诠释与重建:王船山的哲学精神(第二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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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余 论

《四书训义》是船山晚年所做,其中的《大学》训义部分,与《读书说》札记式的对以往注疏的批判阅读不同,正面且系统地阐述了船山对于《大学》“心性— 工夫”义理的看法。

《四书训义》是在《大学》的每章本文中都附入朱子注,而在每章之末以“训义”为题,综合阐述对此章的理解和解说。在《大学》经一章本文及朱注之后,船山表述了他对“修身”到“致知”的看法:

古之欲修其身者,则以为及其发而制之,有不胜制者矣。吾立身之始,有为身之主者,心也。当物之未感,身之未应,而执持吾志,使一守其正而不随感以迷,则所以修身之理,立之有素矣。乃心素定者也,而心与物感之始,念忽以兴,则意是也。静而不失其正,动而或生其妄,则妄之已成,而心亦随之以邪矣。古之欲正其心者,必先于动意有为之几,皆诚于善,而无一念之不善夺其本心焉。乃意者忽发者也,而意所未发之始,几可素审,则知是矣。发而乍欲其善,豫未有以知其不善,则着之不明,而意亦惑于所从出矣。古之欲诚其意者,必先于善恶可知之理力致其辨,而无一理之不明引意以妄焉。[1]

这是说,修身如果只从行为上去制约,是不行的,要从身的主宰“心”下手,也就是要先正心。所谓正心,就是在外物还没有作用于身体,身体也还没有对外物做反应的时候,“执持吾志”,使志心一守其正而成为身的主宰,以便志心定之有素,即使在外物感动时,也不会迷乱。当心与外物相感应的时候,意念兴起,如果意念妄生妄动,使妄的意念充满心中,那么本来素正的志心也会被意念带动而失其正(这就是《读书说》所说的“意欺心”)。所以要达到正心的效果,先要在意念上面做工夫,这就是诚意。所谓诚意,尤其要在意念初发之几,审察其是非,力图使一念之几都诚于善,这就避免了不善之意欺夺本心的可能。要在一念发动之几审察明辨善恶,则依赖于“知”;如果知觉明辨的能力不强,一念初发为不善,却不能明辨知察,则意念发动之妄就不能避免。所以要做到诚意,先需要最大程度地发挥人的知善知恶的辨别力,在反复辨别是非善恶的实践中使此知觉明辨的能力保持锐利明亮。可见,船山的这些思想与《读四书大全说》是基本一致的。船山还指出,致知不是道家的“虚生白”(《庄子》“虚室生白”),也不是自信自任自己的聪明,而是必须接天下之物求其当然之则,察其固然之理,这就是格物。

以下再选船山在《四书训义》中对诚意、正心的解说来看其与《读四书大全说》的比较。其诚意章“训义”说:

学者有先致其知之功,则是非之辨既已素审,而有欲正其心之念,则秉正无邪之志又已豫定,可以一于善而无恶矣。……夫人虽已于善之所以为善、恶之所以为恶、善之疑于恶、恶之疑于善,知之明矣;而素所居之心,又固欲其以善为正也;乃忽发一意焉,或触于物而动,或无所感而兴。其念善也,而为之也难;其念不善也,而为之也利。于是此一意者,任其择于难易利害之间,而为善不利,为不善遂决。则将前此所知之理、素所正之心,欺而夺之使不得行;而远于善,就于不善;是自欺其心知也。故诚其意者,使意皆出于不妄,而心为实心,知为实知,意亦为诚实之意,而后为善去恶之几决矣。[2]

这也说明,致知是致其是非之辨之知,正心是豫正其志心(豫是预备,即未接物时)。船山强调,有了致知和正心的工夫但仍不能保证意的诚。因为,善恶之知虽然已明,平常未接物的心虽然已正,但意念往往突发;意念可能因外物所感引起,也可能没有外感心中自己生起。无论如何,意念活动的倾向往往是趋易避难,而且常常会觉得为善很难,而觉得为不善既容易又有利。意念因趋利避难而决定为不善,此时知是知非之知、平素豫定的志心,就都会在一定程度上被意念所欺夺,从而不能正常行使和发挥他们的作用。而所谓诚意的工夫,就是要在这个环节上做慎独的工夫。可见船山的《四书训义》基本上是用其《读四书大全说》的思想来训释《大学》义理。

船山在传文正心修身章的“训义”中说:

夫心之不正,惟无理以为之宰制也。乃情之未生,则正不正不可得而知;迨乎情之既起,则无主之心必因情而流矣。……若心无定理守其正以待事物之至以为准,于是而有所忿懥,则偏于忮刻而不得其正矣;……此惟无至正之则以守此心而不妄动,则还为心累,始于偏而终成乎邪。[3]

在《四书训义》中更强调正心是用理则或定理守住心,使理成为心的主宰,使心不妄动。这个说法比起《读四书大全说》对正心工夫的说法更进了一步。

从历史的角度来看,船山对朱子的态度前后有所变化。《读四书大全说》中对于朱子学的《四书》诠释,在大关节上予以肯定的同时,往往有苛评之处,虽然主要针对朱门后学者。但在船山后期,对朱子的态度渐就平实, 在《礼记章句》和《四书训义》中对朱子的推崇明显加重。

船山的《礼记章句》中对各篇都做了章句疏解,唯独其中的《中庸》和《大学》两篇,完全录用朱子的《中庸章句》和《大学章句》。而且,在《中庸》和《大学》各篇之前船山都有一大段文字阐明其意,如他在《大学》篇首说:

是篇按圣经之文以审为学之次第,令学者晓然于穷理尽性、守约施博之道,可谓至矣。愚谓十传之文,鳞次栉比,意得而理顺,即令古之为传者参差互发,不必一皆如此,而其命意,则实有然者。得朱子为之疏通而连贯之,作者之意实有待以益明,是前此未然而昉于朱子,固无不可之有。况《礼记》之流传舛误,郑氏亦屡有厘正而不仅此乎!是篇之序,万世为学不易之道也。[4]

这是说,《大学》以格物为本的为学次序是不可改变的,朱子所分析的《大学》十传文理通顺,意旨明白。即使古人作《大学》传时,十传的次序或许与朱子定本有差异,但朱子所把握的《大学》意旨和工夫次序是正确的,而且只有经过朱子发明的《大学》,作者的意旨才得以彰显发明。在《大学》的问题上,船山的立场是捍卫朱子而反对阳明。

船山在《大学》本文“此谓知之至也”朱注下“衍”其说曰:

故以格物为始教而为至善之全体,非朱子之言也,经之意也。……补传之旨,与夫子博文约礼之教,千古合符,精者可以尽天德之深微,而浅者亦不亟叛于道,圣人复起,不易朱子之言矣。[5]

这是说,以格物《大学》入手的工夫,不仅是朱子的主张,本来也是《大学》经文的主张;朱子的“补传”完全符合孔子的教导。

总之,船山《读大学说》,已呈现出其独特的心性—工夫论,其中以正心说和诚意说为其核心。船山有关《大学》的讲法,可以说是“接着”程朱讲的,但不是“照着”程朱讲的。他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程朱学派,但受到程朱学派的较大影响。我们说船山是“接着”程朱讲的,但这种“接着”程朱讲,并不是指船山承诺自己为程朱学派的一员,而是说船山是顺承程朱《大学》解说的脉络,延续程朱《大学》诠释的问题性,吸取程朱许多的诠释学资源,同时又对朱子本人及朱门后学的论点提出广泛的批评,而提出自己的诠释主张。船山的《大学》解释是明清之际儒学的一部分,其心性—工夫论虽未及开展到清代儒学以接受理论和实践的辩证,但在儒学思想史上确有其意义。

就对于《大学》的诠释而言,把船山在细部上与朱子的不同都综合起来,是否可以看出船山哲学思想的特异之处呢?还不能明确肯定这一点。就学术思想而言,格物致知的解释是宋代和明代理学的中心问题,船山用朱子《集注》、《或问》为基础,不用《大学》古本,表明他在基本思想上是反阳明学的。在朱子学《大学》诠释中最重要的格物问题上,船山似无异议,他基本上肯定朱子对格物的解释,这就使得他在《大学》的立场与朱子是不对立的,而是接近的。他与朱子在解释方面的主要差异,在于他基于心意之辨的正心诚意说,在船山的诠释体系中,格物似非其最重视之处,他最重视的是以伊川的持志说解释、发挥其对正心诚意的诠释。这种在《大学》诠释方面的与朱子的差异,虽然还不能看出二者在哲学基本立场上的分别,但表现出船山的心性—工夫论是有其独特之处的。

[1] 《四书训义》,《船山全书》七,第48页。

[2] 《四书训义》,《船山全书》七,第66页。

[3] 《四书训义》,《船山全书》七,第70页。

[4] 《船山全书》第四册,第1467页。

[5] 《船山全书》第四册,第1484页。