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俄罗斯人类中心论范式语言学理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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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欧洲主义的学说思想

“欧洲主义”也称“西欧派”(западничество),其概念是建立在承认欧洲文明的统一性和整体性基础之上的。从渊源上看,欧洲主义最先源自基督教新教按照纯世俗标准提出的“统一的欧洲”的思想,其首要原则是承认西欧文明发展形式的多样化。

俄罗斯的欧洲主义思潮起端于17世纪末,当时西方的科学和艺术经由波兰、基辅向莫斯科公国渗透。与此同时,俄罗斯当时的王子彼得·阿列克谢耶维奇(即后来的彼得大帝)也于1696年被派往欧洲多个国家旅行考察。他亲自接触了西欧先进的科学和工艺,为其执政后施行极具欧洲主义色彩的改革奠定了思想基础。可以说,整个18世纪的俄罗斯,占主流的哲学思潮即为“欧洲主义”,但俄罗斯的欧洲主义又与西方的欧洲主义思潮在性质上又有所不同,具有明显的“启蒙主义的倾向”,即用先进的西方科学或文明来变革落后的俄罗斯。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彼得大帝才欣然接受了德国著名哲学家莱布尼茨(Г.В. Лейбниц,1646—1716)的建议,于1724年成立了彼得堡科学院。

在18世纪的俄罗斯哲学和思想界,最为盛行的可谓“沃尔夫主义”(вольфианство),即由德国哲学家克里斯蒂安·沃尔夫(Христиан Вольф,1679—1754)提出的唯理主义哲学思想。[1]俄罗斯第一位具有世界影响的自然科学家、现代俄语标准语的奠基人罗蒙诺索夫(М.В. Ломоносов,1711—1765)对克里斯蒂安·沃尔夫有很高的评价,认为他的学说思想甚至高于亚里士多德(Аристотель,前384—前322)。归纳起来,沃尔夫的唯理主义哲学思想主要有以下几方面的内容:

其一是所谓的“一切存在之物必有其存在之理由”定律。该定律的重要意义曾由沃尔夫的老师莱布尼茨所证实:事物之所以能够存在,必定有其充足的理由;而存在之物同时又成为另一事物存在的缘由。这时,该存在之物可称为“本质”(wessen)。事物的本质就在于:它用一定的方式使事物获得自己的基本特性,即必要性、永恒性和不变性。如果事物的本质发生某种变化,那就不再是原来的事物,因为“事物除了自身的本质以外,不可能获得保留原事物的另一种本质”。(Вольф 2001:242-244)简言之,在沃尔夫看来,存在是事物的本质,而某事物的本质又是不容改变的,即具有单义性。

其二,对“身外之物”(вещи вне нас)和“身内之物”(вещи в нас)的思想做了严格区分。他认为,当人们看见某“身外之物”(如楼房)时,一方面可以将该事物与人自身区别开来,另一方面又能搞清楚这些事物作为意识(即思想)在我们身内的存在,但意识又并不等同于思维。由此,沃尔夫提出,笛卡尔主义的追随者们所犯的错误就在于:他们把意识看做是能够构成灵魂全部本质的东西,仿佛只要是人们没有意识到的东西就不可能在灵魂中出现一样。在沃尔夫看来,更为正确的观点应该是:灵魂的本质决定着思维,意识在为思维提供物质的同时,也要靠思想来获得我们的“身外之物”——现实世界。由此,他得出结论认为:意识是靠外部的事物来调节的,意识对外部事物而言具有派生性,也就是说,意识离开外部事物是不可能独立存在的。(Вольф 2001:260)

