宣成揉着眉头,琢磨季鸿那几个支离破碎的词句;小悟看看这个,瞧瞧那个,想插句话,却不知说什么好。

祭红瓷灵沉默片刻,又诚恳地望着许枚的眼睛,认真地说:“许先生,小女子也知道,您的智慧手段皆非常人可比,故此冒昧相求,请您务必还季小姐一个公道。她是好人,不该是这样一个结局。”她说着眼中竟有些泪光闪动,忙微微侧身,定了定神,又说道,“先生莫怪,小女失态了。”

许枚像是也被祭红那份纯澈凝重的气质所慑,自觉地收起了平日里那份慵懒悠闲,郑重地点点头:“分内之事,何劳挂齿。”

宣成听许枚说“分内之事”,心下一动:这神棍说话的语气,倒像是警察似的,这明明是我的分内之事才对。又见许枚满面肃然,全无玩笑之意,倒像真把自己当作警察似的,不由暗暗奇怪。

“如此甚好,小女代季小姐谢过先生了。”祭红瓷灵欣慰点头,起身万福,“先生若有所需,赴汤蹈火概无所辞。”

“有劳了。”许枚一拱手。

祭红瓷灵还了一礼,只见一道红光,眼前女子已消失不见,还是那只祭红釉玉壶春瓶静悄悄端坐在椅上,依然是红润艳丽、古朴端庄。小悟静静打量着它,心底微动波澜,只觉得这只瓷瓶身上,竟然散溢出一股浓浓的义气和血性,令人肃然起敬。

宣成轻轻吐气,望着许枚道:“最关键的部分,她只听到些断断续续的词。季鸿改了赎金,牺牲了玉楼,可那五百大洋被她拿去给了谁?如果雷猛没有拿到钱,为什么不再‘挽留’玉楼,任她回了季家?”

许枚道:“我要再去一趟监狱,会会这位杨之霁,他不见了这枚铜钱,也许正急得团团转呢。”

家丑不可外扬

然而许枚担心是多余的,那少年戴着手铐趴在审讯室的桌上,和负责审讯的小警察一道呼呼大睡,宣成强压火气将那小警察拎出审讯室,丢到厕所的水池里。

“你请来的那位神偷做事真是大刀阔斧,直接用迷香把人迷晕了下手。”宣成咬着牙道。

许枚忍笑道:“年轻人做事,有时候不那么讲究。”说着他伸手掐住那少年的人中穴。

“啊!疼……”那少年痛叫一声,猛地直起身来,只见上午来过的青衣男子和冷面警探又坐在审讯桌后。

“杨之霁。”许枚叫了一声。

那少年一个激灵,愕然看向许枚,只见他纤细的手掌提起一根黑色细绳,悬着一枚残缺的铜钱,登时急了:“还给我!”

“你终于肯说话了。”许枚将缺角大齐轻轻放在桌上,问道,“你是不是叫杨之霁?你外公是前清名震东南的丝绸巨商杨颐真。”

那少年瞳孔一缩:“你怎么知道?”

许枚道:“凭这枚铜钱啊。我是季世元季会长的朋友,他对这枚铜钱熟悉得很,他说这个叫什么……缺角大齐,对吧?”

杨之霁双肩一抖,颤声道:“季世元,他看过这个了?”

许枚点头道:“没错,他认得这枚钱。”他见杨之霁额上冷汗直冒,又笑道,“他说这是故人之物,大齐通宝几为孤品,还有这颗杨颐真亲手镌刻‘灵珊’名讳的铜珠,世间仅此一粒。”

杨之霁攥紧双拳,咬牙道:“故人?”

许枚道:“是啊,想来用这枚铜钱为你压胜的长辈是季老板的旧相识,而且关系极好。季老板说,他本想把季鸿许配给你的。你瞧,季老板是个多念旧情的人,连你的面都没见过,单凭一枚铜钱和一粒铜珠,就认定了你这女婿。只可惜啊,你竟然成了杀害季鸿的凶手,季老板拿着这枚铜钱痛断肝肠……哎,你怎么了,你还好吧?”

杨之霁的表情早已扭曲到无以复加,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瞪得溜圆,颤声道:“这……不……这……你胡说……”

宣成挪了挪身子,坐得离许枚远了些:这神棍说起胡话来眼都不眨。

“我怎么胡说了?”许枚带着一丝揶揄道,“季鸿也对你心有所属吧?她一直把你的照片随身带着,瞧这半张照片里,你伸手搂着一个人,你的肩上还搭着一只漂亮的小手,你们关系很亲密啊。季老板是最疼女儿的,更何况你还是他的故人之子,只要季小姐开口,季老板一定会顺着季小姐的意思,把她许配给你。”许枚不疾不徐地说。

杨之霁双手捶着桌子低吼道:“不对!你胡说!”

许枚笑道:“我怎么胡说啦?华东商界的人都知道,季世元年少时,曾是你外公云济公司的小经理,如今季氏的经营之道、管理之术,多源自杨氏。自云济覆灭之后,季世元毅然离沪,转战冉城,娶妻生女,以早年在上海打拼练就的眼光、手段和谨慎的性格,又凭借大太太穆氏的丰厚家底,投身绸缎贸易,搏杀数载,才在华东商界取得今日的地位。你既然是杨颐真的外孙,当然是他的故人之子……”

杨之霁怒道:“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季鸿不是那个意思,她带着我的照片……她……她是因为……因为……”

“还能因为什么呀,小孩子脾气这么大。”许枚摇头道,“另外半张照片上是你的小情人季鸿吧?”

