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的灵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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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教神话审美主义的残像余蕴
——温克尔曼的艺术史观

一、缅怀古代的启蒙巨子
——温克尔曼生平

19世纪后半叶的德国艺术历史学家、多卷本《希腊文化史》的作者雅各布·布克哈特在《旅行指南》中写道:“在亚得里亚海的高处,在鱼骨松树丛之间,埋葬着一位伟人的骨灰,艺术的历史首先要归功于他的比较方法的钥匙,还有,归功于他本人的存在。”这位“伟人”不是别人,正是布克哈特事业的先驱者、德国启蒙时代的巨子、艺术史家和考古学家温克尔曼(Johann Joachim Winckelmann,1717—1768)。[1]

温克尔曼出身于德国小镇施腾达尔(Stendal)的一个小手工业者家庭,在寒微的家境中长大。少年温克尔曼表现出对宗教神学的批判意识,以及对古希腊历史的迷恋。温克尔曼在柏林著名的凯林中学(Coellnische Gymnasium)就学,当时的柏林文化界在法国理性主义的笼罩下,在“希腊崇拜”(philhellenism)的时代氛围的浸润下,青年温克尔曼养育了尚古之心与怀古之志,古希腊的泛神论、自然宗教、民主制度、城邦智慧,当然还有幻影一般的古代艺术,都让温克尔曼情有独钟。当时,德国最高的学府乃是建校于1694年的哈雷大学(UniversityofHalle),温克尔曼援尊父命,在哈雷大学研修神学。在温克尔曼步入哈雷大学神学院的时候,神学界已经在酝酿着启蒙气象:占据主导地位、影响最大的是“虔诚派”(Pietism)神学,但这一占主导地位的神学遭到了英国“自然神学”(natural theology)的挑战。“虔诚派”神学与德国宗教改革时代的路德主义、英国清教主义相联系,强调“唯凭信仰”,提倡“个人虔诚”,主张过严酷的基督徒生活。自然神学则起源于一种严格的理性主义哲学体系,旨在驱除宗教中的神秘、奇迹和秘密,用知识之光来照亮宗教。温克尔曼少年时代所形成的对宗教神学的冷漠和怀疑心态,让他感到自然神学更有亲和力。自然神学对于《圣经》教条、神迹的批判,更强化了温克尔曼心中的泛神论意识,往后他对希腊艺术的把握,就没有完全脱离泛神论视野,歌德直截了当地把他称为“泛神学者”。

大学毕业后,温克尔曼在离家乡不远的塞戈乌森小城的一所小学里任副校长。他企图用自然神论的思想影响学生,开拓学生的视野,当即招来了家长们的抗议和各方面的谴责,而被免去职务。启蒙的挫败感让他深深地领悟到普鲁士专制主义所造成的奴役比想象的要严重百倍,而这一段悲惨和沉重的岁月又给他的学者生涯投上了挥之不住的阴影。现实启蒙举步维艰,理性主义别无良策,他只得一头扎进古希腊文化的幻美世界之中,以隐微的写作来曲折地表达对理性的崇拜、对民主的向往、对自由的渴望。希腊神话英雄、悲剧作家塑造的形象、柏拉图和希腊人的“友爱”模式,都成为温克尔曼表达启蒙意识的象征性符号。缅怀古典,希望从已经烟消云散的古人的生活方式中找到现代启蒙的根据,这构成了温克尔曼事业的起点。

1748年,应著名历史学家、昔日萨克森朝廷显贵比瑙(Bühnau)伯爵之邀,移居到德累斯顿附近,做伯爵的图书管理员。为给正在撰写《德国史》的伯爵查阅资料,温克尔曼博览群书,接受了当时激进民主主义者托马斯·戈登、启蒙主义者伏尔泰等人的影响。他渐渐形成了对于古典文化的基本看法:古代的衰败、艺术的没落始于对政治自由的侵犯。同时,萨克森这片昔日辉煌的土地,亦让温克尔曼获得了一种家园感。这里不仅被誉为德国社会改革的摇篮,而且还涌现了哲学家莱布尼兹、文学家克罗卜斯托克、启蒙思想家和作家莱辛、世界文豪歌德等文化精英,尤其还有德累斯顿丰富的文化艺术遗产。寻找艺术的源泉,必须到雅典去,但温克尔曼觉得德累斯顿就是当时的雅典。对于德累斯顿的艺术收藏,温克尔曼不喜欢浮华、艳丽、铺张的巴洛克风格和贵族趣味,却对拉斐尔的古典风格十分着迷。同德累斯顿古典主义者交游,温克尔曼渐渐认识到:要把握艺术的秘密,就必须研究古代文物,体验古典精神。

1754年,温克尔曼皈依天主教,在德累斯顿度过了其事业的奠基之年。他写作了《关于在绘画和雕刻中模仿希腊作品的一些意见》及其解释,将法国理性主义运用于艺术史研究,初步提出了古典美学的一系列原则,形成了他自己的美学基本观点,从而奠定了他作为18世纪初古典主义复兴之代表人物的地位。“画笔浸润理性”“唯有模仿古人”,这就是他制订的古典主义美学法则。“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这就是他对古典艺术精神的认识和简洁概括。“宁静”,是他对古典精神的独特感受,也是他艺术史著作的主题词。

1755年,温克尔曼到达罗马,罗马的考古热在当时堪称欧洲之最,温克尔曼陶醉于罗马的自由,流连于罗马的城市建筑、异国情调和古代遗迹,还受到罗马教皇的宠爱,后被任命为罗马教廷“古代文物总监”。受斯托塞男爵之邀访问那不勒斯,他成功地编辑了文物收藏目录,成为欧洲古典学的著名学者和艺术考古学的先驱之一。这样,出身寒微、经受屈辱的温克尔曼终于跻身于欧洲文化名流之列,正如维拉莫维茨所说,“在获得罗马承认之前,他必须去除贫穷、屈辱这种苦涩杯中的残渣……但这也为他成功地赢得了欧洲的声望”[2]

1764年,温克尔曼的巨著《古代艺术史》出版,该书运用古典主义美学原则研究了古代艺术风格的流变。这部巨著的方法体现了作者的“学术通识”,他不仅在艺术研究中运用文学方法,而且运用艺术作品来印证他关于古典时代的认识。这部巨著还是一个承先启后的符号,既标志着18世纪古典的希腊主义的顶点,又开启了19世纪浪漫的希腊主义的先河。温克尔曼的探索,代表了一种挣脱流行的拉丁人道主义约束、复兴古希腊罗马文化的趋势。温克尔曼的中心问题在于,如何去阐明个别艺术成就同文化、社会进步之间和谐一致的关系。这种问题意识决定了他是一个以缅怀古典来推进启蒙、以复活古代精神来呼唤民主的独特思想家。

1768年,温克尔曼在返回故国途中,被一名获释的犯人刺杀身亡。诗人歌德用两个句子总括了温克尔曼的一生:“他像一个男子汉那样生活了,也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离去了。”[3]

[1] 以下关于温克尔曼生平介绍参考了邵大箴《温克尔曼及其美学思想》,载《希腊人的艺术》,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23页。

[2] 维拉莫维茨:《古典学的历史》,第125页。

[3] 歌德:《评述温克尔曼(草稿)》,见《希腊人的艺术》,第26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