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冲击的“迷人”效应

文一
（2007年6月）

2007年6月12日下午，在美国圣路易斯联邦储备银行任职的文一教授于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做了题为“技术冲击的‘迷人’效应”的演讲。以下是本次演讲的内容实录。

自从新古典主义在美国占据经济学主流地位后，也就是在学术领域对凯恩斯革命成功进行反革命后，研究经济周期的主要模型是RBC（realbusiness cycle，实际商业周期理论）模型。这个模型和现实相差很远，但它为什么会在美国占据统治地位呢？当然不是因为Lucas本人有多大权力可以垄断美国人的思想，而是因为它代表了自然科学发展的历程。

比如物理学的发展，传统的古希腊和中世纪道路只能发展到一定阶段，再往下就走不通了，只能转向分析的科学，即先研究理想状态的情形。如伽利略（Galileo）研究自由落体运动时，先研究理想状态再研究有摩擦的情形，这是所有科学（如化学、生物学、物理学等）研究的方法。因此，RBC的出发点也是先研究理想状态的情形（这种状态在现实世界中肯定是不存在的），然后再向现实状态靠近。这也是马克思的研究方法，马克思从研究最简单、最抽象的概念——商品出发，从中抽象出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

凯恩斯是从研究现象出发，就像我们的中医，虽然有很多优点，但发展到一定程度后就停滞了，没办法再进一步发展了。Lucas认为，RBC是经济研究的良好的实验室，先研究纯粹理想的经济，然后在这个基础上加入很多你认为重要的东西：如果你觉得非公平竞争是重要的，你可以把它加进来；如果你认为市场缺陷是决定经济周期的主要因素，你也可以把它引入进来。

RBC模型自提出后便遭到了很多新凯恩斯主义经济学家的反对，他们反对的理由也是很充分的，其主要的论点就是该模型不能反映现实世界，与现实相差太远，究竟能告诉我们多少关于现实的东西都不清楚。但问题在于，如果他们读了托马斯·库恩的《科学革命的结构》就会明白，这种反驳无法动摇RBC模型的地位，因为只有一个理论被新的、更好的理论代替的时候，它才能被推翻，而不是是否与现实有矛盾。而现在，新凯恩斯主义拿不出一个新理论。除此之外，RBC模型与现实矛盾的情形是在模型构建之初就已经被预见到的，因为它首先研究的正是理想情形。

本文涉及新古典主义与新凯恩斯主义的这种争论。我们知道，在标准的RBC模型中，技术冲击是造成经济波动最重要的因素，如果引进消费冲击、政府购买冲击、需求冲击的话，它产生的结果将与现实不符合，但这并不能说明这些冲击在现实中不重要。在标准RBC模型中，技术冲击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给我们提供了重要的预测：技术冲击会引起收入、资本投入以及劳动增加。但与此同时，新凯恩斯主义经济学家研究实际数据时发现了一个重要现象：如果能找到一个很好地衡量技术冲击的指标（技术冲击本身很难被描述和度量），在技术冲击发生后，经济并不是立刻出现一个繁荣，而是短暂的萧条，比如生产要素投入（资本和劳动投入）的下降，这是与我们的历史现实相一致的。比如工业革命后，由于新技术的采用，劳动力的使用下降（所以才有工人大规模破坏机器的行为），这在短期内对要素的投入有负面的影响，但长期来看，劳动等要素的投入还是会增加（当然劳动力的结构会发生变化）。

为什么技术冲击会造成这种变化呢？因为技术是厂商带进来的，会改变企业的生产能力，但如果需求不变的话，那么生产同样的东西就需要更少的要素投入，这在某种程度上支持了新凯恩斯刚性价格的说法。如果价格是刚性的，那么总需求就不会有大的变化，那么总产出应该也不会有大的变化，因此要素投入就应该作适当的减少。此外，如果在现实中观测到要素投入、产出和技术冲击不是同步变动的，那么就说明技术冲击本身并不重要，进而说明RBC模型缺乏生命力而应该被摒弃。但是，我们想要证明的是，即使在现有框架内RBC模型不能解释上述现象，也并不能说明RBC模型没有生命力。事实上，我们非常同情RBC模型，我们想要指出的是，仅仅由上述经验数据的发现还不能得出技术冲击不重要以及刚性价格的结论。

为此，我们主要做了两项工作。第一，我们通过整理数据证明上述有关技术冲击、产出、投入等变动的发现还是有效的；第二，我们构建了一个RBC模型，其中价格完全弹性，并且在特殊情形下完全等价于标准的RBC模型，而它能很好地解释数据，从而证明现在说RBC模型已经死掉还为时过早。需要指出的是，两个变量技术冲击之初的脉冲符号的不同并不能说明它们不是同周期的，比如同样作正弦运动，可能因为很小的相位差而在一定时间段内表现出不同的周期，但总体上还是同周期的，这样就不能说明技术冲击是不重要的。但这并不是我们研究的重点，我们的重点在于指出短暂萧条并不能作为支持刚性价格的证据。