“不是!”杨之霁呼呼喘气,胸口像风箱似的上下起伏。

“那还能是谁?”许枚笑着一摊手。

“是季岚!”杨之霁脱口而出,随即一呆,颓然坐倒。

“季岚?”宣成眉毛拧成了疙瘩,“季世元的二女儿,这里面还有她的事?”

许枚也是一怔:“你……和季岚?”他继而一拍脑袋,“你是从上海来的,季岚也在上海读书。”

杨之霁神情稍定,愤愤地看了许枚一眼,闷声道:“你骗我,季世元不可能同意我和季岚……季鸿在一起。”

许枚身子向前一倾:“为什么?”

杨之霁两眼通红,吭哧吭哧五六分钟,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有气无力的字:“季世元……是我爸。”

许枚鼻中轻轻呼出一口气,宣成“嘶——”地吸了一口凉气,他早便觉得杨之霁和昔日的云济公司小经理季世元有关系,但好像许枚的预感更加强烈,也更加准确,这个神棍还真有些意思。

许枚见杨之霁开了口,便继续问道:“你来冉城做什么?”

杨之霁紧紧咬着牙,脸涨得通红,额上渗出细细的汗珠,苦苦挣扎了十几分钟,才鼓足勇气,犹犹豫豫地开口:“季岚她……她怀了我的孩子。”

许枚、宣成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杨之霁抬起戴着手铐的手,从胸前的口袋取出半张照片,和许枚手中那半张严丝合缝,照片上的少女笑得满脸幸福。

“我只想着让阿岚把孩子生下来,等我毕了业,找份工作好好过日子。我妈起先倒也没有反对,可是问起阿岚的家世,她就突然……”杨之霁痛苦地攥着拳,声嘶力竭地捶着桌子呜咽道,“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季世元竟然是我爸!这之前我一直随母姓,被人骂了二十年野种!季鸿只比我小一岁,这说明季世元刚到冉城就娶妻生子,把我妈忘到脑后……”

许枚暗叹:季世元这位风度翩翩的商界大佬,在灯红酒绿的上海滩厚积薄发,天知道他到底欠下了多少笔风流债。

杨之霁开了口,便滔滔不绝说个不停:“那些天,阿岚整日以泪洗面,我妈眼睛被火熏过,本来就不好,又急火攻心,险些瞎了。阿岚实在没办法了,才叫我拿着照片来冉城求她姐姐季鸿,还千叮万嘱不能让季世元知道,所以……”

“所以你从上海搭船到了冉城,对季鸿说明此事,她也答应帮忙……”许枚道。

“是,她答应替我筹一笔钱,帮阿岚打掉孩子,还要给我妈治眼病,又让我们买一座舒适些的房子。说等阿岚养好了身子,再送她回冉城……”

“这一切,大概需要多少钱?”

“五六百吧。”杨之霁为难地说,“她约我昨晚八点在琴山公园东南的小树林见面,说要把钱交给我。可当我赶到时,却看到草丛里躺着一个穿紫色旗袍的人,走近一看,就是季鸿。我吓了一跳,去探她的鼻息,结果……”

“紫色旗袍!”许枚、宣成异口同声地说,“她穿着紫色旗袍?”

“对、对呀……”杨之霁吓了一跳。

“然后呢?”宣成急问。

“然后我就慌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时候季鸿的两个同学从林子后面走了出来……”

“这两人你认得?”

“认得,我和季鸿第一次见面时,曾经被他们撞见过。当时季鸿正为阿岚的事埋怨我,还动手打了我……”

“他们认出了你,认为是你杀了季鸿?”

“是……可杀季鸿的不是我,真不是我!”杨之霁使劲摇着头辩解,“当时那林子里除了我,一个人都没有,我实在说不清。那个男生还扑上来喊着要抓我,我除了逃跑没有别的办法,没想到刚刚跑出公园,就迎面碰上了巡夜的警察,那个男生也从后面追了上来。我心里慌极了,就又踩到一只狗的尾巴,那只狗正抱着两个馒头在啃,一下就蹿起来了,扑上来咬我。我吓坏了,被一块翘起的砖块绊了一跤。那些警察扑上来就给我上了铐子……”

“琴山公园东南的茶水路附近有巡警夜岗。”宣成道,“每晚八点上岗,你赶得不巧哦,或者说……有人故意把你赶到那个地方。对了,你说那个男生一路追着你,那个女生呢?”

“那个女生……好像没追几步脚就扭了,我听见她叫那个男生别管她,先追我。”杨之霁道。

“萧逸生带着巡警找到季鸿尸体时,她穿着如季世元所述的大红色旗袍,而你看见的尸体,却穿着一身紫色旗袍。”宣成道。

杨之霁急道:“我没骗你!我看见的确实是紫色旗袍。”

宣成略一思索,说道:“那座树林晚上没有人去,当你和萧逸生一前一后离开,留在现场的就只剩下扭伤了脚的吕慧。”

“如此看来,这个吕慧不简单。”许枚一笑,又看向杨之霁,“在我说破你的身份之前,你什么话都不肯说,为什么?就不怕被当作凶手推上绞刑架?”