其三,沃尔夫在确定了“身外之物”这一绝对现实的事实后,又遵循“实验至上”原则仔细研究了“身外之物”之间的各种相互关系。该原则规定,对现实世界(自然界)的认识必须要建立在确凿无疑的实验基础之上,否则都将是不可取的。而实验表明,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构成物,它们不仅同时存在,且有的先于别的事物而存在,而有的则后于别的事物而存在,从而构成了互为依存的关系。由此,自然界“不会发生突变”,自然界中的“一切都是匀称的,始终保持着相同的力量”。那么,自然界的这种“和谐”究竟来自何方呢?对此,莱布尼茨也曾试图做出解答。沃尔夫认为,这种“和谐”或是自然界自身作用的结果,或是源自于外部,但自然界是不具有独立本质的,这是因为:如果说每一个单独的事物都可以在另一个事物中找到自身理据的话,那么世界上的所有事物就都处在相互依存之中。因此,自然界并不具有独立存在的充足理由。为此,必须还要有另外一种确保自然界能够永存的“本质”,这一独立的本质应该是“空前”和“绝后”的,既史无前例,又无后来者;它既有别于现实的世界,又与我们的灵魂(精神)不同。而具有这一“独立本质”的,只能是上帝。(Вольф 2001:270-280)

以上便是沃尔夫主义的主要内容。但有一个问题值得深思,那就是:为什么俄罗斯选择的是沃尔夫的唯理主义,而不是像法国等西欧其他国家那样推崇的是笛卡尔(Р. Декарт,1596—1650)的理性主义呢?应该说,弄清楚这一问题,对我们深入揭示俄罗斯人文主义的本质特点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显然,这与东正教在接受西方哲学时的语境不无关系。

我们知道,“笛卡尔主义”(картезианство)强调科学的目的在于造福人类,使人成为自然界的主人和统治者。笛卡尔提出“我思故我在”的原则,强调不能怀疑以思维为其属性的独立精神实体的存在,并论证了以广延为其属性的独立物质实体的存在。他认为,上述两种实体(精神和物质)都是有限实体。此外,他还企图证明无限实体的存在,即上帝的存在,并把上帝的思想主观化,认为上帝是有限实体的创造者和终极的原因。他提出,信仰的源泉并不是神的启示,而是只有思维能力才能证实的人存在的事实本身。“只因为我存在,才可能有‘完人’(совершенное существо)或上帝的思想,进而才能完全明白上帝也存在”。(Фишер Куно 1994:335)由此可见,在笛卡尔的眼里,上帝是受限于思维主体的,这与中世纪的经院哲学并无二致;而作为形而上学哲学观的沃尔夫主义,强调的是“身外之物”与“身内之物”之间的关联和依存关系,强调人与上帝之间以及事物存在之“本质”与上帝存在之“本质”之间的化合,正是在这一点上,与东正教所奉行的精神传统相吻合。因为在东正教传统中,人并不是一个自主的存在物,而是本来就存在于神之中的。这就是沃尔夫主义之所以能在18世纪的俄罗斯盛行的根本缘由所在。当然,沃尔夫主义之所以能在俄罗斯大行其道,还与作为沃尔夫弟子的罗蒙诺索夫院士的学术活动有关[2],他于1746年翻译出版了《沃尔夫实验物理学》(Вольфианская экспериментальная физика)一书。此后,俄罗斯又相继翻译出版了沃尔夫的《逻辑学》(Логика)(1765)、两卷本的《形而上学基础原理简编》(Сокрощение первых оснований метафизики)等著作。这些著作大多被用作大学和神学院的教科书,成为在俄罗斯影响最广的西方哲学经典。值得一提的是,在沃尔夫主义这块沃土上,先后生成出颇具俄罗斯特色的若干哲学流派,如自然哲学、人类学、道德哲学和实践哲学等。

