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中国变革之道的追寻
面对当代中国社会变迁的根本问题需要寻求变革之路,“多解决些问题”的改良策略十分必要,依靠技术、战术推动具体问题的解决是社会进步的积极方略。但是,停留于“术”的层面并不能根本解决问题,还要从“道”的层面进行探寻。
1. “术”与“道”
人类文明以“术”为标志,面对险恶的环境以及复杂的社会,人不断提高自己的技能、增长自己的智慧,于是有了“术”的发达。人们热衷于对“术”的追逐,“术”也主宰了人的生活,构成当今时代的一大特征。基于科学之上的技术以其无坚不摧的力量使世界的面貌焕然一新,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关系发生了巨大变化,技术理性及其思维方式的扩张也带来各种灾难。这时,对于科学真理的追求反而日趋淡漠,科学精神和探求真理的热忱为技术的功用所淹没。技术理性的支配是现代性的重要特征,正在追求现代性的中国也疯狂地卷入到这一洪流中,“术”支配了社会生活包括价值观念。在教育界,工具理性支配下的技术教育成为主导方向,人文教育的缺失导致冰冷的自杀、社会的冷漠甚至良知的泯灭。学界致力于“学术”即学问的增益,“术”的繁荣背后是对思想的疏离,学术也愈益封闭在了象牙塔里。求“道”需要与世俗价值保持距离,在“术”大行其道的浮躁时代,“道”被抛弃也是自然的事情。在工商界,在对财富急功近利的占有欲熏染下,人们热衷于竭泽而渔、投机取巧、争赚“快钱”、饮鸩止渴,通于“术”而“道”不足。由于专注与自喜于“战术”,追求眼前的利益使其难以顾及长远利益。对“权术”的追逐是政治生活的焦点。可见,社会为“术”所控制、实用主义成为流行哲学,这已成为当代中国社会的一大特征。在对贫穷的反思和对富强的渴望中,谋求快速发展与进步,尤其是从历史上被列强侵略的阴影中走出来,追求“术”的扩张是可以理解的。问题是,停留于“术”的层面是否存在局限而需要超越?“术”的流行阻碍了人寻找“道”的热情,天下无“道”导致人们无所坚守。一个只有“术”而无“道”的社会,其正当性是值得怀疑的。今天的中国迫切需要以根本理念的指导来确立自己的“道”。
“道”作为脚下的“路”是感性的具体,作为最高的宇宙人生法则又是理性的抽象。“形而上者谓之道”,这是宇宙大化流行之“道”,也是生命之“道”。“道”是中国古人追求的最高境界。孔子一生都在追寻并践行“道”,虽遭当权者排斥甚至“累累若丧家之犬”,也没有改变其初衷。“吾道一以贯之”,“道”是他生命的依托。在西方,对这一终极问题的追问表现为对真理的执著追求。真理被视为一种根本价值,真理的获得本身就是目的、就是幸福。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发现,希腊语中的“哲学”一词指的是“一条道路”,哲学探索也就是对“道”的追寻。每个时代都充满了激烈的矛盾和冲突,“道”似乎从来没有真正被践行,“无道”常常表现为“世风日下”,社会价值观和规则被践踏或者颠覆,也表现为人对“道”的无知与远离。当人远离了“道”,生活又将如何?在“无道”的年代更需要追寻“道”。
“道”是对宇宙大化流行之把握、对社会人生之洞察。“道”的探求不拘泥于细节和操作性的方案,而从最宽广的事业、最高的层面上提出历史可能的方向与人的任务,以此来认识和把握当下生活的本质。因为提出问题的方式和提出的问题不同,所以有了“道”与“术”的分野。“道”包含着哲理、战略、经纬、思想;“术”体现为技术、战术、权术、学术。“道”是虚的,以探求大根大本的战略、解决长远问题为旨归;“术”是实的,以解决具体问题为要旨。“术”为“用”,“道”为“体”。“术”以实用为目的,为生活提供方便;“道”以自身为目的,是解决具体问题的形而上基础。人类生活的每一步都离不开“术”,“术”构筑起人类文明的基石;同时人也笼罩在“道”的意念之下,“道”成为人类世界的灵魂。“治大国若烹小鲜”,哲学家老聃的恢弘气度让后人叹为观止。如今,现代社会的高风险和复杂治理难度已非传统社会所能想象,人们所拥有的知识也远远多于古人,但是,老子举重若轻、游刃有余的思想境界却令今人难以企及。需要把握的一个关键是“道”与“术”的分野。如果停留于“术”的层面,常常会陷于事务之中而难以拨云见日;要追寻更高远的智慧,还需要上升至“道”的层面。