杨之霁咬咬嘴唇,嗫嚅好久才道:“家丑……不可外扬。”

许枚无奈摇头。

宣成问道:“你手上的伤痕是怎么回事?”

杨之霁翻翻手掌:“哦……我身上带的钱不多,只好住在沄沄河码头一艘大些的渔船上。昨天早上,我上岸去买吃的,几个小泼皮搞恶作剧,要把船划走,我情急之下,伸手抓住缆绳。可那缆绳粗糙得很……”

许枚搔搔下巴:“哪有这么巧的事,白天刚被绳子划伤了手,晚上就被当作勒杀季鸿的凶手抓了。”

宣成道:“你觉得是有人故意这么做的?那些小泼皮……对了,沄沄河附近是青龙会的地盘。”

许枚思索片刻,继而微笑道:“若是这样的话,我倒有些明白了。”

“明白什么?”宣成问。

许枚伸了个懒腰:“找个安逸些的地方说,先回我家。”

宣成皱眉道:“你这神棍不仅爱卖关子,还瞎矫情。”

许枚走出审讯室,突然又折返回来,问杨之霁:“昨晚季小姐的两个同学撞见你时,吕慧……就是那个女生,她穿着什么衣服?”

杨之霁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回答道:“是一件水绿色的旗袍。”

许枚的推理

已是凌晨,被许枚从被窝里喊起来的小悟打着哈欠沏茶倒水。

“根据杨之霁和瓷灵提供的线索,我试着推测一下季小姐的遭遇和应对计划。”许枚窝在红木椅里,咂着浓茶,摆了个舒服的姿势,“季小姐最近烦心事不断,季世元的三太太玉楼与外人有染,此事被季小姐察觉,可她又不敢明着对季世元说,只好旁敲侧击,季世元却是榆木疙瘩不开窍。”

宣成放下玻璃杯,点头道:“没错,那只瓷灵提过这个。”

许枚继续道:“恰在此时,她从未见过面的异母哥哥杨之霁从上海带来了一个更坏的消息:杨之霁和季岚在上海两情相悦,偷尝禁果,季岚肚子里还有了一个不该来到这世界上的孩子。易卜生《活鬼》的情节在季家活生生地上演了,还演进得更为彻底。我想此时的季小姐一定忧心如焚,随后出现在季家大门上的一封勒索信让她的处境雪上加霜,青龙会以欠下巨额赌债为由扣下了玉楼,并威胁季世元用季小姐来换——当时的季小姐是这么认为的。我想,她也许曲解了青龙会的意思。”

“这话什么意思?”宣成不解。

“季世元又不是色迷心窍的老糊涂,怎么可能用女儿去换姨太太?连萧逸生和吕慧都知道这事儿出格离奇,青龙会不大可能提出这种过分之极的要求。”许枚道,“我想青龙会要的,也许不是‘季鸿’,而是‘祭红’。”他见宣成不解,又道,“那只祭红釉玉壶春瓶,是祭祀之祭,红色之红。这瓶子是两年前季小姐从一个落魄的前清老太监手里买的,她并不知道这件瓷器叫什么,又见那勒索信上错字连篇,只道这信上的‘祭红’是‘季鸿’之误,便想当然地以为青龙会要季世元用女儿去换姨太太。事关自身,她当然又急又恼。”

宣成道:“那她之后来你这儿卖掉这只瓶子……”

许枚道:“因为季小姐从这一团破烂事里理出了线头,她最先发现了青龙会的勒索信,把一个绝好的机会攥在了手里,打算毕其功于一役。杨之霁和季岚需要大笔的钱,凭季小姐一己之力难以应付,又不好向季世元开口;青龙会绑架了玉楼,要季世元用季小姐交换;玉楼给季世元戴了一顶好大的绿帽子,偏偏季世元不愿相信。季小姐权衡之下,决定将其中一环彻底打破,这一环就是青龙会的勒索。”

“她把信上的‘祭红’改成了‘五百大洋’,把原本的交易时间改成了晚上七点,‘馥余堂’三字倒是没有修改的痕迹,看来季小姐并没有修改交易地点。季世元财大气粗,又不愿得罪青龙会,这五百块大洋他是一定会出的。按季小姐的计划,五百大洋应该是直接拿去送给杨之霁,但她没有想到摔伤了腿的季世元爱女心切,会跟着她去交付赎金。”

“勒索信上的交易地点是馥余堂的玄字号雅间,原本的交易时间我不知道,应该晚于七点,但也不会太晚,馥余堂雅间的开放时间是七点到十一点。季小姐对两位朋友隐瞒了杨之霁的名字、身份,甚至任由吕慧猜测她和杨之霁有私情,看来她是不希望外人知道这个哥哥,也不希望其他人和他接触,所以她一定会亲自去把这些大洋送到琴山公园。但季世元守在馥余堂对面的如归旅社,季小姐必须演一出戏给他看:她拿着沉甸甸的钱箱走进馥余堂,不久空着手出来,坐车离开。只有看到这一幕,季世元才会放心回家。可惜季小姐分身乏术,她不可能在空手离开的同时又拿着银圆赶去琴山公园,所以她必须找一个替身。”

宣成道:“吕慧?但她的身材有些……平直。”

许枚道:“季小姐和吕慧自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我想两个聪明的姑娘一定想到了解决的办法。她们互相换了衣帽,由吕慧替季小姐先行离开馥余堂,以此向守在对面旅社的季世元‘报平安’。”

宣成好奇道:“身材差异这种事情,她们是怎么解决的?”