以下分两部分来阐述本文的研究。首先是特征事实的描述，主要包括：（1）技术冲击（用在微观数据基础上净化后的Solow residual来衡量）发生后，当期总产出变化不大（而RBC模型与此不符，在RBC模型中由于技术冲击是总产品的系数，所以一个技术冲击会直接导致总产品的增加）；在长期，总产出增加。（2）厂商的总数量也在当期没有大的变化，甚至会有所下降，但在长期内则会上升。（3）消费在短期内会上升，并在长期内表现出上升的趋势，这实际上和永久收入假说是符合的。一个正的冲击后，消费者预期未来收入会增加，因此会增加每一期的消费。（4）技术冲击发生后，投资在起初两三年内是萧条的，以后逐渐恢复并上升，这和我们前面的直觉是比较符合的。但是这种技术冲击是几十年才发生一次的（infrequent），比如蒸汽机的发明，而我们现在关注的年度的技术冲击实际上是非常频繁的（frequent）、非常小的冲击。我们现在忽略这种差别，暂且认为冲击是外在给定的。我们这里的投资是指固定资产投资，而不包括存货投资。（5）投入（包括劳动力人数、资本投入以及资本利用率等）在技术冲击之初也表现出萧条，这很明显支撑总需求不变的认识。（6）总劳动时数的变化也表现出和总产出类似的特征（在RBC模型中没有劳动力人数的变化，为了保持可比性，我们在此分离出总劳动时数的数据）。

我们通过对29个产业的产出、投入以及劳动时数的分析发现其对总的技术冲击的反应和之前的总体数据具有相同的特征，这似乎更进一步支撑了刚性价格理论。但是，这并不必然推出刚性价格正确而RBC模型是错误的结论。也就是说，我们提出的理论模型将证明一个技术冲击在短期内并不太影响潜在产出，而是存在影响滞后，但这种现象并不是由价格刚性引起的。

以上这些发现还不是最关键的，原因很简单，在RBC模型中也可以通过设定总需求不变（如习惯养成以及投资具有调整成本）来产生上述结果。最为关键的是，有几个事实发现在RBC模型中无法构建出来，包括：（1）技术冲击后总投资的降低；（2）市场价格包括实际利率和实际工资的变动。在标准的一般均衡模型中，实际工资是劳动的边际产出的函数，利率是资本的边际产品的函数，在总需求不变、劳动减少、资本存量不变（前期决定）的情况下，实际工资会上升（幅度可能会因为调整成本的差异而有所不同），实际利率会下降，这与刚性价格比较符合。而RBC模型得不出这个结论，因为在RBC模型中，产出是骤然跳高的，实际利率会上升。因此，这也成为新凯恩斯主义者反驳RBC模型的重要支撑。

我们还做了现有文献所没有的工作，就是考察每个产业对自身冲击的反应，结果发现，每个产业自身的产出几乎对其技术冲击没有任何反应。这可以解释为，由于刚性价格以及自身产品与其他产业产品的互补性导致的总需求不变，这意味着产业的要素投入不但短期内会下降，长期内也会永久性地下降。这与宏观的数据有些不同，宏观经济中只是短暂的萧条。注意，在以上的讨论中，我们并没有区分是永久性冲击还是暂时性冲击，但是计量的结果似乎说明这些冲击都是永久性的。此外，部门的冲击反应已经剔除掉了对总体经济产生冲击的因素。

这样看起来，刚性价格似乎与事实很吻合。但是，我们要证明的是，我们稍作修改之后的RBC模型也可以得出上述结论，关键是我们的修正是否比刚性价格更加合理。

接下来，我简要讲一下模型的设定以及求解。首先，传统的RBC模型只考虑代表性厂商，没有进入和退出机制，但是有进出并不意味着非公平竞争，如果进入是有成本的，那么完全竞争的市场完全可以自发地决定厂商的最优数量。这是我们所作的一个很大的改进，并且完全可以在实际中得到数据支撑。其次，在企业的微观层面上采用里昂惕夫（Leontief）的生产技术，价格是完全充分调整的（遵循RBC模型的假设）。最后，我们的模型加入了建设时间（time tobuild）的假设。经过一系列的运算和证明，我们得出本文的基本结论：如果没有建设时间，则模型在总体动态特征上完全等价于标准的无摩擦的RBC模型，并且为总体的生产函数提供了微观基础。当加入建设时间后，我们的模型可以非常好地解释之前提到的经验事实。该模型还非常好地解释了技术冲击对总体经济和部门经济的非对称性影响，从而在一定程度上证明RBC模型仍然有很强的生命力。因此，我们的模型提供了除刚性价格之外的另一种对现有数据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