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事与传奇:清末民初小说内外的女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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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传统“妇学”与晚清女学

晚清士人倡兴女学,首先面对的追问是:中国古时究竟有无女学?

1897年,创刊不久的《湘学报》以问答的形式,阐述西方女学和中国传统妇学之间的同质关系:

问:西国有女学堂,其初学学堂多以女师教之,中国亦宜师其意否?

曰:此中国古时之妇学也。章实斋先生《文史通义·妇学篇》曰:“《周官》有女祝女史,汉制有内起居注”,“妇学之名,见于《天官》内职,德言容功,所该者广,非如后世只以文艺为学也”。又曰:“妇学掌于九嫔,教法行乎宫壸;内而臣采,外及侯封,六典未详,自可例测。《葛覃》师氏,著于《风》诗;婉娩姆教,垂于《内则》。”此皆古时有妇学之明证也。

接着以伏女传经、班昭续史等事迹,证明古时妇学之兴。而前秦宋氏隔帏授《周官》的故事,“尤与西国女教士显相符契”。然论及晚清女性现状以及西人对中国女子“失教”的指责,作者则明显底气不足:“西人谓其国生一人获一人之用,而中国四万万人只能以二万万人计算,非虚语也。”不得不感叹:“微欤悲哉,女学之失传也!”[4]

有如唐才常在文中引用的章学诚的《妇学篇》,晚清知识分子谈论女子教育时,多试图从传统资源中找寻蛛丝马迹,以此证明女学“本吾华上古所自有,并非泰西新法”[5]。于是将中国女子教育追溯至上古,是晚清士人的常用策略。历史上出现过众多的训女书,尤其是出自女子之手的读本,与女子教育关系密切,可以说明古往今来妇学之脉未尝断绝:

中国古之女子,亦何尝无学问哉!《周礼》九嫔掌妇学之法,以教九御;汉班昭著《女诫》,唐宋若昭著《女论语》,长孙皇后著《女则》,博至三十卷,是非深明礼义,为学闳深,乌能下笔成文,垂示后世乎?近世桂林陈文恭公辑《训女遗规》,漳清蓝鹿洲先生辑《女学》,之二书者,亦颇淹贯详明。[6]

需要说明的是,先秦典籍中,仅有《周礼》出现过“妇学”一词:“九嫔掌妇学之法,以教九御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各帅其属而以时御叙于王所。”[7]至于“妇学之法”的详细内容,实施的具体形式,均不得而知。为了证明中国上古有女学,章学诚《文史通义·妇学篇》引用《葛覃》之诗和《礼记·内则》作为论据,但其记载颇为含混:“女子十年不出,姆教婉娩听从,执麻枲,治丝茧,织纴组,学女事,以共衣服。”[8]从中虽可看出女子在家接受道德教育和日常劳动技巧的训练,但独未见女子接受文化教育的情形。《葛覃》之诗有句“言告师氏,言告言归”,《毛传》训曰:“师,女师也。古者女师教以妇德、妇言、妇容、妇功。祖庙未毁,教于公宫三月。祖庙既毁,教于宗室。”闻一多认为:“要之,女师之职,略同奴婢,特以其年事长而明于妇道,故尊之曰师,亲之曰姆耳。”[9]女师所授之德言容功,自然不同于文化知识。今天看来,这种将《周礼》《礼记》和《诗经》的零星记载来比附西方女学的做法,确实有失牵强。1901年陈三立有诗曰:“公宫化杳国风远,图物西来见典型。”[10]即表明上古三代女性的“公宫宗室”之教已难再现,晚清女学追摹的只能是西方和日本的女学典型。同样,明清时极盛的训女书,其内容大多是对女性从品德上进行训诫。《振兴女学议》中列举的蓝鼎元编撰的《女学》一书,是训女书的集大成者,其意想中的女学,是“一种广义的学习与接受教育,既指学习妇德、妇言、妇容、妇功,也指学习文化知识”[11],只是后者的比重远轻于前者。

古代女性接受文化教育的方式,多为家内亲人传授或女子自修,也有年幼女子进入私塾,与男学生共读的情形,如清代《训学良规》曾论及教导塾中女学生的方法:

有女弟子从学者,识字、读《弟子规》,与男子同。更读《小学》(按:即《女小学》)一部,《女四书》一部,看《吕氏闺范》一部,勤与讲说,使明大义。只须文理略通,字迹清楚,能作家书足矣。诗文均不必学,词赋尤不可学。[12]