许枚道:“还记得杨之霁怎么被抓的吧,他被一条狗吓了一跳,绊倒在翘起的砖块上,而那只狗当时正在……”

“抱着两个馒头吃!”宣成表情格外精彩,“那里草木荒疏,还有闹鬼的传闻,连白天都没有人过去,更何况晚上?那里的野狗又怎么会有馒头吃?吕慧是把馒头塞在了胸口,到琴山公园后扔掉……”

“有趣吧?”许枚笑道。

宣成无奈:“除了胸口规矩些,吕慧的身材和季鸿确实很像,戴上一顶垂着网纱的帽子,不熟的人倒是很难辨认,但要想瞒过季世元……”

“所以她找人偷走了季世元的望远镜。季世元那眼镜比酒瓶底还厚,当时天已经黑了,又隔了一条街。他先入为主地认为,穿着那身独一无二的红色旗袍离开馥余堂的就是季小姐,中了这李代桃僵之计也在情理之中。”许枚道,“不久之后,身穿暗淡的紫色旗袍的吕慧也来了,但这个人季世元不会去注意。”

宣成道:“季鸿和吕慧需要在馥余堂换衣服,所以她必须提前订下一个雅间。只是馥余堂雅间的预订费用十分高昂,季小姐虽是富家之女,一时间却也无从筹措,所以她变卖了这只瓷瓶。”

许枚点头道:“没错,这件两年前一时心善买下的瓷器,价值远远超出她的预期。”

宣成道:“但还抵不上杨之霁和季岚的需要,所以她必须继续执行计划。”

许枚叹道:“是啊……早知如此,我当初便多给她几百大洋。”

宣成继续道:“季鸿拿到钱,去馥余堂交付定金,拿到了黄字雅间的钥匙,九月一日晚上七点,她和吕慧在馥余堂碰面之后,一起上了二楼,走进黄字雅间。”

许枚道:“别忘了和她们密谋的还有一个萧逸生,瓷灵听到的‘扔下去’三个字,应该就是对他说的。季鸿和吕慧换过衣服,从后窗把皮箱扔了下去,守在后巷的萧逸生接了箱子,暂时保管。季鸿把那块能证明三太太和外人有染的汗巾塞进原定的交易地点——玄字雅间的门缝。她认为扑了空的绑匪会拿着这条汗巾回去向雷猛复命,人质玉楼看到汗巾之后自然会明白‘季世元’的态度,无论她是哭是闹,总归会把与人有染的事说出来,雷猛也会明白自己手里捏着一颗臭子。做完这一切之后,一身大红的吕慧走出馥余堂侧门,坐了洋车向北而去。对面旅社中的季世元则以为季鸿安全离开,也放下心来,急匆匆赶回家去。穿着紫色旗袍的季小姐等到季世元的汽车离开,迅速走出馥余堂,绕到后巷,从萧逸生手里接过皮箱,赶赴琴山公园,打算把钱交给杨之霁。”

“瓷灵还听到‘在店里等我……公园回来……换回来’,也许季小姐想着结束行动之后,在季氏的某座店铺和吕慧碰头,换回衣服,再赶回家里。与季世元说是从北边绕行耽误了些时间,季世元应该也不会怀疑什么,只会安心等待三太太回家。至于三太太是否能平安回家,季小姐就不那么操心了。”

宣成顺着许枚的思路说:“如此说来,季小姐在离开馥余堂,赶往琴山公园时,应该是提着钱箱的。但我们发现尸体时,现场既没有季世元所说的手枪,也没有那箱银圆。那么从馥余堂后巷到琴山公园之间,发生了什么?”

“其实你早就怀疑他们了吧,萧逸生和吕慧。只有他们既出现在馥余堂,又出现在琴山公园。可季小姐甚至不愿对他们说起杨之霁的名字,又怎么会和他们一起去送钱呢?退一步讲,就算季小姐为了路上安全,和两人同行,那当季小姐遇害时,这两人又在哪里呢?”许枚思索着道,“而且据杨之霁说,吕慧和萧逸生撞见他时,吕慧穿着一件水绿色的旗袍,她为什么还专门准备了另一件衣服?”

宣成道:“穿着一件火凤凰似的昂贵红色旗袍出现在案发现场,实在太扎眼了,难免不惹杨之霁和随后来的警察怀疑。”

许枚道:“可依季小姐的计划,这个吕慧,本不应该去琴山公园,除非她早就准备以一个凶案目击者的身份出现在案发现场,撞见杨之霁。”

宣成点头道:“如果吕慧早打算去公园做些什么的话,她会比季鸿早到,有充分的时间在密林里换上绿色旗袍。”

许枚道:“而这件绿色旗袍,必须提前藏在这片无人踏足的树林里。如果吕慧在馥余堂时就随身带了一件绿色旗袍,一定会引起季鸿的怀疑。”

宣成道:“这也解释了当晚巡警看到的,吕慧旗袍下摆上沾着的一大片鸟粪。如果鸟粪落下时,旗袍是穿在身上的,不可能圆圆润润地干在衣服上。看来是吕慧将叠起的绿色旗袍藏在树丛里……”

“然后一只路过的鸟留下了它的痕迹。”许枚道,“这件事你之前怎么没告诉我。”

宣成轻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许枚瞪圆了眼睛:呀?还有点小得意哈?他无奈道:“那请问宣队长,后来‘扭了脚’的吕慧又在做什么呢?”