2. 寻求中国变革之“道”
寻求社会转型与变革的道路是当代中国人所追求的“道”,那么“道”在哪里,路在何方?实现民族的复兴需要探讨中国变革之“道”,即寻求社会与国家的合理性基础,为生活确立最基本的思想基础、价值规范和行动规则。解决各种难题,“术”是必不可少的:通过技术的创新和传播去改造和提升经济结构,通过灵活机智的政治斗争艺术去推进公共目标的实现,借助实用的学术为解决具体问题提供政策咨询。但仅有这些并不够,因为在具体问题的背后还存在“道”的问题:社会变革的世界观和哲学基础是什么,如何回应世界文明潮流的挑战,能否走出一条不同于西方又符合中国实际的道路?这些“道”决定了国家的未来和命运,关系着具体问题的解决,从“道”的层面思考和解决问题是高屋建瓴的战略选择。中国的社会变革作为一次历史变迁需要思想上的突破,不仅需要应对具体问题的治国之“术”,更需要治国之“道”,从最高层面上寻找变革的思想路线图。在社会变革的根本问题上认识不清、无能为力,是主体不自由不自觉的表现。
对于当下中国来说,最基本的“道”是什么?如何将根本的“道”变为实际生活中的思想指引?在社会转型期,各种利益纠葛缠绕在一起,难免让人陷入到对具体事务的应对之中。这时,尤其需要从国家发展的方向上寻找和确立思想定位。超越“术”的层面而达至“道”的境界、推进社会发展思路的转变是社会转型和文化变迁的迫切需要。这不是修修补补而是系统整体的转变,其目标是形成新的思想和行动范式,在对现实生活的批判性反思中寻找新生活的方向。当下中国社会的变迁包含极其繁多的问题和矛盾,涵盖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不同于具体科学的研究,这里更多的是在哲学层面上对“道”的追寻。以哲学的视角来看待问题可以将复杂问题简单化,因为世界既是复杂的也是简单的。从浩渺无际的宇宙到精巧绝伦的微观世界,世界的复杂让人眼花缭乱;但是世界又是如此的简单,一切都遵循着自然的法则而井井有条。将复杂的生活简单化,人类可以解除许多烦恼,如卢梭所言,“人类的不幸大部分是人类自己造成的”,“如果我们能够始终保持自然给我们安排的简朴、单纯、孤独的生活方式,我们几乎能够完全免去这些不幸。”任何思想都不能穷尽一切问题,具体问题需要具体学科进行细致入微的研究,而哲学探讨则可以舍弃一些细节。
“道”是认识世界、思考问题的世界观、方法论、价值观。求“道”不是对现实的合理性证明,而是追求超越当下的新生活的法则。过去中国在探索国家解放和民族富强的道路上多从西方舶来“主义”,而今中国人更需要寻找自己的“主义”,摸索自己的“道”。“道”不仅是解决现实问题的实用方法,更向人宣示了正义与美好所在;这不仅是社会稳定、经济发展所必需,更是一个民族精神生命的高度与价值之体现。求“道”便是在抗拒黑暗与虚无中走向光明与真实的行动。从这样意义去理解,中国的困境就显示了冲突与转型中“道”的毁灭与迷失。天下无道,如之奈何?走出困境需要在启蒙与反思中求道,这便是时代对思想的召唤。
[1] 〔法〕卢梭:《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李常山译,商务印书馆1962年版,第7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