可见女子入塾主要目的是接受道德规范,文化修养不求高深,一般只需学习浅近实用的知识。主要招收女学生的私塾称为“女塾”“女馆”或“闺塾”。美国学者高彦颐从明清妇女诗文中论证“巡游的女塾师”的普遍存在,当时的女塾应为数不少。[13]《女子世界》也曾刊有演说,引述部分人的看法,认为女子“只要在家念念《女训》《女四书》,或是请一位女先生,教教认得几个字,将来会记记账目,写写信札,也就可以了,何必要到甚么女学堂、女学校呢?”[14]可见女塾为传统女教形式之一。但女塾多为家庭或宗族间所设,规模较小,招收人数有限,与东西洋的女子学校不可同日而语。正因为如此,时人即便坚持古时女子有学,亦不得不承认无女学堂:“古者女子有学乎?曰:有。古有女学堂乎?曰:无。”[15]

前文所引《湘学报》的问答和《申报》所载《振兴女学议》,从时间上看,当是为次年开办的“中国女学堂”(又称“中国女学会书塾”,第一所国人自办的新式女子学校)做舆论准备。梁启超在特为该校撰写的《倡设女学堂启》中也声称:

三代女学之盛,宁必逊于美、日哉!遗制绵绵,流风未沫。复前代之遗规,采泰西之美制;仪先圣之明训,急保种之远谋。[16]

在这新旧杂陈的言说中,“保种”是最为急切的目的,冠冕堂皇而又面目可疑的“前代之遗规”和“三代妇学宏规”[17],事实上已经无法还原。中国女学堂总理经元善还特意禀请两江总督刘坤一颁布《内则衍义》,“以为女学准绳”[18]。御制《内则衍义》于1656年由顺治帝承皇太后训示制成,并亲自作序,颁行天下,影响深远。全书16卷,以孝、敬、教、礼、让、慈、勤、学八端为纲,子目更是繁复,然即便详尽如此,仍只是一些抽象的道德概念,无法坐实为教学大纲。具体到课程设置和教学实践,能供参考的,只能是西方和近邻日本的经验,即如修订后的《中国女学会书塾章程》所言:“采仿泰西、东瀛师范,以开风气之先,而复上古妇学宏规。”[19]而据夏晓虹先生考察:“可以肯定,中国女学堂在‘讲求女学,师范西法’上,其确定的取法对象乃是中西女塾。”[20]中国女学堂的章程中,中文西文各半,以“史志、艺术、治法、性理”作为基础课程,另设算学、医学、法学三门专修科[21],其涉猎之深之广,与中国的传统女塾有云泥之别。

要言之,传统妇学与新式女学在教学内容和教育形式上有着明显的区别。前者主要进行品德方面的修养,以及学习粗浅文化知识,学习时间和方式较为随意,多在家庭或家族内部进行,实可归入“家庭教育”这一范畴之下;而后者是社会化的学校教育,有固定的教学场所、教学设备,有专职教学人员,有规定的作息时间,生源较为宽泛,最为重要的是,教学内容多有西方的科学知识,而且一般分科分级,循序渐进。因为有此区别,教育史家舒新城断定:

《内则》《女诫》上所说的种种,都是些社会遗规,由所谓富贵之家在家庭对女子施以训导,并非如现在一样公开地遣女子入学校求学,所以严格讲来,在那时(按:指女学列入学制系统)以前,实在无所谓女子教育,——最少当是无女子的学校教育。[22]

家塾向女学堂的过渡,这一转变十分典型地体现在早期天津女子教育的发展进程中。淑范女学堂是天津较早创办的女学校[23],该校原名“淑慎”,创办一月后更名。其功课有《女四书》《小学韵语》等,此外还有笔算,与传统私塾区别不大。半年后因房舍不敷所用,谋求扩充,校址迁移,并请得英文女教习,可授英文及高等英文[24],因此具有了现代色彩。天津民立第一女子小学堂由“河东志士”张止峰、毛绍权、张少辅等人开办,初创时取家塾形式,1904年7月3日开学,学生10人均为开办人女儿或女弟,“教课诸公,俱系女学生父兄躬任”[25]。随着办学规模的扩大,第一女学新校舍亦于1907年建成,“地势宏敞,可容生百数十人”[26]