“也许在剥下季鸿身上的紫色旗袍,换上红色旗袍。”宣成道,“季鸿陈尸的灌木丛中有不少折枝碎叶,其中一根上挂着血迹,但季鸿的皮肤并没有被划破。而今天在季家,我看到了吕慧手腕上有一道新近的划痕,被衣袖遮得很严实,若不是她抬手揉眼睛,我还发现不了。”

许枚思索片刻,又道:“她换衣服时应该也慌了,他们的计划出现了瑕疵。我想……按照原本的计划,她应该赶在杨之霁到公园之前为季鸿的尸体换好衣服,但杨之霁提前到了公园。吕慧、萧逸生不得不先藏在树林里,等杨之霁发现季鸿的尸体,吓得手足无措时,再现身将他惊走。之后吕慧假装扭了脚,实则是折返回去为季鸿换衣服,再把那件紫色旗袍藏起来,多半是藏在树丛里或者假山缝里。凶手被当场擒获,巡警们是不会非常细致地勘查现场的。不过,穿着紫衣的季鸿毕竟被杨之霁看到了,这个计划便留下一个大大的隐患。还有,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吕慧手腕上有划痕?”

宣成轻哼一声道:“你也没有告诉我谁偷了望远镜和铜钱,还有,那张照片是谁给你的?”

许枚展颜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还有一件事我没告诉你,小悟。”

案发现场

小悟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这是我在后巷捡到的子弹壳,卡在地面的砖缝里。今天下午我从馥余堂出来之后捡到的,我仔细看过,后墙有一块砖崩了,像是被枪打的。”

宣成幽幽地望着许枚。

许枚咳了两声:“季小姐在后巷开过枪,只可惜这枪是装了消音器的,那条小巷又紧挨着歌舞升平的馥余堂,四下嘈杂喧闹,所以没有人注意到沉闷的枪声。我猜,案发现场就是馥余堂后巷,琴山公园只是弃尸地点。”

宣成无奈地叹了口气:“按照那只瓷灵的证词和你的推测,在后巷接应的是萧逸生。那么,季鸿去后巷取钱箱时,发生了什么?季鸿为什么会开枪?萧逸生这个文弱书生有夺枪杀人的本事吗?”

小悟小心推测:“后巷会不会还埋伏着一个高手,能夺枪杀人的高手?”

许枚嘴角一挑:“别忘了,订下玄字号房的客人整夜没有露面,他为什么不来,难道不想要‘祭红’了吗?”

宣成道:“除非他们早就知道季鸿的计划,知道来玄字号房什么也拿不到,甚至知道季鸿拿来的不是瓷瓶,而是银圆。”

许枚微笑道:“可他们怎么知道的呢?”

“据那瓷灵所说,季鸿的秘密计划只有三个人知道。”宣成道,“如果后巷真埋伏着一个能夺枪杀人的高手,他为什么没有杀掉萧逸生?”

许枚道:“除非他们是盟友。也许这位高手就是从萧逸生、吕慧那里得知了季鸿的计划。你还记得吧,我们去雷家时,雷猛一手握着拐杖,一手揉着核桃,自始至终,他的手掌都没有露出来。”

“也许他掌心里有两道绳索勒痕。”宣成皱眉道,“自己精心策划的绑架竟然被季鸿利用,雷猛一定非常愤怒。可萧逸生和吕慧是季鸿的朋友,他们为什么要出卖季鸿?两个十八九岁的半大孩子,怎么会和青龙会有联系?”

许枚思索片刻,道:“我有个模糊的想法,但没有任何证据。祭红瓷灵说过,季小姐发现吕慧近来日渐消瘦。吕慧到季家祭奠季小姐时,脸上也抹着厚厚的粉。应该是为了遮盖憔悴的脸色。警官你有没有闻到,吕慧身上散发着非常浓烈的香水味。一般女学生是不会用这么多香水的,若有若无的一丝幽香才最迷人,除非她要遮盖身上的什么味道。一个人迅速消瘦憔悴,身上还会散发出一种不愿被人闻到的味道,会是什么原因?”

宣成一惊:“青龙会经营着烟馆!”

许枚点头道:“也许吕慧陷进去了,鸦片这东西是魔鬼,一脚踏进去,便永远挣不出来。萧逸生是吕慧的小情人,他手腕上有一周白痕,却不见手表,也许吕慧为了筹集烟资,把他也榨干净了。”

“好毒的眼睛,萧逸生手腕上的表带痕我都没有注意到。”宣成有些佩服地瞧了许枚两眼,“所以当季鸿请这两位朋友来商量计划时,他们立刻察觉到这是一个机会,这五百大洋不仅能解吕慧的燃眉之急,还能向青龙会卖个好。”

许枚叹了口气,说道:“如果我猜得不错,萧逸生和吕慧把季鸿的计划卖给了雷猛,雷猛恼怒之下,决心将计就计,他不仅要季鸿的命,还要让季鸿的‘小情人’陪葬。他先命人找到了沄沄河码头的渔船——沄沄河码头本就不大,在一群胼手胝足的渔夫里找杨之霁这么个俊俏少年实在太容易了。这些喽啰假作夺船,杨之霁情急之下拉住缆绳,掌心磨出了两道挫痕。”