上文已经谈到,这一时期俄罗斯的欧洲主义无不具有鲜明的启蒙主义倾向。在这一方面,不能不提到俄罗斯思想家塔季谢夫(В.Н. Татищев,1686—1750)为推行欧洲主义所立下的功绩。他不仅是彼得大帝推行改革的“心腹”(ближайший сподвижник)和“教导队”(учебная дружина)成员,也是俄罗斯最早接受并引介沃尔夫主义的哲学家。他的主要学说思想大致涉及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对科学及科学知识的认识。塔季谢夫认为,科学的主要使命就是“使人认识自己”,或懂得“人是由什么构成的”。(Татищев 1979:51-53)为此,他提出科学知识在“质”上具有5种不同的层级,即:(1)“所需的知识”(нужные),如语言学、家政学、医学、劝谕学、法学、逻辑学、神学;(2)“有益的知识”(полезные),如语法学、辩论术、数学、地理学、历史学、博物学或物理学;(3)“雅致的知识”(щегольские),如诗学、音乐、舞蹈、骑马术、绘画;(4)“令人好奇的或虚幻的知识”(любопытные или тщетные),如占星术、面相术、手相术、炼金术;(5)“有害的知识”(вредительные),如各种法术、巫术、占卜等迷信活动。(Татищев 1979:89-94)如上可见,塔季谢夫对科学知识的分类具有鲜明的人类中心论性质。在他看来,越是与人、人的状态、人的发展接近的科学,就是越有益于人的智力启蒙的科学,其层级和排列也就越靠前。尤其是他把语言学排在第一层级的首要位置,足以说明该门科学在当时的俄罗斯所占据的地位,这从一个侧面证明,自18世纪起,也就是俄罗斯结束中世纪之后,语言学就已经成为俄罗斯学界研究“人学”中最重要的科学之一。

二是对灵魂与肉体关系的认识。在对灵魂的阐释问题上,塔季谢夫更倾向于将人归为肉体的英国哲学家霍布斯(Томас Гоббс,1588—1679)的观点,认为灵魂只是一种空洞的称谓,因为“灵魂没有像感觉肉体那样具有自身的工具或力量,灵魂和肉体总是相互作用。灵魂有智慧和意志,而人最易受到智慧和意志的控制。人的一切幸福都取决于良好的智慧和意志,而一切不幸又生成于缺乏智慧和意志”。(Татищев 1979:53)可以看出,塔季谢夫的上述观点与古希腊哲学流派中的毕达哥拉斯派(пифагорики)、柏拉图派(платоники)、斯多葛派(стоики)的观点有所不同,后者通常认为灵魂和肉体是两种不同的事物。这从一个侧面证明,塔季谢夫的观点是与当时俄罗斯的沃尔夫主义思潮完全一致的,即将人的“本质”与上帝的“本质”视为一体,而塔季谢夫则由此将人的灵魂归入肉体,从而充分显现出人的体验高于一切的思想。

三是对智慧与意志的认识。塔季谢夫认为,人的智慧是借助于4种力量起作用的,这就是想象力、记忆力、猜想力和判断力。智慧与意志处在并列的位置,人的幸福与不幸都取决于人的意志,因此,必须要让人的智慧控制住意志,就像骑马时要驾驭马一样。但是,人仅仅靠智慧还不足以读懂“世界之书”(книги мира),因为智慧本身仅仅只拥有“意义”(смысл),即连动物也能领悟的一般性解释。从这个意义上讲,就连最愚蠢的人在本性上也被赋有智慧。(Татищев 1979:55-58)显然,塔季谢夫对人的智慧与意志关系的界说,是建立在上文“第一点”中所论述的对科学知识的认识基础之上的。

应该说,塔季谢夫对以上三个方面的认识都是崭新的,不仅代表着当时俄罗斯“欧洲主义”流派的主要哲学思想,同时也开启了俄罗斯启蒙运动的序幕。

[1] 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克里斯蒂安·沃尔夫被学界公认为欧洲理性主义的杰出代表,他将莱布尼茨的哲学思想系统化和普及化,因此也称“莱布尼茨—沃尔夫哲学”。这一哲学理论在康德之前的德国一直占据着统治地位。1725年,沃尔夫被选为彼得堡科学院外籍荣誉院士,其学说思想在俄罗斯影响深远。

[2] 作为俄罗斯最伟大的科学家,罗蒙诺索夫曾于1735年留学德国,并师从克里斯蒂安·沃尔夫,因此学界通常把他称作沃尔夫的学生,其许多学说思想也与“沃尔夫主义”一脉相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