他如浙江嵊县谢飞麟自述,“乙巳(1904),城中冯晓春先生设馆课女生,以有事欲他往,予承之,即邀同志集议创办爱华女校”[27]。又如无锡荣德生之母“念女学之重,谆谆焉谕宗锦、宗诠,创设女校,由家塾而推至乡邑,是为竞化女学之始”[28]。而清末民初民间大量存在的招收女学生的改良私塾,可视为传统家塾与新式女学的中间形态。[29]

[1] 饮冰(梁启超):《小说丛话》,《新小说》,第7号,1903年9月。

[2] 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新青年》,第4卷第4号,1918年4月。

[3] 参阅李东芳:《从东方到西方——20世纪中国大陆留学生小说研究》,第1章,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6年。

[4] 《湘学报》,第2册,“掌故”栏,1897年5月2日。文中以“洴澼子”自称,可知作者为唐才常。

[5] 剡溪聋叟(经元善):《第一次女学会演说》,《女报》,第2期,1902年6月6日。

[6] 《振兴女学议》,《申报》,1897年7月11日,第1版。

[7] 孙诒让撰,王文锦、陈玉霞点校:《周礼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552页。

[8] 郑玄注,孔颖达正义,吕友仁整理:《礼记正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171页。

[9] 闻一多:《诗经通义》,闻一多著,李定凯编校:《闻一多学术文钞·诗经研究》,成都:巴蜀书社,2002年,第148—149页。

[10] 陈三立:《视女婴入塾戏为二绝句》,陈三立著,李开军校点:《散原精舍诗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8页。

[11] 黄新宪:《蓝鼎元的教育观探略》,《河北师范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2004年第1期。

[12] 转引自陈东原:《中国妇女生活史》,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282页。

[13] 〔美〕高彦颐著,李志生译:《闺塾师:明末清初江南的才女文化》,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34—137页。

[14] 夜郎:《劝女子入学堂说》,《女子世界》,第10期,1905年2月。

[15] 《女学堂论》,《申报》,1903年4月24日,第1版。

[16] 新会梁启超撰:《倡设女学堂启》,《时务报》,第45册,1897年11月15日。

[17] 《上海新设中国女学堂章程》,《时务报》,第47册,1897年12月4日。

[18] 《光绪二十四年七月二十九日两江总督刘坤一片》,引自朱有瓛主编:《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1辑下册),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904页。

[19] 《中国女学会书塾章程》,《新闻报》,1898年3月17日。

[20] 夏晓虹:《中西合璧的教育理想——上海“中国女学堂”考述》,见《晚清女性与近代中国》,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1页。中西女塾(McTyeire High School; McTyeire‘s School for Girls),光绪十八年(1892)二月由美国监理会妇女传道会主任海淑德(Laura Haygood)创办于上海。校规由中西书院创办人林乐知拟定,专收“高贵华人”女子入学。以培养亦中亦西的“通才”为宗旨。主要课程为英文、音乐、宗教,另设国文、历史、地理、物理、化学等科目。

[21] 《上海新设中国女学堂章程》,《时务报》,第47册,1897年12月4日。

[22] 舒新城:《近代中国教育思想史》,上海:中华书局,1932年,第390页。

[23] 朱有瓛《中国近代学制史料》记天津最早女学堂为民立第一女子小学堂。见该书第2辑下册,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9年,第632页。但淑范女学要早于民立第一女子小学。

[24] 《女学渐兴》,《大公报》,1904年5月20日,第4版;《淑范女学章程》,《大公报》,1904年5月21日,第4版;《纪淑范女学堂》,《大公报》,1904年11月28日,第4版;《淑范女学堂简章》,《大公报》,1904年12月5日,第4版。

[25] 《女学将兴》,《警钟日报》,1904年3月20日,第3版;《女学开堂纪盛》,《大公报》,1904年7月5日,第5版。

[26] 《扩充女学招生》,《大公报》,1907年12月4日,第5版。

[27] 谢震:《自序》,萧继宗主编:《革命人物志》(第15集),台北: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委员会,1976年,第399页。

[28] 唐文治:《荣母石恭人家传》,见荣德生:《荣德生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55页。

[29] 如《女子世界》记事:“苏州私塾改良会,颇著成效。于五月二十三日,举行半年大考。各私塾女生,亦于是日在钮家巷胡氏会考。由胡、洪二女士及徐君小若、沈君戟仪之夫人会同考课。女学生到者共二十五人,闻其中颇多英俊。体操亦颇纯熟云。”《女生会考》,《女子世界》,第2年第2期,1905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