“案发当晚,季小姐离开馥余堂,到后巷找萧逸生取钱箱,没想到雷猛早候在那里,季小姐情急之下,开枪反抗,却失了准头,被雷猛觑得机会,夺下手枪。季小姐想要逃走,却被雷猛从身后用绳索勒住脖子,活活绞死。雷猛既然知道了季小姐的计划,也知道她和‘小情人’会在琴山公园碰面,便事先从公园树林里捡了一根脱落的固定绳,当作凶器。之后雷猛和萧逸生将季鸿的尸体带到琴山公园,拖进人迹罕至的树林。萧逸生和早就换好衣服的吕慧留在公园,雷猛带着钱箱和缴获的手枪离开,他十有八九是开着车或驾着马车的。”

宣成细细听着,点头道:“嗯……事情倒是都能圆上。”

许枚叹道:“这一切只是推测,我没有任何证据。那件沾着鸟粪的旗袍吕慧应该会及时清洗,她藏在树林里的紫色旗袍应该也已经被拿走甚至毁掉。就算能证明断枝上的一点血痕是吕慧的,她完全可以解释说是发现季鸿尸体,上前查看时划伤的。至于雷猛,就算他掌心有勒痕,又能证明什么?除非我们在青龙会找到属于季世元的手枪和钱箱,但雷猛怎么可能允许你上门搜查……”

宣成无奈道:“更何况,萧逸生和吕慧参与季鸿的计划,是那只瓷灵说的,这种怪力乱神的证言法庭可不会采纳。”

许枚打了个哈欠,回头看了看表,已是凌晨四点了,小悟手里握着子弹壳,歪在椅子上小鸡啄米似的打瞌睡。

“警官,我们诈供。”许枚道,“你现在便下令去传萧逸生和吕慧,这个钟点,半大小孩正是睡得最沉的时候……”他一指小悟,“就像这样,脑袋都是糊的。你只要对她们说,那个烟土贩子已经招了,连运尸的车都找到了,足够把他们吓个激灵。你还可以派人到季世元家拿一只皮箱,要和昨晚装赎金的箱子一模一样的,到时候把箱子往他们面前一摆,还怕这两只小鬼不说实话?”许枚狡猾地笑笑,“如果萧逸生和吕慧招了,你便有了人证,这个时候去找局长请令搜查雷家,他应该会同意。再说,青龙会这种小帮会遍地耳目,萧逸生、吕慧被警察局带走的事,雷猛会在第一时间知道,只怕整整一个上午他都会如坐针毡,就算局长不准搜查,我们适时地去诈一诈雷猛,说不定也能有些意外收获。”

宣成道:“这是在赌,如果萧逸生、吕慧攻不下来,雷猛那边也滴水不漏,我可就不好下台了。”

许枚道:“那警官你敢赌吗?”

宣成吁了口气,站起身来,晃动肩膀,松了松浑身骨骼:“赌了。雷猛这个人我可不想放过,在我眼皮底下开烟馆、设娼寮,我早憋了一肚子气。这回又是敲诈勒索,又是杀人劫财……”说着他一攥拳头,眼中杀气暴露,“可开这种生意的,上面都有人罩着,我不想给他太多的反应时间,迟则生变。”

“那你的意思……”许枚心头一动。

“先斩后奏。你先休息吧,我让人去传萧逸生和吕慧,两个小时后,我们去找雷猛。”宣成冷峻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神色,“先把他废了再说。”

“以什么理由?”

“袭警。”

“啊哈?”

“我小时候,我师傅说过:‘如果有讨厌的人欺负你,你就揍他,如果他不欺负你,你就逼他欺负你然后揍他。’”

“我以为警官是个正经人。”许枚难以置信地看着宣成,“想不到和在下是同道中人。”

先斩后奏

翠芳略带焦虑地吐出一口烟圈:“刚才得到消息,俩小雏儿被警察带走了。”

雷猛掌中飞转的核桃略一停顿:“警察怎么查到他们的?事情做得很干净。”

“猛哥,你还是有些毛躁。”翠芳轻轻吸一口烟,带着一丝倦意道,“有时候容易得意忘形。”

雷猛重重一哼:“就算给他抓到把柄,又能奈我何?李副局长那边我打点得妥妥当当。”

“这就好,那只瓶子没到手,大姐那边本就不好交代了,这时候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翠芳踱到雷猛身边,轻轻揉着他的肩膀说,“若是早听了我的话,让那个姓吕的小妮子到窑子里接客抵烟债,也免得生出这许多事情。你呀,怎么听了两只小雏儿的主意?”翠芳戳了戳雷猛的额头。

“还不是听那小妞儿说,季家那死丫头改了老子的信,还要把钱昧去给她的小奸夫,气得老子火冒三丈!不过说实话,慢慢绞断她那只又白又嫩的小脖子的时候,真他娘的解气!真他娘的过瘾!”雷猛伸手揽住翠芳的纤腰,在她脸上狠狠亲了一口,“老子还想再过一把瘾,你那窑子里的姐儿,送我俩玩玩?”

