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归纳的艺术哲学
黑格尔去世之后,他那无所不包的思辨哲学体系很快就被抛弃,艺术哲学也在所难免。哲学思潮转向了注重实证的新康德主义,在艺术哲学上表现为科学研究,而不是哲学思辨。借用费希纳(Gustav TheodorFechner,1801—1887)的术语来说,就是由自上而下的研究转向了自下而上的研究。尽管费希纳早年也写过带有浓厚思辨色彩的哲学著作,但是在1876年出版的《美学初步》(Vorschule der Ästhetik)中,费希纳对以谢林和黑格尔为代表的思辨美学提出了尖锐批评,主张用实验心理学的方法去发现愉快和不愉快的规律,进而发现美的本质。费希纳的这种研究方法,实际上就是艺术心理学或者审美心理学。随着心理学从哲学领域中独立出来,艺术心理学也不再被囊括在艺术哲学之中,而成了与艺术哲学并列的学科。
除了用心理学的实证方法来取代哲学思辨之外,还有人用历史学、考古学、人类学、生物学等学科的研究方法来研究艺术问题,丹纳将这种研究方法称为现代艺术哲学或者现代美学。这种新的艺术哲学不是自上而下从观念出发,而是自下而上从实例出发。丹纳确信,如果能够将某个时代、某个国家的某种艺术的研究所得出的结论,运用到别的时代、别的国家和别的艺术类型上去,“那么我们不但对于美术,而且对于一般的艺术,都能有一个完美的解释,就是说能够有一种关于美术的哲学,就是所谓美学。……我们求的是这种美学,而不是另外一种。我们的美学是现代的,和旧美学不同的地方是从历史出发而不从主义出发,不提出一套法则叫人接受,只是证明一些规律”[10]。丹纳把这种新的研究方法比作植物学:“植物学用同样的兴趣时而研究桔树和棕树,时而研究松树和桦树;美学的态度也一样;美学本身便是一种实用植物学,不过对象不是植物,而是人的作品。”[11]对于与植物学类似的美学的研究方法,丹纳做了这样的说明:“我不提出什么公式,只让你们接触事实。这里和旁的地方一样,有许多确切的事实可以观察,就是按照派别陈列在美术馆中的艺术品,如同标本室里的植物和博物馆里的动物一般。艺术品和动植物,我们都可以分析;既可以探求动植物的大概情形,也可以探求艺术品的大概情形。研究后者和研究前者一样,毋须越出我们的经验;全部工作只是用许多比较和逐步淘汰的方法,揭露一切艺术品的共同点,同时揭露艺术品与人类其他产物的显著的不同点。”[12]在通过对诗歌、雕塑、绘画、建筑和音乐五大艺术,尤其是前三种类型的艺术的研究之后,丹纳认为艺术的本质既不是模仿事物的外表,也不是复制客观事物各部分之间的关系,而是为了表现事物的主要特征,也就是把握事物的本质。为此,丹纳给艺术下了一个定义:“艺术品的目的是表现某个主要的或凸出的特征,也就是某个重要的观念,比实际事物表现得更清楚更完全;为了做到这一点,艺术品必须是由许多互相联系的部分组成的一个总体,而各个部分的关系是经过有计划的改变的。在雕塑,绘画,诗歌三种模仿的艺术中,那些总体是与实物相符的。”[13]丹纳的这种主张,很容易让我们想起马克思主义美学中的典型说。由此可见,典型说在西方美学中是有历史渊源的。
丹纳通过对意大利、尼德兰和古希腊的绘画和雕塑的具体研究,证明艺术受到种族、时代和环境三大因素的影响。但是,并不像一般所理解的那样,这就是丹纳艺术哲学的全部结论。它最多只是丹纳艺术哲学的部分内容。丹纳明确指出,他的研究是从两方面进行的:第一种源于经验,第二种源于推理。“第一种证据在于列举足以证实规律的大量实例……第二种证据在于说明,不但事实上这个从属关系[作品从属于时代精神与风俗]非常正确,而且也应该正确。我们要分析所谓时代精神与风俗概括;要根据人性的一般规则,研究某种情况对群众与艺术家的影响,也就是对艺术品的影响。由此所得的结论是两者有必然的关系。两者的符合是固定不移的;早先认为偶然的巧合其实是必然的配合。凡是第一种证据所鉴定的,都可用第二种证据加以说明。”[14]
丹纳之所以采取两种研究方式,除了对他所发现的规律从理论和经验两个方面来验证之外,还有一个原因。这个原因涉及艺术哲学的目的。艺术哲学不仅要揭示艺术的本质,而且要揭示艺术的目的。换句话说,艺术研究的目的,不仅要揭示过去已经存在的艺术是什么,而且要揭示未来的理想艺术是什么。前者是科学问题,后者是伦理学问题。“在第一个考察中,我们一级一级地往下,走向构成事物原素的基本力量,你们已经看到结果是艺术与科学有关。在第二个考察中,我们将要一级一级地往上,走向构成事物的目标的高级形式,你们将要看到结果是艺术与道德有关。”[15]
从科学上看,艺术要揭示事物的重要特征或者本质特征。从道德上看,艺术要揭示艺术的有益特征。但是,有了这两个因素之后,还不一定是好的艺术作品。好的艺术作品还需要将这些特征集中有效地表达出来。由此,丹纳最终得出结论说:
作品中的特征越显著越占支配地位,作品越精彩。我们用两个观点分析显著的特征:一个是看特征是否更重要,就是说是否更稳定更基本;一个是看特征是否有益,就是说对于具备这特征的个人或集团,是否有助于他们的生存和发展。这两个观点可以衡量特征的价值,也可以定出两个尺度衡量艺术品的价值。我们又注意到,这两个观点可以归结为一个,重要的或有益的特征不过是对同一力量的两种估计,一种着眼于它对别的东西的作用,一种着眼于它对自身的作用。由此推断,特征既有两种效能,就有两种价值。于是我们研究特征怎么能在艺术品中比在现实世界中表现得更分明,我们发见艺术家运用作品所有的原素,把原素所有的效果集中的时候,特征的形象才格外显著。这样便建立起第三个尺度;而我们看到,作品所感染所表现的特征越居于普遍的,支配一切的地位,作品越美。所谓杰作是最大的力量发挥最充分的作品。用画家的术语来说,凡是优秀作品所表现的特征,不但在现实世界中具有最高的价值,并且又从艺术中获得最大限度的更多的价值。[16]
丹纳所说的这三个尺度,其实就是检验真善美的标准。第一个标准检验特征是否真实或者普遍,关乎真。第二个标准检验特征是否有益,关乎善。第三个标准检验特征的表现是否有效,关乎美。从这种意义上来说,丹纳的研究仍然没有脱离康德所确立的哲学框架。换句话说,丹纳只是用历史的、经验的研究方法,证明了思辨哲学的某些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