翠芳半推半就地靠在雷猛怀里:“行,要多少有多少。不过猛哥你真是个莽撞人,为解一时之气,惹出一桩人命案来。你知道吗,那个新来的小探长可不好惹,多少前辈都栽在他手里,迟鹗你知道吗……”

“称那些恶徒为‘前辈’,您二位又是何许人也呢?”翠芳话音未落,卧房的大门竟被人推开了,白天那与“新来的小探长”同来的俊俏书生带着一脸玩味的笑容站在门口。

雷猛大惊:他怎么进来的,门口那些兄弟呢?

许枚优雅地一摆手说:“无须担心,那几位小兄弟一时半会儿醒不了。二位有空的话,请到警局小坐片刻,如何?”

“你最好滚出去,趁我还没发怒。”有李副局长做后盾的雷猛脸色一黑,握了握手中的核桃。

“需要轿子还是车,或是囚车?”许枚毫不理会雷猛的威胁。

翠芳从雷猛怀里挣起来,粉面含威,盯着许枚道:“私闯民宅,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萧逸生、吕慧都招供了。”宣成的声音冷幽幽地从翠芳脑后传来。翠芳猛吃了一惊,一扭身连退几步,攥紧了细长的银烟袋,头顶直冒凉气:他什么时候来的?我竟一点儿都没有发觉!

雷猛恶狠狠啐道:“两个小雏儿,连句话都藏不住!”

翠芳恼道:“你闭嘴!他诈你的!”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翠芳脸上已多了五道鲜红的掌印,脸颊顿时肿起半寸来高,火烧似的痛,耳膜都险些震裂了。翠芳忍不住失声惨叫,跌出七八尺远。她挣扎着撑起身子,望着扯过窗帘擦手的许枚,眼中几乎喷出火来,正要发难,却听许枚道:“脸上擦这么多粉,也不觉得腻乎?‘血衣鸨’方小翠,辣手摧花的女魔头,你手里的人命,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吧!是不是因为在济南诱杀了警察局长千金,被人追得无路可逃,才来冉城落脚啊?”

化名翠芳的方小翠直冒冷汗,心怦怦狂跳:这人是谁!这人究竟是谁!

宣成惊讶地看着许枚:他从哪儿知道这么多黑道人物……

正此时,雷猛惊天动地一声暴喝:“翠儿,把这俩小子统统宰了!上面有人扛着!”这一声像是天边响起一个炸雷,莫说方小翠,连许枚都震了个哆嗦,宣成却稳如泰山,冷笑一声:“你试试。”

雷猛大怒,一挽袖子,露出两臂狰狞的刺青,掌中一对脂光油亮的狮子头如流星赶月般分击宣成眉心、小腹,在空中划出一阵尖利的破风之声。常人当之,只怕当场脑浆迸裂、肚破肠出。雷猛这一对核桃,少说泡了百余遭鲜血,只想着此招一出,顷刻间便能要了这小警察的命。却不料这对核桃雷嗔电怒地爆射而出,宣成冷幽幽的眸子里竟射出一丝笑意,像是一个身经百战的屠户瞪着一只恼人的小猪崽,令雷猛不寒而栗,又有些恼怒。

宣成以慢打快,左手一挥,先接下一枚核桃,两指如钩,疾收疾弹,那核桃激射而出,竟把随后攻至的第二枚核桃撞了回去,比来时更加迅猛狠辣。雷猛善攻不善守,又从未见过如此招数,惊骇之下,措手不及,竟被这枚核桃狠狠撞在鼻头上,咔噗一声,鼻梁折断,连面骨都塌了一块下去,顿时鲜血狂喷,直挺挺仰倒在地。

许枚抱着手探头探脑:“死了吗?”

宣成捻着核桃:“我有分寸。女的留给你。”

许枚为难地说:“这女人也不好对付哦。”

方小翠深吸一口气,袅袅婷婷站起身来,把烟袋一丢,举起双手:“我自首,我跟你去警局。”

许枚道:“太好了。”接着他狡猾地一笑:“警官,我刚才在门外好像听他们在叨咕什么副局长,我看还是趁冉城警方插手之前把她送到济南吧。”

“你卑鄙!我要打电话!”方小翠大惊,忙后退几步,怒叫道。

“你家不是还没装电话么……不好!”许枚猛然醒悟,“那季三太太玉楼纯属扯谎,她和青龙会是一伙的!我说她怎么心这么大,一口气在雷家住了这么多天。”

方小翠见许枚愣神,抽身便往里屋走。宣成抬脚踏过床头,倏地袭至方小翠身后,抬手向她颈侧猛击。方小翠大惊,拼尽浑身解数,如水蛇般扭动身体,以一个怪异之极的姿势从宣成掌底滑脱。宣成一击不中,后招又至,提膝撞向方小翠后脊背,方小翠避无可避,骇然惨叫……

二人正打斗时,雷府门外也传来一阵拳脚相击的打斗声。许枚一惊,唯恐生变,迅速闪身出去,却见那季家三太太玉楼披头散发倒在门外,呜呜地挣扎不止,一支锋利的峨眉刺当啷啷地滚在门前台阶下。许枚四下环视,除了刚才被击昏的二十名青龙会伙计,整个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一溜血迹淋淋漓漓出了院门。许枚“啧”的一声,从玉楼肩窝拔出一枚飞镖。

屋内的打斗声渐渐停止,许枚凑在玉楼面前,小声问道:“你们要那个祭红釉玉壶春瓶做什么?”

玉楼眼睛忽地一睁,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许枚道:“为什么问季世元要那个瓷瓶?这瓷瓶是季鸿买的,季世元可能根本不知道家里有这么个东西。”

玉楼咬住嘴唇,闷声不语。

许枚将那枚飞镖在她面前轻轻晃动。

玉楼怨毒地盯着许枚,涩声道:“他说……老太监的画……他把瓶子……卖到了冉城季家……我在季世元的……藏宝库……没……没找到……”

许枚道:“你委身下嫁,在季家潜伏了三个月,就为了找到那个瓶子?”

“一个戏子,‘下嫁’季世元?”宣成结束了战斗,悄无声息地来到许枚身后。

许枚一惊,继而定下神来,微笑道:“破家狐狸娄雨仙,这个名字你听说过吧?”

宣成眉头大皱:“这些黑道人物害的什么病,怎么一个两个的都瞄上了瓷器?”

许枚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轻轻卷起玉楼的衣袖,小臂上一道黑线触目惊心。

宣成惊道:“她和铁拐张一样,被什么人控制了!”

许枚神色凝重:“你在季世元的藏宝库里没找到那个瓶子,就绑架了自己?”

玉楼呼呼地喘着气,恨恨望着许枚。

“你背后的人是谁?你也进过一个蓝色的世界?”宣成冷冷问道。

玉楼一个激灵,闭目不语。

宣成又看向许枚:“是谁把她收拾掉的?”

许枚道:“帮我偷望远镜和缺角大齐的人。”

宣成眉毛一挑:“你最好赶紧去救他,流了这么多血,多半是伤了要害,如果不及时医治的话,就算不死,也无法神不知鬼不觉地腾挪盗窃。”

许枚点点头:“这里你来善后,我先救人去了。”

宣成掂了掂从雷猛床头柜里搜出的勃朗宁手枪,转身回屋:雷家里屋的电话应该派上用场了……李副局长今天值班,还是直接打到穆局长办公室吧。

从季鸿的葬礼回来,小悟闷闷地趴在柜台上,望着门外来来往往的行人,长长地叹了口气。

“想什么呢?”许枚问道,“小小年纪学会叹气了。”

“我在想那个季世元,认回了老婆儿子,却丢了一个女儿,而且他直到现在还不知道他儿子和小女儿的……那件事。”

“他还是不知道的好,他现在一门心思考虑的是怎么偿还这笔情债。真正痛苦的是杨之霁和季岚这对小冤家,日后他们怎么面对对方,这可是个尴尬至极的问题。”

“那……季岚的事,你怎么对季世元说的?”

“我告诉他,季岚在上海找到了他与杨小姐所生之子,不巧的是季岚忽然得了一种重病,季鸿为了帮妹妹筹措诊费,还不想让父亲担心,便擅自挪用了这笔赎金。”

“那他不会怪季鸿吗?”

“怪什么?把汗巾子往他面前一摆,季世元什么都明白了。说来季鸿可比他那一儿一女有主意得多。”

小悟嘴张了张,又问道:“那个黑痣小鬼呢?”

许枚道:“在江家养着。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破家狐狸娄雨仙的峨眉刺神出鬼没,是那么好对付的吗?要是那一刺再偏半寸,他的小命就交代了,不过他的飞镖功夫倒是又精进了。”

小悟玩着那只望远镜说:“他一个小偷怎么会对季小姐这么上心?”

“你就不想问问季鸿一个大家闺秀,怎么找到逆雪这个江湖上有名的神偷?”许枚笑着问。

“对呀,这是怎么回事?”小悟有些好奇。

“逆雪十二岁那年偷了督军老爷的金牙,被神捕李璜打成重伤,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毫不知情的季小姐见到一个浑身是血的小男孩可怜巴巴倒在家门口,便大发善心把他救了回去……”许枚摇头叹道,“也是这小家伙命不该绝。”

“那季家后来丢东西了吗?”

“不要把逆雪想得这么坏,仗义每逢屠狗辈。”许枚在小悟头上轻击一记,“那孩子还是很有些良心的,比萧逸生吕慧之流不知强出多少倍!”

小悟嘀咕几句,又问道:“对了,那五百大洋找到了吗?”

“找到了,就在雷猛家里,铁证如山。”

“你没有证据,只凭臆测就跑到雷家去抓人,真够冒险的!你不怕得罪李副局长?”小悟有些后怕。

“雷猛太愚蠢了,如果你是李副局长,会为了雷猛这样一个黑道小卒而得罪季世元吗?雷猛当庭判死的时候,李副局长一句话都没说。至于那血衣鸨方小翠,这婆娘在山东诱拐良家女子为娼,犯下的累累罪行令人发指,一旦被押到济南,啧啧啧……”

“那个三太太呢?她真的和人私通吗?”

许枚神色一凝,叹道:“她是以戏子的身份接近季世元的,我去过那个所谓‘戏班’,人去楼空。据附近的人说,班主是一个唱小生的年轻公子,取了个雌雄莫辨的艺名叫‘宁鸳鸯’。”

小悟想了想,又问道:“那你是怎么认出那个三太太是破家狐狸的?”

“我不是江湖人,却不能不知江湖事,毕竟这是一个江湖的时代。”许枚高深莫测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